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西
宋江征辽期间,在蓟州与公孙胜往九宫县二仙山拜谒罗真人,破辽后又陪鲁智深去五台山参礼智真长老。至此,道、释两门高人都给出了法语偈语,内中玄机无非是暗示功名事业毕竟大限有终,其实人生或有另一种选择。后来回师东京途中,经过双林镇,燕青遇上旧友许贯忠。此人在山中结庐而居,燕青来到这山里,见重峦叠嶂,山明水秀,心中略生隐退之意。这是《水浒传》第九十回叙述的一个插曲。书中特意介绍,“原来这座山叫做大伾山,上古大禹圣人导河,曾到此处”。大伾山,或作大邳山。《尚书·禹贡》记大禹治河,有“东过洛汭,至于大伾”之说。一座有故事的山岳,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水经·河水》有谓“河水东迳成皋大伾山下”,据此可知,此山在今河南荥阳地界,亦即汉末诸镇讨伐董卓发生虎牢关大战的地方。从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京西北路)看,北宋时期这里处于孟州和郑州交界处。不过,唐代以后的说法有些变化,将大伾山的地点挪到了黎阳县。《括地志》卷二:“大邳山今名黎阳东山,又曰青坛山。”张守节《史记正义》注《河渠书》“至于大伾”,曰:“在卫州黎阳县南七里是也。”
黎阳,即今河南浚县,北宋神宗之前为安利军,后期为卫州浚县,又升为州。其政区沿革见《宋史·地理二》河北东路:“浚州,平川军节度。本通利军。端拱元年,以滑州黎阳县为军。天圣元年,改通利为安利。四年,以卫州卫县隶军。熙宁三年废为县,隶卫州。元祐元年复为军。政和五年升为州,号浚川军节度。”
小说里也说大伾山在浚县,即谓“今属大名府浚县地方”。其实,这是元明时期的政区划分。浚县,元代称浚州,属大名路;明代废为县,属大名府。查谭其骧地图(第七册中书省南部),大伾山的图标就在浚州旁边。说来浚县(或曰黎阳)也是古战场。《三国志·魏志·武帝纪》建安四年:“秋八月,(曹)公进军黎阳……”曹操、袁绍之间的官渡大战就在黎阳拉开序幕。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隐居,幽梦中似乎都能听见无数厮杀的喊声。
燕青辞别时,许贯忠以一轴手卷相赠,说:“这是小弟近来的几笔拙画。兄长到京师,细细的看,日后或者亦有用得着处。”这里留下一个悬结。下一回征田虎时,进入泽州(今山西晋城一带)地界,但见此地山川险峻,宋江、吴用大伤脑筋。这时燕青拿出许贯忠那轴手卷,原来是三晋山川城池关隘之图。吴用不由赞叹“诚天下有心人也”。世外之人有此用心,尘俗之辈或逆向作超然之想,这首鼠两端的价值困境,透出梁山悲剧一层底色。
《水浒传》里的庄院多有自己的武装,所谓“庄客”,大抵就是庄院主人雇佣的兵勇,不同于一般杂役。不过书中的表述比较含混,只是第四十一回,穆弘兄弟随宋江上梁山,有这番交代:“庄客数内有不愿去的,都赍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佣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其中将庄客与佣工分别称述,可见是职事不同。在兵荒马乱时期,庄主要靠庄客组成的自卫武装护守家园。
梁山人物中,史进、柴进、晁盖、宋江、宋清、孔明、孔亮、穆弘、穆春、李应、扈三娘这几位,上山前各有自家庄院,也都习枪弄棒,豢养庄客。只是晁盖和宋江父子收容庄客不多,算不上武装组织。所以,劫生辰纲之后官军来剿,晁盖只能跑路,同样宋家庄亦无力与官軍对峙。以前因为他们尚在体制内(晁盖是村里的保正,宋江在县衙做押司),又地处县城近旁,平日做事比较收敛。
那些庄院武装,那些拖枪拽棒的庄客,既不属于官方“籍民为兵”的乡兵,也不同于江湖上的武装团伙,自是官军与山寨之外的第三种存在。这种势力可以转向与官军对抗而啸聚山林(甚至像柴进的庄院早已是暗通梁山泊的秘密窝点),抑或相反成为梁山泊的敌人—如祝家庄和曾头市。
但祝家庄和曾头市比较特殊,这两处远非一般村野聚落。书中介绍,祝家庄连同东西两边的李家庄、扈家庄“总共有一二万军马人家”(按钟离老人所说,“只我这祝家村,也有一二万人家”),而祝家庄本身“自有一二千了得的庄客”。第四十七回,写李应修书保释时迁,被拒后亲往祝家庄要人,到了庄前有这样一段描述:
