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汪 泽
(中共南昌市委党校,江西 南昌 330031)
我们认为,重视四方风名研究,首要问题在识字,字解析不准确,作更深入研究如沙滩建大厦,顷刻坍塌。笔者查考相关资料,发觉识字问题仍未解决,故不揣浅陋,以《甲骨文合集》[2]14294片(见图1)为基础,抽绎存在问题,供各方专家批评。
图1 甲骨文14294甲片
首先,按照14294片顺序摘录《山海经》相关记载: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东极,离瞀,日月所出。有人名曰折丹——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3]255
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来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3]265
有人名石夷——西方曰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3]269
甲骨文有四方名及风名,《山海经》也有,一一对应,似乎依《山海经》隶定甲骨刻辞,一切问题均可解决。其实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山海经》是晚出文献,其于四方及风名源出于甲骨文,是没有疑义的。然而甲骨文是为占卜而存在的,卜完,验证完毕,即弃之不顾,所谓甲骨卜辞档案是不存在的,说现在掘得的小屯甲骨就是这档案馆的遗物,并不符合事实。因为殷人相信“龟藏则不灵,蓍久则不神”[4]3223。如今在龟板上见到不同时间的卜文,是因为龟板处理尚有时间空当,有空白还可以利用一下。有的龟板是在殷王巡行途中或边地卜的,要带回来验证才销毁,所以见于王都。在19世纪末被发现之前,没人动过,是最靠得住的原始文献。既然未见天日,周人是怎样继承了四方风名的说法?原来在卜辞之外,还有典册、日常史官记录。至今没有发现,并不证明不存在。典册、日常书写远较卜辞内容广泛,通过这些书写传承,自然会流布于周代,所以《山海经》与其有渊源。从另一方面看,甲片是能够废弃的,而人们的思想成果,如四方风名是废弃不了的。
由于汉字屡经变迁,殷代使用的文字改朝换代到周代,中经战乱、社会动荡,影响文化传承,错读误读是难免的,特别是一些形似字,周人已难完全辨认;冷僻字已难准确了解其字义,甚至作错误的解读。所以,我们不能完全信赖《山海经》的记载,更不必回避籀文、古文、秦篆以至汉隶演变造成的失真。此其一。
因为存在这些问题,四方风名还大有讨论的余地。下面我们一一展开。
四方与四时相配,见于记载以这条卜文最早,且最完备。而作实时观察一定更早,甚至以千年计。但是,没文字记载,没地下发掘证实,只有付之阙如。《尚书·尧典》传闻出于尧舜时代,也许当时有对天象的观测,却不可能有记录下来的这么完备的知识,特别是从四时概念抽象出来的生死轮回观念,有高度的哲理色彩,更非当时所能有。现抄录原文: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其民夷,鸟兽毛毨。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氄毛。[7]119
这段话很不好懂,试译述其意:
由羲氏任命其大弟羲仲居于东方海滨之地名暘谷的地方,恭敬地迎接日出,受理东方星官管辖的耕作播种事务。以昼夜平分的时间点和鹑火星所在的位置确定春分时刻。其时正适宜民众在田间耕作,鸟兽交媾孕育新生命。
再任命其二弟羲叔居于南方交址,受理南方星官管辖的作物长养事务。庄敬地测定白昼最长的时间点和大火星所在的位置,以确定夏至时刻。其时民众遵循作物天性,助其成长,鸟兽抖落身上的毛羽,应对酷暑。
由和氏任命其大弟和仲居于西方名昩谷的地方,恭敬地饯别落日,受理西方星官管辖的作物收获的事务。测定暗夜与白昼平分的时间点,以及虚星所在的位置,以确定秋分时刻。其时民众收割庄稼,脱粒上仓;鸟兽之毛羽也锻炼得硬朗,拔取之以作器用。
再任命其二弟和叔居于北方名为幽都的地方,董理北方星官管辖的寒暑轮回的事务,测定白昼最短的时间点,以及昴星所在的位置,以确定冬至时刻。其时民众准备过冬的衣食,蜗居在屋里避寒;鸟兽又长出厚厚的细软绒毛,以防严冬。
《尧典》描述的四方囊括了四时的特点。为什么称“四方”?这是根据天象观察确定的。先民将黃道附近的星群分为二十八宿,黃道运行一周,为一年。从地上观察星空,这二十八宿分布于东、南、西、北四方,所以四方与四时联系起来。甲骨刻辞不称四时,而称四风,也是一样的。
