荣 华, 邵则遂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英国传教士富世德(Foster Arnold,1846-1919)于1871年来到中国,此后七年一直在汉口传教。1889年,富世德出版了《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Christian Progress in China);1909年,由上海美华书馆①出版了《英华字典》(第四版)。
《英华字典》实际上是一本便于携带的口袋词典“Pocket Dictionary”,全书不足200页,词汇总量约4000,分为两大部分:序言和正文。
序言部分主要包括汉口方言中的元音、辅音、声调以及汉字书信的写法和示例。《英华字典》将汉口声调记为上平、下平、上声、去声和入声(entering tone),分别用“1、2、3、4、⊃”标示。《英华字典》对汉口方言声母、韵母的描述全部纳入“正确拼读系统/正字法”(System of Orthography)一节,“正确拼读系统”又分单元音、复合元音、辅音3个部分,分别用英语中相同或相近的音表示汉口方言的音,如对a的注解为“a as in father,e.g.山”。序言后半部分介绍了汉字书信的格式、常用语,并提供了两封书信和一份书信封面作为示例。
正文部分按音序排列。每个词条先用繁体汉字标示意义,再用“威妥玛-翟理斯式拼音”②进行注音;其中注音有与翟理斯《汉语方言英华口语词典》不同的,就把翟理斯的注音用括号标在后面。
与前三版相比,《英华字典》(第四版)主要进行了内容上的校订,增加了收集的词汇量,并且采用改进后的“威妥玛-翟理斯式拼音”进行注音。
《英华字典》中记载的声母有19个,包括零声母在内(括号内为注音符号)。
表1 《英华字典》的声母表
第一,作者在序言部分写到汉口话的辅音大部分与英语的辅音相同,这主要因为富世德为了便于西方人学习汉口话,便用自己母语的语音系统与汉口话的语音系统进行比对,一些与其母语(英语)不同的发音,都有具体的说明。
(1)汉口话中的塞音声母[p t k]及塞擦音声母[ts]在实际发音时摩擦较重,近似同部位的浊音[b d g dz]。“k like g, p like b, t like d, and ts like dz”,如“狗kou3、必pi⊃2、大ta4、早tsao3”。
(4)s/ss/sz应为同一组音。字典中没有s与ǔ相拼的例字,只有ss/sz与ǔ相拼的注音,并且ss/sz只与ǔ拼合。从具体的例字注音来看,ss与sz的完全相同。字典中注szǔ的字只有“司、(螺)丝、四”,并且这三个字在其他词条中都另有ssǔ注音。
s与sh的区别。就开口呼韵母言,《英华字典》中以sh拼开口呼的字多为古庄组生母、章组书船禅母的开口二三等字,以及通摄屋韵合口三等禅母字,如“沙sha1、身shên1、熟shou⊃”。《英华字典》中以s拼开口呼的字为精组心母一等字、庄组生母三等字,如“嫂sao3、虱sê⊃4”。就与合口呼韵母相拼的情况言,今声母为sh的字,古为庄组生母、章组书禅母二三等字,如“耍shua3、睡shui4”;今声母为s的字,古为精组心邪母合口一三等字,如“笋sun3”。
第三,[n]和[l]在汉口话中是自由变体。富世德在序言中强调二者可以互相变换,“l and n are frequently interchanged”。从正文的词汇注音来看,n、l的拼合规律与北京话大致相同,只通摄来母合口一等去声字“弄”仍注为l声母。
《英华字典》中记录的汉口话有35个韵母(括号内为注音符号)。
表2 《英华字典》的韵母表
第一,韵母系统的记音符号十分杂乱,主要表现为各种附加符号。依据正文部分的记音词汇及整个拼合系统,可以进行合并:
