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 向 洋
(东南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 江苏 南京 211189)
本次“中国管理模式50人+论坛”活动的主题是“中国企业40年回顾与展望”。孔子说过,人到“四十而不惑”,我国改革开放至今也40年了,“惑”与“不惑”确实需要回顾、反思与展望。我们都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见证了改革开放的全过程,加上我们从事的是经济管理专业,对这40年的艰难历程、沧桑巨变感触是真切而深刻的。40年值得反思的内容很多,由于时间关系,围绕今天论坛的主题,我想讲五个问题:一是用价格配置资源;二是用产权激励投资;三是用管理提高效益;四是用设计引领创新;五是用智慧赢得未来。
“文革”结束后,中国开启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开放。改革开放首先要解决的是10多亿人口的吃饭温饱问题。如何解决呢?是用计划经济方式,还是用市场经济方式?以前我们把苏联作为老大哥,学习他们用计划的方式配置稀缺资源,解决人们衣食住行的需求。这看似科学和公平,但实际操作很难,效果不佳。苏联解体前,戈尔巴乔夫曾当面问过撒切尔夫人:“你是如何确保人们能得到食物的?”撒切尔夫人回答说:“我无法确保,但价格可以做到。”尽管英国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粮食产出不足以养活自己,但英国人比苏联人享用了更丰富的食物,因为价格从其他国家为他们带来了食物。价格放开的主要作用在于能够提供一种影响人们使用资源和生产产品行为的经济激励。后来,撒切尔夫人在回忆录中写道,戈尔巴乔夫一点也不懂经济学,即使那时他领导着世界上最大的国家。
中国经济改革是以价格机制为突破口的,开始是商品价格的双轨制,后来是全面放开。在价格放开的初期,中国出现了大量的乡镇企业,苏南还总结出供销员经济模式,讲的是在价格激励下,乡镇企业涌现出成千上万的供销员,他们“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千言万语”,把产品推销给“千家万户”,即所谓的“四千四万”精神。现在讲深化改革也还是要继续完善价格机制,主要是针对生产要素的价格放开。这是中国经济改革符合经济学原理做得对的地方。我们知道,经济学是研究稀缺资源使用的学问,稀缺存在于各种形态的社会之中,不管是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还是封建社会以及原始社会,用价格配置资源是人类至今能够认识到的一条十分有效的经济学原理和手段。改革开放40年的实践,使我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由市场价格在资源配置中的重要性和作用,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这种经济手段在解决13亿人从温饱到小康问题上的有效性。邓小平1992年“南方讲话”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计划与市场都是经济手段”。党的十九大又进一步明确,“要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更好发挥政府作用”,其实质是讲自由市场价格机制的建立和完善问题。由此可见,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取决于我们对经济规律的认识水平,尤其是主要领导人和决策部门的认识水平。
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二个成功之处,在于产权制度的改革,所谓“有恒产有恒心”“无恒产无恒心”。计划经济时期,我们重视的是公平分配,按劳取酬,但忽视了事后激励还是事前激励。例如,农村生产队分粮食只是事后激励,问题是庄稼谁去种呢?如果大家都想吃大锅饭等着分粮,而没有积极性去种地,结果必然是无粮可分。产权制度改革就是分地,把土地的承包权、经营权和收益权分给农民,采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使得大家能够在预期收益的激励下,精耕细作种庄稼,多劳多得,粮食自然就多了,就会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从温饱到小康。解决了农民吃饭问题后,我们把产权制度改革用到了企业,明确了对民营企业产权和收益权的法律保护。1980年,温州的章华妹领到了第一张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之后一大批民营企业蓬勃兴起。1992年邓小平“南方讲话”后,1993年年底国家出台了《公司法》。正是非公有的产权和收益权受到了法律保护,极大地调动了民营企业家的创业和投资的积极性,才使中国经济增长和就业有了支撑。同时,国家对国有企业进行了抓大放小的产权改革,盘活了国有存量资产;对外资企业实行优惠政策,并保证了外商投资的预期收益的兑现,外资企业在中国也得到了发展。