鸟兽也在此时“孳尾”,孕育新生命。真的鸟兽都只在此时交配吗?当然不一定。《尧典》为强调春生观念,传达一种哲学理念,不惜忽略细节的真实了。
《山海经》说法不一样:有人名折丹。“折”为“析”之误;“丹”也是“风”之误,因两字形近。人名“析风”,就与14294片、《尧典》一致了。今人总觉得龃龉难通,而古人行文灵活,人名可称神名(南方之名就如此)。“析风”呼为人名,人、神、风,从不同角度表达同一意思,并无不妥。
来风曰俊。此“俊”字《山海经》多次出现,如“帝俊妻娥皇”[3]258,指“舜”;“帝俊生后稷”[3]269,指“帝喾”;“帝俊妻常羲”[3]272,常羲为月亮之母,帝俊则为月亮之父。其实,帝俊就是生命之神,与“孳尾”同义。一描述生育现象,一将现象上升为神名,内涵还是一致的。
分析至此,可见14294片、《尧典》《山海经》表述是一致的。由于甲骨刻辞出现较早,表述简括原则;《尧典》靠后,既包括了刻辞内容,又反映了新的探索成果,故内容较刻辞丰富,涉及面广;《山海经》出现又靠后,接受了前两者的成果,由于穿插在神话故事中,常人难以理解,传抄中一再出错,这不同的版本仔细校勘一下,与前两者无异。
南方星次,依《汉书·律历志》记载为“大火”,《尧典》为“火”,是一致的。按二十八宿,在“房”的位置。《尧典》取星次,而未取宿,再次证明宿的说法尚未成形。《尧典》称“火”所在位置为“仲夏”,又称“日永”,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山海经》在西方有“司日月之长短”的说法,长指白昼,短指暗夜,将南方的特点误记于西方。这是《山海经》未完全消化《尧典》的意思,乱点了鸳鸯谱。
《尧典》称“大火”,甲片称“炎”,措辞一致。释“夾”(莢),就不知所谓了。夏季气候的特点炎热,有利作物生长,所以又用“微”来补充。这“微”是作物向上生长的状态,像手拔着长一样,并没有“微风轻轻地吹”的意思。
西方,星次名“虚”,二十八宿西方七宿有虚星,《史记·天官书》岁次称“降入”,似乎与“七月流火”的说法有关系。
到了秋天,作物成熟,将其成捆成捆搬回家,所以说“厥民夷(韋)”。韋,束也。先民是连作物杆子一起割下来运到禾坪上,脱粒再上仓。鸟兽之毛羽经过一个夏天的成长,也变得粗硬,拔下来可做各种用具。作物收,毛羽也收,表达的是一种理念,一种天地间万物变化的规律。探讨规律自然要遗落细节,忽略一些相反的枝节现象。这就是抓大事,举根本。
朔,《说文》:“月一日始苏也。”北方意味着再生,所以称朔方,其星次为“昴”,即北方七宿的中间一星。昴星所在位置为“仲冬”,白昼最短,暗夜最长之日为冬至日,《尧典》称为“日短”,《山海经》称为“司其短长”,短指白昼。冬季的特点是“平在朔易”,严酷的寒冬并不意味着死亡,而是蛰伏中孕育着新的生命。所以“朔”就是苏醒,就是变易。
至此,重新整理14294片释文:
东方曰析风,曰协;南方曰炎风,曰微;
此四方风名,既与季节有关,又与农事有关。译述大意为:
东方之风为析风,此风起,农夫就该耕作土地了,纷纷扛起了耒耜下地劳作。
南方之风为炎风,气温像火一样炙人,作物也像人手拔着一样疯长。
北方之风为宛风,民人都躲在屋里,互相偎依着取暖,呼呼的北风吹在头上,像有人用锤敲打一样。
《山海经》这四段话其源在《尧典》;《尧典》这一大段话哲理色彩较浓,贯穿一种生死轮回的理念,是对殷人四时观念的改造和升华,反映了西周中晩期的思想。尽管其披着“佶屈聱牙”的外衣,打扮成尧舜时期古拙的模样,其实是假古董。因为14294片是货真价实的殷代出品,按照人类思维的规律,由简单到复杂,《尧典》中的观念不可能早于14294片之前。对照14294片,《尧典》《山海经》出现了不少误读,也可对其晚出给出充分的理由,以前学者以后者定谳前者,将错就错,随着甲骨文识读水平的提高,也得以修正了。
最后,我们还得补充一点:四时观念是以天象观察经验积累为依据的,有农耕种植文明,就有天文现象的记忆一代一代传承,从这个角度说,四方四时观念萌芽于尧舜时期,是对的,只不过那时没给出个明确的说法,只有模糊的记忆,口耳相传指导农业生产,到了殷代这种观念比较明晰,知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道理,但记录为文字,还只有“春”“秋”二季,以春概夏,以秋概冬;直至《尧典》的时代,才四季分明,四时定位准确。这时,不只有实践,还有理论,更有生命哲学的思考。从星相名词的运用看,散见各个测知系统,由此推测,当时二十八宿观念还没有形成,二十四节气也没有出现,但十二星次记月的观念已经有了。总的说来,西周及以前的天文、农耕思想在当时世界上还是最先进的,不愧为世界四大文明古囯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