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义方
木、泥、石、画,皆敬鲁班,属同行同道,同一个祖师爷。木匠、石匠、画匠外出做活儿可“单挑”,泥瓦匠则要搭班,俗称“一把子”。建造楼房瓦舍不是一个人的事,“一把子”人好揽活儿,技术上默契,又能相互照应。但掌班人必须技压群雄,众望所归。否则,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圈嘴胡子吃炒面——四大崩散。
俺村里的泥瓦工匠班,掌班人姓甄,乳名假妮,官讳甄假,同行尊称“甄师傅”。他不高不矮车轴汉子,不胖不瘦半膘子人,一笑微露黑牙根,光葫芦头,大嗓门,一张古铜色的脸上,镶着一双闪亮的眼睛,椭形下巴上飘拂着墨色长须。俗话说:黑胡子勤利,黄胡子懒,络腮胡子好瞪眼。甄假勤劳、朴实、善良,急公好义,以德技双绝蜚声柳公河两岸——人称大匠。
甄假自幼父母双亡,十三岁上掂瓦刀。爷爷是当地有名的泥瓦匠,言传身教,十八岁随班子“扛大梁”,二十岁上就出了名。
过日本那年,牧马集首户任家修建堂楼,招聘四方能工巧匠。动土那天,客厅内大摆宴席,各路匠工掌门,俱长衫大褂,正襟危坐。唯独甄假一身短打,上穿石榴皮染制的土布小袄,一土布面宽的毛蓝布带缠腰,前襟长,后襟短,蒙膝露腚;下穿紫色宽裆上腰裤,敞着裤腿儿,赤脚套一双实纳帮、千层底、牛鼻头、尖口毛边鞋。这位闷头闷脑,憨气十足,一头高粱花子,一身土气的小伙子,一进门犹如羊群里跑进个骆驼,被管事的当作“吃二馍”的小工撵进了下院。下院里全是些淋灰的、和泥的、搬砖的、递瓦的、颠颠跑跑买个杂货的,围在一起吃“大桌”。他也串惯了草棚下院,坐惯了低桌子矮板凳,倒觉着自由自在。谁知,茶饭过后,他紧扎腰带,甩衣上架,一把青锋刀上下翻飞,走砖不挂线,横平竖直,垛角不用尺,棱角分明,灰口大小均匀,墙面一抹平整。上瓦时,泥底打平,一巴掌托瓦十块,用力一推,猛击三掌,平平稳稳,严丝合缝。下架时,别人踏梯扶手,他却手抓一块勾檐瓦,一个鲤鱼翻身,身子凌空悬起,那块瓦依然平稳如旧,纹丝不动。少顷,轻轻落下,悄然无声。众人无不骇然。
晚饭时,管事恭请甄假客厅上座。老河北岸的赵家班已历三世,掌门赵三河已逾“天命”,当年曾赴归德府建过梁园商号,为县保安司令盖过祠堂,给老城范举人立过牌坊,乃行中公认的“脸朝上”的师傅。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号人物都是拼打出来的,技术高、阅历广、见过大世面,一般活儿不上架,由大弟子站檐头,二弟子蹲脊根,自个儿掂着旱烟袋,指点着封檐、叠脊、瓦山头,俗称“脸朝上”的角色。赵三河见同行中的“并肩子”,对甄假如此折服,心里未免酸溜溜的,问道:“敢问甄师傅,砖有多少种?此次东家建房都需哪些砖?”
