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嫣
在这个繁华而喧闹的城市一角,珍珠巷倒也算得上是一条僻静得有点清冷的胡同。这里听不见汽车喇叭的鸣叫,听不见有线广播里传出的呐喊声和歌唱声。无论晴天还是阴天,刮风还是下雨,胡同里那条有点弯曲却还算平整的石板路,经常都是湿漉漉滑腻腻的。小巷两侧的高墙遮挡住了太阳的光亮,愈往里走,便愈加令人觉得小巷幽幽的、深深的,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其实珍珠巷虽然很长,却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胡同深处有一座称为武侯祠的小院,据说这古旧的院子原先是一座关帝庙,关帝庙之所以被叫成武侯祠,其中似乎还有一段只有珍珠巷里的元老们才知道的典故。
珍珠巷的元老们现在都已经作古了,庙里的神像也早就被扫地出门。古色古香的庙宇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倒有点人满为患,那年头住在这里的尽是一些买卖零糖炒货的小本生意人,公私合营的时候,零糖炒货的经营者们又摇身一变变成食杂商店的职工,关帝庙也改头换面,成为食杂公司的职工宿舍。公司里自然是人才辈出的地方,一天,秘书科一位戴眼镜的科长跑到院子里来视察,见了这古色古香的世外桃源,不由得摇头晃脑喟叹一声:“这武侯祠还真是个人间仙境哩!”珍珠巷里尽是些无知无识的大老粗,秘书科长说它是武侯祠,他们也就认为是武侯祠,于是关云长的这份遗产从此就变成了诸葛武侯的家当。
几十年里,武侯祠究竟换了多少住户,似乎没有记录在案,时至二十一世纪初叶,常住此地的是三户人家,东西两侧的木屋亦即庙宇的厢房,如今已用五合板隔出了四个房间,西边两间原本住的是一对子女都在沿海工作的老两口和一个刚满六岁的小孙女,不久前这祖孙三人搬到深圳定居后,西厢房便一直空着;东边两间住的是一个叫小旦的胖女人和她的两个大小子,两个儿子很少回家,常常是小旦一个人在家里独守闺房,据说这女人年轻时并不像现在这样发福,嗓门也脆生生软绵绵地好听,所以人们称其为小旦。小旦是新华饭店的洗碗工,天天和那些油渍渍的杯盘碗碟打交道,哪有什么好心情!加上十一年前就死了男人,独自一人把两个儿子拉扯大送到城郊一个效益不佳的私营企业里打工,收入不多活路倒也不少。两个儿子自叹时运不济,小旦自然也就常常怨声载道。每当她不顺心时,就拿饭店里和自己家中那些杯盘碗碟出气,一阵稀里哗啦,那瓷货就会报销几个。这种消愁解闷的成本未免太高了些,在赔了许多碗碟扣了许多奖金之后,小旦终于不再跟那些青花瓷盘和金边大碗作对了,她渐渐变成了一个爱用他人的不幸来浇自己心中块垒的人,闲来无事便专门打听旁人的隐私,然后东家长西家短地四处传扬。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小旦在武侯祠里不算是一个得人心顺民意之人,住在东厢房里和她“门当户对”的男子汉鄢福生,就常常对这个爱说闲话的胖女人嗤之以鼻。
鄢福生绰号小老头,一米五六的个头,骨瘦如柴的身子,说他小名副其实,但若说他老就言过其实了。鄢福生出生在十年动乱的中叶,还没满月父亲便在一次武斗中呜呼哀哉,刚过三岁时一场车祸又夺走了母亲的生命,跟着叔叔长大的鄢福生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从小就营养不良,给人的印象总是一副瘦精精、黑乎乎、病恹恹的样子。古人说奇人异相,似乎有些道理,至少对鄢福生来说应该有些道理。他体重只有八十七斤,但扛起一包二百斤重的大米却能快步如飛,鄢福生的职业是在铁路系统一个货运站的仓库里扛大米包,不过鄢福生自己却并不承认他是铁路系统职工,在铁路系统任何一个单位的花名册上也确实找不到鄢福生的名字。