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参汉印兼章草
——方小石先生的书法篆刻

2019-03-07 07:14马宏明
藏天下 2019年7期
关键词:恒安章草小石

文/ 马宏明

山水争传方小狮,而今换笔写花枝。

旁参汉印兼章草,别样秋容淡入时。

这是著名诗人、书法大师陈恒安先生《题晓时道兄画幅》七绝诗。以行书写于民国水印旧笺上,刊载于《陈恒安书法作品选集》中。诗书绝伦,是书法集中精品,也是方小石、陈恒安两位艺术大师一生友谊的鉴证。他们早年曾是贵阳艺术馆同事,解放后又同为黔中艺苑名流,为文为艺,彼此了解至深、友情至笃。此诗短短二十八字,高度概括了方小石先生艺术历程的各个方面,诗人以清代画家方小狮喻方小石。方士庶,小狮,字遁远,安徽人,著有《天佣阁诗》,刻于鹤斋丛书中。其画作多用元人简笔,潦潦数笔写意传神而富诗境禅心,用笔用墨润泽高古与方小石神遇。故恒安先生用此典赞誉老友。方小石先生早年亦工山水,笔者曾先后在云岩室与微波楼中拜观,笔墨疏宕空灵,有八大、髠残及宾翁遗意,晚年方先生将主要精力投入花鸟画的研究创作,终成一代大师。先生笔下的花卉翎毛,老辣苍厚,高古异常,简练而不繁复,取神写意,大红大绿于先生画中艳而不俗,如此色泽系人之不能用、不敢用而先生用之则更臻老辣天真,具浓郁的文人画风神。先生作画不急不燥、慢条斯理,笔笔用书法笔意写出,是以书入画的典范,拜观先生画作,尤如品鉴书法,令人击节。

方小石先生作为传统文人画家,对书法、篆刻的重视不亚于绘画,因之恒安先生诗中才会有“旁参汉印兼章草”之句。方先生于书法各体皆擅,尤以篆隶与章草为最,先生篆书以小篆为主,走秦汉略参完白山人一路,隶书则以汉碑为宗,并兼蓄竹木简意趣,沉静中茹流动之美,这多得力于先生最为出色的章草,方先生于章草可谓爱之至深,研究与临写最为深入,当年方先生与许庄叔、章光恺时常聚首,讨论切磋章草技艺,许先生著《急就章订铺》,方老曾提出过许多宝贵建议,方老的章草用笔灵动而具画意,他每每题画多用此体,书画笔墨同出一辙,相得益彰。记得数年前,我与潭涤非先生一起去看望方老,老人取出一本毛边纸自制册子,全以章草书写,内容是老人论画笔记,文笔质朴似拉家常,字迹随意率真,系大师手泽。如他日方老后人能将其付梓,定会有禆艺林,功德无量。1993年贵阳市文联编印的《贵阳书法篆刻选》内有一页先生付好友王萼华信札。整幅字用笔潇散,自然和谐,是方老真性情深功夫的具体表现,就一般论,书信在书写时往往急就草草、圈圈点点皆是常事,方老是扎则较为理性,可见其稳 沉内敛,老僧入定的一贯风格。先生常以章草为人题字题签,为风景名胜题了匾额楹联,贵阳南明河畔的翠微阁大门楹联:“半嶺通佳气,双桥落彩虹”,东山阳明祠内楹联:“北学游中国,南天破天荒”等多处有方老手泽,皆老笔氛披,点画纵逸。所谓“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期颐之后的方老书法确臻此境,这是一种化境,是大朴不雕、是返扑归真,更是返老还童,此境非渊雅学养,米寿茶龄焉能及。斯时先生作书已是“从心所欲,不逾距”的无法之法后的至法的最高境界。先生年逾百岁后书作更具稚拙之美与烂漫天真,点画之间毫无雕饰,更看不出法度的羁绊,是一任自然、一任心性的书写,如此境界是其艺术人生参悟的至境。

