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
四点差一刻时,我接了个炸雷般的电话,在此之前我的右眼皮曾有过几秒钟的跳动。打电话的是李未,蓝蝙蝠网吧的网管,我的大学同学。在电话里,李未一连说了十八个操,只多不少。他像机关枪一样不停地扫射,让我根本插不上话。为了弄清怎么回事,我把疑问硬硬地挤进了听筒。他说,操他大爷的,我操!我真服了!他依旧操字不停让我万般无奈,更急于想知道电话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吼他,你有话就说,不说我挂了。他说,打火机居然爆炸了!我操,炸了,就在刚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炸了!疼死了!在我手里炸了!居然炸了,你没听到声音吗?我说没听到,电话刚接通时我把手机拿开了。他问,你拿开手机干嘛?我说听说手机刚接通时辐射最大。我问他炸伤没有,让他详细描述爆炸的细节,打火机意外爆炸吊足了我的胃口。他说,疼死了,太难闻了,头发和眉毛都焦了。我猜他应该问题不大,因为他戴眼镜。我问他眼没事吧?他说能看东西,就是眉毛和头发煳了,一搓都是黑末,脸疼,手疼,嘴疼,耳朵嗡嗡的,到处都是臭味。听他的声音像是酒后,我向他求证,他说刚喝完,喝了半斤,他被陈敏慧踹了,他觉得活着真他妈没意思。
这个消息没有令我感到意外,相反还有些得意。李未和陈敏慧相隔两地,家庭条件也不对等,为此我曾像爱情专家那样为李未诊断过情感病症,得出了慢性分手这一结论。李未对我的预言相当不屑,他说他们是真爱,绝对经得起时间考验,为此他还信心十足地同我打了赌,赌注是请吃红烧鲇鱼。现在我赌赢了,于是就在电话里温馨提示。他说目前正在崩溃的边缘,如果再请客那就真会崩溃。我看看表,已经和他磨叽了十五分钟,眼下我正在学习,就委婉地表示改日再聊。我话音刚落,听筒里的音量瞬间升高了一个八度,李未喊道,作为最好的兄弟此刻我应该主动邀请他喝上一杯,不然就此绝交。出于无奈我只得在他的歇斯底里中妥协。电话里我们约好了晚上见面的地点,明明他打赌输了,却弄得我像欠了他一个莫大的人情。我很郁闷,太阳穴原地蹦跳着,使我想起了右眼皮,我很纳闷我的左眼皮为什么就不这么神准呢?从小到大我从未捡到过十元以上的现金,买彩票最多只中过二十元。我越想越烦躁,学习的节奏被这通电话完全搅乱。我想去阳台吸烟,想了想又放弃了,现在四点刚过,为了生活我必须继续背书。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了公共基础知识,两眼在一行行文字里跳着竹杠舞……我国行政系统的内部监督可以分为一般监督、职能监督、主管监督和专门……我的脑袋猛然一沉,书本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扑面而来的清醒将困倦沿着双鬓搓去了脑后,我伸了个懒腰,捡起书翻到先前的章节。依旧看不进去。我想吸烟,又懒得去阳台,于是打开窗户对着窗外的寒冷点燃了香烟。烟灰飘摇而落,我思考烟的一生。它们讲究出身,所住的小区也分三六九等,我这包是红塔山,勉强可算作中产阶级,当它们出于社交需要被递出去时通常不会引来赞叹。每支烟的事业都是燃烧,通过燃烧为人制造愉悦,制造伤害,我觉得人也一样,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带来欢乐或者送去伤害,李未和陈敏慧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烟走完了一生,灵魂融入风中,尸体化为灰烬,人和烟也差不多,只不过少了个过滤吸而已。我看了看指尖的烟屁股,上面满是黄褐色的焦油,我决定明天就戒烟,绝不再找任何理由!
