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涛
1
老家对于牲口一类统称为“牲灵”,我一度怀疑到底是“牲灵”还是“生灵”,没有人告诉我这个答案。
父亲一天书都没有读过,严格来说,应该是读过一天书的。听已经躺在村后那片土堆里的奶奶说过,父亲上学的第一天就跟着邻居李大军藏在了大军爷爷瘸老三为自己准备的那口油黑乌亮的棺材里。母亲生逢“赶英超美”的时代,却连村里的校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后来草草上过几天夜校,也算是沾了国家扫盲教育的光,勉强能够“画”出自己的名字。邻居的叔叔大婶也都是两眼一抹黑,白纸黑字里找不出春秋。所以,关于“牲灵”还是“生灵”,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
后来多少接触了一些佛学的东西,才明白“生灵”是一个带有浓重的宗教意味的词,众生平等,依正不二。而依字典释义,“牲灵”则是中国北方地区一些农村对于牲口的叫法,如陕西、山西、山东等地。“牲”是古代祭祀神灵的一种祭品,而祭祀总是不可避免地跟死亡相连,带有英雄主义和悲情主义色彩,“灵”是一个带有神学意味的词,有几分神秘主义的意味。“牲灵”一词天然地带有一种自然的气息,总是让人不自觉地想起晨雾里冒着热气的牛粪,被羊群啃食过后的草渣,炊烟里狂吠不止的黄狗,夕阳里甩着沾满粪便的尾鬃拍打蚊蝇的黄牛。一个“牲”字勾画出了一个物种命运的终极意义,一个“灵”字点化了众生万物,一切瞬间都有了灵性。
老家曾经养过各种各样的“牲灵”,如灰驴、山羊、小尾寒羊、兔子、土狗、母猪之类,对了,还有一群鼷鼠。记得有一年冬夜,我陪母亲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突然有一群兔子大小的鼷鼠从猪圈后面跑出,由北往南飞奔,少说也得有几十只吧,尘土飞扬,整个冬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鼠奔给惊醒了,甚为壮观,母亲说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猪圈里母猪的每个奶头上都挂着一只红嫩的猪仔,哼哼唧唧的像是在做梦;灰驴站在随处漏风的西屋里睡着,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微霜;黑狗被鼠群惊醒,懒洋洋地叫了几声,抖了抖身子,脖子上的铁链发出了叮铃铃的响声,然后回到窝里。
夜又安静了下来。
2
至于我家这头灰驴,那可是有说头了。
打从我记事起,那头灰驴就像是东厢房屋脊上那几颗牛筋草一样在我的记忆里晃来晃去,春天时,牛筋草开始发芽吐穗,南风一吹,花粉和种子就开始在屋顶上嬉戏打闹起来。灰驴这时候也到了退毛期,一簇簇细密的冬毛在南风中飞来飞去,有的吹到屋檐上,有的挂在枣树上,一不小心还会钻到人的嘴巴里,这时候吃了驴毛的人便会狠狠地吐几口唾沫试图把毛吐出来,但是驴毛却像是房梁上作窝的家燕,在人的嘴里作了窝孵了蛋,最后这人便会皱着眉头把食指和拇指伸进嘴里把驴毛抠出来,在墙上或者树皮上擦一下手。
听母亲说,那头灰驴是在我还没有断奶的时候,父亲赶大集时从骡马市买回家的。刚刚买来时,灰驴还不到一岁,两条健壮的后腿总是不安地踢来踢去,两条耳朵犹如乌纱帽的双翅摇摇摆摆。母亲说,灰驴刚刚买来时性格极其暴烈,与野驴无异,每次挣脱缰绳时,半个村子的人都帮着往家里赶。我虽然不记得赶驴的这件事,但是我现在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时的场景,一群灰头土脸的男人女人拿着手中的家什,晃动着双臂像是从空中俯冲而下的野鹰扇动着双翅,嘴里大声吆喝着,从四面八方围成一个圈,随着这个圈慢慢地收缩,“野驴”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被驯服了。等到我记事的时候,即使没有了缰绳的束缚,灰驴也不会再往外跑了,而是紧紧跟在母亲身后,噗噗的打着响鼻,像是试图引起我们的重视,与其说灰驴是被驯服的,倒不如说是被母亲给感化了。
母亲就像照顾孩子一样悉心照顾着灰驴。灰驴和那头通身油黑的老母猪是家里唯一的财产,每天给灰驴喂饱料喝足水,成了母亲一日三餐之前的固定仪式。我们曾经多次劝说母亲先吃饭,人吃饱了之后,再管牲灵。而母亲的答复却是人的饭都是从牲灵的嘴里匀出来的,怎么能够让这些牲灵看着人吃饭呢?
