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璐
周扬一直记得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美术校考成绩陆续发放的那两个多星期。
一起去上学的路上朋友问她:“怎么样,听说出成绩了,有没有拿到合格证啊?”
“只出了一个学校的成绩,没过,再等等。”周扬说。
“没问题的,下一个学校肯定能行!”
第二天,朋友满怀希望地又问“怎么样”。
“没过,没拿到证。”周扬苦笑。朋友有点惊讶,“怎么会呢。”再往后,朋友也不敢问了,总找些别的话题,周扬反而怕朋友尴尬,主动告诉她:“今天上海美院的也出成绩了,还是没过,还剩最后两个学校了。”
周扬报考了八所美院和综合类大学,都没有拿到合格证。
她记得,那时候是4月,北方已经有些春天的样子,上学的路上那一面爬满蔷薇藤蔓的围墙也繁茂起来,长满绿叶新芽。时隔四年,周扬仍常常回忆起自己焦灼又期待、沮丧又不死心地路过平日里最喜欢的蔷薇花墙,感觉到这些年为美术艺考而准备和奔波的日子终于快要结束。
“美术总比文化课有意思吧,我画画的时候就不容易走神了。”从记事起,周扬就喜欢画画,幼儿园开始学美术。在学校里,周扬不算用功,文化课成绩中游偏下,不太爱说话,声音又低又哑,整个人长得瘦瘦小小的,校服挂在身上总显得空空荡荡的。初中时语文老师经常布置手抄报作业,别人半个小时做完,周扬要用两三个小时仔细地设计布局,选配色,画艺术字。平时看到好看的小卡片、包装纸之类的小东西,她会小心地收起来,之后拿出来临摹着画或者做手工。她把零花钱攒着买画册和漫画,尤其喜欢夏达的《子不语》,觉得能把画面和故事结合起来特别有意思。
“高二之后,准备艺考的同学大部分都去北京集训了,我当时对自己的美术专业课还是蛮自信的,毕竟学了这么多年,高中的美术老师也说我画得好,我就觉得没必要去北京集训了,还贵。”母亲当时对周扬说,“你艺考我给你拿十万块钱,你自己看着来花。”
“去北京培训加吃住就要将近十万,我在本地画室集训总共交了不到两万。”周扬是山东淄博人,爸妈做小生意,家里还有弟弟。
在同学介绍下,周扬去了当地的一家小画室。画室刚开了一年,只有一个老师来教素描、速写、色彩三大科,带10个学生。老师用隔断把一间房分成三个空间,一个用来当画室,一个用来放杂物,另一个隔间安上投影,可以用来上理论课。周扬觉得,老师很有意思,常常下课跟学生神侃,偶尔放个电影给大家看。画室里的同学后来和老师的关系越来越熟,熟到老师说“你们就是化成了灰,走在街上我也知道你们谁是哪撮灰”。平时画累了休息一下,老师也不会逼得太紧。从画室到家骑车只需要10分钟,有时候周扬还可以回家吃个午饭。
2018年10月28日,三千余名湖北考生在武汉大学考点参加2019年湖北省美术统考联合调研考试。此次美术联合调考是为了让考生感受考试氛围,在美术统考前对自己的专业水平进行评估
“在这间画室训练气氛不算压抑,我不会很紧张。但在小画室训练的问题就是眼界太小了,我当时是全班画得最好的,又觉得自己有基础,就有些自我感觉良好了。但如果去北京或者杭州的大画室,和很多人一起在高压下集训,可能会逼着自己更努力然后做到更好,但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个。
比如说,我一直画不好人头像,老师也给我讲‘颧骨要再饱满一点、‘色调要再和谐一些,但我还是不开窍,后来老师让我买本生物书背一下人脸上都长什么肌肉,我买回来看了几页,可到了画画的时候根本结合不上这些生物知识,没有用。我就想,那就算了,反正也没剩多少时间了。到后来我想,假如我是老师,我看到学生画不好我就不让他玩手机不让他动,让他天天坐在那里画,不理解就背,记住别人怎么画的,这对于应试来说是好的。”
带周扬集训的那一年是王铮带美术生艺考的第七年,他觉得对不同学生应有不同教法,有些学艺术的学生个性也强,对高中学校里的老师没什么惧怕感,但来到画室看到老师画得还行心里会服气些,加上课下跟他们聊上几句,学生会对画室的老师多些亲近感,老师说话他们也就能听进去些。有个女生画画时喜欢喝酒,威士忌配可乐,王铮觉得只要她能坚持坐在这里画,喝点酒也没关系。对于非常有天赋的学生不需要讲得太多,他们看老师做一遍范画就知道怎么画了。
到今年,王铮做艺考集训老师已经有12年。他感到这些年艺考集训越来越系统化、规模化、完整化,越来越多封闭式、军事化的训练,主要集中在北京、杭州和重庆。
李瑜是2019届的福建考生,在杭州集训,已经参加了几场校考。她的集训生活要比周扬严苛得多。五百多人的画室按照地区分班,每个班配班主任和助教,不同科目由专门的老师教,按时组织月考,打分排名,模考之后集合评画,老师把高分卷和低分卷用投影投出来,挨个分析优缺点。
