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的芬芳

2019-03-10 14:01罗芹仙
文学港 2019年1期
关键词:紫云英翠翠

罗芹仙

山村络石

春末,午后,被山村里的络石感动。络石非石,一种爬藤植物。

一条盘山公路悬在山壁上晃晃荡荡,车子盘旋了半个多小时后,拐入裤带般勒在山腰上的水泥小路,绕了两个“W”形的大转弯后,到达村口。村庄叫王家山,偏远,无名气,没有卷入开发的潮流,城市的虚华和喧嚣还没有复制到这里。这样的地方,我才能找到自在。

村外有两叠弧形的梯田,间隔种着几层麦子和洋芋,麦子毛茸茸的穗子已开始透黄,洋芋的茎叶绿沉沉的,都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样子。更多的田里蓄满了水,白亮亮的,这是还未翻耕的水稻田,趁着等待的悠闲,各邀一块云影徘徊的天空做客。路下方的一块地里歇息着一把锄头和一个皮勺,刚干完活或马上准备干活的样子,却没看见人。

水泥路像一位无法被接纳的外乡人,以村口为端点截住了。从端点延伸向村里的是一条石头路和一条黄泥路,曲曲折折,长满野草开满野花,它们从不拒绝来自季节的点缀。路上路下坐着些上了年纪的老屋,黑瓦石墙的外壳似一件穿了多年的粗布短打,被岁月洗磨得陈旧软塌,却与村庄贴肤贴肉的相融相谐。

村庄很小,站在村口,不用转头,甚至不用转眼珠,就能用目光全部覆盖。我的目光很快就自动聚焦在黄泥路下方的一间小屋上——它与众不同地穿了一件绿白相间的“碎花袄子”。赶紧走过去,原来是一间废弃了的猪圈,屋顶的瓦片几乎已经塌完了,四面石墙还稳稳地立着。一种开白花的爬藤植物密密层层地覆盖在屋顶和左右两面墙上,远看就像穿了一件素雅大方的碎花袄子,使小屋显得年轻了很多,就像一位鸡皮鹤发的老人,一经打扮变成了风韵動人的少妇。

鼻子马上捕捉到了一种淡淡的清香,使我想到了山栀子花,仔细分辨又有点不同,这个花的香更薄一些,更素一些,没有山栀子花那般浓郁。花朵简单洁白,亦与山栀子花差不多,只是要小一点,也没有山栀子花那样突出的黄色花蕊。每朵花都是五个花瓣,花瓣的姿势很是特别,每一个花瓣都向顺时针扭转,像古代的“卐”字符,又像一个个在风中旋转的小风车。那藤叶繁茂遒韧,把石墙遮掩得不留一丝缝隙,郁郁沉沉的绿叶衬得星星点点的白花更加纯洁动人。

拿出手机查了一下,搞清了它的名字:络石,别名石龙藤、万字花、万字茉莉等。络石是一味历史悠久的中药,始载于《神农本草经》,在不同时代的医书中还称之为石鲮、耐冬、血石等。宋代的《图经本草》记载:“络石……叶圆如细橘,正青,冬青不凋,其茎蔓延,茎节著处,即生根须,包络石上,以此得名……”《本草纲目》也详细记载了它的特征、气味以及主治风热死肌痈伤、坚筋骨、利关节等多种功用。在一个关于“络石”名字来历的传说里,络石藤煎的汤药不仅治好了一个屡试不第却仍坚持上京赶考的老书生的风湿病,还给他带来了好运,使他这一年终于榜上有名。当古代医学不发达,人们研究植物的一个主要方面就是它的药用价值。那时候,大自然里许许多多的野草野花野果填饱了人的肚子治好了人的病,人们感激植物也尊重植物,给植物起名的态度是慎重认真的。络石,多么形象多么难忘的名字!只是,如今医学这么发达,没有人再去采摘它用来治病,甚至没有几个人能说出它的名字。