农忙时节,灰驴要下田拉车犁地,几亩地下来灰驴身上的毛被汗水浸透,回到家母亲心疼地给灰驴擦毛,揉一揉身上的肌肉,而且还会连续给灰驴喂几天的豆面草料,那个时候豆面在我家算是上等粮食了,这相当于人的生活水准了。盛夏,夜里蚊虫咬得灰驴非常烦躁,不停地踢打,母亲晚上就会起夜几次,帮着灰驴驱赶一下蚊子。母亲照顾灰驴的时候,总是会不停地跟它说话,有时会心疼地摸摸它的脖子,有时会给它挠一下痒痒,每次灰驴都像是听懂了母亲的话,在母亲的身上来回蹭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灰驴这是在向母亲表达感激之情吧。我家住在村子的南头,几百米不远的地方便是一个炼油的土罐,那个年代农村炼油的土罐着火和爆炸是常事,对周边的居民造成很大的威胁。记忆里每当村南头的油罐着火时,母亲便会牵着灰驴,赶着猪,叫着我们姐弟四个沿着门口的那条大街匆匆忙忙地往北走。现在每次从电视机里看到地震灾区灾民避难的场景时,便会想到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个和灰驴以及猪逃命时的场景。母亲一手是生活,一手是希望,身后是冒着浓烟的油罐。
秋天我牵着灰驴行走于原野,灰驴在沟沿荒地里啃食野草,我在橘黄色的夕阳里用枯枝写写画画。
每當太阳只剩下光,热量开始在远处消失的时候,我跟灰驴的影子便会被拉得很长很长,最后我们的影子便融为一体,铺展在大地上。暮色已至,我唤几声,灰驴便会老老实实地走过来,在我的面前打着响鼻。每次放驴离家太远的时候,只要有灰驴在我身边,我就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安全感。灰驴高兴的时候,会把耳朵往脖子后面一抿,做出要撒欢的样子,这是我一个人在野外最怕面对的事情,我便吓得大哭一通,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灰驴却在离我不远的水沟边低着头甩着尾巴不紧不慢地喝水。夕阳里,我骑在驴背上,沿着那条回家的路,往家里走去。被晚露打湿的驴蹄叮咚叮咚踏在板结的路面上,印出一朵一朵的牵牛花,这牵牛花又像是一支支归家的号角,在黄昏时分吹响。
其实对于灰驴的死我是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
记忆中灰驴生过几次大病,但是它好像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地位似的,没有了灰驴,这个家的生活将会一落千丈,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灰驴的每次灾病都会化险为夷。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已经十岁的灰驴突然肚子发胀,不吃东西,趴在枣树下面不想动弹,母亲认为这是灰驴年纪大了消化系统出现了问题,肠子黏连在一起,按照之前的老方子,需要给灰驴喝大量的水,然后牵着它在大街上快走,以促进肠胃的蠕动。
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慌乱。她牵着灰驴从东边的沟梁走到西边的荒地,从北边的坟茔走到南边的林场。亥正已过,母亲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当母亲牵着那头灰驴行走在每天必经的小路上时,板结的路面已被深秋夜晚的重露打湿。然而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慢慢降临,包括灰驴身边的那一头幼崽。意识到灰驴的死亡应该是在凌晨四点左右的时候,母亲的一声哭喊瞬间划破了黎明的夜空,东方的暗夜就这样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鱼肚白,光和热开始从我经常放驴的那片沟梁开始慢慢地播洒开来。我也是在此时,被母亲的哭喊声惊醒,睡意朦胧中我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用被子蒙着头强迫自己继续睡去,企图把这眼前的噩耗变为梦境。
