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萌
约访钟南山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情,经过差不多一年的邀約才在各方努力下凑到了机缘。他看似拥有极大的主动权,但其实大部分时间身不由己。无数的会议、接待等任务占据了大量日常。采访当日,他也只是在两个接待任务中抽了一个小时出来。
他不苟言笑,面容严峻,看上去很威严,采访时嘴角微微向上的弧度都没有。这难免让人感到紧张,但我自我安慰,标准的严谨学者大概就应该是这样。下午观察他看诊,小小的办公室塞了四五个学生,还有两个跑进跑出,见到他马上弯下腰,双手递上东西。我们见面时间不短,但全程他没有笑过一次。
在病人面前则完全是另一幅面容,钟南山能在一秒内切换上干净又暖心的笑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柔声说,你哪儿不舒服啊?我一下明白了,他不是不笑,而是连微笑都有额度,分给病人,分给接待者,用完即止。两幅面目撞在一起,强烈的反差让他的形象充满矛盾。
和编辑讨论,说他的符号意义比真实身份大多了,他说的话大家都会听,他做的事大家都会看。无数爆款文章题目里的“钟南山说”证明了这一点。这种代表意义与他的身份重合,他的价值充满了张力。
2019年第3期封面报道《 医者钟南山》
可以类比的人是袁隆平。他们同样是某个领域的“中国面孔”。能力从来都是双刃剑,有多少“钟南山说”、“袁隆平说”,就有多少“震惊!钟南山/袁隆平竟然XX”……不过他们已经过了在意这些的年纪,或者说他们各自有追寻的目标,让他们得以忽略无相关的声音。比如袁隆平直到现在依然张口就是禾下乘凉梦、杂交水稻走向全球。钟南山想的是中国医疗怎样才能全球领先。
两位耄耋老人,没有颐养天年,依然在岗位坚持。谈及梦想,目光炯炯。想到未来,充满希望。对比之下,什么人走到什么样的地步都是有缘由的。
与钟南山同期采访的一位高龄老人是日本诗人高桥睦郎。其实他们除了年龄和炯炯目光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能是职业关系,更多是成长环境的不同,高桥睦郎洒脱达观,松弛朗润。他有一个可以好好营销的身份是“三岛由纪夫的情人”。
但他的传奇其实和三岛并没有特别大的关系,或者说三岛只是他传奇人生的一部分。即使没有“和三岛交往六年”的经历,他依然是个足够牛逼的诗人。足够写进教科书的悲惨童年,拥有无数情人,公开出柜又昂扬的生活,同时写着绝望阴郁的诗歌……他吐槽三岛矛盾撕裂,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他坦荡多了,情感直接而澎湃,为人作诗都是,不隐藏自己的好,也不回避自己的差。这是他和三岛截然不同的地方。三岛体质虚弱又体格强健,渴望承认又表现得玩世不恭,内心依规守矩表面却十足人性,看着不可一世文字又让人心痛得紧。所以这大概是他们互相吸引的原因?反正他说,这才是三岛之所以为三岛,而不是别人。而我只看到了三岛的小说和他的颜值,真是肤浅。
希望我老了以后也能在大巴车上跟一车人肆无忌惮地聊自己的情人,说我最多的时候可是有10个情人啊,黑人白人黄种人都有,各有各的好,我可聪明了,一个都不会弄错哦。也在下午某个静谧的午后跟别人回忆,说那个家伙啊,现在还是会想起他呢。还要跟别人一次次讲述悲惨童年,赋予一些诗意,说邻居醉汉拿着菜刀砍我那天,我在海边疯狂地奔跑,刚好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夕阳的光打到我脸上,转头时宁静的大海,啊,那真是我看到的最美的夕阳。
钟南山听到这样的故事,大概也会难得地笑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