我胡思乱想直到天黑,大好光阴就这样被李未毁了。虽然他只占用了我二十分钟,但他所带来的某种消极情绪却对我造成了负面影响。我浪费了学习时间,内心感到无比空虚,大学毕业已经四年了,四年来我经历了两次公务员招录考试,目前我的职业是在家学习,力争明年考入公务员队伍。如果这一步走不通,那将直接影响我今后的生活。我的家庭比较优越,优越使我不甘于外出打工或者在本市找份临时工作,我想一步到位,公务员是很好的身份标签。六点刚过,我洗了把脸,穿上外套走出家门。
我们见面的地点是青年路南头东正音像店斜对面的鲇鱼馆,这个饭店的名字绝对不叫鲇鱼馆,叫什么我们从来也没注意过,只是知道这里的红烧鲇鱼非常好吃,而且价廉物美。我和李未几乎是同时来到饭店门口的,他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进门前将车子细心地锁在了一棵树下,锁完后他还啪啪拍了两下车座,仿佛在对一匹良驹大咧咧地进行爱抚。进店后我们去了常去的二人小包间,点的菜依旧是招牌红烧鲇鱼和牛腱子肉,上菜期间李未掏出了白将军,我嫌呛拿出了自己的红塔山。我看了看李未的脸,还是那个熊样,眉毛和头发并没什么变化,只不过鼻头非常红。我问他不是眉毛烧光了吗?怎么还在?他摘下眼镜扒拉着眼皮子说已经烧没了。我发现烧的其实是睫毛,我有点扫兴,他脑门上依旧耸搭着那撮略弯的头发,这撮头发还在,他也就顺理成章地依旧像是超人。突然间我有种上当的感觉,打火机爆炸并没有改变他什么,再有半年我就要迎来第三次公务员考试了,而我还出来陪他喝酒聊天,时间对我来说可是相当的金贵。我问他戴着眼镜怎么还把睫毛燎了?他说打火机破裂时只感到了一股灼热,燃气会往哪钻完全没有概念。我们各自点上烟,吞云吐雾中,红烧鲇鱼和大盘牛腱子肉被服务员端上了桌子。我们启开啤酒连干数杯开始吃菜,红烧鲇鱼入味很深,牛腱子肉特别香,有原始的味道。我们吃了一气后继续喝酒,玻璃杯起起落落,在桌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我们喝得干脆,如同《水浒》里的英雄好汉。很快,酒液铺满了桌面,大团大团的餐巾纸于浸泡中迅速枯萎,在餐盘周围筑起了一道暗白色的藩篱。啤酒非常凉,在口腔几乎不做停留。喉咙里,冰火快速地一烧,一条冰封大道瞬间直通胃囊。一提啤酒喝光后,我和李未还在等待着,等对方率先说出那个名字——陈敏慧。她是今晚喝酒的主題,虽然她远在三百八十四公里之外的天津,开车4小时47分钟,坐火车6小时20分钟。虽然此时此刻她很有可能正在与陌生男人吃饭或者交欢,但无论她身在何处,距离多远,采用哪种姿势做爱,她都无疑是我们今晚谈话的绝对主题。主题,它像一个潘多拉魔盒静静地待在话题房间里。我并不好奇,李未也知道我并不好奇。
我又一次端详起了李未右脸上的伤疤,它像用甲骨文写成的“人”字,蜷缩着很是委婉,不同于现在的写法那么方正。如果没有这道疤,李未就不是完整的李未。伤疤是人生的烙印,破裂、愈合,对过去总结,向未来暗示。我琢磨伤疤也是事出有因,在我看来李未脸上的甲骨文完全拜陈敏慧所赐。我对陈敏慧没有兴趣,只不过在四年后的这个夜晚,通过一道伤疤向过去进行着审视。
陈敏慧是李未大三那年泡上的。她留中长发,眼睛很大,戴眼镜,很像阿拉蕾(同名漫画女主角)。整个大学期间我从没注意过陈敏慧的身材,这足以说明她是一个身材并不诱人的女生。李未很色,自大一下学期与女友分手后就一直在师妹序列里物色新的交欢对象,很不幸,他像鬣狗那样浪荡了两年,没有擒获任何猎物。不得已他把目光射向了同班同学。陈敏慧是个单纯的姑娘,之前的恋爱史比白纸还干净,她给大家的印象是不食人间烟火,属于空灵可爱型。为了赢得陈敏慧的芳心,李未一改往日的思想者形象,大走關爱路线,提前打好饭等她,提前在自习室占好位置等她,最后终于在床上等到了她。大学最后一年里两人就这样浓情蜜意起来,其间陈敏慧为李未流产两次,打胎时李未曾向我借过五百元现金,钱至今未还。
