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真相:民粹主义的一种社交媒体景观

2019-03-06 00:29朱鸿军季诚浩
关键词:民粹主义社交景观

朱鸿军, 季诚浩, 蒲 晓

(1.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新闻传播研究所, 北京 100732; 2. 清华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北京 100062)

2016年《牛津词典》将“Post-truth(后真相)”选为该年年度词汇,与往年相比,并不常用的“后真相”一词在2016年被使用的频率增长了2 000%。特别是在2016年美国大选中特朗普的意外获胜和英国退出欧盟两大政治事件中,“后真相”现象表现尤甚,成为热门议题。那么,应该如何定义“后真相”?它是如何形成的?具有什么样的社会影响?又该如何应对?本文将从这些角度进行梳理与探究。

一、 从幻象到政治:“后真相”的历史演变

根据《牛津词典》的定义,“后真相”是一种“诉诸情感与个人信仰比陈述客观事实更能影响民意的状况”[1]3。它往往指的是成为社会惯例的公然谎言。换言之,这意味着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谎,这是一种对真实客观的反动。

虽然“后真相”这一词汇在2016年大热,但事实上其渊源由来已久。原本指涉领域广泛,凡是不以事实、真相直至真理为是非评判的现象都可称之为“后真相”[1]13。尼采就认为人类必须对某种幻象达成一致,以此实现和平共处。为了防止国民与国民之间经常性的智力战争,人们必须从现在建立起一种“应当被确认的真实”[2]。尼采提出的“被我们忘记是幻象的幻象”的“真实说”事实上是一种政治合意实现的基础假设,在当下虽然不一定被完全接受,但是揭示了在政治生活中真相是可以被建构的。

16世纪伴随着印刷品与识字率提升而引发的“小册子论战”,可以被视为一种“后真相”的早期形式。当时,诽谤与讽刺的小册子被廉价印发和广泛传播,进而间接导致战争与革命,例如17世纪的英国内战和18世纪的美国独立运动[3]。哈佛大学教授詹妮弗·霍赫希尔德和H.L.杰恩认为如今“后真相”现象的上升是一种倒退,20世纪媒体环境相对平衡和修辞相对缓和的情况已经改变,媒体与政治现实状况返回到了18世纪的乱象[4]。

在1992年,美国塞尔维亚裔剧作家史蒂夫·特西奇(Steve Tesich)就认为在“水门事件”事件、“伊朗门”丑闻和“海湾战争”的新闻报道中存在这样一种令人羞愧的现象:“作为自由公民的我们,正在自由地决定我们自己将生活在‘后真相’的世界中”[5]。1994年,理论家鲍德里亚(Baudrillard)曾说“我们生活的世界拥有越来越多的信息,越来越少的意义”,并且预测信息的泛滥将直接摧毁其蕴含的实际意义[6]79。虽然它的观点有失偏颇,但仍然解释了在信息泛滥的当下,异议、谣言和无知观点将更容易产生并与社会恒常形成对抗。每个人都可以在熠熠生辉的互联网之光中发现“己所欲”的“真实”。

2004年,美国学者拉尔夫·凯伊斯(Ralph Keyes)就宣称我们进入了“谎言”极度逼真却令人苦恼的“后真相时代”。过去,“说谎往往伴随着一定的内疚”,而在“后真相时代”,人们往往毫无内疚地篡改真实。“后真相”现象的虚假程度超过人们无法实现的承诺,毕竟承诺即使无法兑现却仍然包含着对“真实”的一定期许,而在“后真相时代”这种期许也不复存在[7]9。人们凭借主观性判断事实,任何违背个人意志的信息都可以毫无疑问地被质疑[8]。2004年英国社会学家科林·克劳奇(Colin Crouch)在《后民主》一书中用“后民主”一词形容这样一种政治模式:“选举制确然存在并且可以改变政府,但是选举的舆论被牢牢控制,被专家与精英用说服技巧所管控,人们讨论的是由小部分专家所选择的无关紧要的话题。”[9]4科林·克劳奇直截了当地形容这种社会环境就像“广告”,社会信任出现危机,社会诚信丧失[9]4,这就是如今所谓的“后真相”。

可以看到,“后真相”在历史上一直与政治领域有着极高的耦合性。到了2010年4月,由一位名叫大卫·罗伯特(David Robert)的博主在其博文中首次提出了“后真相政治”一词,将其定义为“一种政治(舆论与媒体叙述)变得与政策(法规实体)无关的政治文化”[10]。在2016年英国脱欧和美国大选中,“后真相政治”一词开始广为流传。