王铮画室的学生在画画
王錚画室学生的笔盒
下课时间越来越晚,后来到11点半才结束,老师还要留三四张速写作业让他们带回宿舍画。因为太疲劳,李瑜常常见到有同学站着也能睡着。
她常做噩梦,梦里也在画画。有一晚,她梦到自己在老师做范画时睡着被抓住。
参加美术艺考的学生要先参加各省的联考,也叫统考,联考成绩合格后方可参加美院或综合类大学组织的校考。一般来说联考题目相对单一,校考特别是八大美院的校考出题灵活、难度更大。
但联考也怕碰上怪题。李瑜的老师们会带着他们画各省考题,把大概率可能考的内容练熟,“偏难怪”的也画两张过手,在考场上碰到也不至于太惊慌。今年湖北联考考了半身带手的人像,画完头像还要腾出时间来画一双手,“湖北班都炸掉了,之后老师赶紧带我们练了几张半身带手。”
艺术本身具有主观性,美术考试的评分标准也不容易像文化课一样作出正确或错误的规定,于是归纳总结高分卷的共性成为老师获得教学经验的主要方法。比如构图要尽量饱满,画面里的衣服褶皱、肌肉形状看上去越结实越好,速写考卷考官第一眼看到的是人物的头,如果脸画得不好,分数肯定高不上去。
画室月考评画时,把一张张画铺在地上,老师从中来回走,把高分卷挑出来。听说联考和校考也是这样打分,于是老师反复强调色彩对比要鲜明,素描也要黑白调拉得开,以便在满地相同内容的画里显得更打眼,让画面里的主体物跳出来。即使丑,也要让考官一眼看到你是最丑的。
“高一学校统计准备报考艺术的同学名单时,我没报,我妈开完家长会回家问我为什么没报名,我说不打算考美术了,打听过了要花不少钱。然后我妈问我‘你是觉得好玩还是真的喜欢美术,我一下子就急了,我当然是真的喜欢美术。妈妈跟我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家里就全力支持我。但培训费、住宿费、材料费和报考费之类的加起来一年多就花了十多万,也算是掏空家底了。”杭州的画室宿舍分二人间、四人间、六人间、八人间,六人间和八人间还分为豪华和普通,李瑜一直住在普通八人间。
李瑜对物体的形状结构比较敏感,抓型又准又快,但色感差一些,老师的评价是“恐怖”。李瑜只好不停地临摹,反复训练是突破瓶颈期的唯一方法。“看着别人的画我心里着急,但没办法,色感这种东西是天生的,旁边的人画的第一张可能比我画的第二十张、第二百张都要好,可时间就只有这么多。脑子里经常想如果明年大家都去喜欢的美院报到了,发朋友圈,我只能去个野鸡大学,那个时候我要怎么办。进步不大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在磨洋工,很责怪自己,但老师跟我说我有进步、大概能考上美院,我又觉得有希望。情绪经常反复,很煎熬。”
画室一周只休息一天,校考报名那几天也安排了课程。1月5日上午9点是湖北美术学院和鲁迅美术学院的网上报名时间,8点40分,李瑜和画室的同学放下画笔,拿出手机,打开“艺术升”APP提前输入各种信息。画室的老师说过,热门考点可能会爆满,要争取9点一到就冲去报名,抢到合适考场的名额。
去年考生也是用这个APP报名,听说没出现什么问题,但李瑜还是担心今年报考美术的人数增加可能导致软件卡顿,她关掉了画室的WiFi,打开4G网络,能快一点是一点。
9点一到,软件出现了乱码,大家被迫闪退出来,再也登录不进去,同学们开始慌了,再没心情上课,盯着手机一直刷到中午12点也没能报上一所学校。当晚老师通知说可能是画室人太多了,信号不好,建议大家第二天去画室外面信号好的地方试。
次日天津美术学院和西安美术学院的报名时间是早上6点,宿管阿姨给李瑜他们早早开了门。5点半,李瑜和同学们裹上大衣走到画室外面的马路上,因为天冷只好蹲下来缩成一团。但是到了6点,报名系统还是崩溃了。四所学校都报名失败的人占多数,李瑜的班长满脸忧郁,对她说:“我可能是之前坏事做多了,所以现在遭报应了。”
1月6日,话题#艺术升崩溃#成为微博热搜,阅读量达到1.1亿次。1月7日下午,针对质疑,教育部回应:近日有考生反映,个别高校自行委托的第三方报名平台出现技术故障,导致无法顺利报名。教育部已指导和督促有关高校增加报名渠道、延长报名时间。
1月10日,作为报考“八大美院”、六所综合类院校、五所艺术特色院校等艺术类院校重要报名通道的“艺术升”APP在微博上发布致社会各界的公开信,称系统崩溃的原因是流量超过了预期,并称报名通道事故当日已修复。
1月6日晚上,校长叮嘱李瑜他们,“你们可千万别睡,说不定系统什么时候恢复,还是得赶紧抢着报名。”李瑜在宿舍等到凌晨1点半,突然通知来了,宿管阿姨挨个楼层喊:“可以报名了!快报名!”
