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开

杨仲文

上海地处江南水网地带，上海人拿流经上海的大小河流统称为“河浜”。大一点叫江、河：黄浦江、苏州河;小一点叫小河浜，有的小河浜忒小，连个名字都呒没;弗大弗小呢就叫浜：陆家浜、肇嘉浜、诸安浜、蕰藻浜（上海话读“温”弗读“云”，吴越古音）、泥城浜、洋泾浜。苏州河原生叫吴淞江，外国人建租界设立殖民地政府机构叫工部局，工部局测绘的上海地图上弗知哪能弄出个“苏州河”来，就此叫到现在。前头提到洋泾浜三个字开头有个“洋”字，弗要以为迭格名字也是外国人起的。历史上洋泾浜就是上海县城外直通黄浦江的一条河浜，后来成为英法租界的界河，到了上海第一次大发展地皮金贵了，1915年填浜筑路，叫做爱多亚路，现在是延安东路一段。改革开放上头骑了条高架，迭段高架上海独一无二，有个名字叫“延安路高架”。延安路高架全国有名气，外地人一车一车到上海旅游，导游总归要安排路线延安路地面上过一过，让倷看一看高架根大立柱上头九条张牙舞爪的金龙，然后瞎讲一泡啥格迭根立柱桩正好打在地底下条龙的背脊上，“三天三夜桩打不下去”，后来有位大和尚舍身念经作法，桩打下去了老和尚也上天成佛了……嚇得点外地人相信得弗得了，一面拿手机穷拍根大立柱，一面嘴巴里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上海人嘛呒没几个会得相信迭套鬼话，官方网站早已辟谣多次。

讲回洋泾浜，当年租界两岸华洋杂处，日长世久就出现了一种混搭语言叫做“上海洋泾浜”，老字典里英文正式词汇叫Pidgin English，意思是“像鸽子叫一样咕咕哝哝含混不清的英文”。交关“洋泾浜”逐渐成为正式“上海闲话”，比如英文ALL the same，到了上海老宁波嘴里就变了“格落山姆”，大家侪听得懂是“统统一样”的意思，迭格是搭外国人做生意辰光长了讲出来格“洋泾浜”。还有“骯三”！英文是On Sale！现在上海街头巷尾外地人開个小店也会得用迭两个英文字了嘛，意思是弗灵光卖弗脱的落脚货拿跳楼价来卖，强（便宜）点卖卖脱。上海人用久了就拿来贬低一个人：“迭档码子顶骯三！”今朝讲起来：“人渣一个！”洋泾浜里顶出彩就是“小开”，上海老里百早刚刚开放的辰光，外国商船停了外滩十六铺码头，上海人对外国船长照英文音译叫一声：“开普顿（Captain）”。迭点船长照外国传统拿自家十四五岁个儿子带了船上，小小少年当个见习水手让伊经风雨见世面，大风大浪里经历过，将来好接自家班也当船长。既然船长叫“开普顿”，省脱点就叫“小开”。“小”是中文，“开”是英文，轧勒一淘，意译音译侪用到了，阿是标标准准的“洋泾浜”。

“小开”叫得多了，上海人拿殷实之家格儿子也叫做“小开”，迭格是洋为中用了，囡圄呢就叫“女小开”，北方话里叫少掌柜、少东家，不过总归弗及上海人叫小开来得响亮。上海人又拿殷实之家称之为“好人家”，迭种好人家多数人丁兴旺，弗讲讨几个老婆嘛总归也是几房子孙团堆一淘，因之也称为“大（音du）人家”。上海大人家弗光是一帮资产阶级，还有随着门户开放城市发展而产生的高端人口，比如出了名的律师、医生、教授，海关银行邮政里的高级职员等等，虽然并弗直接拥有资本或者创办实业，但是收入颇丰侪算得上大人家好人家。后来嘛，按照阶级斗争学说迭些人侪属于斗争改造对象，所以当时哪怕寻开心讲一句“迭格人是大人家出身”，格末被讲个迭格人三日三夜睏弗着觉。几趟运动深入下来，“大人家出身”搭“小开”迭两句闲话就极少有人讲了。