近年来,“后真相”现象在政治领域的泛滥,使得其内涵逐渐与“后真相政治”等同。“后真相政治”的一大特点是“雄辩胜于事实”,而非“事实胜于雄辩”,意见重于事实,立场决定是非,人们把情感和感觉放在首位,证据、事实和真相沦为次要(甚至毫不重要)因素,政治人物说谎不再是为了瞒骗,而是巩固目标群众的偏见,换取共鸣与支持[11]。这与理想状态下的政治理性形成了对抗,是一种意识形态胜利代替社会进步作为最终目标的现象,是一种令人感叹的政治文化[12]131。

二、 媒介景观:大众传播时代后真相的一种呈现

关于“景观”的含义,在居伊·德波的景观理论中,它是一种由感性的可观看性建构起来的幻象[13]11。景观是被制造出来的,人们也心知肚明,但却仍然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将本真的社会忘得一干二净。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景观已经成为人们主导性的生活模式”[13]21。

在德波的理论基础上,弗尔茨和贝斯特认为景观有三层含义。第一,景观是指“少数人演出,多数人默默观赏的某种表演”。第二,景观是“在直接的暴力之外潜在地将具有政治的、批判的和创造性的人类归属于思想和行动的边缘的所有方法和手段”。乍一看,景观似乎是去政治化的,但事实上包含对人类更深刻的隐性奴役。第三,在景观所造成的广泛迷惑之下,人民将彻底偏离自己本真的批判性和创造性。

“后真相政治”现象与定义的三个层次相对应,显然是一种景观。第一,所谓少数人,当然是幕后操控的资本家和政客,比如在美国大选辩论中夸夸其谈的总统候选人。而多数人,指的是芸芸众生,比如观看2016年美国大选的首场辩论的8 400万美国公民。第二,在2016年美国大选的首场辩论中,关于未来政策和发展方向的内容少之又少,竞选双方所做的只是互相揭短和打压,通过形成明确的立场和煽动性观点,建构话语强占,引发集体认同,操控民意的走向,进而影响政治或其他公共事务[14]。第三,据谷歌趋势(Google Trends)的统计数据显示,在脱欧公投结束后,英国居民才开始追问一些最基本的问题,这些问题包括什么是欧盟、哪些国家属于欧盟。可见,事实上英国人在进行脱欧公投时对欧盟缺乏基本认知,而理性决策肯定是建立在对政治事务具有全面了解的基础之上的。由于景观的迷惑性,英国投票者在做出惊世骇俗的脱欧决定时,并没有进行理性与批判的思考。

而把“后真相”定义为一种媒介景观,是在“景观”基础上强调媒介的作用。其实,德波在他所处的时代,已经意识到了“专门化的媒体”对社会影像的塑造作用,“为了向我们展示人不再能直接把握这一世界,景观的工作就是利用各种各样专门化的媒介,因此,视觉就自然被提高到特别卓越的地位”[13]14。进入大众传播时代,大众媒体与街市、广场和宗教仪式等一起成为承载社会景观的主场,并且缘于大众媒体趋向成为现代社会运行的最重要构件和民众须臾离不开的刚需品,大众媒体已越来越毫无争议地成为社会景观活跃的第一主场和制造社会景观的主体制度[15]229。后真相,作为一大社会景观,同样也将大众媒体作为呈现的第一主场,并且大量的证据表明大众媒体也正成为“后真相”这一景观放大或缩小的最重要变量,在“后真相”实践中,媒体都会在各自网页及Facebook、YouTube等社交媒体上进行大肆传播,公众通过社交媒体表达个人的意见和情绪[16]。为此,可以这样说,大众传播时代,“后真相”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媒介景观。

三、 基础性破坏:“后真相”景观的负向效应

在理论根源上,德波的景观社会事实上就是对西方景观社会的哲学反思和批判。也就是说,在评价和分析“后真相”景观时,批判性的反思是基本逻辑。具体到“后真相”,也需要将视角关注于社会深层结构层面中的文化和意识形态,以此批判性地分析和探究它的社会影响。