这小屋上的络石,爬得不屈不挠,开得恣意汪洋,缠绕攀附,已与小屋密不可分地融成了一体。 它们要络住石头,络住石墙,络住这间小屋!我瞬间理解了“络石”这个名字,也理解了络石的良苦用心。山村一年比一年衰老,一年比一年冷清,一年比一年凋敝,络石看到了,心疼着,焦急着,用它们千丝万缕的藤茎把石墙绕住捆住络住,它要守护这些房子,守护这个山村。看着满墙绵绵密密的络石藤和淳朴无邪的白色小花,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感动。

果然,村子里的络石随处可见。它们爬到无人居住的屋檐下,爬到已经缺漏的瓦背上,爬到被火烧了一半的废墟里,爬上摇摇欲坠的门框,爬上不再冒烟的烟囱,爬上倾斜垮塌的墙头……有一间屋子倒塌得只剩一垛石墙,石墙中间嵌着一扇木窗,络石从墙脚攀上去,柔韧的藤茎从一个个石缝穿进去,隔一块或几块石头,又从另外的石缝里穿出来,攀援到木窗上,从窗格子里穿进绕出,把木窗牢牢地络在石墙上。我相信,有了络石的守护,这垛残墙会矗立得更牢固些,这些老房子也会保存得更长久些。但我也明白,对于轰轰发展的历史来说,络石的力量终究是微弱的,它络不住村人们走向山外的脚步,络不住终将消失的偏僻山村,更络不住滚滚向前的时代巨轮。

村子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我转悠了小半天,才遇到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妇人。她住的这排房子只剩下她和老伴两人,边上的房子长久没人住,门掩草,径封苔,摇摇欲坠。他们住的这间也这个那个都坏了,上午儿子过来帮忙修了一下,又回去了。她和老伴都已七十多,去年下半年,老伴在地里干活,从上一块地摔到下一块地,摔断了六七根肋骨。儿子让他今年别种田地了,先荒一年,把身体养好,他还是要种,种惯了不种难受。这是最后一批守护山村的老人,他们与那些络石一样,舍不得这些老屋坍圮,舍不得这片土地荒芜。

出来,车子停在盘山公路,村庄正好隔谷相望。看不到络石,看不到残墙,看不到废墟,只看到线条优美的梯田,绿树点缀的村庄,似一卷宁静诗意的田园风光画。画面里,一个蓝衣服的老农佝偻着身子赶着水牛正在一块水田里耕耘,不知道是否就是那位摔断了肋骨的老伯。天与地之间,他和他的牛缓缓地向前移动,移动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

我拿出相机拍下了这一幅画卷,这是我们中华民族世世代代流传的一幅“名画”。然而,就如同络石记载了几千年的药用价值一样,终将被时代淡忘、湮没。

伊芳名紫云英

“英”,写起来好看,念起来更好听,仿佛金属乐器奏击后缭绕的回响。字典里“英”的释义其一是“花”,其二是“精华”。形美音美意美,因此,中国人名字中带“英”的非常普遍。可花草中以“英”命名的却少之又少,想来想去,只想到蒲公英和紫云英。

“蒲公英”,听起来有几分行侠仗义的豪气;而“紫云英”,听着则有几分超凡脱俗的仙气。单从花朵的样子来讲,紫云英的确像一位娉娉婷婷的小仙女,毫不辜负这个名字;但上天安排给它的命运却是卑微而庸常,不但无缘名花之列,鲜有赏识者,还被打入凡间底层,受尽蹂躏。

