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隽,艾丽菲热·艾斯卡尔
(1.新疆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新疆乌鲁木齐830046;2.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学生工作部(处),北京102249)
乌兹别克斯坦是中亚大国,也是美国为实现其全面接收原苏联地缘政治空间进程中需要重点拉拢的伙伴之一。但美乌双边关系的发展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并不顺利,起伏不断。这一过程几乎可以被认为是美国与中亚国家双边关系发展的一个缩影,只不过不同的国家起伏程度不同。作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与中亚国家间双边关系的发展演变充满了地缘政治利益的算计和现实主义的考量。在此过程中,对这一进程起决定性外部影响的是美、俄、中在亚欧大陆腹地的博弈,以及美国全球反恐战争的需要。
在这一时期,美国与乌兹别克斯坦双边关系的走向经过了建立联系—迅速升温—冰冻—回暖这样一个过程。
1991年12月25日,美国承认包括乌兹别克斯坦在内的独联体国家独立。1992年2月19日,美国正式与乌兹别克斯坦建立外交关系,明确表示支持乌兹别克斯坦独立、主权和领土完整,3月在塔什干设立大使馆,成为最早与乌兹别克斯坦建交的西方发达国家之一。两国建交以来就众多安全议题达成一致,包括禁止核扩散、禁止毒品贩卖、维护地区稳定,并且在转型援助框架下正式开启合作。1992年至2001年间,双方签署了一系列文件,涉及经济、军事、国防、安全等多个领域,合作稳步推进,如表1所示。
表1 1992至2001年美乌两国签署的合作文件
2001年“9·11”恐怖袭击事件的发生在美国本土造成重大伤亡,并对美国的外交政策及其全球战略部署产生重大影响。恐怖主义上升为美国最突出的安全威胁,反恐成为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重中之重。凭借受害人的角色,美军大举进入阿富汗,而阿富汗战争使中亚变成了全球反恐战争的前线。[1]北约士兵出现在乌兹别克斯坦的铁尔梅兹,经过乌兹别克斯坦领土和领空的运输通道为联军提供重要后勤保障。
更重要的是,乌兹别克斯坦位于中亚地区中心,军事力量较强,美国尤其看重乌兹别克斯坦在中亚地区的地缘政治杠杆作用。对乌兹别克斯坦而言,美国的支持对其完成国家经济社会转型,巩固政权,拓展国际空间十分必要。在此背景下,美乌迅速走近,高层互访频繁。如表2所示,仅2001至2002年,就有数十名美国高官访问乌兹别克斯坦。并且这一时期,美国对乌兹别克斯坦的发展援助也出现大幅增长。
表2 2001—2002年访问乌兹别克斯坦的美国官员
然而,美乌之间的合作存在显著地非均衡特质——作为相对弱势的一方,乌兹别克斯坦政府承受着美国不断升级的政治压力,①美国国会在2004年的《对外行动拨款法案》中特别加了一项条款,其中规定,对乌的拨款法案只有在美国国务卿认为乌国已完全履行好它在2002年签署的《战略合作伙伴宣言》中的规定才得以生效。其中包括实行多党选举制、新闻自由和司法独立、宗教自由、自由市场经济等先决条件。卡里莫夫政权的民主化改革进程饱受指责,双方的友谊变得十分“脆弱”并最终破裂——“安集延事件”②2005年5月12日至13日,乌兹别克斯坦安集延市发生武装骚乱,后演变为要求现政权下台的抗议活动。卡里莫夫指挥乌强力部门迅速控制了局面,冲突中有数百人伤亡。成为美乌关系的转折点。事件发生后,美国对乌兹别克斯坦政府的处置措施横加指责,联合欧盟要求对乌兹别克斯坦进行国际调查,并启动一系列制裁。2005年7月28日,美国国会通过了《2005年促进乌兹别克斯坦自由法》,2006年5月9日通过《2006年安集延责任法案》,借此修正了美国的对外援助法案,以限制对乌兹别克斯坦的援助。③See John C.K.Daly,Kurt H.Meppen,Vladimir Socor,S.Frederick Starr,Anatomy of a Crisis:U.S.