我和李未成为兄弟是因为臭味相投。李未与陈敏慧恋爱之前,我们曾去三里屯撞过大运,干等一夜并没有女郎上钩,两杯啤酒外加一份金枪鱼沙拉花费一百元,返校时的打车费又花了一百五十元,不多不少总共二百五。我们曾去798寻觅文艺女粉,在一个个沙龙里瞎转悠,虽然寻找未果,但好在没有错过末班公交车,下车前我们将安全套塞进投币箱对未来许愿。我俩去网吧开视频与陌生女子聊天,相互品评,相互鼓劲,吹了一通牛皮却发现能见面的都是小姐。我俩有些灰心,又闲得难受,某天傍晚到薛冬晓的学校找薛冬晓喝酒。薛冬晓住二人宿舍,我俩推门而入时,一个光溜溜的女孩从光溜溜的薛冬晓身上猛然翻去了床内侧。女孩用被子裹着胸口,薛冬晓的左手打着石膏,他用右手拽了拽被子,女孩露出了轮廓,女孩抬了下腿,更多的轮廓暴露出来,她只得坐起来重新整被,她露出了后背,脊椎骨像尉迟恭手里的一截钢鞭。床边挂着高中校服,薛冬晓似乎很得意,他没锁门,灯也开着。我俩傻愣愣地站着,我掏出烟发现没带打火机,女孩的一只手从薛冬晓胸膛上探了过来,手里擎着一个火机。她和薛冬晓相视一笑。我用打火机点烟,李未也用打火机点烟,打火机啪啪响了两声,响完后室内又啪了一声,床头一包抽纸掉在地上。我们叼着烟走了,都觉得这烟抽得既恶心又失败。我们与薛冬晓不再交集。不过,无聊时我们偶尔也会说一句频繁更换后两个字的顺口溜:薛冬晓的学校,学校里的薛冬晓,■■。
后来我和李未相继更改了套路,我苦练吉他,他降低了审美标准。我们的付出换来了回报,身边不再缺少女人。我和李未成为兄弟,除了臭味相投之外,再就是彼此都够哥们。有次我在校外与别人打架吃了亏,李未听说后和我去报仇,结果我俩一同被揍。我俩急红了眼,找来老乡团再去报仇,终于将对方那伙青年打趴在血泊里。我们好勇斗狠,成了学校里的霸王。成名后李未喜欢穿黑色风衣戴黑墨镜(他换上了隐形近视眼镜),在校园里非常拉风。某天他和孟建东、陈敏慧去食堂吃大包子,食堂很挤,落座前李未让一个矮个子男生让让。矮个翻了翻眼皮没动,他也带着女朋友,这种情况下男人都要面子。孟建东霸道惯了,嘴里嚼着韭菜包子手里抄起了铁凳。李未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其实孟建东并非真要出手,他只不过想虚张声势,谁知矮个却当了真,他动作极快,一脚秒杀孟建东然后拿起铁凳砸向李未。李未两眼一黑歪倒在地,等他重新恢复视力后眼前到处是血。他以为是对方的血,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他还没出手啊,脸很热还有点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瞬间被吓懵了。铁凳不规则的下沿划开了李未的右脸,矮个在混乱中逃离了食堂。有人跑来报信,我们组成寻仇队,寻找未果。最终,事件在赔偿中画上句号,李未缝好脸带着四万元赔偿金踏上了就业之路。
我的思索在过去的时光里大开大合,从伤疤开始到伤疤结束,始终没能绕过陈敏慧。我原本不想把过多的思考用在陈敏慧身上,自始至终我对她都有种莫名的反感,她不美,身材也很一般,对李未的兄弟们略显冷淡。四年间,为了她我直接损失五百元,间接损失数千元(穷鬼李未带她来泰安爬泰山,吃饭开房均由我买单),她像一根肉骨头让李未百啃不厌。现在她把李未踹了,在寒冷的冬夜里我依旧在为陈敏慧浪费着金钱和时间。