(2)e与é、ê、è相同。作单元音韵母时e与é、ê、è同,如,“這”在词条“here這裏”中记为“ché4”(65页),在“these這些”中又记为“chê4”(157页)。复元音韵母ei与éi、èi、êi相同,如“美”在“beautiful美”中记为“mei3”(12页),在“America亚美利加”中记为“mèi3”(6页),在“lovely美”中则记为“méi3”(83页)。鼻尾音韵母en与én/ên、eng与êng/èng相同,如“跟”在“follow跟從”中为“kên1”(54页),在“heel脚後跟”中为“ken1”(65页);“城”记“city城”为“chèng2”(26页),记“town城”时为“chêng2”(161页)。
ie、ieh、iéh、ièh都表示[ie]。ie只一例,见“rib肋條lie⊃4(lê⊃4)tiao2”(124页)。从音韵地位看,其他来自曾摄开口一等的入声字都没有i介音,如“德tê⊃2、贼tsê⊃4”,“肋lie⊃4”的读音存在疑点。iéh在正文中仅见于“夜”和“邪”,其中同一词条“night”的汉口话注音有两种拼写形式,分别为“夜yeh4”和“夜晚yéh4wan2”(95页)。ièh只一例,见于“part離别li2pièh⊃2”(103页),意义相同的“distinguish分别”则记为“pièh⊃2”(41页)。
第三,i a u]有相应的长元音[i: ɑ: u:]作为音位变体。当[i a u]为单元音韵母时,实际音值为长元音[i: ɑ: u:]。富世德提到“i final as in machine,e.g.米”,“machine[m′ʃi:n]”中的“i”为长元音,并且例字说明只有“i”作单元音韵母,才表示长元音;这一点需与“i as in pin,e.g.巾”结合起来。同理,“ɑ as in father,e.g.山”可证“a”为长元音[ɑ:];“u final as oo in fool.e.g.夫”可证单元音韵母“u”为长元音[u:]。
第四,“un”与“ch、j、sh”相拼时,实际发音似[uin],“un is like uin after ch、j and sh”,如“顺”;“un”与“h、k”相拼时,实际发音为[wn],“like wên after h and k”,如“昏”。
第五,[huo、kuo、luan、suan、tsuan、tuan]中的“u”不发音,“u is not generally sounded in huo、kuo、luan、suan、tsuan and tuan”,如“果kuo3、钻uan4”。即古山摄舒声合口一等的端组、泥组、精组字在汉口话中归并到相应韵摄的开口一等字,汉口话中的见组字逢果摄、山摄入声合口一等今读为开口呼。
声调有五个:上平、下平、上声、去声、入声。
20世纪初汉口话已经完成了“平分阴阳、浊上变去”的演变,只是绝大部分古入声字仍读入声。但是汉口话中的入声已经呈现出消失的趋势,部分音韵地位相同的字已经读为舒声。如,同为江摄觉韵知母字,“啄cho⊃4”记作入声,而“桌cho1”则记为上平声。即使是同一词,也有舒声、入声两读;如,咸摄狎韵影母字“压”既有记为入声ya⊃1的,也有记为上平声ya1的。
富世德在序言部分注明《英华字典》记录的是汉口话,并且将自己的记音与翟理斯在《A Dictionary of Colloquial Idioms in the Mandarin Dialect》(1873)中记录的武汉话进行了对比;凡是与翟理斯记音不同的,均用括号标记在后。
通过将《英华字典》富世德的记音、翟理斯的记音与《武汉方言词典》(朱建颂)及实际调查的记音进行对比,我们认为《英华字典》记录了两套语音系统,一套是汉口话的白读音,是被富世德标注在括号中的翟理斯的记音;另一套则是汉口话的文读音,是富世德的记音。这两套语音系统只存在声、韵、调拼合上的差异,具体为:
(1)知系三等遇摄、臻摄入声、深摄入声字,富世德记为[u]韵母,是为文读音;翟理斯记为[y]韵母,是为白读音;如“珠u/y”、“出u/y”、“入u/y”(前为文读音,后为白读音,下同)。
(2)汉口话文读音和白读音的一大区别是文读音有i介音,白读音没有i介音。《英华字典》中部分见系开口二等字和精组开口三四等字,富世德记为细音,翟理斯记为洪音;如“雁ien/an”、“溅ien/an”。