——Uzbekistan Relations 2001—2005.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2006,pp.100-107.作为回应,乌兹别克斯坦要求美军在6个月内撤出在乌境内的军事基地。2005年11月,美军最后一架飞机离开了乌兹别克斯坦汗纳巴德空军基地,美乌军事合作陷入停滞,与此同时,国际非政府组织的项目和办公室受到了乌兹别克斯坦官方机构的严格审核,双边关系迅速降温。外界普遍认为这是美国在中亚的一次严重受挫。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美乌关系的“冰冻期”,双方依旧保持低水平接触。美国对乌兹别克斯坦的援助只是大幅度减少并没有真正停止。实际上,开展援助和接受援助成为维系美国与乌兹别克斯坦关系的一个重要途径。④这一时期美国对乌兹别克斯坦经济与技术援助减少的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美国国会减少或暂停了对乌兹别克斯坦政府的援助;另一方面,由于乌兹别克斯坦政府的“警觉”,一些与民主援助有关的项目遭到了乌国政府的拒绝和严厉限制,无法执行。
在对乌关系上受挫的美国,将其中亚战略的支点转向哈萨克斯坦,美哈关系迅速升温。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彻底放弃乌兹别克斯坦这一重要国家;同样,对乌兹别克斯坦而言,其并没有意愿成为反美联盟的一员。在很多领域内,乌兹别克斯坦更需要美国,其所强调的是主权的独立以及政权安全的至关重要性。因此,当美国对其中亚政策做出调整,降低政治干预声调时,双方的和解只是时间问题。
双边关系缓和发生在2009年,这一年美国对既往的中亚政策进行了较大幅度的实用主义调整,此举得到卡里莫夫政府的积极响应——4月3日,美乌签署了一项关于允许美国经乌兹别克斯坦领土、领空向驻阿美军运送非致命补给用品的协议。
的确,基于现实主义考量,美乌双方有充足的理由忘记过去,重拾友谊。2011年7月20日,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Diane Rodham Clinton)在印度金奈发表讲话,首次明确提出“新丝绸之路计划”(The New Silk Road Initiative)。这一计划意味着美国需要保持与乌政府的良好合作关系。同年9月,美国国会决定取消对乌军事援助的限制。[2]2015年,美国国务卿约翰·克里(John Kerry)访问中亚五国。在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与中亚五国外长会晤,并发布《撒马尔罕联合声明》,确认了“C5+1”(中亚五国+美国)这一新的多边合作机制。[3]推动中亚国家相互间以及中亚国家与美国的经济合作,以对冲俄罗斯加紧整合后苏联地缘空间的影响。
卡里莫夫在任近25年,经历4任美国总统,这一时期恰恰是美国经过冷战终结,国际权势达到新的顶点,并经由16年反恐战争和次贷金融危机陷入综合国力相对下降的这样一个由顶点滑至谷底的过程。这一时期,美国总统们都在孜孜以求通过民主改造重塑亚欧大陆中部区域的地缘政治格局和政治生态,致力于实现美国治理下的和平。而作为一个对独立缺乏必要物质和心理准备的双重内陆国家,乌兹别克斯坦不得不竭力寻求其生存和发展所必须的外部支持;但另一方面,其又始终对外部支持中裹挟的附加条件及其对国家独立可能的伤害怀有高度警惕。这使得其与美国之间的摩擦、碰撞和与美国的合作一样不可避免。
“安集延事件”后,美国并非不想抓住机会力促变化,但随着之后美国在中亚地区的频频受挫,美方意识到中亚不是东欧也不是南高加索,“颜色革命”在中亚缺少成功的可能。虽然包括乌兹别克斯坦在内的中亚国家需要美国的政治支持和经济技术支持,但美国并非唯一选项。同时,对中亚国家而言,政权安全是首要国家利益。对美乌双方来说,彼此都不是自己最“情投意合”的伙伴,但也都是不想放弃的合作对象。因此,卡里莫夫时代,美国与乌兹别克斯坦的关系经历过一个戏剧性的变化后回归理性与平稳发展,这为米尔济约耶夫执政后,乌兹别克斯坦发展对美国的合作提供了良好的基础。