童年的记忆里,紫云英是村庄里每户农家每年必不可少的一茬作物,主要作用是喂猪。在我们那儿,把它叫作“草”,念去声。这是一个太随意太漫不经心的名字,约等于无名氏。那时我们从来不知道它有“紫云英”那么好听的一个学名,记得有一次我在作文里也把它叫作“草”,老师批改的时候,在旁边注了“苜蓿”,对三四十年前的一个农村小学生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陌生却又显得非常有学问的词。从此我认定,“草”的大名叫“苜蓿”,还曾颇为得意地“指正”过几个小伙伴。长大后有一次忘了什么原因,特地到词典里去查“苜蓿”,解释里“开紫花、牲畜饲料”这几点都对上了,更巩固了我的错误认识。直到不久前,偶然看到一个文章,才搞明白,我们田里的“草”,真正的芳名叫“紫云英”,苜蓿与之并不是同一种植物,不过相似度的确挺高,不怪我的小学老师也搞错了。

“紫云英”,一个看一眼便会爱上的名字,诗意而美丽。为自己的无知惭愧的同时,也替紫云英感到憋屈,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为什么却鲜为人知呢?小姐身子丫鬟命,或许正因为太好听了,不够接地气,所以反倒被忽略了吧。试想,让一个农妇对孩子说,“去,割篮紫云英来喂猪”,这实在是又拗口又别扭。对农人来说,只要知道它能喂猪、能肥田就足够了,至于叫什么并不重要,叫得顺口听得明白就行。在贫乏艰辛的生活面前,一个美丽的名字也是遥远的奢侈品。

两三年前,听到有人说“草”很好吃,街上也有得卖,我是相当意外的。在这之前,“草”在我脑海中的概念就是专门用来喂猪的。小时候,农村每家每户都养猪,而“草”是猪的主要食物之一。十月左右,晚稻收割了,田空了,人们撒些草籽,也不需要锄地、施肥、治虫什么的。立春时节,經历了严冬考验的草籽焕发出勃勃生机,在田里铺开一层绿毯,那绿真是绿得清新,绿得欢悦。成片成片翠生生的绿,拉开了春天绿色的序幕,使得枯黄沉寂了一冬的大地顿时有了精神头儿。再经几阵春风几把春阳,在一片碧绿之上,浮起一层紫色的花朵——即使开放仍然避免不了沦落为猪食的命运,它们还是以笔直、坚定、骄傲的姿势绽开了。有时想,植物活得实在比人精彩得多,因为它们从没有对未来的担忧和对死亡的恐惧。该长叶的时候就认认真真地长叶,该开花的时候就漂漂亮亮地开花,它们无言地践行着许多人追求的却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活在当下。

近些年每次出去踏春,如果看到紫云英花,我都要拍些照片带回来。这花,真的很美,越看越美。远看成片的紫花,犹如紫云铺地,又似天然锦罽,称之为“紫云英”再形象不过了。我最爱紫色的花,紫色高贵而又神秘,迷梦一般,紫云英的花瓣紫中带白,白中渗紫,散发出一种浪漫的美感。花朵的姿势那么优美,笔直纤细的绿茎高高托起一圈粉紫色的花瓣,亭亭玉立的姿态像极了出水的荷花,怪不得在日本把它们叫作“莲花草”。每一片小花瓣微曲着向上翘起,像造型优雅的兰花指,挽着风,轻轻摇曳,高雅柔美的气质与生俱来。古人对植物要比我们耐心得多,早就感受到了它们摇曳生姿的动态美,在《尔雅·释草》里名作“柱夫,摇车。”北宋学者邢昺注释:“柱夫,可食之草也。一名摇车,俗呼翘摇车。蔓生紫华,花翘起摇动,因名之。”

小时候,虽然经常与紫云英打交道,却从来没有用心欣赏过它的美,大约那时只当作饲料看待,而忽略了它也是一种花。二三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猪也到了食物匮乏的时节,储存的番薯已经吃完,野外也割不到多少猪草,幸好田里的“草”已经长得很密集了。放学在家时,就经常被差遣去田里割“草”,提一个竹篮,带一把镰刀,“草”嫩油油的,不需花什么气力,一镰刀下去就是一大把。提回家,加些泔水,就是猪的中餐或晚餐,猪“呷呷呷”地吃得很香。清明时节,春播的时候到了,地里的“草”要全部割完。这时候,“草”已经长得很旺盛了,绿绒绒的真像软绵绵的地毯,小孩子总忍不住要在上面翻几个滚;花也开得很密集,但镰刀下去的时候一点也不手软,照样“列列”地全割倒了,毫无怜香惜美之心。