李未举杯说,你走什么神啊?我说想起了过去。李未放下酒杯长叹一声,问我知道他为什么放不下陈敏慧吗?我说因为她是处女,李未摇头。我说因为她为你流产,李未摇头。我说因为她家在内蒙古开小工厂有点钱。李未说,操,我是那种吃软饭的人吗?我说刚入校时你和我炫耀前女友,曾说起过张亚楠家有车队赚了大钱。李未说你还记得张亚楠啊。我点点头,张亚楠身材不错。李未说住院那会儿特别绝望,每当在镜子里看到脸上裹着的纱布他就十分恐惧。我打断,替他回忆,当时他是整个脑袋都裹着纱布,伤口不好包扎,包完后头发漏在外面像个白色的菠萝。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相继点上烟。李未说住院那段时间陈敏慧始终陪在他身边安慰他鼓励他,说一辈子也不分开,由于不方便咀嚼有时陈敏慧甚至会将食物嚼碎了喂他。听到这里,我对腱子肉已经没有了食欲。
我们又要了一提啤酒。李未说他上个月到天津找陈敏慧,在陈敏慧的出租房里,她拒绝与他发生关系,他大老远地跑到天津发生关系也太应该了,但陈敏慧就是不依。百般逼问下陈敏慧说有了新男朋友,是个外企白领。李未感到了五雷轰顶,他愤怒地吼道即使有了新男友今天的关系也得发生!但陈敏慧就是这么个为情守身如玉的女人,甚至编造谎言被男友传染了性病。李未不怕吓唬,说就算得了艾滋今天也得干,陈敏慧说那我报警。一瞬间,李未感到了眼前女子的陌生,她铁青着脸,攥在手里的手机犹如手雷,似乎随时准备与屋里的不速之客同归于尽。李未退缩了,抱头蹲在屋角,良久,开始轻轻地抽泣。陈敏慧有些心软,她抚摸着李未的头发,一切都结束了。重回泰安后,李未还有幻想,他期待陈敏慧能回心转意,他等了一个月,得到的答复是各自珍重。再打电话,对方关机。
我觉得李未不够男人。他本来是个很男人的男人,却被一个女人弄成了现在这副球样,我开导他人生不能只为女人活着,他才二十六岁,应该多往后看,得做出一番事业来实现理想,到时候让陈敏慧悔断肠子。李未说他的理想只是和陈敏慧结婚。我无语了。李未问我对爱情为什么这么淡漠,难道和田露好了三年就一点不留恋吗?我说我最大的失败就是和一个女人好了三年。李未想了想说也对,如果和一个女人只好半年那四年本科至少可以找八个女人。我说你这不也挺开窍的吗?至少现在你自由了,你叫李未,你必须开窍,不然你的未来就是梦,你要努力让自己的未来不是梦。为了进一步开导李未,我和他提起了杨春大哥,问他还记得吗?他说记得,就是那个喜欢哲学的诗人老大哥,他问我提他干嘛?我说因为杨老大是我的人生导师。李未放下酒杯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他并没觉得杨春有什么过人之处。我说那是因为你对他太不了解。李未不服气,说他知道杨春看了很多书。我说抛开书不谈,我只和你谈一件事,谈完你就知道他有多么与众不同了。某天深夜我和杨老大喝酒畅谈人生哲学,聊着聊着他饿了,但宿舍除了花生米外只有一包方便面,并且凌晨过后宿舍全部断电,根本无法冲泡。李未说他可以干吃,我说他从不吃干方便面。李未问那怎么办?我说哲学家诗人就是不一样,杨老大打开方便面后直接在水龙头上接了一袋凉水,然后在包装袋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连刷饭盒都省了。李未听完,拍桌子直喊牛■。我说我还记得杨老大当时的话:方便面像脑子一样,思想经过油炸后应当在冷静的水里降温,这样的方便面好吃至极!李未竖起大拇指称不愧为人生导师,但这与爱情观又有什么关系。我说关系大了去了,爱情经过性关系后也应该在淡漠的凉水里降温,我们那时的爱情往往出于寂寞或者情欲,如果在社会的凉水里泡一泡很难说会变成什么样子。李未沉默着点了点头。我问他是不是悟出了什么?他说悟出来了,早知道爱情会被现实泡凉,那当初真该把孩子生下来。我喷酒时尽量避开了桌面,但还是将满满一口酒全部喷到了李未的裤裆上。李未大骂一通后不得不用纸巾使劲擦起了裤裆,纸巾廉价,他在裤子上擦出了一片白末。