2016年9月2日,乌政府宣布首任总统卡里莫夫因病救治无效去世。12月4日,乌兹别克斯坦正式启动总统选举。2016年9月以来,担任代总统的原总理、自由民主党候选人米尔济约耶夫(Shavkat Mirziyoyev)以88.61%的得票率赢得总统选举。[4]执政后,米尔济约耶夫大刀阔斧的推出一系列改革举措,涉及政治、安全、经济、社会、文化、教育诸多领域。乌兹别克斯坦政治生活趋于宽松,政府表现出了较大的开放度。例如,上任伊始宣布2017年为“与人民对话年”,开设专门网站接受民众的申诉;接受人权观察组织代表团的访问;加强与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合作等。这些国内变化引起外界普遍关注,并对新政府放松管控的举措大加赞赏,期待米尔济约耶夫领导下的乌兹别克斯坦出现新面貌。[5]不可否认,乌新政府在政治、经济、社会领域采取的诸多举措至少在形式上呼应了美国及西方对卡里莫夫时代乌兹别克斯坦的许多批评和要求。2018年5月,米尔济约耶夫出访美国并与特朗普举行会晤。期间,特朗普高度评价乌兹别克斯坦正在进行的改革,并承诺将给予支持和帮助。乌兹别克斯坦方面也表示愿意为境内美国企业提供更有利的环境。双方强调,本次会晤意味着美乌战略伙伴关系开启新篇章。当前双方合作的新拓展主要表现为:
阿富汗是乌兹别克斯坦的邻国,后撤军时代,乌兹别克斯坦政府一直将阿富汗安全外溢的风险视作对其安全稳定的最大挑战。但乌兹别克斯坦自身的安全能力有限,对地区性安全组织的保障能力信心不足,因此,从乌兹别克斯坦的安全利益出发,围绕阿富汗问题,持续开展与美国在本地区安全合作是理性选择。
2017年8月21日,特朗普发表讲话公布了其“南亚新战略”,表示美国不会迅速从阿富汗撤军。这一战略调整意味着,开展与乌兹别克斯坦在内中亚国家的安全合作是十分必要的。而米尔济约耶夫政府在解决阿富汗问题、维护地区安全领域内的积极立场得到了美国的热情响应。2018年3月27日,阿富汗问题塔什干高级别会议在乌兹别克斯坦举行。本次会议的主题为“和平进程,安全合作与地区协作”,米尔济约耶夫总统在会议开幕式发表演讲称,乌方随时愿意在本国境内提供平台,为阿富汗政府与包括“塔利班”在内的武装反对派开展和谈创造条件。美方高度评价此次会议,公开宣称这有助于推动阿富汗实现和平与稳定,并表示:美乌双方将密切合作,以确保边境安全并阻断阿富汗毒品运输通道。[6]2018年5月,米尔济约耶夫访美期间也重申乌兹别克斯坦将全力支持特朗普政府的南亚战略,积极推动地区安全问题的解决。
此外,米尔济约耶夫政府对推进中亚区域内合作的立场也得到了美国的欢迎。对美国而言,中亚区域内合作的开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有效弱化或对冲周边大国主导的区域合作,这符合美国的利益。米尔济约耶夫上台后,积极推动中亚国家间矛盾的解决,促进中亚各国友好合作,正顺应了美国“大中亚计划”及后续推出的“新丝绸之路计划”中整合中南亚地区国家的构想。2017年11月在撒马尔罕举行的中亚安全与可持续发展国际会议,得到特朗普政府的认可,承认乌兹别克斯坦在促进中亚国家间减少分歧,增加互信合作中的重要作用。[7]2018年访美期间,米尔济约耶夫还与美国国防部长詹姆斯·马蒂斯(James Norman Mattis)举行会谈,马蒂斯指出,两国领导人一致通过的第一个五年军事合作计划将有助于加强地区安全与稳定,乌兹别克斯坦在中亚地区开放而有建设性的外交政策营造了良好的睦邻氛围。两国将在该框架下进行国防安全领域的经验交流,加强军事合作。[8]而军事安全合作的深入推进则意味着两国政治互信的进一步增强,这为今后美乌双边合作的平稳发展奠定了基础。