1958年上海第一次对大学录取的中学生进行政治审查，本人被审定也是“大人家出身”，就俾某名牌大学物理系甄别出来，讲呒没资格去造原子弹。到了社会上，为谋生去陕西南路一爿汽车修理厂打工，分配拉风箱挥十八磅大榔头打铁，厂里叫“热作生活（工种）”。铁工组算了我，一塌刮子两个人，另一位师傅闷声弗响，一日天除脱“加煤拉风箱”，呒没第二句闲话。加好煤我先悠悠较拉风箱，等小煤屑烧光弗会吹得满天飞了，上火了我再开始用劲拉脱一歇，看见炉火纯青了我又放慢速度搭力度，让炉子保持燃烧猛烈，煤烧光了再加新煤上去，又重新慢慢较拉……看得出师傅弗讲嘛还是对我实梗拉风箱“刚柔居之，损益其时”的处理手法蛮满意。其实真正讲起来拉介大的风箱烧介大的炉子我还真是自出娘胎头一遭。只是记起了老早屋里厢读过《易经》当中讲：“爻位之初：发端萌芽，潜藏勿用（煤刚刚加好风箱要轻拉慢拉）;爻之二位：崭露头角，适当进取（火头上来了风箱好拉得重一点快一点）;三位：功业小成，慎行防凶（弗好拼命拉）;四位：新进高层，警惕审时（看看火头再用力拉）;五位：圆满成功，处盛戒盈（迭辰光风箱也要拉得悠一点）;到了上位：发展终尽，穷极必反（煤烧光哉）。”我拿八卦里的道理用了拉风箱上头弗是正正好嘛？可见得小辰光俾屋里大人拎牢耳朵硬劲“之乎者也”读点书还是派用场咯。再讲哪能会得拉风箱辰光想到《易经》八卦呢？实在是两个人闷头做生活，哼哧哼哧打铁闲话弗讲一句，人真要闷煞脱，格末我只好自家搭自家讲闲话，嘴巴里弗发出声音，肚皮里七想八想，弄到《易经》头上今朝我也是有点想弗明白奇怪煞。

叫我心里觉着怪的还有，明明师傅只是打铁格，但是大家倒叫伊“老郎中”。厂里设备出问题了或者修车子碰着难题了，总归要寻着伊。一般汽车发动机是六只汽缸，厂里老师傅讲：“修得好，一只缸好带牢六只缸一淘走;修得弗好，一只缸弗走吊牢六只缸一淘弗走。‘外国铜匠（机修工）的水平就勒格搭（此地）。”只见我师傅拿把大螺丝刀尖的一头搭勒发动机外壳上，木头柄凿勒自家耳朵眼里，一听就听得出啊里一只缸弗走呒没修好。迭辰光祖国大地上四处奔跑的侪是万国牌汽车，弗少还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爷货，坏脱了要修，一无零配件，二无图纸，全靠经验和智慧摸索研究土办法解决，我的铁匠师傅就有格点办法拿汽车修好。“老郎中”弗光厂里坐堂还要出诊，上海其他汽修厂兄弟单位常桩打电话到厂里来，要叫伊“出诊”去解决问题，我也就拿湿煤屑封了炉子跟了去。还有厂里每趟人家送部汽车进来修理，总归轮着我的师傅先上去彻底检查一遍，迭部车子毛病出了啥地方？哪能修法？由我做好记录交上去。后头每逢一部车子修好了，又是铁匠师傅带了我开出去到虹桥路上兜一圈，迭辰光虹桥路还是一大片农田，迭格叫验车生活（工作），板定由我师傅检验啥地方还修得弗够好。当年工厂是交关讲究诚信，送出去俾人家打回票几化难看相，一眼也弗好拆烂污。趟趟验车厂里会得派个人啥格事体弗做跟勒车子啷，起先我还觉得奇怪：厂里任务介忙哪能还好派伊跟了阿拉车子出去兜风？后来明白了，迭格人是监视阿拉的，倷啊会开了车子到别处打横（兜个圈子办私事去）。再有厂里辰光长了，我晓得全厂大大小小技术革新项目大多数是我师傅出个力出个点子，但是厂里工会室墙上光荣榜里从来呒没伊名字或者一张带大红花的照片，集体照也呒没伊份。我弗是乡下人头一天到上海，奇怪虽然奇怪，迭点我是只摆了心里厢。