我们又点了糖拌西红柿和蒜泥黄瓜。李未问我,能不能让我爸妈替他找份像样的工作,他知道我家境比他优越,父母均在事业单位担任中层领导。我说我爸妈没这么大能耐,临时的倒还好说,正式的肯定没戏,我目前不也在备考吗?他说就是想找个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工作,这样工作起来会担惊受怕,不用去想陈敏慧,哪怕一不留神死了,也就这样了。我说这样的工作你自己就能找,跑到俄羅斯找个地下酒吧,那里有人玩轮盘赌,你不用下大力,只需扣扣扳机就行。他说,操,这我还真没想到,太好了!你认识能让我出国的人吗?我说认识,你打这个电话8413859。李未摸起手机拨号,听筒里传出了语音:泰安市精神病医院为您接诊,现在是夜间工作时间稍后为您转接人工。李未挂断电话,说了句操,自己倒满啤酒。
我俩一直喝到午夜,之后在李未的盛情邀请下去了蓝蝙蝠网吧。一进门他像个凯旋而归的帝王对值班网管说,我兄弟来了,开机子。说完不容分说地在我面前打开了五台电脑让我玩。我说我也就和你玩盘英雄无敌开这么多干嘛?他说你不是玩奇迹吗?有小号吗?快!每个机子都挂上!我说现在天天学习公务员考试早就不玩网游了。他又让我登陆联众为我爸妈跑得快账号刷分。我给母亲打去电话问账号,母亲说都催你这么多次了还不回来,这都几点了!我说今晚不回去了,住李未家。母亲说在李未家也得早休息,这个点就别玩联众了。挂断电话后,我对李未说下次再刷分吧。李未想了想表示下次也行,我俩坐在电脑前开始对战英雄无敌。打了十分钟我俩哈欠连天,以往在游戏里的争强好胜在疲倦中荡然无存。我说不打了吧,没意思。李未说那干嘛呢?要不出去转转。我想了想,那就这样吧。
漫步初冬街头,我俩冻的直打哆嗦。风扫着落叶在柏油路上哧啦啦地制造着呻吟。我们抬了无数次头,天空始终纹丝不动,后来摇晃了一下,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李未问喝多了?我说地上有坑没看见。其实地上根本没有坑,是地砖有些松动,我懒得解释。奈河路上,路灯在沉默中排起了长队,光圈如同一个个孤独的岛屿等着我们走近,目送我们离开。远处,几声狗叫震荡着夜的内壳,叫嚣的摩托车马达在耳边划出了流星。这么大的声音肯定会有人骂,我不明白骑手为什么总爱用噪音与某种我不明白的东西进行对抗。寒冷令人感到空虚,我们各怀心事。
我们接连路过了北新街电影院和泰安市防疫站,横穿泰山大桥向奈河北路继续进发。奈河北路的路边没有台球案子,我回头看了看,还能看到奈河中路最北端的球案,我曾在那个案子上打出了一杆进六球的街头最高成绩。那都是以往的辉煌了,此时的台球案子在防雨布的覆盖下早已入睡,像街边的乞丐严丝合缝地睡着,根本看不到头脚。冷风习习,河水里的腥气时不时地冒出来打个招呼,如同车站附近的皮条客对行人抑制不住地进行着试探。
在文化路路口,李未突然问我梦想是什么?考公务员吗?我说是啊,考公务员。他吸着烟说加油!你肯定能考上!前两次都差一点,再使使劲问题不大。他接着又问,你为什么就这么想考公务员呢?我说我给孟建东当伴郎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学同学杨炬旺。李未说就是那个屌旺吗?我说你也认识?他说怎么不认识,他不是孟建东的发小吗?我说是啊,遇到他时我还在北京一家文化公司里做策划,这小子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在北京做演出策划,他说北漂啊,然后就没再看我,要不是顾忌伴郎身份我早用酒瓶子给他开瓢了,操,你说孟建东这么着急结婚干嘛?弄得我们都还一事无成就去参加婚礼。李未问我,屌旺狂什么呢?他有正式工作吗?我说有,他在小学里当音乐老师,等我有了孩子绝对不去他那个小学上学。李未说,要不咱俩找茬揍他一顿。我说你认为这还是在校园啊。