米尔济约耶夫上任以来,为了实现乌经济可持续发展,进一步增强经济包容性,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对外,政府加大力度推动对外开放、加强与国际金融机构合作、积极吸引外资、刺激出口、增加就业。对内,则致力于推进经济自由化、开放外汇市场、改革财税政策;强化公共财政和政府治理能力,简化行政审批手续;打击腐败,进一步整顿国内金融秩序和市场秩序,改善商业环境等。这些全方位的改革举措对调整优化乌兹别克斯坦经济结构已经初见成效,乌兹别克斯坦新政府的“改革开放”举措是西方和国际市场乐见的,并为美乌经贸领域合作的加深创造了条件。
2017年新政府发布《2017—2021年乌兹别克斯坦五大优先发展方向行动战略》,提出:进一步发展经济自由化,加强宏观经济稳定性并保持经济高速增长,努力提高经济竞争力,实现农业现代化和快速发展,深化制度性和结构性改革以减少国家对经济的参与,进一步强化对私有财产和企业主权益保护,刺激小企业和私营部门发展,综合均衡地发展各地经济,通过改善投资环境实现积极吸引外资。[9]此外,乌兹别克斯坦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问题也被提上议程①See Uzbekistan and IFIs discuss country’s accession to the WTO,Uzdaily,http://www.uzdaily.com/articles-id-43112.htm.。2018年5月15日,乌工商会主席伊克拉莫夫在参加乌兹别克斯坦—德国商务论坛时指出,乌将在4—5年内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他强调:“乌兹别克斯坦已展现出加入世贸组织的积极意愿,这是乌融入全球贸易网络的一个重要信号。”[10]要想达成诸多宏大的发展目标,与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国家的合作势在必行。实际上,美国方面多次就经贸合作问题与乌兹别克斯坦进行双边磋商,并表示将协助乌兹别克斯坦加入世贸组织。
显然,米尔济约耶夫政府期望通过一系列“改革开放”政策,推进乌兹别克斯坦的经济结构转型,加快国内社会经济建设进程,全面提升乌综合国力。这已经成为乌兹别克斯坦开展与美国双边经贸合作的最大动力,这与特朗普政府推动美国经济发展,增加就业的目标存在一定的契合点。实际上,双方正在致力于探索更深层次的经济合作,刺激双边贸易,并试图使这种经贸合作为各自国家创造更多就业机会。米尔济约耶夫访美期间,承诺将通过开放市场、引入国际透明标准等措施为美国企业和投资者提供有利条件。乌外经银行与美进出口银行已经签署了1亿美元的合作谅解备忘录,美方承诺为其商品和服务出口至乌兹别克斯坦市场提供中长期贷款。[11]双方还签署了价值48亿美元的合同,涉及农业、能源、金融、化工、旅游、纺织等多个领域。乌兹别克斯坦央行6月27日发布的2018年一季度收支与国际投资情况报告显示,2018年第一季度,美国成为对乌直接投资额最大的国家,占对乌外国直接投资的28%。[12]
新政治环境下美乌合作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社会公共议题的合作加深。乌兹别克斯坦独立以来,即使是在“9·11”事件后的“蜜月期”,美乌由于价值观念的差异,在社会公共领域的合作非常有限。而鉴于特朗普政府对意识形态问题相对“开放”的立场以及米尔济约耶夫的国内改革,双边关系受到价值观、意识形态差异等问题的干扰。
另一方面,米尔济约耶夫执政后在乌兹别克斯坦实行的意在推进其国内政治民主化和社会建设的诸多改革措施,令美国及西方颇多赞赏。在此之前,美国与乌兹别克斯坦年度高级别磋商机制中也会谈及人权、法治、公民社会等政治社会领域的议题,但对美方而言成果寥寥。米尔济约耶夫政府的改革举措毫无疑问为这些敏感领域内开展与美国的合作提供了新可能。2018年2月,美国副助理国务卿艾丽丝·威尔斯(Alice G.Wells)与乌最高会议参议院第一副主席萨法耶夫(Sadyk Safoyev)举行会谈[13]。艾丽丝·威尔斯表示,“我认为,乌兹别克斯坦正在进行的改革非常重要,乌领导人力图走向民主化发展道路。美国一贯支持乌兹别克斯坦的主权独立,两国都希望在安全稳定的前提下确保中亚地区可持续发展。稳定繁荣的乌兹别克斯坦对于地区稳定和安全至关重要。”