(3)精组、见组字逢仄声,在汉口话文读音中读为不送气,在白读音系统中则为送气声母。如“造au/au”、“族u/ou”、“概kai/kai”。
富世德《英华字典》中的词汇均是生活中使用频率较高的口语词汇。通过与同时期的《汉语方言英华口语词典》(翟理斯,1873)、《汉音集字》③(1899)及《湖北方言调查报告》(1948)进行对比,可以研究汉口话语音的历史演变(《汉语方言英华口语词典》的材料取自《英华字典》正文括号中的记音)。
声母上,来母字混入泥母字。《汉音集字》中来母与泥母尚有区分,《英华字典》中n和l可以互相变读了,而到了《湖北方言调查报告》泥来两母洪细音相混“n是个变值音位在洪音前读n或l不定;在细音之前大致全读n”④。
《汉音集字》中声母系统与《英华字典》基本一致,其中部分日母字在《汉语方言英华口语词典》《汉音集字》中均记为零声母,而《英华字典》记为j[]声母。这些字属于古遇摄合口三等、山摄合口三等、通摄(舒声)合口三等、臻摄(舒声)合口三等、宕摄(入声)开口三等。如下表。
表3 《英华字典》《汉语方言英华口语词典》和《汉音集字》中日母字的声母记音
在《湖北方言调查报告》中,日母除“儿、日”等读零声母开口呼,遇单元音o则失声母读i,如“若io、绒iog”;今合口一律失声母读y,如“入y、闰yin”。
韵母上,《汉音集字》及《湖北方言调查报告》中模韵端系、鱼虞两韵庄组字都记为ou韵母,与流摄字相混,《英华字典》中虽然记为u韵母,但在序言部分,指出u的实际发音为ou[],“u as ou after ch、j、l、n、s、sh and”,如“竹chu2”,二者是一致的。鱼虞韵知系字在《汉语方言英华口语词典》《汉音集字》及《湖北方言调查报告》中都记为y韵母,而《英华字典》中仍记为u韵母。
蟹摄合口一三等与止摄合口的端系字在《汉音集字》中有记为ei韵母的,如“醉tsei[tsei]”,也有记为ei韵母的,如“岁suei[suei]”;到富世德时,《英华字典》ui除与知系字相拼时的发音为wei[uei],其他情况下为ei[ei],如“虽sui1”;这组字到了《湖北方言调查报告》则全部记为ei。从这组字可知“u-”介音在汉口话中是逐渐消失的。
声调上,《汉语方言英华口语词典》《汉音集字》以及《英华字典》中都有入声。从《英华字典》的正文记音来看,绝大部分中古入声在《英华字典》中都记为入声,仅部分字为舒声;并且有的入声字出现了消失的趋势。如“墨”在词条“ink”中有“mo⊃4、mo4”两种记音,“木”在163页记为“mu⊃4”,在182页则记为“木mu2”,“答、跌、立、刻、画、节、切、出”等都有有入声、无入声的两种注音。这表明汉口话中的入声已经开始消失,而到了《湖北方言调查报告》时则入声就全部读为阳平了。
《英华字典》虽然有一些注音错误,选词也不一定完全反映当时汉口话的语音面貌;但是描绘出了大致的语音轮廓,并且集北京音、19世纪70年代和20世纪初的汉口音于一书,对于我们进行汉口话的历史语音演变研究和音值构拟有不可或缺的意义。
注释:
① 美华书馆(The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1860年美国传教士在上海创办。前身是美国基督教长老会1844年在澳门开设的花华圣经书房(The Chinese and American Holy Classic Book Establishment)。
② 威妥玛-翟理斯拉丁文注音体系(Wade-Giles System)是Giles对Thomas F. Wade所创的音序编排法(常称“威妥玛式拼法”、“韦氏拼法”)的改进。富世德《英华字典》原文称第四版中的注音采用了翟理斯 注音法,取代了原来的willams注音法。
③ 《汉音集字》(HANKOW SYLLABARY)由美国人英格尔(J.A.Ingle)于1899年在汉口编录。
④ 参见赵元任等《湖北方言调查报告》,商务印书馆1948年版,第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