割完了担到家里,还要储存起来,这是猪们接下去长达几个月的主要食物。“草”在屋角堆得像小山,大人们拿来铡刀,一把一把地连花带草铡成短末。那时每户人家都有大大的七石缸,有的人家还有专门用来沤草的草池。铡好的草放到七石缸或草池里,这时,家里的小孩全部出动了,一起“踏草”(如果说成“踏紫云英”,那就有些残忍的意味了)。“踏草”的目的是把草踩实,以盛下更多的草。小孩们很乐意做这个事,光着脚挽起裤腿在七石缸或草池里上蹿下跳,尽情玩闹,有时吵过分了就会引来大人的呵斥。一层一层地踩实了,角角落落都踏遍了,装满了,上面覆一张尼龙薄膜压几块石头,就那样露天放着。尽管不久后就腐烂发臭了,每一餐喂猪去舀一桶,加些谷糠啊泔水的,倒在猪槽里,猪还是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候的紫云英一生受尽蹂躏,连果都来不及结就成为猪食,可谓微贱,甚至还不如那些野花野草还能自生自灭完成整个生命过程。但是,时代赋予伊这样的命运又能奈何。

知道紫云英的嫩苗可以吃之后,我也吃过几次,汆过后清炒或者用来炒年糕,味道都很不错,吃着有一种类似野菜的自然清香。只是我的记忆里小时候从没吃过这个,为了验证记忆是否正确,我特地问了母亲。母亲带着那种感慨世风日下的语气说:“现在的人好吃的东西不吃,把草、荠菜、番薯藤这些东西当宝,以前谁在乎这些东西,只有一些实在穷的人家没东西吃时才割些嫩‘草炒年糕或晒成干啥的。”是啊,三四十年前,人们刚从饥荒年代走过来不久,吃够了野菜、树皮的人们,当然不会觉得“草”是一种美味,不是迫不得已,谁会愿意吃呢!如今人们吃厌了大鱼大肉的舌头,又想方设法品尝不一样的味道,于是又想起了野菜的鲜美。母亲的难以理解是正常的,每个时代总会带来太多令老一辈搞不明白的变化,“草”由过去的牲畜饲料成为如今人们的桌上佳肴,只是其中微小的之一。

现在农村很少有人养猪了,即使养了也不愁没得吃,再也没人沤“草”了。有时在山村里走,经常能看到老屋残墙旁废弃的一口又一口七石缸,破裂的完好的都有,属于它们的时代过去了,现在都成了无用之物。偶尔回到故乡,总是发现她在四季里努力地追赶着时髦,大片大片地种植油菜花、马鞭草、波斯菊等涂脂抹粉地打扮自己。春天时节,田野里也很难再看到紫云英了,只有很少几块田里还有种着。也有人割些嫩苗拿到市上卖的,主要作用还是为了肥田,到春播的时候直接翻进土里,就是很好的肥料。可毕竟还是麻烦,不如买现成的肥料。再过几年或十几年,可能“草”就要彻底退出农田这个舞台了。

春风十里,紫花摇曳,它们回归紫云英本身,不再是猪草,不再是肥料,只是作为大自然的生命之一而活着,只是作为一道纯粹的风景而存在,这样也好。只是,到那时,田野里还能寻觅到伊的身影吗?