原来祝家庄又盖得好,占着这座独龙山冈,四下一遭阔港。那庄正造在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棚,四下里遍插着枪刀军器,门楼上排着战鼓铜锣。
这完全就是一座工事齐备的城池,有城墙,有护城河,且不说村内还有复杂的盘陀路。同样,曾头市也是人马众多,固若金汤。小说第六十回,梁山出兵前,戴宗打探来的消息是,那里有三千余家,聚集着五七千人马。梁山好汉到了跟前,更见其险隘之处:
周回一遭野水,四围三面高冈,堑边河港似蛇盘,濠下柳林如雨密。凭高远望,绿阴浓不见人家;附近潜窥,青影乱深藏寨栅。村中壮汉,出来的勇似金刚;田野小儿,生下地便如鬼子。果然是铁壁铜墙,端的尽人强马壮。
这曾头市跟祝家庄一样,各有几个能征善战的彪悍公子(祝家庄是龙、虎、彪三者,曾头市是“曾家五虎”),也都延聘武艺高强的教头操习队伍,如祝家庄之栾廷玉,曾头市之史文恭、苏定。这些教头亦是军官出身,战时便是指挥官。所以,梁山泊三打祝家庄打得格外艰苦。打曾头市先是折了晁盖,后一次出兵两万多人总算搞定。说实在,梁山泊攻打官军镇守的高唐州、青州、华州和大名府等州府城邑,都不曾如此费力。
以规模和兵力而论,祝家庄、曾头市更像是兵民杂居的军事聚落,犹如原先花荣的清风寨一类。当然,清风寨是官方设置的军政单位,大率属于县衙行政级别,而祝家庄、曾头市则是乡村或草市镇。小说里写到这两处地方,显然是比照那种军事聚落来描述的。
清风寨自然也是虚构的地名,但宋代确有这样的军政单位。《宋史·地理志》概述河北、陕西诸路及成都府路政区分布,州府属县之外,多见有“砦”(同“寨”)或“堡”的名称,如永兴军路延安府属下有平羌砦、开光堡等十几个堡砦,那些就是地处乡镇的军事据点。这类统称堡砦的聚落主要分布于北宋与辽、西夏和羌人交界地带,其武装组织属于宋代兵制中禁军、厢军之外的乡兵,主要由乡民抽丁组成。《宋史·兵志四》有谓:“乡兵者,选自户籍,或土民应募,在所团结训练,以为防守之兵也。”那些出兵丁的人家称为“砦户”,是屯守边地的农牧民。这种乡土武装的组织形式显然是小说家描述祝家庄、曾头市的蓝本,而所谓庄客,虽说带有雇佣兵性质,却也未必不是来自本乡本土。
但是祝家庄在郓州,曾头市在凌州,并非处于西北边陲,其防御目标大抵就是梁山泊一类江湖武装。小说里虚构此类堡砦作为山寨的对立面,旨在营造一种复杂的社会形态,亦借以表现故事的丰富性。需要说明的是,宋代并无凌州,此名很可能是陵州之误。其实陵州是元代的说法,宋代称永静军。小说第七十三回,燕青、李逵寻找刘太公女“直到凌州高唐界内”,亦是胡乱凑泊的地名,虽说高唐(县)距陵州(县)不远,但宋元时期均属不同政区。
《水浒传》里杨志出场在第十二回。林冲下山去纳投名状,不期遇上杨志,斗得难分难解。王伦见其武艺高强,想拉他入伙以牵制林冲。问起来历,杨志自报家门,乃杨老令公之孙,本系殿司制使官。又道:“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
杨志自述中有一个问题,就是从太湖采办的花石纲,不可能经由黄河运往东京(开封)。北宋末年,黄河河道在开封北边,即酸枣(今河南延津)、滑州(今河南滑县)一线以北,距离开封尚有近二百里旱路(见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京畿路)。载运花石纲的船只,可能是从泗水(南清河)经由菏水而来,再转入从梁山泊至开封的广济河(五丈河)。广济河是北宋漕运主要渠道之一。另外一条连接京师的航道则是汴河—自隋代开通直达泗州(今江苏盱眙)的通济渠后,这条被重新称为汴河的水道替代了通往徐州的古汴渠,亦为漕运主要运道。据《宋史·食货上三》漕运一节,北宋时期由江淮两浙输入京师的漕米和其他物质,主要经由上述两条路线。
但杨志押运花石纲似乎走的是另一条水道。杨志的故事原出《大宋宣和遗事》,其中说与杨志一同当差的李进义等十人已经抵达京城,而杨志在颍州(今安徽阜阳)等候孙立,却被大雪所阻。颍州是颍水的一处码头,早先魏晋时期由淮水、颍水向北的船只在项城附近的蔡口镇进入蔡河(古蒗荡渠),可一路抵达开封。按这样说,运送花石纲的路线却是淮水—颍水—蔡河这条航道。但是,很难说这条年湮代久的航道是否尚能通行。