(一) 传播职业伦理基础的颠覆

传统的传播职业伦理建立在真实、客观的基础之上。而“后真相”的哲学基础之一是“相对主义”,从哲学根源上就形成了对客观真实的反动。从相对主义的角度看,关于真相的观点在不同语境下是不同的。极端的相对主义者甚至认为每个个体眼中的事实都是不同的。这与客观真实原则相悖。

“后真相”包含的相对主义也影响了新闻界。在“后真相政治”中,相关新闻信息导向呈现二元化,原因和事实不再是引导的准则,一则新闻信息只是某一群体用来对抗另一群体的“建议性版本”。“后真相政治”的新闻信息中,关于事实的陈述将局限于特定的范式中。任何所谓的客观性只存在于双方达成一致的基础上,而非普世性的标准。如此,新闻业将成为“后客观”的行业,主要职能在于充当可靠的中介而非传递事实[17]76-77。

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中期记者们就开始将“客观性原则”视为无关紧要的职业仪式,反而那些将“客观性原则”作为行为准则的老派被责备为欺骗公众和自己。“将个人意志加入事实”的观点不仅仅局限于一些臭名昭著的记者,而是广泛存在于整个新闻界,允许“小写版本”报道存在几乎成了专业共识[18]。

到了2016年的美国大选,所涉报道对偏于负面的“故事性”题材过于热衷,而对于事关总统履职好坏的候选人个人能力以及影响民主治理成效的政策议题关注太少。记者们所疑者多多,为选民选择提供的有价值的信息却寥寥——“所破者多,所立者少”,这对于行使民主权利的选民而言,无疑是巨大缺憾。针对大选,帕特森就质疑,如果希拉里的“邮件门”事件没有造成国家的重大损失,媒体却投入如此多的精力和时间,连篇累牍地对此进行追踪,是不是偏离了方向?这对于美国民主政治而言,是不是避重就轻?美国当代很有影响力的新闻记者乔治·拉莫斯(Jorge Ramos)也认为,新闻业从特朗普宣布竞选起,“报道就存在严重缺陷”,包括《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及政治新闻网(www.politico.com)花费13个月的时间报道“作为骗子”的特朗普,“这是极为不当的”[19]。

这样的指责,传统新闻业有相当一部分并不买账:有新闻记者认为,他们没有义务对公共政策进行解读;还有新闻记者表示,他们开始时那样报道特朗普,纯粹是将其看做一个娱乐对象,没有想过他能走这么远。这些想法与做法都与传播职业伦理的要求相去甚远。这意味着“后真相”时代,传播职业伦理或许将渐行渐远。

(二) 现代民主政治的破坏

“后真相”作为一种媒介景观,包含着许多幻象,虚假的真实代替了真实本体。而民主政治是建立在理性与客观的基础之上的。所以,在“后真相”景观不断泛化之后,许多对现代民主政治的破坏因素开始显现。

其中一大破坏因素是“愤怒”。从2016年美国大选预选阶段起,“愤怒”就成为主基调。当时,美国智库兰德公司研究发现,要判断共和党选民中谁支持特朗普,“最可靠的办法”是看他是否同意这样一个表述:“像我这样的人,对政府干了些啥无话可说”。特朗普准确地抓住美国民众对金钱政治的厌恶,大打愤怒牌,号召进行一场“改变美国的政治革命”。随着大选的推进,草根阶层的愤怒潮水般涌来,同时也“成就”了特朗普。他利用网络和社交媒体直接回应草根关切,拨动了美国民众那根愤怒的心弦[20]。而这种愤怒因素直接导致了公众进行理性科学的政治判断。

另一大破坏因素是“偏见”。在英国退出欧盟的实践中,全民公投这件事,一连串带有偏见的媒体报道对选民已经造成误导。2013年,英国独立选举委员会的研究发现,许多选民浅薄片面地理解欧盟的意义,或者甚至对欧盟一无所知,或并不清楚英国加入欧盟的地位等。虽然英国脱欧的原因是有多方面的,但偏见是无法回避的一个因素。当一件重大政治事件到来时,偏见对于公众做出理性判断来说具有极大的破坏力[21]。

