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晖
“降魔成道”是佛传故事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当释迦在菩提树下即将悟道之时,魔王为阻碍其成道,先派自己的三个女儿去诱惑释迦,失败后又率领魔军前来围攻,但所有的攻击都无法伤害释迦。释迦最终打败了象征欲望、烦恼的魔王,成就了无上正觉。在克孜尔第98、110、175窟绘有大幅的“降魔成道”图(或称“降魔变”),位于主室前壁或正壁的突出位置,画面以坐佛为中心,四周绘魔王、魔军等(图版肆,1)。关于图像内涵及其与犍陀罗雕刻的关系,霍旭初、中川原育子已有较多的论述①可参见霍旭初:《克孜尔石窟降魔图考》,《敦煌研究》1993年第1期,第11~24页。中川原育子:《キジル石窟の〈降魔成道〉について》,《宮坂宥勝博士古稀記念論文集》,京都:法蔵館,1993年,第1315~1348頁。。除了大幅的降魔图之外,在克孜尔石窟菱格故事画中也有佛被鬼怪攻击的画面,前人定名为“众魔怖佛”②马世长:《克孜尔中心柱窟主室券顶与后室的壁画》,《中国石窟·克孜尔石窟 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204页。新疆龟兹石窟研究所编:《克孜尔石窟内容总录》,乌鲁木齐: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2000年,第93、191、196、252页。。此类图像可视为降魔变的一种简化形式,目前尚未有专文探讨。本文对菱格画中“降伏魔军”的图像作了系统收集、分类,并与构图完整的降魔变作了相关的比较研究。
按照图像特征,克孜尔石窟菱格故事画中的“降伏魔军”图可分为三种形式。第一种为画面中出现了魔王、魔兵,仅见于克孜尔第34窟主室券顶右侧。该菱格画下部残损。画面中,坐佛面向右,佛右下方有一束发髻、白肤色,上身袒裸身披长巾的人物,其上方绘一蓝肤色夜叉,头发蓬起呈圆形,尖耳,全身几乎赤裸,作拉弓射箭状攻击佛陀(图版肆,4)。笔者认为,绿肤色夜叉代表魔兵,而面向佛的白肤色人物则为魔罗或称魔王。画面以简洁的形式表现了魔王率魔军攻伐释迦以阻碍其成道的场景。但此处未画出魔王的头光。
魔王的形象也见于克孜尔第98、110窟等大幅的“降魔成道”图中。第98窟主室正壁上方“降魔成道”图中魔罗的形象出现了3次(参图版肆,1)。一为佛左侧欲拔剑砍击的魔王,戴宝冠,上身袒露,饰项圈、帔帛,与一般天神的形象无异,左腿微前屈,欲走近释迦,其身后绘拦腰抱住魔王的魔子,正劝阻父亲不要伤害菩萨;二为佛座前方匍匐在地的魔王,表现了魔军的彻底失败;三为画面右下角魔王坐于方座之上,抬头仰望佛陀,左手置于额前,似正悲叹他的失败。画面构图受犍陀罗雕刻的影响是很明显的。如一件弗里尔美术馆藏的犍陀罗雕刻就包含魔王攻击、魔子劝阻、魔王坐于旁侧哀叹的情节①图版参见栗田功编著:《ガンダーラ美術I仏坛》,东京:株式会社二玄社,1988年,第116页,图226。。克孜尔第110窟主室正壁半圆端面的“降魔成道”图(壁画被揭取)中魔王也出现了3次。佛两侧各绘一魔王,体具六臂,身被华丽的铠甲。佛左侧魔王端坐,右侧魔王持矛、拔剑、拉弓,气势汹汹,欲害佛陀。佛下方绘溃败倒地的魔王,一夜叉在背后扶着他。摩王也属于天神,因此龟兹壁画中的魔王是以人形天神的形象出现的。
与克孜尔第34窟的“降伏魔军”图类似,第98窟“降魔成道”图中魔王上方也有一张弓射箭的夜叉,绿肤色,上身袒裸,胸前披挂长巾。第34窟的“降伏魔军”图显然是对石窟寺原有的“降魔成道”图的简化,择取了其中两个人物(魔王和魔军一员)将故事表现出来。唯画面有残损,魔王的具体动作不明,或也作拔剑状。