虎耳草

如果爱情有盛开的季节,那应该是在夏天。枫树岭村的爱情都已远走他乡,这里的夏天只剩下盛开的虎耳草花。

这是夹在两县交界处的一个山村,怀疑“枫树岭”是由“分水岭”别音而来,四面青山如屏,绿树掩映,翠竹婆娑,且并未见几棵枫树。两山夹峙绵延,一座山扭了一下腰,闪出一段稍闊的峡谷,一个村庄便在此生息;那扭出的山腰,便是两县的界线。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这样的村庄往往有一些独特的故事,只是静默的残墙和锈蚀的门锁已不能向我诉说些什么了。当我发现那成片的虎耳草时,这个山村就以此为标签烙在我的记忆里了。走过很多山村,但从未在村庄里见过虎耳草花——这么独特的叶和花如果见过我不会忘记。

花朵小而精致,每朵都是五个花瓣,三短二长。三个花瓣朝上,小小的椭圆形,约三四毫米长,白色中染几点红晕,杏脸梨腮点胭脂,像一位幸福而羞涩的小新娘;又像南朝寿阳公主额上的梅花妆,梅花落雪般清丽脱俗。另两个花瓣长长地朝下垂落,足有上面小花瓣的五六倍长,洁白如玉,没有一丝杂色,形状很像兔子的长耳朵,我却更愿意想象成小天使的那对翅膀。这些小小的花儿,是多么想飞起来啊,竟然长出这样完美的一对翅膀!静静地屏息凝视,只怕出一口大气,它们就拍拍翅膀飞走了——它们只是一群暂时歇息的小精灵。

每一朵花都开在茎的分枝顶端,离叶子远远的。叶子贴着根生长,不肯长到茎上来,那花仿佛由那两片长翅膀带着要飞到远方去,叶子喊都喊不回。初见虎耳草,我只看到花,被那两片长翅吸引,以为底下的叶子是另一种不搭界的植物。花朵那么的纤小轻盈,叶子却是那么的粗大肥圆,无论气质长相都不像是一家人。我只顾看花,差点忽略了叶子,却没料到,虎耳草的重点却是在叶子上,有些人栽种虎耳草的原因就是喜欢它的叶,“虎耳草”之名也是因叶而得。

仔细观察,虎耳草的叶子确实相当特别,圆如蒲扇,网状叶脉清晰有致,如同雕刻上去的花纹,正反面都布满细细密密的腺毛,样子的确有点像老虎的耳朵。有的地方称它为“石荷叶”,是因它喜欢生长在阴湿的石隙间,平展的圆叶子很像田田的荷叶。《本草纲目》里对这两个名字都有提及:“虎耳,生阴湿处,人亦栽于石山上。茎高五六寸,有细毛。一茎一叶,如荷叶盖状,人呼为石荷叶,叶大如钱,状似初生小葵叶及虎之耳形。夏开小花,淡红色。”可见这两个名字都是古人根据它的叶子形状而起的。“叶大如钱”应该讲的是没长大的虎耳草叶子。刚长出来的虎耳草叶子呈紫红色,小小嫩嫩毛茸茸的,萌萌的很可爱;长大后正面渐渐变成绿色,样子慢慢变得粗犷,最大的快赶上南瓜叶了。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虎耳草,本来就喜欢野花野草的我,不能不喜欢上这样独特的虎耳草。为了看虎耳草,这个夏季我三次驱车翻山越岭来到偏远荒芜的枫树岭村。最后一次,我忍不住拔了几株虎耳草带回了家,想把它栽种起来。

虽是初见,然而“虎耳草”的名字却早已熟悉。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前前后后看了三次,虎耳草在故事里一再出现,草蛇灰线,伏脉于翠翠和傩送的爱情。

“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悉。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这是虎耳草第一次在书中出现,情窦初开的翠翠内心早已钟情傩送,只是少女的含蓄羞涩让她难以启齿,只在心底里百转千回。听老船夫祖父讲了父母的浪漫爱情后,那天晚上在梦里她大胆地放飞自己的灵魂,飞上悬崖摘下这”肥大”的可以作伞的虎耳草。