2018年3月,由乌兹别克斯坦副总理、全国妇女委员会主席塔兹拉·纳尔巴耶娃(Tanzilla K.Narbaeva)率领的乌兹别克斯坦代表团访问美国,参加联合国妇女地位委员会第62届会议,会后乌代表团与美国劳工部代表举行会谈,双方讨论了在改善乌兹别克斯坦劳工权利领域加强双边合作以及乌方与专门的国际机构互动等问题。美国劳工部官员指出,2017年乌兹别克斯坦在消除童工和强迫劳动方面取得了切实进展,并对此表示高度赞赏。在与国际劳工组织驻华盛顿办事处主任凯文·卡西迪(Kevin Cassidy)会面时,双方就员工权利的保护等问题进行了充分的交流。凯文·卡西迪欢迎加强和扩大两国在该领域的互动,并希望与国际非政府组织进行密切协调。她表示,这可以表明乌兹别克斯坦政府对于人权问题进行国际合作方面的开放态度。会谈结束后,双方达成协议,凯文·卡西迪将于2018年11月访问乌兹别克斯坦,并参加由国际劳工组织与世界银行合作举办的圆桌会议。[14]
米尔济约耶夫访美期间,特朗普就称赞了乌兹别克斯坦正在进行的改革,并对乌改善人权状况、释放部分政治犯、消除童工和强迫劳动方面的重大进展进行赞扬。美国副国务卿托马斯·香农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也表示:“我认为米尔济约耶夫总统在很短的时间内做了了不起的事情。在推动中亚地区稳定发展的过程中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他非常开放,在与美国关系的发展中被证明是一个优秀的合作伙伴。”[15]
乌兹别克斯坦政府目前进行的国内改革进程前景还有待观察,但至少现政府在放松国内社会政治管控,规范政府部门管理,提高行政效率,改善形象方面采取的一些举措已经引发了外界的普遍关注。对特朗普政府而言,乌兹别克斯坦现任政府采取的诸多国内改革措施,令其与乌兹别克斯坦拓展双边合作领域时,显得更加“有理、有利”。
“安集延事件”已经过去近10年,时至今日,乌兹别克斯坦与美国的双边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显然是两个国家经过认真估算后的现实主义选择,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源于两国国内政治的深刻变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美乌两国在一些根本性的政治问题上已不存在分歧,抑或从此后再无波折。美乌双边合作的非对称性、非均衡性特质没有发生真正的改变,美国对外交往中的基本基调也没有发生变化。同样,乌兹别克斯坦与美国不断拓展合作领域,其目的在于实现乌兹别克斯坦社会经济长足发展,进一步强化其作为独立主权国家的地位和地区影响力的发挥,其长期奉行的“多边平衡外交”原则也没有实质性变化。实际上,米尔济约耶夫政府在不断拓展与美国双边合作的同时,与中国、俄罗斯及其他地区性强国的合作也在紧锣密鼓地展开。
独立后,乌兹别克斯坦与美国双边关系的发展总体呈U型曲线,大起大落,总体具有不对称性、非均衡性和脆弱性特质。究其原因,首先是因为双方国家体量和国际政治权势具有极大的差异,属于典型的不对称相互依赖,乌兹别克斯坦对美国的需求远高于美国对乌兹别克斯坦的需求。其次,双方在传统政治文化、民族性、国家发展历程等诸多方面存在较大的差异,相距遥远。双方实力、需求度的巨大差异决定了强势的一方很难从平等的立场考虑问题,求同存异绝非易事,这导致建立平等互利基础上的真正互信难度极大,双边合作具有较大脆弱性。第三,囿于大国惯性思维和乌兹别克斯坦的特殊地理位置,双边关系的发展始终难以摆脱地缘政治经济格局变迁的影响。对美国而言,中亚从来都不是其国家安全战略中居于优先次序的区域,中亚对美国的重要性总体取决于美国与俄罗斯、中国错综复杂的关系。
如果历史的梳理分析影响双边关系走势的主导性因素,则主要涉及:美国地区战略需求的变化、乌兹别克斯坦国家发展道路的探索、中亚地区地缘政治竞争态势的变化。此外,双方领导人的个人因素、历史、文化(政治文化)差异都对双边关系产生一定的影响。