《大宋宣和遗事》没有提到翻船之事,只因杨志身上盘缠告罄,提前上演了小说里卖刀和杀牛二的一幕,结果吃了官司,刺配僺州(古今地名中并无这个州府)。然而,杨志正要被差人遣送彼处,久等不来的孙立出现了,奋力救出杨志—“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去也”。《水浒传》将杨志失陷花石纲扯到黄河里翻船,大概是由这里所说往太行山落草一语演绎而来。小说将出事地点挪至黄河,显然是南辕北辙。颍州在开封府偏东南方向,中间隔着陈州(就是旧戏《陈州放粮》中包公铡国舅的地方)。
可以推测,在早期水浒叙事(譬如宋元说话中的水浒故事)中,英雄聚义的地点是在太行山,南宋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序》就有多处提到“太行”这一地名。流经孟州(今河南孟县等处)一带的黄河距离太行山不远,倘若在黄河里翻了船,就近往太行山落草自是顺理成章。可是,运送花石纲的船只绝不可能驶至孟州,那地方西去东京数百里。古代说书人显然缺乏地理概念,最明显的例子是《大宋宣和遗事》还将太行山与梁山泊捏合在一处。书中说,晁盖那八人劫了生辰纲,邀约杨志等十二人,结为兄弟,“前往太行山梁山泊去落草为寇”。后来戏曲家和小说家意识到这个问题,才将梁山泊与太行山剥离开来。
然而,《水浒传》依然残留着早期水浒叙事的这种地理舛误,所谓黄河里翻船,可能是保留了某种原始文本的说法。再看第十六回,写杨志押送生辰纲行至黄泥冈,叙说林中险恶场景,则有这样一段文辞:
顶上万株绿树,根头一派黄沙。嵯峨浑似老龙形,险峻但闻风雨响。山边茅草,乱丝丝攒遍地刀枪;满地石头,碜可可睡两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难,须知此是太行山。
此处已是济州郓城地界,梁山泊左近,却道“须知此是太行山”,这还是“太行山梁山泊”的混淆概念。想来是小说家采撷前人说话文本,没有处理干净。
杨志不肯留在梁山泊落草,回到開封,却被高俅赶出殿帅府。随后是州桥卖刀,杀泼皮牛二,因而被刺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这是《水浒传》第十二回讲述的主要内容。在小说里,除了东京,北京大名府是描述最多的市镇。第六十一回以后写卢俊义之事,又接连出现大名府场景。跟其他州府不一样的是,管辖大名府的并非一般州府衙门,而是所谓留守司。小说里专门说道:“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权势。那留守唤作梁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虽说宋代地方长官通常是军政兼领(小说里写高唐州知府高廉也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但这留守司更像是一种执行军事管制的权力机构。书里由虚构的蔡京女婿梁中书担任留守,是为显现权力触角。
其实,大名府乃北宋四京之一。北宋的都城设置有些特别,除了作为京师的开封为东京,又以河南府(今河南洛阳)为西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为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为北京。关于西、南、北三京详况,可见《宋史·地理一》,此不赘述。《宋史·职官七》关于留守司之来历与职事有如下介绍:
旧制,天子巡守、亲征,则命亲王或大臣总留守事。建隆元年,亲征泽、潞,以枢密使吴廷祚为东京留守,其西、南、北京留守各一人,以知府兼之。留司管掌宫钥及京城守卫、修葺、弹压之事,畿内钱谷、兵民之政皆属焉。政和三年,资政殿大学士邓洵武言:“河南、应天、大名府号陪京,乞依开封制,正尹、少尹之名。”从之。宣和三年,诏河南、大名少尹依熙宁旧制,分左右厅治事;应天少尹一员,及三京司录,通管府事。
建隆元年(960)即北宋开国之年,是年四月,昭仪军节度使李筠叛宋。五月,太祖亲征泽州(今山西晋城),由此建立留守制度。其初,东京之外,河南、应天、大名府三京,由知府兼任留守,后来大概留守成为专职,虚化了知府一职。宋代州府长官通称知州、知府,唯独开封府设府尹和少尹,但自政和三年后,三京亦依照开封府之制,置少尹执掌民事,府尹自是留守兼任。