最重要的因素是“谎言”。“偏见”和“愤怒”产生的原因都是“后真相”传播泛化中有意或无意的“谎言”。例如,在2016年美国大选中,特朗普谎言频出,比如竞争对手“希拉里·克林顿要让赴美难民数量增加550%”,“美国目前给予恐怖主义国家1 500亿美元”,“希拉里正在给每个人增加赋税”……[22]这些谎言是为了加强愤怒,强化偏见。谎言、谣言、八卦以令人恐慌的速度流传,在网络空间中被广泛分享,成员间的相互信任超过对任何主流媒体的信任,这些谎言很快便披上真相的外衣。如果拿出的证据与深信不疑的观念发生冲突,人们首先倾向于丢弃事实。从此,政治成了摔跤比赛,社会将承受代价。谎言使政治系统陷入混乱,糟糕的结果会加剧隔阂,使人们对制度、国家和社会更加不信任。

(三) 启蒙精神的倒退

启蒙精神一直是西方现代性社会崇尚的价值取向,倡导一种“理性至上”的原则。理性给予一切被作为“存有者”(seiendes)的东西,即一切事物、价值和目的以最终的意义[23]13。这种理性是一种普遍理性,包含着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自由、平等和真实等诸多形而上的概念;二是对科学的追求与崇尚。而“后真相”景观中,信息的洪流和虚假的真实正逐渐消解人们对真实、客观与科学的欲望与需要,甚至具备启蒙精神的能力。

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曾在2016罗格斯大学毕业典礼演讲中说道:“如今,每个人口袋里都有一部手机,以此可以获得数倍于过去人们可以获取的信息。但讽刺的是,信息的洪流并没有让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清真相。某种程度上,它使得我们对自己的无知更加自信。我们假设互联网上的所有信息都是真实的,上网检索只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偏见,观点掩盖了事实,凶险的阴谋论被当做信条。这让我想起了卡尔·萨根说过的话:判断我们是否进步,要看我们是否有提问的勇气和解决问题的深度,还有对真相的接纳,而并非那些让人自我感觉良好的东西。”[注]参见网易公开课《奥巴马2016罗格斯大学毕业典礼演讲》。

也就是说,一个成熟的具有理性的个体,需要具备能够发现真相的能力和接受不同观点修正自我的能力,而非盲目沉醉于与自己意志观点相一致的信息洪流中。个体理性与主体性本身就是一个现代社会的基础。而“后真相”景观中包含着消费主义、 反智主义等等与理性精神相违背的因素,以自我与本能为依托,鼓吹放纵与野性[24]。情绪化的人们开始无视客观事实,即使因此说谎也毫不羞愧。这种倾向对于社会来说并非好兆头。一方面,现代社会本应该对知识、理性持有尊敬和追求,“后真相”在本质上不符合现代文明的本质。另一方面,公民理性精神的丧失会导致社会秩序的破坏。

四、 另一种真相:后真相的正向效应

关于“后真相”的定义和解释五花八门,有人将其贴上欺骗和谎言的标签,但也有人认为“后真相”映射了当下社会的某些特殊之处。所以,我们对“后真相”的讨论不必过度悲观:“后真相”自身就是当代真理的表达方式,它不是有待克服、规训的情景,而是当代社会真理展现自身的唯一方式[25],也是另一种“真相”的情感化建构过程。

一方面,“后真相”能够引发人们对社会问题的反思与批判。“后真理”抓住了公众传播的新形式,它标志着真理不可能成为对现实的一致性评估[25]。作为一种另类的知识或者情绪,当“后真相”反映出当今社会现存的某些重大结构性问题时,能够促使人们正视问题、解决问题[26]。也就是说,虽然“后真相”往往伴随着网络犬儒主义、民粹主义,会出现假新闻、谎言等,但同时它也会引发人们对真相的批判性思考[27]。

另一方面,“后真相”以非理性的形态对抗强权。后真相与民粹主义具有很强的连接度。如今的传播逻辑对民粹主义所拥护的“后真相”的、分裂的、极端的传播形态是有利的,而非官方和非主流的媒体渠道形态中很容易产生自下而上的传播与宣传。这种传播和行动网络能够推动公众参与[25],在特定情况下以一种蛮不讲理的非理性方式成为对抗权力和“强人政治”的有力武器和动员工具。

总而言之,虽然“后真相”意味着对事实真相的扭曲和情感化呈现,但是在现实情况中,“后真相”仍然可能引发人们对社会问题的反思和社会权力的批判。“后真相”包含的情感逻辑本身就是认识社会的一部分,也是社会变革的助推力。“后真相”本质上作为真理的一种表达方式,仍然存在产生正面社会效应的可能性。