用鄢福生那一口带广西口音的话来说,他是一个什么系也不系(是)、什么统(桶)也不装的背篼。鄢福生这个背篼除了在货运站扛大米包,有时候也会挑副箩筐上街卖青菜,抬着个簸箕坐在巷口卖点丁丁糖,或者钻到哪个角落摇着爆米机给人加工爆米花,除此之外便是坐在家里守着个大肚茶壶烧水。因为这个缘故,早在《铁臂阿童木》风靡荧屏的年代,珍珠巷的公民便奉送他一个茶水博士的雅号。茶水博士活到四十五岁,依旧是“小生四十五,衣破无人补”的光棍,前两年在孤儿院认领了一个两岁半的女儿,不幸又被一个不知从哪个省份来的人贩子拐骗走了。生活施舍给他的实在不怎么丰厚,而他向生活索取的也很菲薄,只要货运站的大米包货源充足,青菜挑子里的蔬菜一路畅销,爆米机炉膛里炉火畅旺,大肚茶壶里整天能咕嘟咕嘟地冒蒸汽,他就心满意足、阿弥陀佛了。
心满意足也好,阿弥陀佛也罢,这对珍珠巷以外的世界来说是毫无关系的,正如外界的沧桑之变对珍珠巷的公民来说也是无关紧要一样。卫星升空,飞船登月,金融危机发生,海底油井泄漏,人体炸弹引爆……世界大矣,大事多矣,可这样的大事在珍珠巷里素来不会掀起波澜,倒是一辆乌黑贼亮的小轿车在一个淫雨靡靡的黄昏突然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驶入珍珠巷,这辆小轿车带来的竟是武侯祠西厢房中的两位非常的住客,方使巷子里的公民大为愕然,且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起来……
珍珠巷虽然深邃、弯曲,但并不狭窄,它的宽度正好可以容纳下那辆乌黑贼亮的小轿车,不过这个庞然大物可以大摇大摆地开进巷子里,却必须小心翼翼地倒着从巷子里退出去。珍珠巷里的引车卖浆者从古至今也不曾想过某年某月某位小巷里的公民会拥有一辆汽车,因此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公民想到过要在巷子里修一个停车场,于是乌黑贼亮的小轿车自然只能委曲求全地蜷缩在关帝庙或谓武侯祠的大门口了。
小轿车光临武侯祠本来就是盘古开天地头一遭的事儿,何况据小旦的大儿子事后考证,那乌黑贼亮的宝贝疙瘩还不是普普通通的轿车,而是声名显赫的奔驰。奔驰啊!小旦的两个儿子都说这是财富的象征、身份的标志。而从那奔驰里钻出来的一男一女也确实华丽高贵得有点令人不敢仰视,男人四十多岁,浓眉阔脸,大背头,宽肩膀,米黄色西装西裤,上衣没有扣上扣子,露出了红底碎花领带和隐形条纹衬衫以及衬衫里包裹着的有点隆起却突出得恰如其分的将军肚。当那女人挽着他的左臂步履蹒跚地走进有点昏暗同时也有点寒伧的武侯祠里,小旦和茶水博士顿时觉得那隆起得恰如其分的肚子既高贵又威严。
再看那个女人,三十开外年纪,娇小玲珑的身子,湖蓝色的连衣裙,天蓝色的高跟鞋,乌黑的长发上箍着一个蓝晶晶的发夹,一阵风从武侯祠的大门外吹进来,正眯着眼睛从门缝里张望的小旦立刻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胭脂粉香。
“蓝色妖姬!”刚看完动画片的小旦神经质地撇撇嘴,同时不由自主地嘀咕了一声。小旦可谓一语中的,“蓝色妖姬”确实姓蓝,后来巷子里的引车卖浆之流便都叫她“蓝小姐”,尽管这个在中国古代不失高贵的称呼到如今似乎变了味儿,可在珍珠巷下里巴人们的耳根子里,“小姐”这两字听起来并不逆耳,说出来也不脸红。在冷清闭塞的珍珠巷里,人们认为小姐是有姿色有风度有才气的,而蓝小姐在这些方面一点也不差强人意,她走路轻轻的,说话慢慢的,声音柔和亲昵,珍珠巷里的男子汉听了以后都有点心神不定浮想联翩。蓝小姐似乎还颇习音律,流行歌曲顺口就来,黄昏时还爱坐在房间里吹箫,箫声有时舒徐婉转,有时凄迷悲凉,使得珍珠巷里那些多愁善感的女人听后常常怅然若失,潸然泪下。