乌兹别克斯坦独立初期,美国对其可谓是关心不足。由于地处遥远、交通不便,实际上美国对于其的投入和关注非常有限,只是作为其区域性举措的一部分。根据美国国际战略研究中心俄罗斯和欧亚大陆课题组主任奥尔加·奥利克(Olga Oliker)的说法,“美国对乌兹别克斯坦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感兴趣”①See Olga Oliker,David A.Shlapak,U.S.Interests in Central Asia Policy Priorities and Military Roles.The RAND Corporation,2005,P.1.。因为独立初期,中亚国家并没有成为美国关注的重点,美国对该地区的投入仅限于避免其被周边大国所控制。而乌兹别克斯坦独立以来就选择了与本国民族文化相符的发展模式,在处理与美国外交关系的过程中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奥卡特在《中亚的第二次机会》中就提到乌兹别克斯坦采取了“走自己的路”战略。因此,“有个性”的乌兹别克斯坦一直处于美国中亚政策的边缘。在中亚地区,美国更多的强调与哈萨克斯坦的防核扩散合作以及吉尔吉斯斯坦的民主改造实验。
“9·11”事件使得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发生了重大改变。随着美英联军进入阿富汗,以及中亚国家对美国阿富汗战争的积极支持,中亚国家在布什政府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地位陡升,反恐合作成为美乌合作范畴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双方在防务和安全方面的合作得到美国国防部的高度评价——乌兹别克斯坦作为美国战略伙伴的价值,不仅在于它成功遏制了乌境内宗教极端组织的发展,也是因其对由美国领导的国际反恐斗争的贡献。②在2001年10月初,乌兹别克斯坦就已驻扎了1000多名美国陆军,另外还有大约1500架飞机停在汉纳巴德机场。这一特殊时期,乌兹别克斯坦的人权问题被美国的安全利益所掩盖。美国国会屡次指责乌兹别克斯坦政府侵犯人权,但国防部和美国政府其他高级官员则继续寻求与乌国的合作。美方认为,双方合作的优先领域之一是安全与反恐,美国需要与乌方保持积极沟通,确保后者作为向阿富汗运送军事和商品的安全供应通道,并且成为阻止阿富汗、伊拉克和叙利亚武装分子渗入中亚的一个坚实疆域。③See Eugene Rumer,Richard Sokolsky and Paul Stronski,U.S.Policy Toward Central Asia 3.0.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2016.
但是,随着布什政府在阿富汗、伊拉克大规模地面战斗趋于尾声,当时的美国政府沉浸在“反恐战争”的虚幻胜利中,另一种声音开始占据主导地位:一些不稳定的、失败的、脆弱的,或是经济和政治发展落后的国家不仅会导致这些国家自身安全出现严重问题,而且还会对美国乃至整个国际社会的安全稳定带来威胁。根据这一观点,布什政府开始雄心勃勃的改造所谓“非民主”国家的宏大计划。包括中亚国家在内的一些发展中国家开始感受到美国政府越来越强烈的政治压力,前者希望后者按照自己的方案加快政治改革进程,以消除所谓“恐怖主义根源”。但包括乌兹别克斯坦在内的大部分国家对此则持不同意见,而且美国的强势介入令其对自身的政权安全忧心忡忡,对美国的诸多举措疑虑重重,甚至公开反对。在此背景下,美国的政策制定者多次强调,在执行短期政策的过程中,必须牢记美国的长远利益以及中亚地区的安全目标。在解决眼前威胁的时候,绝不能忽略乌兹别克斯坦严重的人权问题。最终,2005年“安集延事件”的发生导致美乌矛盾集中爆发,双边关系跌入谷底。