小说第六十三回,石秀劫法场及大闹市廛之后,有梁中书吩咐“本州新任王太守”处理善后的交代。这王太守应该就是少尹。宋代没有太守一职,但文人笔下常借用古代官名,称知州、知府为太守或刺史,就像小说里亦常以府尹代指知州、知府,本不足为奇。不过,这里将太守作为梁中书的行政副手,显然有问题。按《宋史·职官七》,留守之副贰是副留守(或为少尹)。大名府作为三京之一,留守之外不可能另设州府长官为辅佐。
长途跋涉是《水浒传》常有的关目,如王进远走他乡,杨志押运生辰纲,林冲、宋江等刺配远恶军州……途中叙事或有详略,却很少标识当时的官道和驿路。不过也有例外,如第九回,林冲一行过了野猪林,到前边村口一座酒店,有词描述曰“前临驿路,后接溪村”,这表明他们此去沧州走的正是驿道。第二十七回,写武松被押往孟州牢城,虽说是“迤逦取路投孟州来”,其实也绕不开驿路。孟州(约今河南孟县一带)在开封、洛阳以西,京畿地区通往河东路的官道必经此地。孟州东门外至十字坡这段被称为“孟州道”的地面,是小说里的重要场景—后边第二十九回即交代蒋门神的酒肆就在这官道旁边。
武松和两个押差抵达孟州之前,沿着大路越过一座山岭,向樵夫问路,被告知:“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当然,孟州道不是仅指这山岭,而是自山岭而下,从十字坡至孟州城东门这一段。武松由东向西进入这地界,首先遇上孙二娘卖人肉馒头的酒店,再往前并未细作交代。其实,张青、孙二娘夫妇在城外官道上开店做剪径勾当,多少有些不合事理,十字坡虽说距离城内稍远,却也只是小半天的行程。第二十八回,武松告别张青孙二娘,与两个公人投孟州来,说得很明白:“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
小说先后从东西两个方向叙说孟州道上的故事。武松再度进入孟州道,就是一个多月后来替施恩夺回快活林酒店,上演醉打蒋门神的一幕。这回是出东门,由西向东而行。孟州道上的繁胜之境,乃自施恩嘴里道出—
……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作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
这应该就是古时称作“草市”的集镇,但视其规模之巨,似乎甚于州县。书中又交代,“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那间被蒋门神霸占的酒店坐落在一处丁字路口,位置是极好,难怪牢城管营的施家父子处心积虑要将它夺回来。快活林出城有十四五里,大约处于孟州道中段。再往东去,或是不见村坊,大概只剩下头上十字坡孙二娘那家店铺了。
武松赶走了蒋门神,施恩重霸孟州道,留他在酒店里居住。此后武松在快活林逍遥快活了一月有余,直到张都监派人把他请去。奇怪的是,这一个多月里,武松竟没有往十字坡那边走动,当初离开那儿时他可是跟张青成了結拜兄弟。再说,当初武松与押解的公人沿孟州道进城,必然经过快活林这个热闹地界,可是书中亦无一字提及。不提这一茬倒也罢了,但细看施恩向武松介绍快活林那番言语,就像武松压根不知道那地方,这就怪了。
问题在于,同在孟州道上的快活林和十字坡从未在同一叙事单元中出现,虽说两地相距不过一二十里之程,竟未能在人物活动中得以贯通。这里可以看出叙事文本拼接的罅隙—小说之前的水浒叙事有宋元说话和元杂剧等诸多文本,大抵是各述其事,支离散漫。显而易见,十字坡与快活林这两截有着不同的故事来源,到了《水浒传》成书时才被捏合到武松在孟州的活动之中。施耐庵们将其中参差舛互的叙事脉络梳理成现在这个样子,已属不易。可惜那些原始文本早已亡佚,但看《水浒传》之孟州道叙事,不能不让人产生疑问:为何有情有义的武二郎傍上了施恩小爷就不去十字坡那边走动了,直到血溅鸳鸯楼又大闹飞云浦之后,才又转到了张青孙二娘那边。
《水浒传》第五十六回说的是时迁盗甲,将徐宁赚去梁山泊之事。汤隆按时迁留下的线索,陪着徐宁从东京往东一路追去。第二天追上时迁,那副雁翎锁子甲却让他同伙先送走了,说是买主是泰安州郭大官人,于是两人带着时迁往泰安奔去。第三日,途中上了泰安商贾李荣的车子。那李荣是铁叫子乐和扮的,诓称泰安是有那样一个姓郭的财主,打消了徐宁的焦躁和疑虑。这样又过了一日,就快到梁山泊了。接下去书中是这样写的—
话休絮繁,看看到梁山泊只有两程多路,只见李荣叫车客把葫芦去沽些酒来,买些肉来,就车子上吃三杯。李荣把出一个瓢来,先倾一瓢,来劝徐宁,徐宁一饮而尽……