让翠翠做这个梦的起因,除了祖父所讲的故事,更主要的是傩送的歌声。这是中夏十四的晚上,“正是有大月亮的天气”,“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傩送就在“月光照及的高崖上”,为翠翠唱了半夜的歌。翠翠并不知道有人在为她唱歌,然而相爱的人是心有灵犀的,她就在傩送的歌声里做了那样美妙的梦。第二天早上她对祖父说:“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到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

与傩送同时爱着翠翠的,还有他的哥哥天保,两兄弟决定用唱情歌的方式,让翠翠作出选择。弟弟一开口,哥哥“明知不是敌手”,便不再开口,第二天就离开了茶峒,驾船向下河去了,“好忘却了上面的一切”。翠翠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傩送的歌声却已经融入了她的灵魂,第二天,当祖父把从傩送那听来的歌再唱给她听的时候,“她自言自语说:‘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之后有一次,翠翠大清早上山去掘竹鞭笋,在竹林里无意间听到傩送与另一个人的对话,话里流露的正是对翠翠坚定的爱意。翠翠回家后,祖父问她得了多少鞭笋,翠翠红着脸从篮子里倒出来的,“除了十来根小小鞭笋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这次翠翠并不是做梦,而是实实在在地采了一大把虎耳草,似乎预示着她和傩送之间的爱情越来越明朗了。

可是,那一晚之后,傩送的歌声却再也没有传来。随后传来的却是天保被水淹死的噩耗。傩送悲痛之余,将哥哥的死怪罪于老船夫,这时他父亲又有意与以碾坊作陪嫁的王团总家结亲,但傩送仍爱着翠翠,与父亲吵了一架后,赌气出走,坐船下桃源了。

故事的结局是凄美的,老船夫死了,翠翠接替了祖父的工作,守着渡头等待着爱情的归来。故事最后写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是一个不是结局的结局,作者终不忍心彻底断绝乱世里那一点美好的希望。我们祝愿总有一天,翠翠能把采到的一大把虎耳草交给归来的傩送。

《边城》的故事背景在湘西一个叫“茶峒”的小山城,碧溪、渡船、吊脚楼,山崖之上想必长满了虎耳草。纵观全文,虎耳草在故事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作者在它身上寄寓了深厚的内涵。虎耳草不但不是名花异草,甚至可以说是寂寂无名,作者为什么要选择它来担当这样的重任呢?这应该与作者自己对虎耳草的钟爱是分不开的。

似乎许多人都知道沈从文先生对虎耳草情有独钟。1982年5月,沈从文先生及夫人张兆和回到阔别六十多年的故乡凤凰,在表侄黄永玉及同乡田时烈等人陪同下重游了几处故地。田时烈后来在《家乡人迎葬沈从文》一文中写到了这段经历,其中有一段话就和虎耳草有关,当他们坐的小船在凤凰县城外的杜田村凉水井旁边靠岸后,沈从文上岸去看了虎耳草,“井旁岩壁上长满了茸茸的虎耳草,沈先生告诉我们虎耳草很能适应各种土质,開小白花,是消炎去毒的一种好药。看!它们每片叶子都很完整,虫子是不敢去咬它的。农民常用它消除一些无名肿毒……”。

从这段话我们可以得知,虎耳草在沈先生的故乡的确是一种常见的野草,也可明白沈先生之所以钟爱虎耳草的一些原因:生命力顽强,是一种好药,且不惧虫咬。据说沈先生还把虎耳草从家乡带回到北京,在北京的家里也长得很好。汪曾祺先生回忆沈从文的文章中有一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里面写道:“沈先生家有一盘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盘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不知道这盘虎耳草是不是就从故乡带回的,它的一花一叶却一定倾注着沈先生的乡情、乡思和乡愁。