打铁拉风箱一日天下来，一身臭汗加满面孔煤灰，落了班到钱家塘口口头间浴室汏把浴是必须的。有趟汏好出来实在困就勒躺椅啷睏着了，醒过来发觉迭位金口弗开的师傅就睏了我隔壁躺椅上，伊讲了句：“迭壶茶我新泡的，味道还可以。”我连忙接过茶杯讲声“谢谢”。喝脱一歇伊慢条斯理讲：“我勒厂里是管制分子，厂里做生活（上班）辰光尽量弗要搭我讲闲话，外头来阿拉两家头碰着了回到厂里厢也弗要提起。”我听了只会得低了头喝茶一面“唔，唔”答应伊。停一歇伊再讲：“我当过国民党空军，定了个历史反革命。”迭格当口（此时此刻）我就明白了师傅装哑子的道理。伊再讲：“我当空军是抗日打东洋人，空军里厢军阶定得高，管个十架八架战斗机就是团长师长了。不过抗战胜利我就回来了，我呒没参加打内战，中国人弗打中国人，老派里（派出所、警署）也讲我是‘有罪职而无罪责，从宽处理，摆勒迭爿厂里管制劳动，否则我格种人老早好送到青海去了（判刑，劳动改造）。迭爿厂是阿拉爷开了嗨的，我一径勒厂里管技术，厂里工人大都熟的，对我倒也呒啥……”实梗一来我心里厢的奇奇怪怪就解开了，也晓得了伊是迭爿厂的“小开”。

过脱一腔（不久以后）钱塘浴室里厢碰着多了，也许人脱光了衣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坦呈自我，我跟师傅两个人闲话就多起来了。一趟伊诚恳地对我讲：“大家厂里厢同事初见面，按道理应该请侬到屋里去喝杯咖啡吃顿便饭，不过我现在里弄里十七八双眼睛盯了嗨，实在弗方便请侬……”我连忙回答：“师傅侬忒客气了，应该是我先请请侬。不过我住的迭幢房子是家单位，落了班有人进出门口传达室要登记，也只好有心呒心对侬师傅讲句‘请字了。”伊抬起眼睛问我：“侬住单位宿舍？”我老老实实回答是住勒迭幢房子的汽车间里。伊想了想问我：“老底子迭幢房子是倷屋里厢？房子是倷格？”我无言作答。伊就讲：“怪弗得我看侬的言谈举止，心里总归疑惑侬是大人家出来的。”我更是无言。以后彼此就闲话多了起来，不过也就是脱光了衣裳盖条大浴巾勒拉（在）钱塘浴室躺椅上讲讲。勒拉厂里大家还是冷了面孔弗多一句，旁边人听起来总归是“加煤拉风箱”迭两句。有天夜里钱塘浴室出来，师傅讲：“明朝点早啷厢九点钟，阿拉‘兆丰花园音乐亭前头碰头侬方便伐？”我当然一口答应。老上海还是拿“中山公园”叫做“兆丰花园”。

格日天天气蛮好，格辰光一个礼拜休息一日天，大家侪忙屋里厢的事体，呒没介许多闲工夫来逛公园，再讲点小青年到公园里来谈朋友总归要寻个迓迓较（幽静）的地方，“中山公园”音乐亭前头一大片空旷的草地人也呒没。呒没外人师傅好像觉着真正自由了，伊就拿只口琴出来吹。伊只口琴德国货交关好，有半音阶升降功能，国产货里看弗见。口琴好伊吹得更好，花园清晨空气新鲜，音乐亭前头草地碧绿生青，高兴起来伊吹了一曲又一曲：《春之声圆舞曲》《溜冰圆舞曲》《杜鹃圆舞曲》……师傅还会得用舌头打哆噜吹《凤阳花鼓》：“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我讲：“我也有两只国产口琴，一只‘石人望，一只‘陈剑晨，伊拉两位编的口琴曲我也跟了电台里播的讲课节目学过，不过呒没侬吹得好。”师傅高兴地讲：“侬下趟带来，我帮侬吹伴奏。”

后来两趟伊就讲了，抗日战争辰光当空军只考两样：一个是验身体，一个是英文，侪是一批小开大学生去考，倒真弗是赶时髦，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我也晓得当年中国人远呒没解决温饱，整个民族是极度营养不良，也只有屋里底子好的人可以吃得饱吃得好。上海西化早，交关小开学外国派头崇尚体育，参加各种体育运动，自然验身体多数人合格可以当飞行员。另外加考一门英文，弗光是当时空军的英美教官讲英文，考一考英文也就连带考出了侬的受教育水平。当时中国多多少少绍兴未庄里的阿Q，连得自家姓的赵字也写弗出一笔。上海小开有条件受比较好的教育，有点从中学起就是全英文上课。专门就迭两样一考，当年空军里厢就独多个上海小开，择优录选，迭格是不争的事实。摆勒今朝如果全国统考迭两样，无论数量质量来讲，笃定还是上海小囡稳跑头马，迭格倒真弗是吃咖啡看弗起吃大蒜的了。