乐和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将麻翻的徐宁直接送到朱贵酒店,随即上船送往山寨。盗甲,赚徐宁,这关目从头到尾丝丝入扣,地理方位和时间、行程也大致准确。只是,前引数语中“看看到梁山泊只有两程多路”一句,让人不太明白。这里出现的“程”字,似乎是一个计算行程的度量词。如果说是“一程”,尚可理解为一段行程,如第五十二回:“不说柴进和李逵回庄,且只说朱仝随吴用、雷横来梁山泊入伙,行了一程,出离沧州地界……”然而,这里是说“两程多路”。这“程”字当作何解释?如果不是可以计数的长度单位,那就应该是折算行程的时间单位(犹如走了两个时辰或是两个半天之类)。
“程”字本身可作里程、路程来讲,《辞海》《辞源》释义均有此项,亦皆举述白居易诗“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凉州”为例句。可是这都不能给出实际里程或行走时间的概念。看来,“程”字即便作为标识行程的度量单位,也是一种模糊概念的不定量词。就像《水浒传》第五十四回:“李逵、汤隆各背上包裹,与公孙胜离了武冈镇,迤逦往高唐州来。三个于路,三停中走了两停多路。”这“三停”“两停”恐怕亦如三程、两程的意思。
《水浒传》一书说到人物行程,通常有两种记述方式:一、倘是数十里的短距离,多按实际里程标识。二、路程较远的,则以行走时间交代,如以下数例—
[第三回] 史进在路,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一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
[第十一回] 且说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
[第四十六回] 再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行到郓州地面。
[第五十三回](戴宗与李逵去寻公孙胜)两个用神行法,不旬日,迤逦来蓟州城外客店里歇了。
以時间单位表示行程,自然不能精确地给出里程概念,像小说里常见的“不一日”“不旬日”“不则一日”这类说法,更是连时间概念都模糊了。这明显是说书人的语气,保留着宋元话本和拟话本的行文特点,即尽快将不必赘言的途中叙述一语带过。
可是,“程”字是否只能作为不定量词,倒是尚有疑问,小说里作为计程之程,恐怕自有来由。宋人庄绰《鸡肋编》便有“程”字作为计程之例,如谓:
郑州去京师两程,当川陕驿路,有纪事诗十余韵。其切当者:“南北更无三座寺,东西只有一条街。四时八节无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延州亦有诗云:“沙堆套里三条路,石炭烟中两座城。”又云:“土洞里头行十日,山棚上面住三年。”谓中倚高山,自过蒲中,行土谷中,十程始到也。(卷上)
这里所说的一程,大抵就是一天的行程,以晓行夜宿为一个计程单位。其谓郑州距京师(开封)两程,看来正是车马两日之程(按今高速公路,两地相距不足八十公里)。又,文中诗云“土洞里头行十日”,解释为“十程始到也”,亦足证此义。
不过,小说里所说“看看到梁山泊只有两程多路”,绝非还有两日以上路程(按今之里程,开封至郓城不到两百公里),现在已是第四日,书中意思眼面前就该到了。若是提前两日就下药,徐宁途中醒来怎么办?以其身手,汤隆、时迁之俦无论如何对付不了。
其实,小说里还有一处出现“两程”之说,就是第九回鲁智深在野猪林救了林冲之后,跟随押送林冲的董超薛霸一路去沧州。书中写道: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
这段话里的“两程”倒是看不出两日还是两次停歇的意思。不过,此回后文说“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有七十来里路程”,明确给出天数和里程,这是《水浒传》最常见的计程方式。对照看来,以“程”字作为计程单位,在小说里恐怕只是表示途中的一次停歇,而不是晓行夜宿的一整天。此程非彼程,宋人笔记与《水浒传》里的计程概念不是一回事。
二0一八年十月十一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