克孜尔第34窟被攻击的佛陀手势为禅定印,这是该窟主室券顶现存菱格故事画中唯一一例,其余故事画中的佛陀或呈说法状,或作其它动作。这并非偶像现象,画师是为了强调释迦面对魔军猛烈进攻时的平静状态。“是时魔军夜叉众等,以诸形貌种种身体,如是恐怖菩萨之时,菩萨尔时不惊不怖,不动不摇。”②《佛本行集经》卷二九,《大正藏》第3册,第790页下。
第二种图像为佛面对一夜叉形的魔兵,头发蓬起,身体几乎赤裸,一腿抬起,一腿直立,双手持矛刺向佛陀。分别位于克孜尔第80窟主室券顶左侧、163窟主室券顶左侧、175窟主室券顶右侧、224窟主室券顶左侧。第175窟的魔兵还绘出口中吐焰、恐怖佛陀的细节。此窟菱格因缘故事画佛两侧各绘一人物,该画中佛原面向左,左侧画面已毁,仅存一蓝色的足部、帔帛,由此推测第175窟除了持矛魔兵外,佛另一侧也绘一魔兵。克孜尔第98窟“降魔成道”图中佛右侧也有一手持长矛的绿肤色魔兵,人物形象及动作与上述菱格故事画极为相似。上述“降伏魔军”的图像实为选取了“降魔成道”图中的一、二个情节。第175窟的魔兵手中的矛未接触佛陀就已经自然向下弯曲了。第224窟画面有残损,从残迹推测魔兵所持之矛也未能触及佛陀,而是向下弯折。第163窟的矛头则为向上弯。第98窟大型降魔图中夜叉的矛头似也向上弯折。据佛典记载,魔军的任何武器都无法伤害到菩萨,如《方广大庄严经》云:“菩萨慈悲令举石者不能胜举,其胜举者又不堕落,挥刀掷剑停在空中,或有堕地悉皆碎折,恶龙吐毒变成香风,沙砾瓦石雨雹乱下,皆悉化为拘物头华。所有弯弓射菩萨者,其箭着弦皆不得发,或有发者停住空中,于其镞上皆生莲花,火势猛炽化为五色拘物头花。”①《方广大庄严经》卷九,《大正藏》第3册,第594页中。画师以弯折的矛头创造性地表现了魔兵进攻的无效。另外,克孜尔第110、175窟魔王手中的长矛也同样自然弯折了。莫高窟北魏时期开凿的第254窟为中心柱窟,南壁人字披下方绘一铺大型的“降魔变”,佛左、右两侧上方有三身形体恐怖的鬼怪,双手持长矛刺佛,矛头亦向下弯折。莫高窟的此种手法应受到了西域美术的影响。
克孜尔第98窟降魔图中的持矛魔兵位于佛右侧魔众的前方,在整副图中处于较为突出的位置,因此画师选择这一人物而创作了菱格故事画的版本。在犍陀罗雕刻中也能找到类似的形象。一件欧洲私人收藏的“降魔成道”的犍陀罗雕刻品中,坐佛左侧雕刻持短剑的魔王,右侧则刻魔王握剑作攻击状,其上方刻一头发向上蓬起的魔兵,双手持一棍状武器(原或为矛)袭击佛陀②图版参见栗田功编著:《ガンダーラ美術I仏坛》,第118页,图229。(图版肆,3)。
第三种仅见于克孜尔第171窟主室券顶左侧。画面中佛左侧绘一多臂魔怪,白肤色,头戴冠,具头光,作舒腿状坐于方座之上,身具四臂,上二手举过头顶,持一三股叉,下二手下伸,欲拔出身前的宝剑。人物口中吐出黑色火焰,似长长的舌头(图版肆,2)。画中人物为魔王波旬③对这幅图,马世长先生认为是魔兵攻击佛陀的场面,具体解读存在偏差。参见《克孜尔中心柱窟主室券顶与后室的壁画》,《中国石窟·克孜尔石窟 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204页。,头上的光环暗示了其天神的身份。画面表现了魔王恐吓、攻击释迦的场景,《佛本行经》中就描写了魔对释迦的种种攻击,但都一一为释迦化解,“于是魔王益恚盛,即放战具爱欲火,地虚空然不可知。菩萨即放甘露观,化云雨润灭欲火”,“魔若干变来相恐,菩萨意定毛不动”④《佛本行经》卷三,《大正藏》第4册,第77页中。。