此言一出,众皆失色。俗话不俗,种一辈子地叫不全杂草的名儿,打一辈子鱼辨不清鱼的种类,盖一辈子房认不了砖有多少样。甄假心知肚明,赵山河是在有意难为他,微微笑道:“晚生才疏学浅,岂敢班门弄斧。不过,小时候曾听爷爷说,皇上贵为天子,号称九五之尊,建造皇宫内院用砖九十五种,王侯将相官邸用砖七十二种,州府衙门用砖三十六种,东家乃全县名门大户,用砖应为十八种,有正砖、方砖、条砖、凸面砖、凹面砖、羊蹄子砖、驴蹄子砖、刀把砖、滚轮砖、月牙儿砖、狗牙子砖、木锨板子砖……”甄假一口气报上十八种。言罢,离席拣起一块半截砖,自腰间抽出青锋刀,“叭叭”,两刀剁为三块,形状相同,大小如一,论秤称上下不差三钱,问道:“前辈可知此砖用在哪儿?”大厅内默然无语,恰好女佣刘妈打门前经过,脱口道:“这砖嘛,垫鏊子腿儿!”众人大笑,赵山河自寻没趣,懊悔不已。
事隔多年,甄假也成了“脸朝上”的名角儿,每当同行提及此事,总是面露愧色,深恨当年心高气盛,令赵老爷子难堪。
乡下匠人大都有些臭毛病,什么看饭食干活儿,看主儿要价,同行相轻,“窝里闹”。对此,村中的饭市上常有人说,张家盖了三间茅草房,由于饭食差,工匠们给他上“眼药”,苫麦草时多用了三成,下雨天还四漏八淌。为啥?麦草都顺茬儿铺,他们却戗着茬儿上,还有个不漏的?李家建瓦房,因为少烟无酒,叠大脊时匠工们掂着瓦刀就是不干活儿。眼看天黑了,东家急得挠头拍腚,连连催促:“上砖、上砖!”管事的看出了门道,接口道:“对对对,上烟,上烟!”东家这才醒悟过来,忙递上两条儿烟,师傅们分开揣在怀里,活儿才算扫了尾。
关于“窝里闹”的事,笑话儿多了,土地改革那年,扒了寺院盖学堂,镇上召集四乡泥瓦匠连天加夜施工,由于各个班子“不合把”,差点儿误了工期。姜家班掌门“封山头”,需要砍块木锨板子砖,自架上喊道:“递块砖!”“好嘞!”小工对师傅要声叫声应,慢一点也中听。金家班的“二把刀”金斗口里应着,却慢腾腾地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块“琉璃头”递了上去。这种砖在窖里烧过了火,熔化得变了形,经过冷却之后坚硬如铁,故称“琉璃头”。姜掌门也是“老姜”了,一看便知金家小子有意玩他的猴儿,亦不点破,抡起青锋瓦刀,一刀砍下去一道火光,一刀砍下去骂一声:“我叫你个龟孙‘琉璃头!”半晌过去了,也没砍成木锨板子状,金家小子也被骂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
甄假出门做活儿,温顺和气,没一点儿架子,弟子也是磨道里的驴儿——听喝,从不敢横挑鼻子竖挑眼。每次到工地,他都先和东家商议,问有多少料,打算盖什么样的房?既避免停工待料,误时误工,又怕备的料用不完,浪费资金。对于东家如何招待,从不讲究。没有白面吃杂面,没有香烟吸旱烟,没有大酒喝小酒,实在有困难,自带干粮也能干。至于工钱嘛,啥时有了啥时结账,反正都是十里八庄的,谁个还能撇了谁?
这年秋天,光腚二庄三毛盖房子,三间筒子屋,七层砖脚,五道檩子,麦草面儿。虽说十分简陋,三毛却苦心巴力地攒了七八年。眼看儿子的婚期快到了,不盖不行了,可门窗木料还没操办齐,只好刨了两棵树,借了三斗红高粱,十几块茶饭钱,屎壳螂驮方坯——硬撑。
紧七慢八,六个人瞎抓。动工这天,甄家班一行八人,麻利、快当,当天就封檐、抱山,上去了大梁。没料到,翌日早上还是响晴天,半晌午刮了一阵风,吹来一片云,飘飘洒洒下起了小雨。庄户人家都知道,在这关键时刻,雨水冲了尚未覆盖的屋山房檐,一切皆前功尽弃。三毛一屁股坐在泥窝里,扒天扑地喊道:“娘哇,老天爷要杀俺三毛!”甄假怎忍心看着一个大老爷们儿如此犯难,大手一挥:“上架!”甄家班一干人顶着风雨干活儿,钉椽、滚笆、打泥胎、苫麦草、泥山头、封大脊……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终于在下半晌干完了屋面上的活儿,就是瓢泼大雨,亦无大碍。
中午和晚饭并作一顿吃。三毛操办了四个碟子、两个碗,豆杂面大饼,白菜汤,还打了两斤地瓜烧,挨个儿敬大伙儿。三毛老娘已逾六旬,患有哮喘病,长年卧床不起,非让孙子扶她到席前不可,对甄假道:“他大哥,天底下也没您甄家班的人干活儿实在!”
甄假究竟盖过多少屋,连他自个儿也说不清。大跃进时代,镇子上的大礼堂;六十年代初期,县城隅首的百货大楼;文革期间,新城中心人民剧院,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汗水。不管干公家的活儿和百姓的活儿,他的工钱都是同行中最高的,但一家六口人,日子过得依然拮据。他带有一帮徒弟,有的是孤儿,有的家中躺着个病人,有的中年丧妻,光棍汉子熬儿…… 师徒如父子,既然拜在了自个儿门下,总得帮他们成个家,上养老的,下养小的。
農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日子好了,甄假却闭上眼睛去了,临走也没离开那三间茅屋,但他并不遗憾,因为他把那把青锋瓦刀留给了孙子……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