“将军肚”白天很少在武侯祠里逗留,常常是天亮时驱车而去,黄昏时驱车而归,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蓝色妖姬则很少出门,甚至很少走出那两间西厢房。只有夜色迷茫的薄暮冥冥中,人们才会看见她倚在武侯祠的大门边,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眼巴巴地盼着那乌黑贼亮的小轿车摇摇晃晃地开进珍珠巷里来。
事实上奔驰车并不是每天都来。奔驰车来的日子,西厢房里轻倩的嬉笑不断,手机的铃声常响,流行歌曲不绝于耳。一旦小轿车不再光临,武侯祠中便只有那低迷哀转的箫声在寂寞寒冷的夜里低低吟咏了。珍珠巷里的引车卖浆者虽然孤陋寡闻,但还不至于愚昧和迟钝到麻木不仁的地步,他们从大腹便便的将军肚上,从蓝色妖姬轻施粉黛的脸蛋儿上,从奔驰车的车厢内,从时而哽咽时而舒徐的箫声中,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驱车而来的这对不速之客有点异样,有点莫名其妙,有点非同凡响。珍珠巷里不乏对别人隐私饶有兴致的好事之徒,小旦和她的两个儿子就称得上是察言观色、顺藤摸瓜、刨根问底的高手,经过几番深入浅出的“情感交流”和转弯抹角的“内查外调”,小旦终于郑重其事同时又有点亦庄亦谐似的在珍珠巷里发布了一则颇有点惊世骇俗的特大新闻:蓝色妖姬原来是“将军肚”包养的二奶!
对于谙熟情场或历练风尘的有识之士来说,二奶也许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然而在愚昧守旧、狭隘无知、素来目光短浅、只喜摇唇鼓舌的珍珠巷里,“二奶”两字还比较新鲜、比较异常,值得侧目而视,另眼相看。自从小轿车光临之后,便不时有些西装革履的男人和珠光宝气的女士拎着中华烟、茅台酒、波波糖、脑白金悄然而至,使武侯祠蓬荜生辉,也让珍珠巷公民大开眼界。于是乎,人们便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聚焦在“将军肚”身上。
无独有偶,“将军肚”的雅号居然也叫鄢福生,和住在东厢房的那位茶水博士不仅同名同姓,而且同庚。两个四十五岁的鄢福生同时住在武侯祠里,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然而世上又何尝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在这个近二百万人口的都市中,同名同姓又同龄的人不少,何况西厢房的鄢福生和东厢房的鄢福生还有诸多不同之处,例如前者为四十五年前的八月初八辰时所生,后者为四十五年前四月三日丑时临盆;前者的祖坟雄踞于长江中游的一方风水宝地,左青龙右白虎占尽天时地利,后者的祖坟葬于偏远的桂西一乱草岗上,因长年少人祭祀早为蓬蒿所没;前者有夫人,后者是寡公;前者大腹便便意氣风发,后者黄皮寡瘦一脸晦气;前者后者均抽烟,不过前者抽的是“大中华”,后者抽的是叶子烟;前者以车代步,进来出去总有人亲亲热热、毕恭毕敬地喊他一声“主任”;后者以步代车,那个“茶水博士”的绰号已是众人耳熟能详,因此也就极少有人记得他叫鄢福生了。
主任者也,珍珠巷的草根一族是难测其高亦不测其深的,人大常委会有主任,居委会也有主任。“将军肚”是何方主任?就连小旦母子也不曾打听清楚,愈不清楚也就愈神秘,愈神秘就愈高不可攀,愈高不可攀就愈敬而远之。除了恭恭敬敬地喊声“主任”之外,珍珠巷里的贱民都明白自己的卑微无知,因此也就不去高攀巴结。于是偏僻冷清的珍珠巷里,肉食者与草根族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不过这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式的宁静安详后来还是渐渐被打破了,自从主人光临之后,关帝庙或曰武侯祠便比往常显得威严和热闹了许多,仿佛汉寿亭侯或诸葛丞相又大驾光临了一般。