五、 民粹主义、商业利益、社交媒体:“后真相”景观塑造的三股力量

在对“后真相”景观的社会影响进行批判性的分析之后,需要对其成因进行进一步分析。只有了解了“后真相”景观是如何塑造起来的,真正厘清其机理和机制,才能够正确地对待它。在当下媒介高度发达的社会中,“后真相”景观的塑造是民粹主义、商业主义和社交媒体共同作用、互相影响的结果。

(一) 民粹主义:“后真相”催生的社会土壤

从现象发生的角度看,民粹主义由来已久。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初期的美国人民党运动,是民粹主义的渊源之一。美国的民粹主义运动,自此一直保留下来,直至整个20世纪,成为美国乃至西方国家政治和社会中一道别样的风景。

“民粹主义”的实践,“需要含混的空洞能指作为中介,以统合多元纷杂的特殊要求;也同时需要借助人民情感的投资(emotional investment),以及一种共同的热情和欲望”[28]。因此,对于“民粹主义”来说,本身需要的就是情绪化、混淆性的符号,而非理性的讨论。结果是,“民粹主义”一般都会排拒和压抑智性的交锋,孕育出各种“反智主义”的论述和行为。

“民粹主义”对抗的是“精英主义”。面对专家,民众完全没有理性辩驳的优势;面对政客官员,民众缺失制衡权力猛虎的手段;面对富人,民众无法改变不得不为成为劳工的现实。现状,维持现状,更甚使普通百姓现状渐趋恶化的现状,已使草根群体失去与官员、专家、富人等精英分子理性对话的耐心,并逐步累积起对他们的不满、愤怨和对立。从意识形态的角度看,“民粹主义”表达了一种对现状不满的情绪,对政治人物充满不信任感,反对精英,具有非理智化的倾向,以上诉求对人民充满了吸引力[29]143-147。

总而言之,“民粹主义”强调平民群众的价值和理想,反对精英主义,认为平民化是所有政治运动和制度的合法性来源。“民粹主义”还往往通过普通平民为了特定诉求组织和进行社会运动等形式表现出来,主张进行激进的社会改革。

比如,2016年英国脱欧和美国大选两大政治实践中,20世纪90年代以来“右派民粹主义”就被政客所利用。所谓“右派民粹主义”,主要特点是将矛头指向国内政治精英,议题更多地转向全球化背景下的移民、排外等方面。例如,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在宣传期间,“右派民粹主义”倾向已经出现,尤其是脱欧派政客散布错误信息,煽动不满情绪。脱欧派当时声称,欧盟成员国身份每周使英国损失3.5亿英镑,但绝口不提英国从这一身份得到的好处;脱欧派还大肆渲染外来移民抢走本地人工作岗位,破坏社会安全和传统文化,但只字不谈移民对英国社会的巨大贡献[30]。而在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中,特朗普的民粹倾向具有鲜明的保守右派民粹主义特征。在竞选过程中,特朗普对外标榜自己的竞选经费全部自掏腰包,不像希拉里那样用的是国家公帑。刻意将自己与现存体制划清界限,以此表明自己与现存的代表美国精英阶层(金融体系、华尔街百万富翁)是完全对立的。将自己装扮成与“人民”为伍的体制外人士。特朗普将美国主要政治人物描述成“白痴”“傻瓜”和“软弱无能的人”,这些都是民粹主义者惯用的“强人话语”[31]20。

“民粹主义”的思潮和运动还可以被政治家作为控制平民阶层的策略,在表面上强调平民的价值和地位,实则是对平民阶层进行社会动员以促进政治共同体的形成[32]。所以,“民粹主义”的存在不仅仅是所谓平权、人权或者个人意识的提升,还是一种平衡精英阶层与平民阶层的政治策略。

“民粹主义”恰恰为政客建构“真相”以实现政治诉求提供了契机。政治家看似把平民阶层的情绪和意志放在首要位置,使置身“真相”的个体看到的仿佛是一个到处充斥着自身意志与观念的世界,所有的政策、组织和舆论都与自身的诉求不谋而合。“政意”迎合了一定的“民意”,激化了“民粹主义”,而真正的“真相”却被忽略和埋葬,无视或扭曲事实的谎言和谣言得到广泛传播,大量的平民被政客建构的“真相”影响。这种建构的“真相”逐渐代替了真正的“真相”,“后真相”景观开始形成。