其实方先生最早以篆刻名世,“方刻陈书宋丹青”(姜澄清诗句),是上世纪80年代贵州艺坛的代表,方老铁笔所达高度在当代印坛少有人及,那是曲高和寡之境,先生印章中的文人气象,如恒安先生所云“旁参汉印”,方老篆刻在撷取古人经典印作之际更多的偏向于汉印。方老篆刻比其绘画要“早熟”得多。如果先生丹青是衰年变法,铁笔则属于少年老成。近日在好友卢向前兄处,得见钤拓于1948年的《晓时治印》影印件,是年先生37岁,而所治印章则多与晚年风格相若,都强调印章的刀痕与抒情,单从线条质量看灵动而富变化,早年印作中可窥见秦玺汉印及清人邓石如与赵之谦的影子。这些印章即便放在当时,纳入今时,皆不逊色,并已可见大师端倪。从中看出早年方先生在篆刻上取法宽博,取法多方,“蔡善国印”“陈大卫印”“张有继印”源于汉印,“赵令一”“恥躬堂”“至于六朝”则明显源于古玺与封泥,“佛香阁主”具元人朱文意味,“寿薇草堂”单刀直入存白石山翁遗风。白文“长乐无极老复丁”朱文“方娱”用刀大胆,线条呈自然残破断裂,已具后来自成风格之雏形。从整本印谱看,可见其与人不同的高起步,非同一般的才华与秉赋。笔者曾有幸见到老人用刀 ,记得那是在省文史馆书法学校,方老给学生们讲篆刻源流与风格,在上技法课时,某学生拿出早备佳石,请老师治印,见只方老用墨将印面涂黑,以刀尖略划字形后,即以刀代笔地刻了起来,冲切兼施,在先生沉着冷静地制作中让我们领略了何为大刀阔斧、何为大胆落刀小心收拾,在数十人的教室中,竟能听到刀走石上所发出的清脆悦耳之声,但刻到一半时老人忽然搁刀停下不刻了,在众人的一致央求下,才勉强完成。最后补刀时多用切刀。瓜豆轩中珍藏有一本《方小石刻印》复印件,那是近二十年来,我与故友何怀德到方老家中拜访,我们家虽与方老为世交,因方老年事已高,不便打扰少有晋谒,因之印象较深,我们为老人简朴无饰的生活环境所震惊,为其非凡的谈吐所折服,他的客厅仅有一只用水管与麻布搭成的简易弹簧沙发,电视机架,一旧柜子、一铁炉子及炉前的一桶煤。墙上数幅他刚完成的画作,如此简单,如此朴实,尤如寻常百姓之家。闲聊间,当他得知我的外祖父、伯外祖父先后辞世时并回忆起他们早年共事与交游的往事,又表现出十分惋惜,那日方老还谈及当年与恒安先生在艺术馆的种种往事。更令我们诧异的是,他对当代许多青年学者著作观点的关注。可见他阅读的广泛和思想的开明,闲谈间他取出自己装订成册的《方小石刻印》,并要我们带走复印,印谱中的这些印兑仅是其印存的一小部分,但也令我们大开眼界,足以明白何为大师手笔的与众不同了。

方老治印素以大气磅礴、气势逼人而横视当代,在该印谱与1983年中国书法家协会贵州分会成立时方老创作的一组印章中,不难看出其时与之前治印较为理性冷静,其中可窥见与百岁左右朱迹已大异其趣,印谱中毛泽东词句朱文:“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坠,赖以拄其间”、“意纵横”、“举前贤之未及”、“有道德”、“守纪律”等印线条硬朗,颇具流动之感,而“修我长城”、“小石写生”、“写生揣意”、“长青”、“垂老之年”诸印则较为内敛含蓄,方老的许多朱文汲纳了新近出土的文物资料,“老年笔砚”一印的“老”字,他在印谱眉批上说“老帛书、帛书入印我率先”,短短数字便可见先生敢为天下先的探索精神及巧妙的借鉴。因帛书出土较晚,取之入印者至稀,方老将帛书与汉印文字纳入方寸之内使之彼此相得益彰,和谐统一。为其子刻印“方文”便有些许砖文之意,而“方山小石”“东方才子”“小石捐赠”则以魏碑《始平公造像》意为之,可见其取法不囿一格之一斑。方老平生最得意也最为人激赏的是其所治白文,走汉人满白文与急就一路,与其绘画粗枝大叶、阔笔重墨同出一辙,是方老整体艺术力量美与艺术观的展现,是他对天真烂漫追求的外化,他在刻“烂漫写之”一印批注中说:“‘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苏诗)、书法、绘画、治印工奇易好,天真烂漫难为,不求工而自工,不为奇出奇,飘洒率易,一片天趣,偶然得之,率易为之,意趣无穷之尝试”。短短数语,不蒂夫子自道。“方山”、“有文化”、多印单刀直入,有赵之谦、齐白石遗意,“无常师”、“方山”、“方小石”、“人误之”、“丹青不老墨花春”、“竹石风流各一家”等印,显然系急就印风。其时他的印章已完整地形成了个人风格,足可立于印史,呈现出的是刀笔相融、雄浑苍茫的气势,其用刀的痛快劲键,使得其艺术效果非同一般,自然的崩裂、碰撞、粘连加之线条的老辣刀法的随意都呈现出当代印坛所谓大写意印风的大气酣畅。

方老治印所刻边款多用章草 ,且能视石如纸,舞刀如笔,挥洒自如,近日拜读到先生于民国36年(1947年)及戊子(1948年)刻的数印国这款,皆用章草,斯时先生年届不惑,直到百岁先生所就款识皆取章草的一以贯之,先生边款,草情隶意,圆融静穆,轻重缓急、牵丝连带,写而不雕,刻而不板,可清晰地看出其间的简洁明快,绝不拖泥带水,在古意盎然中,体现出章草的迟中蕴速,凝重中寓雅逸,刀锋中藏笔锋的急就与草简趣。加之大小的参差历落,左右楫让,如行云流水般的动感,清人刘熙载《艺概·书概》中云“章则劲骨天纵,草则变化无方”。用来概括方老章草边款则似预设。历代印人中少有以章草制边款者,方老不独 就其为之且成就卓然,开一代先河。

方先生寿逾百龄,是为地行仙,经过近一个世纪的修炼,不独为黔中艺苑史上最长寿者,艺术成就与艺术境界皆为黔中至高者,代表了中国艺术精神,先生一生淡泊名利,隐于尘市,厌于应酬,粗茶淡饭尤如居陋巷而不悔之颜回,如此精神境界是艺坛后辈的学习的榜样,笔者亦对先生其人其艺万分敬佩,拟此短文,作心香一瓣,悼方老。

◎《梵音 9》0×180cm 201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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