光天化日之下,夜雾沉沉之中,总会有些形形色色的善男信女诚惶诚恐地找上门来。主任不是不懂礼尚往来的人,吃了人家拎来的中华烟、茅台酒、波波糖,总得沏杯香茶招待招待。碰上星期天或节假日,主任的西厢房常常高朋满座,谈笑风生,两三包香烟不够客人们吞云吐雾,一台饮水机形同虚设,主任家里不乏客人们拎来的毛尖、龙井、铁观音,可从饮水机里放出来的所谓开水总有点不到火候,沏出来的茶水温暾暾地令人难以下咽。此时此刻,客人们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到东厢房门口那个冒着热气的大肚茶壶上。那个烧得黑黑的、上面还散落些许煤灰的茶壶,主任是不屑一顾的。每当这时,往往都是蓝色妖姬拎个八磅大瓶走到茶水博士跟前不耻下问:“大哥,水开着吧,支援支援。”
背篼鄢福生是开的茶房?不是。是开水供应站站长?也不是。他是茶水博士。尽管茶水博士的诨名是《铁臂阿童木》播出后才由小旦正式授予老鄢的,然而实际情况是从入住武侯祠之日起,鄢福生就在履行着一个称职的茶房或开水供应站站长的职责,茶水博士门前那个大铁炉子从烧煤巴改成烧煤块,又从烧煤块改成烧煤球,再从烧煤球改成烧蜂窝煤,可不管它如何改变,炉子里都烟火不断,大肚茶壶里当然也就开水常满,烧了一壶又一壶,一天要烧五六壶。鄢福生光棍一条,何以烧这么多开水?是不是他患了糖尿病,亦即古时所谓的消渴症?不是。老鄢没有糖尿病,只因珍珠巷里有几位爱喝茶水却从不烧水的人,首先就是他隔壁一家,虽然家里也放着一个铁炉子,可那炉子却很少冒过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却轮休或节假日,小旦这个洗碗工都在饭店里吃饭喝水。下班回家以后,尤其是两个儿子轮休在家时,她才会想到茶水博士门口那个大肚茶壶。因小旦和老鄢这样的近邻关系,她把那大肚茶壶就像自己家里的摆设一般,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甚至只需将她家里那个不太保温的红色塑料水瓶往炉子边一戳,茶水博士鄢福生便会笑容可掬地把大肚茶壶里的开水咕嘟咕嘟地灌进瓶里。
除了小旦一家外,茶水博士那个大肚茶壶还经常滋润着珍珠巷里另外几户人家,其中一个是老太太,已八十三高寿,茶水博士鄢福生往往不待这位“首长”指示便亲自送水上门;另一个是绰号叫“二十八”的后生,“二十八”大名江中华,如此一个大名之所以会被人们弃而不用,主要是因为“二十八”这三字对江中华来说实在是太生动了。此人是新世界理发店的员工,可这世上的女同胞似乎没有哪个青睐过他正在服务着的那个新世界,所以“二十八”至今仍旧是珍珠巷里大名鼎鼎的光杆司令。巷子里也不乏穿针引线的媒人,无奈“二十八”时运不济缘分未到,从二十八岁开始,每年都有人给他介绍一两个对象,对方问他多大年龄,他的回答永远都是“二十八”,如今“二十八”已三十五了,可相亲时依旧谎称二十八岁。年岁渐大,美梦难圆,一日三餐打的是游击战,喝水沏茶不找老鄢找谁?所以“二十八”也就成了茶水博士的常客,连洗脚水都由老鄢包干儿,下班后先拎两个水瓶到武侯祠里去灌水,就像每天上班打卡签到那样准时。茶水博士鄢福生更准时,也许是受货车到站時刻的限制吧,他在货运站扛大米的时间永远都是九点至下午三点。每天清晨武侯祠里的公民最先闻到的是一股淡淡的煤烟味,起床后便能看见老鄢门口那个铁炉子已青烟袅袅,等到小旦洗漱完毕准备出门上班的时候,大肚茶壶里已经嗒嘟嗒嘟地喷气了。老鄢在混杂着煤烟和蒸汽的武侯祠里忙碌了一阵,然后盖住炉火不声不响地走了,下午三点多又不声不响地回来,捅开炉火后,便叼着叶子烟杆坐在炉子边,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烟,眼睛却注视着开始冒气的茶壶,目光专注而深邃,甚至可以说是含情脉脉,仿佛那茶壶里盛着的不是几瓢清水,而是半斗金子。如今,他门前那堵粉白过的墙壁已经被煤烟熏得黑黑,天花板上也积了厚厚一层灰,老鄢其人也由连喷嚏都不打一个的壮实青年变成了一个二班老者,可那大肚茶壶却一如既往地蹲在烟火不绝的铁炉子上,照旧一天烧几大壶开水,照旧任劳任怨而又忠心耿耿地陪伴着整日默默无言和一生默默无闻的老鄢。