走了几步我忽然停下了。李未问我怎么了?我没有说话。我觉得我应该感谢杨炬旺,每个人在成功的最初总会遇到嘲笑自己的人,这种嘲笑是坐标,它会给人莫大的力量,困了累了想妥协时,坐标会像一把锥子使劲地扎在心上,如果遇不到这样的人那生活就缺少了某种动力。我把想到的和李未讲了讲。他直直地看着我说有道理!我继续说,不被嘲笑也就不会有成功的预言,关键是怎么理解这种嘲笑。李未点头,大声说对。我说以后我得请请杨炬旺,这个傻■绝对也配成为我的人生导师。李未说太对了!他忽然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他的人生导师其实正是陈敏慧。我俩兴奋了,在路边的自动贩售机旁又喝起了啤酒。
刚喝不到两罐,李未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说自行车还在鲇鱼馆门口锁着呢。我说明天再去骑吧。他说不行,这是他父亲的车子,要是弄丢就麻烦了。我说就这破车子谁要啊!他坚决要求回去取车。不得已我只好陪他往回走。我们沿着奈河公园原路返回,路过蓝蝙蝠网吧时里面还透着微微的光亮,我们继续走,从泰山大街拐回到了青年路,从青年路继续南下。快到鲇鱼馆门口时,我们看到东正音像店的招牌灯突然滋啦啦地灭了,李未看了看表差一刻两点。我到角落里方便,让李未去取自行车。李未的脚步声慢慢被黑夜稀释着。我满足地撒了泡热尿,白色的蒸汽使我浑身充满了力量,当我拉上前门拉链准备摸烟时,远方传来了激烈的呼喊。我听出了那是李未,连忙向着声音跑去。黑暗深处,我看到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我喊了几声,李未向我回应,有人偷他车子。我脱掉外套向那团黑影冲去。
偷车子的是个壮实的小青年,李未只能和他打个平手,我一出现,战局立刻发生巨转。我先是一个飞腿踹上了他的腰眼,在他捂腰的时候李未揪住了他的头发,我俩朝着他脑袋一通猛揍,小青年抱头缩在地上一个劲地求饶。将他制服后,我俩抽出小青年的腰带捆住了他的双腿,然后边吸烟边计划着将他送去派出所。小青年害怕了,声泪俱下地哀求说自己想上网,没钱去网吧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李未往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年纪轻轻的不学好,为了上个熊网就偷车子啊!再说我这么穷,你偷谁不好偏偷我的。小青年嗫嚅道,就是因为大哥的车子破我才偷的,我怕偷的车子太好会被判刑。李未听完又想动手,被我拦了下来。小青年不停地央求着放他一马,我和李未有些心软,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稳定情绪。我用手机照了照小青年的脑袋,肿得和猪头差不多,左眼仅余一条细缝。我俩有点担心,怕小青年告我们实施暴力,更害怕他索赔医药费。不得已,我和李未只好坐在路边给他上起课来。