后来才知道,凌晨时分父亲叫来了邻村的兽医,醉醺醺的兽医给灰驴的胃部灌入了几斤食用油,没过几分钟灰驴就停止了呼吸。兽医害怕承担责任,连出诊费都没来得及要,就骑着摩托车逃一般的离开了我们家。几年后的一个傍晚,兽医的儿子来到我家讨要当年的出诊费,母亲就把灰驴之死的过程讲给了那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兽医的儿子,小伙子推了推眼镜,很惭愧貌似又在极力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某种情感,半晌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声音很小,但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娘,我爹有一次酒后驾驶摩托车出了事故,走了”。一切都陷入了静默,然后母亲转身回到屋里,拿出钱给了兽医的儿子。
3
前些年,我回老家时还时常能够在院子的杂草中发现一缕缕猪鬃,坚硬的猪鬃像是一根根黑色银针散落在门前堆放柴草杂物的空地上。那时黑猪被卖掉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了。我早已习惯了流水对于大地的雕琢,也习惯了岁月对于人心的剥蚀,而对于猪鬃历经数个冬夏却依旧能够留在原地,仿佛对时间免疫了一般,使我非常惊讶。
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头黑色的母猪。
如同灰驴一般,猪是父亲赶大集时买回家的,那是一只纯种的八眉猪,通身乌黑,没有一根杂毛,像是抹了一层沥青似的。对于沥青和猪的怪异联想源自我小时候农村家家户户炼石油的经历,褚红色炼油罐就安置在村外的空地上,石油蒸馏过后的残渣就成了沥青,半固态,具有极强的黏性和防水性,曾经见过村里人过年用沥青沾过猪毛,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沥青都是用来铺路或者铺在自家的“屋山”上。刚刚把黑猪买回家时,母亲把萝卜、青菜、窝头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喂它,那个年代买一只猪仔的钱足足可以买一袋小麦,如果这只猪仔出点什么差错,损失的不只是一袋小麦,那将是我们家每个人对于美好未来的幻灭。
八眉猪是一种生长速度很快的品种,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黑猪很快成了一头膘肥体壮的成年黑猪,后来便产下了一窝猪仔,这一窝猪仔足足有十几只,而且几乎每年都会生一窝猪仔,这一窝猪仔足足可以应付父亲半年的酒债,当然也包括一部分粮债。每到年底,债主在猪圈里提走一只只被母亲照料得油光发亮的猪仔,仔猪刺耳的哀嚎、老母猪在猪圈里受惊似的跑动、黑狗的狂吠以及胡同里远去的脚步声,仿佛成了我们家每年春节的序曲,而观众永远只有五个人,红着眼睛、一脸窘迫的母亲,躲在屋里的三个姐姐以及站在母亲身边手足无措的我。而父亲,一到年关,就骑着那辆被爷爷骑得没了车刹和铃铛的老金鹿出去躲债了。