习惯成自然,自然成法则。如果哪一天“二十八”没到武侯祠里去灌水,老鄢反倒觉得稀奇,反倒会放心不下,会跑到“二十八”那里质问人家:“今天你抗旱啊?”这种反客为主或谓之反主为客的举止一度在珍珠巷里引来过窃窃私议:老鄢是不是真的快老了,老得有点神经质,有点傻里傻气,有点疯疯癫癫。
老鄢的疯癫和傻气有时还表现在对待新来的邻居上面。主任和蓝小姐刚刚搬进武侯祠里,小旦几个都在叽叽咕咕地议论这一对不太相称的男女,只有茶水博士一言不发。主任见多识广,跟多少头面人物打过交道,自然没把闷声不响的背篼老鄢看在眼里。一天贵客临门,开水供应成了问题,主任看见小旦和“二十八”经常拎着水瓶到大肚茶壶里去灌水,那茶壶就像是自家的一般,于是他也提个八磅大瓶笑眯眯地来找茶水博士,谁知水瓶还不曾放到炉边,就听见“哗啦啦”一阵水响,几瓢冷水冲进了正冒热气的水壶里。“不开!”老鄢嘴里叼着叶子烟杆,烟斗直冲主任的鼻子尖,眼皮耷拉着,嗓门却提得很高,而回敬这冷若冰霜的高嗓门的则是主任尴尬而不屑的一声冷笑。
古之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不饮盗泉之水。主任自从碰了这回钉子后,曾发誓不喝大肚茶壶里的“马尿”。倒是蓝小姐对这事另有一番见解,她觉得那个大肚茶壶对珍珠巷里的所有公民都实行门户开放政策,说明茶水博士并不是一个狭隘偏见的男人,而他之所以唯独对自己和主任采取冷漠态度,其间也许有些意想不到的误解。也许相处日久之后,误解会烟消云散。再说武侯祠的西厢房里总会有宾客如云、茶水供不应求的日子,自己和主任可以不饮盗泉,但让客人跟着“抗旱”未免有失体面,与其在客人面前丢脸,还不如到西厢房门前去颜,何况西厢房里那个跟主任同名同姓的鄢福生也不是什么敌人,只要软绵绵娇滴滴地喊一声“大哥”,背篼鄢福生便会双眼微闭,任凭蓝小姐将大肚茶壶里的开水灌进八磅水瓶里。
寒去暑往,斗转星移。世界上不断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大事,珍珠巷却依旧闭塞冷清。奔驰车带给人们的新奇和惊讶在日久天长中渐渐消逝,“将军肚”包二奶慢慢也失去了新闻价值。起初人们对主任和蓝小姐选择珍珠巷的原因还有些不解,后来终于无师自通地悟出了其中一些缘由:尽管这个都市里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尽管装修得富丽堂皇的二居室、三居室和四居室可以金屋藏娇,但对于一个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扬的泛情者来说,珍珠巷有它得天独厚的优势。这里闲适幽深,近在闹市却又仿佛与世隔绝,虽然常有新闻从外面传到巷子里来,却极少有消息从小巷传出去。无论是有心人还是好事之徒,都不会想到一个开着奔驰车的体体面面的主任会光顾如此一条下里巴人群居的陋巷,那些拎着茅台酒、中华烟或比烟酒更有价值的东西跑到武侯祠里来喝茶聊天、打拱作揖的人,无论哪方面都与主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知道这一方藏宝之所也没谁会多嘴多舌。当初荣国府中的贾琏贾二爷偷娶尤二姐的时候,不就是把他那位姨太太安置在一条这样的巷子里吗?