我说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可能缺钱也可能生病,但困难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它的出现是为了启发你的人生,等着你去战胜,等着你自我蜕变,然后步入辉煌。李未问他,你明白了吗?小青年一个劲地点头说明白明白。我问小青年的名字,他说叫马利达。我说这个名字好,听上去很像马力大,这代表你是个有动力的小伙子,但动力要用在正处,用歪了将会铸成大错。李未插进来说,这个名字确实好,以后至少也能混个马自达开开。我跟上继续开导,某种意义上我们正是你的人生导师,你要认真记住今夜发生的一切,不要心怀仇恨,要心存感恩,你要知道你之所以被打是因为偷车子,偷车子是因为你不务正业、荒废青春,所以你要在这次被打中吸取教训,将这件事当做坐标,从明天起认真地生活,对你的未来负责,对你的人生负责。小青年感激地大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我们有点慌乱,为了转移马利达的思绪,我问他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偷车子上网?找工作,马利达抽噎着说。网上信息量大,我想通过网络找工作挣钱养家,说着马利达擦擦眼泪再次接过了香烟。我很好奇,继续询问原因。马利达说自己没学历没技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听到这里,我和李未解开了他腿上的腰带。马利达揉了揉腿说他父母是下岗职工,做小本生意,去年父亲遭遇交通事故后一家人断了经济来源,为了给父亲治伤他不得不到社会上挣钱,他在车站扛过麻袋,还在街头发过小广告,但都挣的很少。我和李未沉默了。
风呼啦啦地驱赶着落叶,将落叶一直赶到我们脚边。我们坐在台阶上,身上的热汗已经完全变凉。远处,硬邦邦的青年路披着灯光还未陷入沉睡,我看着它,突然有种想掉泪的冲动,就连这条路都因青年参加义务劳动得名,而我竟然还在无所事事。二十五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自我良好的感觉之中,二十五年来除了在玩诈金花时赢过点钱外我没有通过劳动挣来一分钱,更不用说回报父母。其实我不如李未,至少他还是个网管,我也不如马利达,他为了找工作想尽一切办法。我闭上眼,一滴泪真就掉了下来。
我只掉了一滴泪,所以世界并不朦胧。青年路依旧裹着灯光,路旁的法桐依旧张牙舞爪地对抗着长夜,我用刚才那滴泪向青年路发誓,我要刻苦努力,让自己成为了不起的人。发誓时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点完头我看了看李未,发觉他也在点头,一只手还捂着胸口。我问他,你点头干嘛?他支支吾吾地说许愿。
我从地上站起来向马利达伸出了手,马利达愣在原地,我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催促。马利达身子重加上腿酸没站稳,把我带倒在地。李未劲大,拉起了我俩。我看了看马利达的猪头,倒吸一口凉气。我说,走,去英华超市,那里二十四小时营业,我买冰镇可乐给你冰脸!李未说,马利达,以后你想上网随时来奈河路蓝蝙蝠网吧!
马利达不知所措地看著我俩。突然,东正音像店的招牌灯滋啦啦地再次闪烁起来,红光不停地挣扎着,“东”和“音像店”四个字体力不佳,挣扎了一会儿又休克了,但那个“正”字却万般耀眼地挺立在那里,像一轮破晓的红日照在我们脸上。
责任编辑 乔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