冬天碰上黑猪生崽的时候,母亲就会将猪仔一只只放进箩筐中,端到我们住的屋子里。黑猪就会跟在母亲身后,在母亲指定的位置铺身躺下,而一只只猪仔像是一群大赦的强盗,肆无忌惮地争夺着母猪的乳头。深夜时分,母猪如果想要排泄,便哼哼唧唧地来到我们睡觉的炕沿下面,来回地走动,仿佛是在让母亲给它开门。据母亲回忆,有一次,夜里大雪,我们都在熟睡,而黑猪想要出门尿尿,便哼哼唧唧地叫母亲开门。那晚母亲睡得格外沉,直到黑猪的叫声吵醒了我们,母亲才一骨碌掀开了被子,慌乱中踢踏着鞋子给黑猪开门,那头黑猪后腿刚刚迈出门槛,就泄洪一般的尿了起来。那一晚,大雪包裹着整个村庄,安静的院子在雪的映照下闪着荧光,枣树的枯枝将残月切割得七零八碎,留鸟在小院东侧的草房里发出几声啾啾的寒鸣,给这白夜增加了几分清冷。黄大仙的脚印从那一节早年的残壁上一路延伸到茅厕旁边的草垛下,黑猪滚烫的尿液从屋门口一路狂奔,像是地图上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流过这个院子的寂赖和清冷,最后掺着月光和雪水流进那一晚的夜色里。尿完尿,黑猪便又费力地扭动着圆鼓鼓的屁股摇着尾巴折身回到屋里,还不忘在母亲的腿上蹭蹭。如今,年老的母亲经常感慨,那个贫穷的年代,连牲灵都是通人性的,母亲怕猪挨冻,让它们跟人一起同住,但是猪也是有灵性的,或许它担心自己在屋里大小便会给母亲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或许它怕糟蹋得屋里一片狼藉,母亲又会被父亲冷嘲热讽,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毕竟牲灵的事情,谁又知道它们的心思呢。
那个年代,对于每一头牲灵来说,生育能力與它们生命质量和长度有着直接的关联。后来黑猪老了,生育能力下降,生不出可以填补这个家庭债务的猪仔了,那么,最能体现黑猪价值的便是它的血肉了。我时常在想,贫穷像一只凶猛的野兽,两眼露出的凶光能够逼迫人类自动放弃物种之间的情感和爱,作出一种关于自身应该是生存还是毁灭的抉择,人类生存的窘境会激发生物链顶端的本能,除了自身,一切区别于人类的物种在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成为牺牲品。
猪贩到来之前,黑猪在门前的杂草堆旁趴了几天,最后双方以折中的价格达成了协议。黑猪的离开并没有在这个家庭产生多大的波澜,就仿佛是春风吹走了柳絮、夏雨冲走了繁花、秋阳晒干了青草、冬夜偷走了白昼一般,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然而,一种莫名的感情却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不停地酝酿,没有人敢说出口,也没有人愿意说出口。直到前几天,我给母亲打电话时说起了那头黑猪,母亲哭着“央求”我,一定要好好写一下家里的那头老母猪,要不是当时家里太穷,当时真的应该把黑猪养到老死,然后把它掩埋掉。那头猪太通人性了,以至于父亲经常酒后跟母亲吵架,说母亲把牲灵都给养傻了。父亲口中的“傻”我明白是什么意思,牲灵的兽性被母亲感化了,变得有灵性了,通人性了。
4
是时候来讲一讲那条狗的故事了。
这么多年的我的梦境里,只要出现狗的影子,便是小时候家里养的那条黑狗了,黑狗是一只纯正的土狗,我们几个孩子给它起了一个土但是顺口的名字——小黑。后来,它生了无数只“小黑”,我们便叫他“老黑”了。
“老黑”是从邻居家抱来的,刚刚抱回家时,“老黑”还是一只乳臭未干的小奶狗,刚刚断奶的“老黑”天天睁着一双黑色的小眼睛吱吱地叫着。照顾奶狗的任务落在了我这个孩子的身上,每天吃饭时我都会给小黑狗嚼几口馒头,放在手心里,凑到奶狗的嘴边,奶狗便会摇着小尾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晚上我便会抱着毛茸茸的一团在温暖的被窝里进入梦乡。可以说,“老黑”是我一口一口拉扯大的。
土狗的生長速度就像是出土的竹笋见了春风,眼见着一天天地高大威猛起来。