主任和蓝小姐(准确说法应该是蓝小姐一个人)就这么在珍珠巷的武侯祠里安家落户了,武侯祠里的另外两户居民对这两位身份特殊的不速之客起初虽然陌生好奇,敬而远之甚至鼻而嗤之,可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蓝小姐这女人也不怎么怪异,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喜欢串门聊天嗑瓜子,喜欢听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说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主任也慷慨,水果、点心等源源不断地给自己的心肝宝贝买来,就是一个月中难有十天到武侯祠居住,若非星期天或节假日,其余时间都是踏着夜雾而来拂着晨曦而去。主任来了,除却应酬来宾,其余时间总是关起房门睡觉。主任走了,蓝小姐吹箫、打盹、嗑瓜子、哼流行歌曲,闲得无聊,她常会把主任买给她吃的蛋糕、萨琪玛、沙田柚和客人们拎来的牛肉干、开心果拿到东厢房里去和小旦共享。对二奶这样身份的女人,小旦原本是不齿的,可经不住诸多高档零食、精致点心的诱惑,洗碗工很快也就放下架子热情相迎,用促膝而坐的礼仪来对待蓝色妖姬的造访。武侯祠里本来就只有这两个女人,这仅有的两个女人早就被寂寞与无聊折磨得毛焦火辣,相处以后自然海阔天空,聊到山崩地裂、水深火热的时刻,常常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小旦常常同情和惋惜地认为蓝小姐这样聪明伶俐、温文尔雅、才华横溢、国色天香的年轻女人完全有条件有资格到市长家里、省长家里去当明媒正娶的太太,而不应该屈尊到珍珠巷武侯祠里来伺候区区一个将军肚。蓝色妖姬则仿佛极度认真其实是天真得出奇地问洗碗工年轻时为什么不去考清华读北大,中年时为什么不去开金矿当老总,而要去饭店里刷盘子洗碗,直到相互都感慨唏嘘,仰天长叹,热泪盈眶,破涕为笑后,两个女人才恋恋不舍地洒泪而别。
冬天寒冷的日子,主任不在的时候,西厢房里自然少有暖意,这时蓝小姐便青睐上了茶水博士门口那个经常炉火熊熊的大铁炉子。征得背篼老鄢的同意,蓝小姐竟成了大肚茶壶的第二管理者,在茶水博士外出扛大米包或上街卖瓜子爆米花的那五六个钟头内,她全权负责铁炉子和大肚茶壶的所有捅火、添煤、加水、掏灰工作。不知是年幼时便受过这方面的培训,有过这方面的实践还是生下来就有生炉子烧水的天赋,蓝色妖姬鼓捣那个铁炉子和摆弄那把大肚茶壶简直是得心应手甚至可以说是随心所欲。等到茶水博士回来,武侯祠里已是干干净净、暖气洋洋。关于这方面,背篼老鄢对蓝色妖姬的评价颇高,并且特许这位二奶奶任何时候都有权坐在铁炉子旁边烤火取暖,而蓝色妖姬有点怪诞,茶水博士不在,她在火炉旁边坐不了许久,茶水博士回来了,她总要在炉旁呆上两三个钟头。每当这种时刻,茶水博士便一如既往地背靠着房门的门框守着那把大肚茶壶,蓝色妖姬则斜坐在他对面拥炉向火,两人都很少说话。茶水博士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悠闲自得,平素嘴里老爱哼歌的蓝色妖姬此时却不言不语不哼不唱,寂静的武侯祠里只有大肚茶壶里“咕咚咕咚”的声音持续不断而又周而复始地响着,伴和着叶子烟杆里那悠闲的节律,组成了一曲奇异甚至可以说是妙不可言的乐章。这支乐曲后来似乎被小旦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或者说是朦朦胧胧地感悟出了,在经过一番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合情合理的推论之后,洗碗工斩钉截铁似的断言:该死的背篼老鄢已经坠入情网,这世界上要出事儿,肯定要出事儿!
