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艺格
摘要:小说《奥兰多》中展现了两种时间:心灵时间和物理时间;与两种自我:表层自我与深层自我。伍尔夫透过这两种维度,让奥兰多在心灵的时间畅游,发掘出深层的自我,“倾听生活深处的不断歌吟”,最终用直觉照见了生命的本质。
关键词:奥兰多;时间;自我;直觉
故事刚一展开,我们就知道奥兰多是一位身份显赫的贵族少年且有着令人称羡的美丽容颜,他的人生道路似乎已经铺陈开来:“他将不断建功立业,不断博取荣耀,不断扶摇直上。”[1]时间从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性别从男性到女性,地方从原始部落到现代城市,奥兰多经历种种,不断扩展自己的知觉范围,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停下在心灵中自省,探求事物本质的脚步。伍尔夫曾说,“一切事物,一切感情,一切思想都是小说的恰当素材;头脑和心灵的一切特点都值得吸收;一切知觉印象都有用处。”[2]奥兰多在心灵的时间畅游,发掘出深层的自我,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倾听生活深处的不断歌吟”,用直觉照见生命的本质。
一、心灵时间与物理时间
奥兰多的生活横跨了近四百年之久,然而其实际年龄不过是从十六岁的少年变为三十六岁的女作家,年纪跨度只是区区二十年而已。四百年与二十年之间的鲜明矛盾使我们看到了两段并非同步的时间层,一面是随着钟表的转动不断向前的自然时间,在拉长的时间坐标上可以看到清晰完整的时代递进:伊丽莎白女王时代,詹姆斯国王时代,安妮女王时代,维多利亚时代等等;而另一面是奥兰多心灵中的时间,它并未紧紧跟随客观时间的步调,反而相比之下显得缓慢与模糊,似乎奥兰多年龄增长的时光并不受制于客观物理时间的干预,而是随着心灵的时间时而延宕,缓慢增长。
柏格森曾在其《创造进化论》中将时间分为两种,一种是由科学所确立的时间即“物理时间”;另一种是人的心灵用以整理意识材料的真正时间即“心灵时间”。物理时间是一种同质的均匀的流,它的节奏不受外物影响,不偏不倚。构成物理时间的每个瞬间好似一颗独立存在的珠子,然而这种时间并非是连续的,它是由众多瞬间组合而成,这些单个的瞬间彼此独立互不干扰,前面的瞬间并未与后面的瞬间交融,只是一种简单的粘贴连接。故事中四百年的时光就是如此,是一种线性的发展,这种时间实质是一种量变而非质变,是一种空间化了的时间。
与物理时间相反的就是“心灵时间”,也是柏格森所认为的真正时间,即绵延。心灵时间虽然也由众多瞬间构成,但各个瞬间相互渗透与融合,这种瞬间的交互融合并非是量化的改变而是质的生成,每一个现在都携带着过去并在两两相交融中走向未来,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紧密粘合不可分割,“所谓绵延,不过是过去的连续进展。过去总是紧紧咬住未来,逐渐膨胀,直至无限。”[3]心灵的时间并非刻板冷静地踏着机械的步子一往直前,而是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彼此热切胶着在一起,未来会改变过去的影像,现在又携带着过去趋向于未来,时间可以膨大同时又可以紧缩,短促与漫长的主观意识感知交替主宰着奥兰多的心灵时间,故而使得他的年龄与物理时间相比呈现出奇异的模糊性。
二十年的年龄增长是奥兰多心灵时间的外化,而四百年的岁月是依照物理时间肉体暂存于物质世界的机械度量而已。小说中对时间的描述充分证明了奥兰多的物质性肉体虽在客观时间中存在,然而奥兰多的年龄随心智是存活于心灵的时间中的,“他独自一人来到山上,来到大橡树下,时光立刻开始膨胀变大,仿佛永远不会滴落。”[1]伯格森在表达“绵延”的含义与伍尔夫描写奥兰多隐居生活中的岁月时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膨胀”一词,去展现过去与现在的交融感,不得不说两者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和共感。奥兰多在自己的心灵时间中不断成长,而此种成长并非只是简单的时间意义上的流逝,而是其生命体验进入精神意识领域,与自我意识相交融后得到的自我突破与发展。心灵时间与自我意识是共生的关系,在心灵时间的域所中奥兰多的自我意识也在绵延、发展、成长。