土狗生性灵敏,警觉性很高,是看家护院的能手。在我们农村有一种说法,“看家有两宝,土狗和白袄”。其中“白袄”指的是大白鹅,之所以说大白鹅也可以看家护院,是因为白鹅的警觉性和大嗓门,只要家里有生人靠近,白鹅就会大声叫起来,会让客人内心一惊,也会让主人提前知道有客而至,提前出来迎客。但是,没有生人的时候大白鹅是不会叫的。土狗可就不一样了,每当夜幕降临、万家灯火之时,某一家的狗对着夜空长吠几声,接着东边的狗叫一声,西边的狗应一声,四邻八舍的狗开始你一句我一句,接着整个村子的狗就像是开了锅一样。李家的黄狗声音高亢,像是一位扯着嗓子在夸耀自己裙子漂亮又便宜的农村妇女,仿佛要让整个村子的男人都知道她的精明划算;张家的狗声音低沉,像是一位不善言语的中年男人在训斥自家的孩子,寡语而又威严;赵家的狗声音尖细,时常伴随长音和转音,像是狼嚎,听起来有点瘆人,像是村西头那位“老光棍”酒后的哭嚎,悲痛中夹杂着急切和燥热。我家的“老黑”也不甘落于人后,每天晚上也会伴着整个村庄的狗吠热血沸腾。狗的闲吠和狂吠对于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来说是很容易区分的,狗的闲吠就像是一群围坐在一起喝着茶水嗑着瓜子嚼舌根的女人,而狂吠则更像是一个孤独的勇士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做出的一种姿态,而至于危险到来之时应该怎么做那就交给主人了。一旦大街上或者院子的某个角落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者家里来了什么生人,“老黑”就会竖起耳朵,警觉地看着四周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汪汪汪的狂吠像是从嗓子里射出来的一颗颗炮弹,射向院子的每个角落。
记得九十年代老家开展过一次打狗运动,乡政府派驻打狗队入驻各村,挨家挨户找狗,一旦被发现朝狗的头部就是一闷棍,狗的子弹没等发射出来便伴随着惨烈的哀嚎声断了气。当时打狗队到我家时已经是傍晚了,从早上开始就有几家的狗不停地发出哀嚎,有一些不识趣的土狗便会大声狂吠,这样就相当于暴露了自身,下场可想而知。我早上就把“老黑”提前关到西间里屋里,轻抚着它的头,小声跟它讲不要叫,否则就会被打死的。黑狗貌似听懂了似的,趴在地上,下巴垫在我的脚上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待了一天,直到打狗队来到我家,黑狗也是安静地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声响,直到夜幕降临。“老黑”熬过了那一场匪夷所思的运动,靠的不仅仅是警觉,还有牲灵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性。
那个时代的农村不存在“宠物”“狗粮”“动物医院”“流浪狗救助机构”等之说,农村的狗天生命硬,放佛它们是带着看家护院的责任来到世上的。在农村见到生人不会叫的狗是会被主人嫌弃的,甚至会在树上被吊死卖给收狗的屠夫。狗生病了,主人也无能为力,能做的就是把狗牵到屋里,给点好吃的,能活一天是一天。大多数情况下是“自生自灭”,甚至尸体还会被卖给屠夫,做成狗肉或者被做成羊肉挂在血淋淋的橱窗内。“老黑”平日以剩饭剩菜为食,鱼刺骨头对于老黑来说,是上等的佳肴,但是每当人没有剩饭的时候,母亲便会从终日散发着腐味的柜子里盛出几勺麦麸或者豆面,往狗盆里加一碗凉水,搅拌均匀,“老黑”便会将狗盆舔得一干二净,回头便又跟街上的狗厮打在一起了。
黑狗是被药死的。
农村种田有一个习惯,就是将泡过农药的馒头或者粮食洒在自家的田垄上或者菜地里。一是为了消灭田鼠或者其它啄食粮食的鸟类,二是为了防止有些放牧者将自家的羊群赶到别人家的庄稼地里糟蹋庄稼。对于牲灵而言,他们并不知道人间还有这么多的陷阱,包括九十年代的那场“运动”。“老黑”消失后很久我们才知道它的下落,听说它的尸体躺在别人家的菜地里,被发现时已经腐烂。我们不知道它是因为饥饿吃了泡过农药的馒头,还是吃掉了被药死的田鼠。总之,我没有见过“老黑”的尸体,与其知道“老黑”被药死的消息,我倒是更相信它跑到了那天夜晚的风雨里,迷了路,在另外一个地方安了家,又生了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