果然出事了,不过出事的不是茶水博士,而是蓝色妖姬。
冬雪消化,大地回春。那天不知道是主任豪情大发还是蓝小姐春心萌动,两人居然开着奔驰去了郊外,在一个叫“恨海情天”的避暑山庄又是骑马又是钓鱼,玩得不亦乐乎。主任心旷神怡,吃午餐的时候还喝了三杯酒,啃了一个鸡腿。酒醉饭饱后驱车回城,不料行至一个叫弯弯绕的地方,奔驰竟撞上一辆运煤的十轮卡车,主任福星高照,毛发无损,蓝色妖姬却被撞得遍体鳞伤,送到医院抢救了六个钟头,仍像个死人一般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又在病房中治疗了三个星期,蓝小姐总算从命悬一线挣扎着回到了人间。病情既已稳定,医生便叫她出院。奔驰车早进了汽车大修厂,主任只得雇辆小面包把蓝小姐送回武侯祠。那天正是清明节,小旦和她两个儿子以及珍珠巷里的许多公民都在家中休息,听说武侯祠的住户出了车祸,众人便过来围观,只见蓝小姐头缠绷带,躺在面包车里犹如死人。司机说他还急着到别处拉货,叫主任赶快卸人。主任万金贵体,哪里抱得动沉疴在身的蓝色妖姬,于是朝着珍珠巷里的下里巴人们又是打拱又是作揖,最后还是茶水博士一马当先,不费吹灰之力便把蓝小姐从车上抱起来直奔西厢房里,将病人安放在床上。蓝小姐脸上有六七处伤疤,大概都是风挡玻璃碎片留下的痕迹,她左眼始终紧闭,右眼睫毛上则有一道长长的伤痕。鼻翼和下巴青紫浮肿,将本已歪斜的嘴唇扭曲得更加丑陋,当她努力睁开那唯一的眼睛环视围观的人们时,几乎所有在场的男女老幼都被她恐怖的面容吓得噤若寒蝉。
蓝小姐脸上的伤痕都是外伤,眼前的景象她还可以迷迷糊糊地看得清楚,只是半身动弹不得,面对着珍珠巷里的邻里,唯有默默流泪。主任看在眼里,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在珍珠巷几十个围观的草根面前,他先是频频递烟,频频拱手,频频道歉,频频叹息,随后是泪如泉涌哽咽难言。珍珠巷的下里巴人平素是向主任叩头作揖低声下气惯了,不曾习惯有人向他们点头哈腰哭哭啼啼,个个受宠若惊抓耳挠腮,说主任不必多礼,有话只管吩咐。主任听后,忙把小旦和背篼老鄢拉到僻静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自己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对有病在床的蓝小姐未必能照顾得面面俱到,言下之意是请两位高邻闲时多多关照,急时援之以手。
小旦爽直,见主任言辞恳切笑容可掬,当即满口应承,说我这洗碗工别的不行,给病人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揩屎抹尿不在话下;茶水博士则一言不发,只顾“吧嗒吧嗒”地抽烟,那神情既不像应承也不像推托。主任也不多说,没头苍蝇一般地把西厢房草草收拾了一下,又跑到街上去买了些奶粉和鸡蛋,在武侯祠里陪了一夜蓝小姐。天未大明主任就走了,也没与小旦和茶水博士招呼一声。武侯祠以及珍珠巷里的下里巴人都知道主任公务缠身,都知道主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得知主任踏着晨曦走出珍珠巷,竟没有谁觉得有什么异样,直到三天过去了五天也过去了之后,人们才开始疑团满腹地轻声嘀咕:“主任就这么走了?”
是的,高贵威严、公务繁忙的主任走了,估计再也不肯光顾这阴暗潮湿、窝囊卑琐的珍珠巷了,他把一个面目全非、半身不遂、苟延残喘的蓝色妖姬留在了寒伧的武侯祠里。珍珠巷渐渐骚动起来,人们相互交换着困惑的目光,并用疑虑的声调议论着主任的失踪,武侯祠前所未有地被紧张、恐惧、无奈的氛围笼罩。洗碗工小旦和背篼鄢福生第一次以武侯祠户主的身份在茶水博士那个大炉子旁边召开了一个居民扩大会议,讨论如何处置蓝色妖姬的问题。与会的除了老鄢、小旦母子,还有珍珠巷的“二十八”等人,经过一阵粗鲁的谩骂、相互的抱怨和无可奈何的叹息之后,众人提出了一些办法,有人说应尽快找到将军肚鄢主任,叫他来照料蓝色妖姬或将他的二奶转移到别处居住。有人主张通过街道组织将蓝小姐送回娘家去调养。也有人说既然蓝色妖姬是“将军肚”的人,死活自由鄢主任负责,用不着珍珠巷的小百姓咸吃萝卜淡操心。
众说纷纭之际,茶水博士一言不发,等到众人都唇焦口燥的时候,背篼鄢福生才看着小旦说,“当初你怎么应承别人的啊?不是说什么都不在話下吗?”见小旦语塞,老鄢才又从容不迫地说“将军肚”既然有意要撇下蓝小姐,看来找他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蓝色妖姬的娘家准不宽裕,不然谁舍得让自己的女儿给别人当那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奶,再说我们说过的话不能食言,答应了人家的事情就要兑现,与其耗时费力地去找蓝小姐的老家和寻觅那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主任,还不如像小旦当初应承的那样,就由我们来给她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揩屎抹尿。小旦说,你背篼敢当,老娘就敢做,不信会把我一个洗碗工折磨死!