(二) 商业主义:后真相泛化的主观推手

不同时代的商业主义具有不同的内涵,但是所有的策略和业务都是为了获取更大的经济效益。趋利的资本家对符号与媒体的使用也不例外。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资本主义社会始终存在进入“新经济”时代的乐观论调。“新经济”的发展动力在于技术和互联网的拓展,经济的发展似乎完全依赖于所谓的“符号分析师”,传统工人似乎失去了作用。虽然仍然有人对社会中的符号消费持以批判和质疑态度,但可以明确的是,当时的创意产业和经济服务是“后真相”时代来临的垫脚石[18]。

而在今天,媒体有意无意地错置了“民主—市场”的关系,无形之中将市场与利润放在了更重要的地位。纵观2016年美国大选始终,美国传统媒体更多地将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作为报道对象和新闻来源。常年致力于政治与新闻业研究的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托马斯·帕特森(Thomas E. Patterson)对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华尔街日报》等在内的11家美国主流媒体(ABC, CBS, CNN, Fox, the Los Angeles Times, NBC, The New York Times, USA Today,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The Washington Post, and The Washington Times)的总统选举报道进行了跟踪研究,发表了4份研究报告。11家主流媒体大致都属于恩特曼心目中的传统新闻业。数据表明,自特朗普宣布竞选总统到其最终被确定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这段时间内,上述媒体对特朗普的报道量大幅度领先于其最富竞争力的党内竞争对手(对前者的报道量为63%,后者仅为37%)。在进入总统大选阶段后,上述媒体对特朗普的报道量也超出希拉里15%[33]。传统新闻业为何更愿意将特朗普作为报道对象?原因无他——用美国记者的话来说,他是“有故事的人”,而“故事”往往是新闻业赢取受众、获取经济回报的主要手段。

另外,媒体报道呈现出政治娱乐化特点。在总统竞选活动一年多的时间里,特朗普始终是美国新闻业的“宠儿”——不仅受到娱乐业、小报新闻业的追捧,也受到传统新闻业的追逐。作为总统候选人,当然是媒体关注的焦点,媒体对其给予重点关注和报道无可厚非。但从内容方面讲,整个大选过程中,对于民主制度以及未来国家民主运作至关重要的“政策”议题和“领导人经验与领导力”议题的相关报道,仅占到总报道数量的11%,其他报道比例高达69%[33]。而在其他报道中,有相当多的报道是关于候选人的丑闻与流言蜚语的。后者无疑更具“戏剧性”,也更能吸引人们的眼球。报道对象的侧重和报道内容的偏离,最终导致“后真相”景观的逐步形成。

(三) 社交媒体:后真相大众化的倍增器

没有社交媒体的助推,“民粹主义”和商业利益趋势下的议程设置还难以形成一个“后真相”的景观。

一方面,“民粹主义”通过社交媒体发展出了“网络民粹主义”。所有“民粹主义”倾向的情绪和意见通过社交媒体进行传播和扩大。电影制作人亚当·柯蒂斯(Adam Curtis)的最近一部纪录片关注到了当下社交媒体内容的“滤波器”以及它对形成和确立观点的影响。他认为,如今每一个人都生活在由社交媒体个性化推送服务所建构的“内容泡沫”中,这种“内容泡沫”亦假亦真却也由个体的阅读兴趣和使用习惯所建构,为我们提供与自身诉求具有一致性的内容,过滤掉我们可能讨厌的、有异议的或者仅仅是不感兴趣的信息[34]。虽然“滤波器”过高地估计了技术的影响力,但是也反映出人们往往在根据自身需求的轻重缓急选择信息时,加深了固有的成见。

也就是说,社交媒体为政治空间里“民粹主义”倾向的观点和言论提供了一个继续滋长的技术依托,催生了“网络民粹主义”。传统的“民粹主义”由于传播技术的限制,影响相对较小。但是社交媒体的出现,改变了原有的传播规律,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组织之间的交往呈现开放性和自由性等特征,表达变得更加无门槛。人们不再需要借助传统大众媒体的把关,就可以将自己的言论传播出去,并且获得较大的影响力。个体的身份、地位、权力或财富都隐匿在文本的背后,社交媒体几乎是一个言论的自由市场,从而成为一个繁荣而嘈杂的公共空间。所以,社交媒体的空间是“网络民粹主义”诞生的土地,也是“后真相”景观形成的场域[32]。