沈从文先生对故乡始终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他的作品处处流露出对故乡的眷恋。1992年5月10日,是沈从文先生逝世四周年忌辰,家乡人民为他举行了骨灰安葬仪式,部分骨灰洒入沱江,部分埋在听涛山的墓地。田时烈的那篇《家乡人迎葬沈从文》中对当时情景也有记录:“最后一捧泥土覆盖完毕,沈老夫人、虎雏、之佩、沈红及王亚蓉再也抑制不住一路上克制已久的悲伤,失声哭了。他们去采来沈从文生前喜爱的虎耳草,后来大家都去采了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栽在墓碑石下的周围。”一生坎坷的沈先生,死后得以安眠于故乡的地下,还有自己心爱的虎耳草相伴,想必他会觉得欣慰的。

浙东深山里的枫树岭村,虽与湘西茶峒远隔千里,却也有许多相同的元素,青山绿水翠色逼人,人情风味淳朴自然,这样的环境,适合纯真的爱情生长,也适合虎耳草的生长。但奇怪的是枫树岭村子里其它地方都没有看见虎耳草,附近山村也没有,我后来在其它山村特意寻找也没找到过,不知这一处虎耳草最初是怎么在这儿落脚的。或许曾经有过一位和翠翠一样的美丽女孩,在梦里摘了虎耳草,种在自家的墙脚下,虎耳草便如思念一样蔓延开来,蓬蓬勃勃。如今,虎耳草越长越多,和翠翠一样的女孩却离开了故乡,到远方寻找爱情去了,只留下一村的荒凉破败和风吹过竹梢的叹息声。

带回的虎耳草我一半种在土里,一半养在水里,都活了。据说它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即使被埋在雪下也不会枯萎,因此又称“雪下草”。我虽没亲眼见证过它在雪下的存活,但它的顽强却已亲眼目睹。书桌的左角就放着那盆养在水里的虎耳草,日日可以看见,一个原先养过水仙花的小盆子,里面置几块卵石,倒半盆水,如此而已,它却活得有滋有味。我一向敬仰可以凭水而活的植物,生命可以简淡至此,堪比孔子盛赞的颜回。因而也养过几回水培植物,水仙、绿萝、富贵竹等,但都因疏于照顾没能活多久。当得知虎耳草也可以水培的时候,我就想试试,并没抱多少希望,没料到来自于泥土的它们这样快适应了完全不同的环境,我没有花多少心思去照料过它们,所做的不过是在水快干的时候添点水罢了。时下流行“佛系”一词,“佛系养花”也应运而生,好种易活,不限容器,不限水土,低成本,低养护甚至不养护,这些条件虎耳草全都符合,我也算是赶上了时代潮流了,这都仰仗虎耳草的成全。

虎耳草的繁殖方式也是相当特别的。每片叶子长到一定的时候,便从叶腋间长出紫红色的丝状匍匐茎,因此,也有人形象地称之为“金丝荷叶”。随着叶子的生长,匍匐茎也越来越长,继而在茎上抽节萌芽,又长出一株小小的子辈虎耳草来,之后匍匐茎会继续长长,后面还会有小株苗在茎上长出。有时,一根细茎上可以悬挂数株从大到小的幼苗,如果摘下小苗放在阴湿的泥土上,没几天就可以长成新株。我从枫树岭带回的几株虎耳草,都已长出了好些长长的匍匐茎,种在土里的,匍匐茎贴着泥土,就发出了新叶;养在水里的,匍匐茎盘绕在水石间,没两天也冒出了新株。看着这些娇嫩可爱的小生命,内心柔软的喜悦油然而生。

网上说虎耳草的花语为“持续”,这与它的繁殖方式倒是挺贴合的,柔软的的丝丝蔓蔓,延续的却是生生不息的顽强生机。不知道这个花语意出何处,而我脑子里又一次浮现而出的,是拍成电影的《边城》结尾的镜头:冬天到了,雪花飘落在茶峒的翠竹上,飘落在溪边的渡船上,翠翠独自坐在落满白雪的船头,久久地望向远方……

我依然相信,如果爱情有盛开的季节,那应该是在虎耳草花开放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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