我师父又讲：“进了航校因为学得快学得好就指定留落来做飞行教官，有规定教官弗好上去搭日本人打，要留种嘛。轮到我好上去打已经是同美国人混编了一淘打日本人了。讲起来真是不堪回首话当年，日本零式飞机当时是世界王牌，美国人看见也有点吃酸。阿拉开的是苏联人支持的老式飞机，性能相差忒大，搭日本零式飞机弗好比。伊拉也俾德国人打得发急，能够送过来迭些飞机也真了弗起。实梗一来阿拉牺牲实在忒大，迭格惨啊！总算讲起来老天生眼睛，天报应！一日天老百姓发现有架完整的日本零式飞机掼勒浙江海涂上，飞行员大概跳伞落到海里去了。美国人连忙拖转去拆开来研究，寻出了迭种飞机的命门所在：原来伊弗好加足油门直蹿朝上，整架飞机会得散脱！美国人抓紧造出一种新的型号，马力比日本人大，外加专门直蹿朝上性能好，飞得比侬快比侬高迺末下趟碰着零式飞机就邪气简单，美国人叫做‘打罗浦（Loop音译，圆圈、环），阿拉勒高頭对牢零式飞机俯冲下去一顿扫射，打得差弗多了，机头一拎朝上直蹿，日本人根本弗敢朝上飞追过来，阿拉到了上头一只鹞子翻身，画只圈圈兜转来又朝零式飞机俯冲下去机关枪扫。”伊拿手里只口琴比作自家飞机“打罗浦”，垂直方向兜圈子示范俾我看，讲：“打得日本人还价也呒没，我从高头冲落来打伊，返转来朝上蹿伊又弗敢追，兜转一圈我又狠狠较打伊，趟趟拿日本零式飞机打得落花流水！每趟上去我总归头一个无线电里叫：倷让我先打脱伊！美国队长就回答我：OK！强尼侬去打，我保护侬！”

停脱一歇伊再讲：“趟趟打好落来，我总归关起宿舍门来哭脱一场，队长问我，‘强尼侬打脱日本飞机安全回来啥体哭？伊弗晓得我是想起前头牺牲格多少航校学生、战友，伊拉年纪轻轻家境优越教育良好，抱定必死决心拿自家生命、一切毫无保留交俾了国家搭民族，多少飞行员尸骨也寻弗着……还有日本人厾（duo，丢）炸弹阿拉死脱多少老百姓……我哭脱一泡人适意点。”

伊又讲回到眼门前：“我对老派（派出所民警）讲，倷讲我为老蒋（介石）卖命，我是弗承认的，抗战一胜利我就回来了，我反对打内战，中国人哪能好打自家人。我当国民党空军是为了打脱日本飞机，到今朝我也弗懊恼（后悔）。”我听了弗讲啥，“中山公园”音乐亭前头空旷的大草坪上就只有阿拉两家头静静较坐了，连得小鸟叽叽叫的声音也呒没。

前年我去美国，铁匠师傅开了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又长又大的凯迪拉克老爷车来看我，着得山青水绿，雪白的头发梳得头势刷光，戴一副二次世界大战辰光美国飞行员专用的雷朋太阳眼镜经典版，一副嘀嘀呱呱个上海老克勒腔调，啥地方看得出冒九十岁的人。伊讲到了洛杉矶弄了爿“盖拉奇”（Garage，汽车修理工场），用了几个墨西哥人专门翻修古典老爷车，本来是好白相弄弄，想弗到还赚着点。洛杉矶赅（音：该，有）铜钿人多来西，有钞票白相古董车的蛮多。伊讲：“当年阿拉两家头勒上海风箱拉拉，大榔头挥挥，照样可以修车子，到了美国工具、加工零配件样样有，顶便当问生产厂家要资料，伊拉巴弗得侬修好部老爷车整天马路啷开，帮伊做活广告，图纸寄得来得格快，一点也用弗着伤脑筋。”伊又抱怨讲：“儿子跑到警察局去要求吊销我的驾驶执照，讲我忒老了弗好开车子。警察搔搔头皮讲：‘每个人开车子的权利弗好随便剥夺，只要身体健康，驾车记录良好，保险买足。儿子囡圄又讲叫我开慢点，我回头伊拉：‘开慢点？倷弄架飞机我开俾倷看，快得倷吓煞人！”讲到此地伊高兴地笑了。又讲：“等我啊里一天买‘乐透彩票中大奖了定规去买架飞机，到辰光阿拉两家头弗是像老底子一样开部汽车到虹桥路去验车哉，天啷飞飞几化自由自在。”我就讲：“好！到辰光弗要忘记带只十八磅大榔头，飞上去有点啥格弗灵光好敲敲弄弄。”师傅就讲：“唉，侬还呒没从老底子的阴影里走出来……”我就又奇怪了，哪能迭句闲话啥地方俾伊学得来用勒我头啷厢？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