图中的魔王与克孜尔第110、175窟“降魔成道”图中佛两侧的多臂魔王形象非常相似。第110窟佛右侧魔王上二手持矛,下二手拔剑,中间二手弯弓射佛,而佛左侧的多臂魔王坐于一小于佛座的方形座上,手中未持武器,似乎是表现魔王进攻前在对菩萨进行言语的诱惑。第175窟主室前壁的“降魔成道”图(壁画已被揭取)佛右侧画一多臂魔王,身披铠甲,上方手持绳索,下二手持矛,矛头已弯曲,佛左侧画面已不存,原也应绘多臂魔王的形象,构成画面的对称关系。另外,库木吐喇谷口区第20窟门道左侧龛内以塑绘结合的方式表现了“降魔成道”。龛内左侧壁壁画尚存,绘魔军袭击菩萨的场景,画中的魔王也是体具多臂,上面两手搭弓射箭,下面两手下垂,画面不清,原似为拔剑的动作。
在“降魔成道”故事中,魔王是否也参与攻击释迦,如何攻击释迦,诸经描述不一。魔王拔剑欲近佛身的动作常见于犍陀罗雕刻之中,佛典中也有描述,如“其魔波旬即拔利剑,手执前趋”⑤《佛本行集经》卷二九,《大正藏》第3册,第788页中。。龟兹壁画中魔王的这个动作很大程度上是对犍陀罗雕刻的传承。魔王拉弓射箭也见载于经文,如“彼时魔王说是言,不能动摇菩萨意,即便发弓捷疾矢”①《佛本行经》卷三,《大正藏》第4册,第76页下。。另据学者研究,克孜尔壁画中持弓的魔王应与其“爱神”(Kāma)的身份有关②张丽香:《从印度到克孜尔与敦煌——佛传中降魔的图像细节研究》,《西域研究》2010年第1期,第63页。。与希腊的小爱神一样,手持弓箭也是印度“爱神”的象征。《佛本行经》称魔王的箭为“五利矢”(“五利”即五种妄惑:身见、边见、邪见、见取见、禁戒取见)。魔王射出的箭象征着烦恼、爱欲之箭。但是,魔王持矛或三股叉攻佛在经文中找不到依据,应受到了魔兵形象的影响。魔兵使用种种武器来攻伐菩萨,其中就包含“矛”、“三叉”等。如《佛本行集经》载魔兵“手中执矛或剑或刀箭矟弓弩,或手执戟,或把三叉,或棒或轮”等③《佛本行集经》卷二九,《大正藏》第3册,第787页上。。犍陀罗“降魔成道”雕刻品中的魔军就有手持“三叉”的形象④图版参见栗田功编著:《ガンダーラ美術I仏坛》,第116页,图226。(图版肆,7)。同样,执羂索、多臂、口中吐焰也是经文中对魔兵的描写。因此,笔者认为龟兹画师在塑造与释迦斗战的魔王形象时融合了魔兵的某些特点。
此类图像位于克孜尔第80、163、192、224窟主室券顶。在克孜尔第224窟主室券顶右侧的一幅菱格画中,佛左侧绘一夜叉,绿肤色,身体健硕,腹部鼓起,全身仅着犊鼻裈。夜叉有四臂,上面两手举一蓝色巨石,向佛的方向略倾,欲砸石害佛,下方两手持一白色长矛刺向佛陀(图版肆,9)。在克孜尔第163窟主室券顶左侧也有相似的菱格故事画,夜叉身披长巾,上方两手举一扁平状石,下方手持矛,有护腿。值得注意的是,可辨认出夜叉手中的矛头是向上折的(图版肆,5)。上述第224窟虽画面残损,但推测佛与矛头的位置,原可能也绘弯折的矛头。第192窟主室券顶左侧佛面对一绿肤色夜叉,胸前绑带,上方手举石,下方手持矛,矛头下折,佛另一侧绘一坐姿比丘。克孜尔第80窟主室券顶左侧中部有一幅残损较甚的菱格画,佛左侧的人物几乎残损,仅存刺佛的长矛,以及上方些许蓝色图案(似为臂膀),也应为表现同一类图像。
这些图像的形成也应与“降魔成道”图有关。克孜尔第76窟主室侧壁一幅被揭取的“降魔成道”图中,佛右侧上方的魔兵有三头四臂,上方两手举一椭圆形巨石向佛砸去,下方两手则弯弓射箭,瞄准佛陀(图版肆,8)。克孜尔第205窟右甬道内侧壁绘有“阿阇世王闻佛涅槃闷绝复苏”的故事,图中行雨大臣手执一帛,向国王展示了释迦从出生到涅槃的一生。其中的降魔图中有一魔兵也是多臂、举石、持矛刺杀。与上述图像如出一辙。