二、深层自我与表层自我
与小说中出现的两种时间相对应,故事里也同样展现了奥兰多的两种自我,即表层自我与深层自我。“两个自我”的主张是柏格森生命美学的一大概念。在柏格森看来,主体的人蕴藏着“两个自我”,一个是顺从社会与时代的规约,在理智分析的操控下展现于人前的表层自我。表层自我受功利性的支配,这种自我是一种非真实,非自由的存在。十六岁的奥兰多展现出的就是一种表层自我,他“循着气候,诗人和年龄的引导,去采撷窗台上属于他的鮮花”[1],他放浪不羁,玩弄情感,恋慕虚荣,此时的他只是在顺应伊丽莎白时代中的社会潮流,做着一个贵族少年应该做的事。
而另一个则是隐藏在心灵外壳背后的“纯情绪的心理状态”,即深层自我。它是由主体通过自省,以不断回忆的方式来挖掘整理主体的记忆,使下一个瞬间的自我摆脱功利性的阻碍,最终实现真正的自由与真实,只有穿透表层自我的外壳后才能挖掘出深层自我。奥兰多热爱自然,酷爱阅读,满脑子充斥着诗歌,但是这些喜好并不被同时代的人认可。在那个时代,喜好文学被认为是传染病,“它使人以幻象代替现实,是贵族们应该避开的坏东西。”[1]奥兰多虽然渴望沉溺于读书,喜欢在精神的世界中游趟,可他又无法抗拒时代和社会威压下的一股隐形力量,只能在无意识中把真实的一面遮蔽起来。与萨沙的相爱是打破表层自我的外壳,使深层自我破壳而出的契机。萨沙不同于英国上流社会的女子,来自异国的萨沙身上充满着如同自然一样的勃勃生机,即使奥兰多与萨沙的交往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为周围人看好,然而深层自我才是行为和选择的真正内在动力,是生命的绵延和冲动,奥兰多顺应深层自我的本心义无反顾地深陷与萨沙的爱情之中。奥兰多将与萨沙约定私奔的暗号称之为“生命之日”,好像是在说之前的奥兰多带着表层自我的面具不过是活着的行尸走肉,是这份爱情使奥兰多重新“活”过来,“生命之日”即是深层自我破壳而出的诞生之日,他的心灵世界之灯至此为爱情所点亮,甦生后的深层自我为奥兰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命燃料,“千万支蜡烛在他身上燃烧,而他不必费力去点燃一支。”[1]
此后深层的真正自我便在两个自我中占据上风。持续性的不断生长也是深层自我的一大特征,奥兰多在深层自我苏醒后内在自我不断变化,这变化在后来也一直持续。当她处于十九世纪的英国,社会风气和时代的声音都要求一个女子要结婚才行。这一社会规约使她无法再继续写作,时代的声音与心灵的声音不再重合而是背道而驰。奥兰多最终与水手谢尔结了婚,这一行为好像看似是一种妥协,是深层自我的下沉,实则不然。表层自我与深层自我是双生且相互影响的,表层自我不用被完全摒弃,两种自我本来就是主体的一部分,不存在必须完全抹杀其中一个自我的情况。况且如何调和矛盾也是自我意识的主体所要面临的一大考验。而奥兰多将表层自我与深层自我短暂的隔开,使深层自我依旧在心灵世界中驰骋,表层自我则遵从时代精神,同时真实自我也得以保全,“既不需要抗拒自己的时代,也不需要屈从它。她是时代的产物,又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1],拥有协同调和两个自我的能力也是内化在深层自我中的成长。
三、直觉是“倾听生活深处的不断歌吟”
细读小说我们会发现有一个从始至终出现的事物,那就是奥兰多的创作——《大橡树》手稿。这部著作一直被携带在奥兰多身边成为与他一起游历尘世的伴侣,从伊丽莎白时代到二十世纪,无论奥兰多是男性还是女性,在外历险还是在大宅里安度时光,她都在不断地书写,“想把对世界的体验和盘托出。”[4]可以说,《大橡树》是奥兰多记录自己精神成长的日记,是奥兰多从未停止深刻思考的结晶。奥兰多不断“倾听生活深处的不断歌吟”,不断在心灵的深处思考,“运用一种精神的听诊法去感触原本的东西的心灵的搏动”[5],以此来探寻生命的本质。这是奥兰多游历尘世四百年,甚至一度转换性别的内在动力与深层动因。