于是从这天起,小旦和茶水博士便忙碌起来了。主任买来的鸡蛋和奶粉吃完以后,茶水博士又在“二十八”隔壁一个供奶站订了一份鲜奶,每天早晨小旦和老鄢还没出门,“二十八”便会一颤一颤地小跑着把牛奶送到武侯祠里来,看着小旦或茶水博士一勺一勺地将鲜奶喂进蓝色妖姬嘴里,然后又一颤一颤地跑着回去。不知是为信守对主任的承诺还是没有忘记以往和蓝小姐的交情,小旦在照料蓝色妖姬时可以说是不遗余力。蓝小姐回来的头两天,西厢房中臭气熏天,小旦咬紧牙关捂着鼻子手忙脚乱地把蓝色妖姬身上身下那些臭烘烘的衣裤、被褥一股脑儿换下来扔进了洗衣机里,然后花了将近一个星期的工钱到超市里买回了一大包尿不湿,就连平时老爱对她冷言相讥的茶水博士这一回都笑眯眯地说她聪明能干,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蓝小姐二便失禁的大难题。
不久,煤气公司终于将管道铺进了珍珠巷,街道办的正副主任安排了几位口若悬河能说会道的公职人员到社区来动员群众。内容无非就是使用煤气不仅经济、卫生、方便,而且节约能源保护环境之类,茶水博士听了几回报告后,索性将大铁炉子卖给了废旧物资回收站,将大肚茶壶放到了煤气灶上。为腾出更多时间帮小旦照料蓝色妖姬,茶水博士不再挑着青菜担子上街,不再坐在巷口卖丁丁糖,不再到偏僻小巷里去爆苞米花。他从货运站一回来,就不声不响地钻进蓝色妖姬的西厢房里,像往日守着那把大肚茶壶似的默默地在蓝小姐的床前坐上一会儿,目光忧郁而又心事重重地注视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蓝色妖姬。只要蓝小姐身子动弹一下,嘴角嚅动一下,或者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茶水博士的脸上都会现出一丝激动、一丝慰藉乃至一丝欣喜的神情。遗憾的是蓝小姐很少将这样的欣喜与慰藉留给老鄢,茶水博士心里因此也就总有点惴惴不安。有一天在小旦的怂恿下,他把附近一家私人诊所的一位老针灸医生请进了武侯祠,一天两次给蓝小姐扎了一星期的针灸,蓝色妖姬果然神志清醒了很多,可就在这关键时刻,针灸医生打起了退堂鼓,说这样一天两趟地跑来跑去,他一个老头子撑不住不说,他那个诊所恐怕也要停业关门了。茶水博士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咬咬牙送了针灸医生一个薄薄的红包。老医生说:“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来了,这针要扎下去的话,除非你送她到我诊所去。”
诊所距武侯祠不算太远,出小巷向左拐,再走两三百步即到。要是有辆奔驰什么的,一天两趟不在话下,可真要是有辆汽车,对老鄢和小旦来说也还是无济于事。背篼的长处和优势全在两个肩膀上,茶水博士就施展他扛大米包的本领背上蓝小姐去了诊所。于是,每天清晨和午后,当人们正在洗漱或午睡方醒之际,总可以看见瘦精精的鄢福生背着病恹恹的蓝小姐在巷子里的马路上奔驰。如果是骄阳当空或大雨如注,还可以看见小旦擎着一把硕大的青布阳伞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给蓝色妖姬和茶水博士遮阳挡雨。珍珠巷的草根们把这生动的一幕看在眼里,交头接耳说:“这倒霉的洗碗工和茶水博士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呢?那个大腹便便的主任此刻哪儿去了呢?他怎么还不来啊?”
主任一直没有来。两个多月后,小旦的大儿子在市中心的一家高级餐厅门口看见了他,当时他正从一辆蓝鸟轿车的驾驶室里钻出来,挽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餐厅里去。小旦的儿子说,那女人细皮嫩肉,娇小玲珑,比当初的蓝色妖姬还要妩媚还要妖娆,简直就是绝色!
小旦儿子说这些话的时候,蓝色妖姬没有听见,她正在午睡,睡得很沉,也许还在做梦,因为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小旦和儿子屏息静听,原来是在“福生福生”地叫唤。小旦母子二人都有些茫然,不知蓝小姐呼唤的是主任鄢福生还是背篼鄢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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