另一方面,社交媒体强化了商业主义驱使的议程。大众媒体在商业主义的利益驱使下,已然对政治事件以及事件中的对立面做出了价值判断和选择,做出了符合自身利益的议程设置。但是,大众媒体设置的议程毕竟是通过科层筛选的,而非由政客与精英直接传递给公众。而公民自己选择的信息远远不如精英直接传递给他们的信息重要[32]。所以,此时社交媒体的介入就有了必要性与可能性。

从技术发展的角度看,社交媒体创生出一个“后科层制”(post-bureaucratic)的传播生态环境,它是一种去中心化的、不再受以往科层制控制的传播体系,赋予使用者更多的信息生产、传播的权利和能力[35]23。依照布鲁斯·比默的分析,在这种传播环境中,信息仍然会对民主产生影响。所以,或是为了巩固大众媒体上对自己的有利局面,或是缓解大众媒体对自身的不利影响,无论是美国大选还是英国脱欧事件的投票期间,政客们都在社交媒体上持续地投入,对立双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传播自己的理念、态度以及对对方的攻击与反驳。

在传统媒体时代,人们在进行政治决策时,往往具有加入某一团体的意愿,降低不确定性和提高安全感。所以,团体认同的议程成为人们选择的基础。由于在大众媒体之外,人们拥有了社交媒体这种新的传播媒介,所以他们在选择“议题”时可以遵从自我意志与目的[36]。一旦人们通过社交媒体直接接收政客、精英的信息,就不一定需要加入一个有形的团体,而且往往对所选择议程的认同度更高。

然而,无论是商业主义趋势下的大众媒体设置的议程,还是社交媒体中形成的议程,都不能包含全部的真实。但是社交媒体提高的议程认同度激发了人们更高的情绪,引发了人们更高程度的偏见。人们对政治的理性批判和对真实的追求在这种情形下愈发降低,“后真相”景观最终形成与泛化。

六、 治理与预防:“后真相”应对

“后真相”景观在西方国家造成了不可忽视的破坏性影响,虽然我国在政治制度和社会性质上都与资本主义国家存在差异,但是也必须提高警惕,预防“后真相”景观的形成与泛化。

(一) 网络民粹主义的治理

要最终消解“网络民粹主义”,根本上要通过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方面的发展。只有社会更加发展,才能够缓解社会矛盾,消除“平民”与“精英”阶层的二元对立。一方面,要完善公众参与政治的渠道,让普通民众的意志能够通过顺畅的渠道传递给政策制订者,以便制订科学合理的政策。另一方面,要让所有人享受到社会经济发展的成果,完善资源与权力的分配制度。

在社会不断发展与进步的同时,还需要建构现实与网络空间的互动。只有将社会的现实全貌在网络空间中完全展现出来,才能够让公众做出理性与科学的判断,避免偏见、愤怒以及谎言。网络虚拟空间中的现实要逐渐符合社会现实的真实建构,不再包含个人情绪、利益和诉求的影响因素。

(二) 民众社交媒介素养的培养

目前,我国网民素质还相对较低,媒介素养还没在全民范围内建立起来。不成熟的网民群体比较容易做出盲目、愤怒、偏见等各种不理性的行为。特别是在社交媒体中,难以对网民的言论和行为进行把关,网民极容易受外界因素左右。所以,应当提高民众的社交媒介素养。

提高民众社交媒介素养,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做起。首先,在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阶段都设置媒介素养课程,从年青一代出发,进行媒介素养的全民化教育。其次,应当加强媒介素养教育的宣传,通过各种渠道进行相关法律、法规的宣传。最后,除了教育与宣传,还应该完善相关的法律法规,用强制性的力量进行规范与引导,促进全社会养成良好的网络素养和使用习惯。

(三) 社交媒体运营商的规范

由于“后真相”景观的泛化中,社交媒体是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是最主要的载体和渠道,所以社交媒体运营商也是进行“后真相”预防的重要环节之一。

作为社交媒体运营商,需要从内部与外部两个层面进行自我规范。在内部层面,一方面运营商自身需要遵守传播伦理,不能对公众进行误导,不做“谎言式”的报道与传播;另一方面要对使用者行为进行把关,对激进的不当信息进行监督与治理。在重大的社会与政治议题上,社交媒体运营商更应该秉承媒体的社会责任,应当引导公正客观的社会舆论。在外部层面,一方面要遵守行业规范,接受行业协会监督,不因商业利益丧失媒体的良心,另一方面需要遵守法律法规,接受政府部门的监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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