他们终于报名成功。
周扬当年报考了八所学校,都是自己安排行程,订住宿,买车票。有一场考试订到的酒店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济南的2月夜里温度到了零下,周扬裹着羽绒服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去考试,心里没觉得多紧张,但考试的时候不断地恶心想吐。李瑜今年校考有画室统一组织订酒店和盒饭,她带着画架、颜料、调色盘、抹布、笔、笔盒,还有一些七零八落的东西,只能背着画架再拖一个手拖车,结果考西安美院的路上拖车的轱辘掉了一个,更加手忙脚乱。上午连着考4个小时,午餐时间只有10分钟,她坐在草地上扒几口就赶紧往考场跑。
李瑜校考路上 图/采访者提供
往年校考,大多美术生为了“报几所兜底,再报几所冲刺”,甚至会报十几所学校的校考。2018年12月29日,教育部发布《关于做好2019年普通高等学校部分特殊类型招生工作的通知》,规定“除经教育部批准的部分独立设置的本科艺术院校(含部分艺术类本科专业参照执行的少数高校)外,2019年高校美术学类和设计学类专业一般不组织校考;2020年起使用省级统考成绩,不再组织校考”。也就是说,明年的考生便不再有“在校考考场上练习”的机会,除几所美院外,绝大部分学校不再组织校考。
同时,《通知》规定,艺术类专业高考文化课成绩录取要求也比往年提高,“其中,艺术类本科专业高考文化课录取控制分数线,在未合并普通本科第二、三批次的省份,原则上不得低于本科第二批次录取控制分数线的70%;在合并原普通本科第二、三批次的省份,原则上不得低于合并后第二批次录取控制分数线的75%;在仅保留一个普通本科批次的省份,原则上不得低于合并后本科批次录取控制分数线的75%。”
“今年我们算是背水一戰了,但明年更惨,本身考美术风险系数就高一些,受主观因素影响大一些,如果只有联考一次机会,说实话挺吓人的。”李瑜说,画室的老师的口头禅也从“明年见”这样的玩笑话变成了“千万不要复读”。
今年李瑜没能回家过年,一直在画室练习,准备年后的中国美院和中央美院的校考,同学陆陆续续结束校考离开画室,回到各自的高中准备接下来的文化课补习和冲刺,李瑜说自己可能是最后离开的那一批。画室在郊区,大年三十李瑜和同学们偷偷放了些烟花,在烟花下许愿。
王铮开始琢磨艺考新政,调整新一年的教学内容,要更侧重联考风格,校考常考的人头像以后可以少练些,学生的心理素质也需要提高,联考太重要且只有一次,不能因为紧张影响状态。“很多人觉得艺考是捷径,艺考从来不是捷径,如果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艺考可以说是千军万马走钢丝。现在家长和学生都太盲目了,那些零基础想靠突击美术上更好学校的,也有成功的,但炮灰更多。”
后来,周扬用联考成绩去了青岛理工大学学设计。学期一开始,老师就告诉她:
“把艺考训练那一套都忘掉吧,现在不需要那样做了,一张景物素描的黑白灰色调不用那么鲜明地拉开,如果你画的时候心情比较低沉,就可以不提亮高光,物体边缘模糊些也没有关系,你的感情表达出来就好了。”
编辑 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