直觉主义是伯格森生命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伯格森看来,理性思维无法认识生命的本质,不过是分析了生命实体投下的阴影罢了,惟有直觉才能洞见生命的本质与真谛。直觉是对心灵的直接接触,由此去把握深层自我和外物触碰后沉淀下来的内在本质。直觉对内表现为深层自我的内在自省,对外表现为丰富外在体验,由此主体心灵与外在对象产生共感。人可以通过意志的努力来扩大知觉的范围,尽可能的细化自己的感知触角,在与外物接触的同时潜入深层的心灵世界,以此把握世界的本质,而对生活本质的洞见是通过奥兰多跨越男女两性壁垒实现的。
与萨沙相恋时奥兰多性别为男子,他从男性角度去爱恋萨沙,对萨沙的行为有诸多琢磨不透的地方,并曾一度使他误会萨沙,最终陷入失却爱情的痛苦中。这段炽热却短暂的爱情遗留给了奥兰多一个问题,即身为单一性别的男子,无法打开横亘在男女两性之间的大门,门的那边满是迷雾,因无法理解而产生隔阂,也因这一阻碍而使得奥兰多无法与萨沙产生心灵上的交汇,两心不得相通,也无法“充分地享受人类精神所知晓的最崇高的愉悦。”[1]无法跨越的男女性别之隔使奥兰多的生命体验阻滞不前,为了冲破之一阻碍,他从男人变成了女人。
身处于女性身份之下的奥兰多渐渐察觉到为男子时始终忽视的女性的真实处境。奥兰多在身为男子时认为女性的贞洁温顺理所应当,而当自己成为女性后才发现这一切特质并非天生,而是因为女性能否享受生活的决定权在男性手中,为此她们必须磨练自己以取悦男性。初时她仅仅是将男女两性的对立归结于男性对女性的瞒哄和女性自身的愚昧,所以她带着一种游离且高高在上的态度同时指责男女两性,而自己好像置身于两性之外。男性虽然在社会中通过打压女性来获得占上风的权利,然而男女两性又因生理与繁衍而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女性依附于男性的同时男性也离不开女性,双方都被另一性天然地牵制住。在此过程之中男女两性在她的头脑中由对立走向融合,“她并非单一地选择了其中一性,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开放的状态,使自身处于两性混杂摇摆的动态和谐之中,她只是比通常更开放而已,而开放本身是她的天性。”[1]因为她“一时为男,一时为女,她的行为举止才往往发生意想不到的转变。”
与水手谢尔莫丁的结合使得奥兰多真正的跨越了男女两性的壁垒。谢尔莫丁与奥兰多一样处于一种性别模糊的开放状态,同样融合了男性与女性气质的谢尔,其性格举止偏离社会规则下的男性模板,心理展现出女性化的一面,所以当两人从电光火石的一见钟情后冷静下来,开始彼此了解时,奥兰多才惊呼“你是女人,谢尔!”[1]正是因为双方都处于男女融合的敞开域所,兼有两性的他們并无性别对立的阻隔,才能完完全全的享受爱情。这份爱情也让奥兰多“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1]
与萨沙的男性之爱和与谢尔莫丁的女性之爱奇异般完整的统一于奥兰多一身,奥兰多的生命体验也由最初的干瘪进化到最后的丰盈。至此奥兰多借由同时体会到男女两性的爱情不但达成了生命体验丰富的极大化,又因他不断反思自身,不断探索,并将这段心灵历程书写下来,最终取得了《大橡树》这部著作的成功。恰如伍尔夫的表达,“大自然在其最为非理性的情绪中,用隐形墨水在人们心灵的四壁预先勾勒出一幅隐而不见的图画,那些伟大艺术家的任务,就是要证明它确实存在着,也就是把这幅隐形草图放在天才的火光面前烘烤,使它显现出原形。”[6]这幅隐而不见的图画就是生命的本质与真谛,只能以直觉去避明心才得以照见。
参考文献:
[1] 弗吉尼亚 · 吴尔夫 . 奥兰多 [M]. 林燕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 弗吉尼亚 · 伍尔夫 . 伍尔夫读书笔记 [M]. 黄梅等译. 江苏:译林出版社, 2015.
[3]伯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4]瞿世镜编选.《伍尔夫研究》[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5]伯格森.形而上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6]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M].王还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