魔兵举石的情节见载于佛经。如《佛本行集经》载魔军攻伐菩萨时,“或有擎山及将大石向菩萨掷,彼山及石,还粘其手,皆不堕地。或在虚空,将山将石,将树将槌、斧钺戟戈,向菩萨掷,复有住在虚空不下;或有下来自然碎末,百段分散,堕于余处。”⑤《佛本行集经》卷二九,《大正藏》第3册,第788页上。《修行本起经》言魔众“或一颈而多头,齿牙爪距,担山吐火,雷电四绕”⑥《修行本起经》卷二,《大正藏》第3册,第471页上。。
“多臂夜叉举石砸佛”的形象对克孜尔第110窟佛传图“旷野鬼袭佛”也产生了影响。画面中,佛正受到一夜叉的攻击。夜叉大部残,可辨出举起的右臂,托起蓝色巨石,口中吐焰(图版肆,6)。该窟大致按时间顺序来表现佛传故事,从情节发展看,这幅佛传图画的是释迦成道后的事迹,显然不能再解释为“降魔成道”中的情节。对照经文,这幅图很可能表现的是“旷野鬼皈依”故事中佛受夜叉攻击的场面,可定为“旷野鬼袭佛”①佛典中对该恶鬼的称呼不一,如《法句譬喻经》称其为“罗刹”、“阿罗婆”。但因“旷野鬼”这一名称较常用,因此本文仍使用该名称。。类似“旷野鬼皈依”的故事见于多部佛典之中,可参见王芳的统计表②王芳:《敦煌唐五代旷野鬼夜叉图像小议》,《敦煌研究》2016年第6期,第69页。。在《增一阿含经》《佛本行经》《僧伽罗刹所集经》《法句譬喻经》《观佛三昧海经》中都有旷野鬼攻击佛陀的内容。如《法句譬喻经》:“罗刹见光疑是异人,即出见佛,便起毒心欲前噏佛,光刺其目,担山吐火皆化为尘。”③《法句譬喻经》卷四,《大正藏》第4册,第607页下。《佛说观佛三昧海经》:“时旷野鬼,举一大石厚十二丈,欲掷世尊!眼出雷电雨雹如雨,一一雹下如赤鸡子从空而下,未至佛上化成化佛;一一化佛入火光三昧,诸火光明烧旷野泽。”④《佛说观佛三昧海经》卷七,《大正藏》第15册,第678页下。《佛本行经》:“头上火炎然,口中亦吐火;嗔怒衔下唇,撩掷火烧然。身都放火炎,又如劫尽烧;以言灭旷野,阿腊鬼神火。”⑤《佛本行经》卷四,《大正藏》第4册,第82页中。第110窟的画师在表现攻击佛的旷野鬼时,除了经典依据外,显然也参考了降魔图中的魔兵形象。
结 语
由上可知,菱格故事画中的“降伏魔军”图显然受到了克孜尔第76、98、110窟等“降魔成道”图的影响。画师在选取“降魔成道”图中的一、二个情节的基础上创作了这类菱格故事画。画面中,佛陀双手作禅定印,或举至胸前作说法状,未画一手触地请地神作证的动作。佛为侧面,而并非“降魔成道”图中的正面端坐。这些都是采用了“菱格因缘故事画”的一般规律。
克孜尔石窟菱格故事画中“降伏魔军”是对“降魔成道”图的一种简化,有四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克孜尔第80、163、224窟主室券顶菱格画中重复绘制了“降伏魔军”图。另外在克孜尔第171窟主室券顶“旷野鬼皈依”和“降伏魔军”相邻而绘,因为这两副画有着共同的特点。尽管严格地说,“旷野鬼”是夜叉或罗刹,而魔则是高级的天神,但在该窟中魔王的形象混合了一些魔兵的特点。古人如此安排是为了强调佛陀降伏这些非人鬼怪的力量。
通过本文的例子我们也可以看到,克孜尔石窟所谓的“菱格因缘故事”中实则存在部分“佛传故事”,如“降伏魔军”是佛传故事中最重要的情节之一。同时菱格故事画中还有“梵天劝请”、“鹿野苑初转法轮”、“天王奉钵”等。佛传与因缘的界限不甚清晰。“因缘故事”这一名称似无法准确反映洞窟壁画的实际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