与此同时,乌兹别克斯坦的邻国对美国在中亚的作为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反感并采取了具体措施,遭到重大挫折的美国很快开始反思其中亚政策并作出重要调整。显然在中亚,美国不能放弃乌兹别克斯坦④2007年7月,美国学者玛莎在赫尔辛基委员会报告中表示:没有乌兹别克斯坦的参与,美国的地区经济计划更难以成功执行,这也将严重减缓塔吉克斯坦的经济发展以及阿富汗的经济复苏,另外经过乌兹别克斯坦的运输路线也一定会面临更加不友好的审查。。
当前,虽然阿富汗战争告一段落,但阿富汗的重建和反恐问题依旧是美国关注的焦点之一。乌兹别克斯坦作为阿富汗邻国和通往阿富汗的重要供应通道,为阿富汗恢复国家经济体系提供了一切可能的援助,特别是向阿富汗提供燃料、建筑材料、金属、肥料和食品。同时,乌兹别克斯坦与阿富汗的紧密联系导致其在阿富汗和解进程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此外,美国意图通过“大中亚计划”和“新丝绸之路计划”在地缘上把中亚和南亚国家联系起来,对冲俄罗斯、中国在本地区的影响。这些规划的实现,乌兹别克斯坦的支持与合作不可缺少。
乌兹别克斯坦发展与美国的双边合作是其实现国家利益的理性选择。
乌兹别克斯坦人口超过3000万,几乎占中亚地区人口的一半,是该地区最大的市场,也是连接其他中亚国家与阿富汗关键的地理枢纽,同时也极度依赖这些联系寻找出海口,与国际市场建立多元化联系,一直是其开展对外交往的重要目标之一,两届政府都十分看重通过合作强化安全保障和经济收益。这意味着乌兹别克斯坦需要通过与美国开展多领域合作,拓展国际市场,从西方世界获得更多的资金和技术。尤其是现任乌兹别克斯坦政府明确将发展经济作为政府的首要目标,因此与世界上最发达的经济体之间的合作显得尤为重要。另一方面,乌兹别克斯坦一贯强调其在对外交往中的独立性与最大限度的自主性。已故前总统卡里莫夫认为,美国在全球的政治影响和军事实力是乌兹别克斯坦不得不倚重的一种力量,并在其著作中强调“发展和深化与世界主要强国,拥有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领域巨大潜力的美国的多方面关系具有优先意义”。[16]这一考量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借美国平衡其他域内外力量。实际上,中亚国家先后确立了多边平衡外交的原则,对域外力量的进入均采取了现实主义的开放态度,并因此在中亚区域形成了多边复合权力结构,这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包括乌兹别克斯坦在内的中亚国家在国际及地区舞台上腾挪空间,并多方受益。
其次,与美国开展双边合作有助于扩大乌兹别克斯坦的地区影响力。一直以来乌兹别克斯坦就认为塔什干是中亚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与独立后快速发展的哈萨克斯坦存在一定的地区竞争。美国作为超级大国具有不可替代的国际和地区影响力,与美国开展合作成为美国重要的地区伙伴,是这两个国家在独立之初的共同选择。“安集延事件”之前,乌兹别克斯坦将自己的空军基地出借给美国,正是基于这一战略考虑。乌兹别克斯坦也的确曾因为对美国在中南亚地区反恐战争的支持,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了影响力。
第三,现实的安全需求决定乌兹别克斯坦需要与美国开展多领域合作。作为阿富汗的邻国,乌阿两国有137公里的共同边界。因此,阿富汗安全风险外溢成为乌兹别克斯坦重要的安全威胁。阿富汗北部边界地区安全局势持续恶化对乌兹别克斯坦边境安全构成严重威胁,使乌兹别克斯坦当局十分警惕。另外,毒品走私成为中亚和阿富汗恐怖分子相互勾连的利益保障,阿富汗毒品通过乌兹别克斯坦北上运往俄罗斯、东欧直至西欧,使得乌国内毒品犯罪问题屡禁不止。由于阿富汗局势的不确定性以及宗教极端主义的蔓延,中亚国家面临着日益严重的恐怖主义威胁。2018年3月15日在阿斯塔纳召开的中亚国家首脑会谈中,米尔济约耶夫也再次强调,目前所有中亚国家都面临恐怖主义、宗教极端主义、跨境犯罪和毒品犯罪威胁,并强调了阿富汗和平建设对中亚稳定和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
对于乌兹别克斯坦来说,与美国的合作包含了希望获得经济和军事援助的愿望,但不能牺牲自身政权安全。在不断寻找适合自身发展道路的过程中,乌兹别克斯坦也逐步找到了与美国的相处之道,即端正心态、审时度势,坚持独立自主的同时逐步扩大开放力度,坚持奉行多边平衡外交原则,寻求在大国之间保持平衡,确保乌兹别克斯坦独立国家地位的同时实现国家利益最大化。
与欧亚大陆周边地带相比,中亚地区有其特殊性。地处欧亚大陆的中心,任何一个强国企图控制欧亚大陆都必然要抢占这一关键地区。而随着冷战结束和苏联的解体,迅速成为大国激烈角逐的场所。美国与中亚地区相距遥远,也没有历史渊源,这一地缘上的劣势使其不可能在短期内成为中亚地区的主导力量。俄罗斯视中亚国家为自己的后院,当美国来到中亚的时候,被俄罗斯认为是一个闯入了其传统“领地”的外来者。[17]
“9·11”事件后,由美国发动的反恐战争无疑造成了中亚地区地缘政治的重组,而这一变化使得俄罗斯对中亚的影响力受到较大对冲。这部分是由于俄罗斯自身的战略考量,“9·11”事件后,俄罗斯默许美国和北约联军增加在这个地区的存在以支持阿富汗的反恐战争。俄罗斯自身对阿富汗和中亚地区宗教极端主义保持警惕,并期望增进与西方国家的经济联系,恢复其在阿富汗的影响。美国的中亚政策力图强化中亚国家对俄罗斯的离心倾向,削弱俄罗斯在该地区的影响,逐步把中亚纳入美国的势力范围,变为美国的“战略利益区”。在中亚国家中,乌兹别克斯坦对于俄罗斯的独立倾向较强,这使得美国在中亚将关注的重点转向乌兹别克斯坦,积极与其发展伙伴关系,将其作为美国在中亚立足的战略基地,以便更有效地在中亚进行政治战略运作。“9·11”事件后,乌兹别克斯坦对美国反恐行动的支持以及美国对其多领域的援助都充分体现了乌兹别克斯坦在美国中亚战略中的地位。而“安集延事件”后,美乌关系迅速交恶,这使得中亚国家政治领袖们对美国在中亚发动“颜色革命”的战略意图认识更加深刻,整个中亚地区的外交摆锤开始向俄罗斯倾斜。普京抓住了这个机会,俄罗斯一改在中亚的颓势,借助双边和多边平台,在中亚各领域内活动日趋积极活跃,影响力有很大幅度的回升,而这是美国不愿意看到的。
乌兹别克斯坦独立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对其开展大规模转型援助,期望其成为一个世俗的、接受西方价值观念并融入西方主导的全球秩序的伙伴。但无论是在独立之初与西方的“蜜月期”,还是“安集延事件”后与西方关系的冰冻期,抑或在此之后双方和解并开展务实合作时期,乌兹别克斯坦都表现出了强烈的独立自主意识和对自身政治发展模式、独特价值观念的坚定捍卫。在可预见的未来,米尔济约耶夫政府依旧会遵循多边平衡外交的基本原则,不会以牺牲与其他大国的关系为代价换取美国及西方盟友的“友谊”,而是将继续小心谨慎的在大国间纵横捭阖获取最大收益。
美国是超级大国,乌兹别克斯坦是中亚强国,与美国相距甚远。双方在历史、传统文化、国家治理理念以及国家体量、发展程度等诸多方面存在巨大差异,双边关系发展中的不均衡性、非对称性和脆弱性特质将长期存在,这意味着未来两国关系的发展依旧存在潜在的不确定甚至波折。不过近中期分析,美乌合作会有一个平稳发展时期,毕竟良好的意愿是合作的第一步:一方面,米尔济约耶夫锐意改革,集中精力发展经济,需要国际社会的支持,尤其是美国的资金技术;另一方面,美国并不愿意真正离开中亚,并已经显露出在多个领域深耕细作的态势。乌兹别克斯坦地处中亚中心,地缘位置和国家影响力对未来美国在中亚战略意图的实现不可或缺。尤其是在其中亚战略伙伴哈萨克斯坦权力交接进程依旧充满不确定性的特殊时期。
乌兹别克斯坦与美国双边关系的变化与起伏,实质上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包括乌兹别克斯坦在内的中亚国家在外交上正日益趋于成熟稳定,作为大国权力角逐场之一的中亚正在把自己的“劣势”转化为最大限度谋求发展机遇和空间的优势。非均衡性双边关系中,相对弱势的一方并不总是受损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