上述这些做法的背后,都暗含着一条经济学原理,即用产权激励投资。投资是要有预期收益的,同时也是要承担风险的。如果投资的预期收益没有法律的保护,就很难吸引投资。改革开放40年,我们在资源资产化、资产资本化的过程中,明晰产权并受法律保护,这是一项基础性的制度改革。经济增长需要资本投入和积累,资本从哪里来?资本从某种意义上讲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与产权有关的法律制度。经济增长没有投资不行,投资没有回报不行,回报没有法律保障不行,我们只有在明晰产权的基础上,对投资的预期收益给予法律保护,才会吸引到投资。现在中央提出要把创新作为第一驱动力,知识产权的制度建立并受法律保护是关键。因为知识产权的预期收益也是一种激励,并且是事前激励,通过科技成果转化的预期收益的激励,调动科技人员和企业家的积极性和创造性。还有国企混改中对管理层进行股票期权的激励,也是一个基于法律保护的人力资源资本化的激励过程,实物资本必须通过人力资本运作才会产生效益。
当前,改革开放进入了攻坚阶段。中央提出了以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为主线,明确了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补短板五大任务。这些问题看上去是宏观经济问题,但更多是中观的地方政府管理和微观的企业管理的问题。德鲁克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提出“为成果而管理”的思想,管理不仅仅是追求效率——正确地做事,更重要的是要追求效果——做正确的事。对于企业经营而言,价格是决定生产什么生产多少和为谁生产的基础信号,价格信号一紊乱,企业就会错配资源,轻则亏损,重则倒闭。例如,现在房地产行业,有的地方通过政府限价,房价比地价还要低,这就必然要有一些企业亏损倒闭,或者政府土地流拍。前一个阶段房地产市场火爆的时候,地价比房价上涨快得多,房地产企业不开发,买几块地“晒太阳”利润也能翻倍。做实业的企业辛辛苦苦干一年,还不如炒两套房子赚得多,谁还会去干实体经济呢?这些问题的出现,根本原因是由于价格信号的紊乱,导致的资源错配,有些地方政府并没有发挥更好的作用。“三去一降一补”任务如何完成,有的地方和部门为了追求效率,干脆一刀切,断贷的断贷,关停的关停,税费不降反升,导致有些企业措手不及,贷款逾期的、离职跑路的不少。加上股市下跌,中美贸易战,又让企业雪上加霜,“民营企业的冬天来了吗?”这就是人们的焦虑。
上述这些问题的出现,大多可以归结为经济管理问题。中央提出我国经济要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这不单单要求GDP数量的增长,更要使创造财富的能力提升,实现稳定健康可持续发展。然而,经济转型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不断强化对宏观经济和中观运作的管理,需要财权和事权的匹配和相关利益者之间的平衡。同样,管理也不能仅仅追求效率,更要追求效果。效率只是单位时间的产出,即:效率=产出/时间;而效果是要在正确的时间,以正确的方式做正确的事情。有时初衷是对的,但时机没把握好,方法不对,同样办不好事或办不成事,事与愿违,欲速则不达。我们知道,德鲁克是管理学的创始人,对企业界影响很大,但他更偏向于研究社会生态学和社会和谐问题,他的名著《管理:使命、责任、实务》涉及社会管理、组织管理和个人管理3个层次。因此,用管理提高效果或效益,既涉及宏观、中观和微观的管理,也包括政府管理、企业管理和非营利机构的管理。我认为,中国改革开放的下一步要把重点放在管理上。例如,社会是由不同组织构成的,就像人一样是由不同器官构成的。管理的首要任务是要设定组织机构的使命和特定目标,市场能办的,应多放给企业办;社会可以做好的,就交给非营利机构去做;政府要管住、管好其应该管的事。又如,管理是要确保工作富有生产力,并且使员工有所成就、产生效益。管理不能仅仅按照工作逻辑来组织,而是要按照人的逻辑组织工作,组织要使组织中的人能够实现其职业目标和个人梦想。现在经济下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些基层组织从“乱作为”到“不作为”,动力不足。再如,管理要使不同的组织承担起相应的社会责任。工商企业、地方政府、医院、大学等各自承担的社会责任是不同的,现在“错位”“缺位”和“越位”现象普遍存在,这也是需要在发展中通过管理加以解决的。
未来经济和企业如何发展?中央提出要把创新作为第一驱动力,以此实现新旧动能的转换和产业的转型升级。这就对创新的主体——企业和企业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理论界,最早对创新理论进行阐释的是著名经济学家熊彼特。熊彼特早在1937年出版的名著《财富增长论》中就提出了“创新为企业带来利润增长,创新为经济发展提供原动力”的重要思想,强调了生产的技术革新和生产方式的变革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所谓的经济发展就是整个社会不断地实现生产要素和生产条件的“新组合”,或者说经济发展就是不断创新的结果。理论上他把新组合的实现称之为“企业”,把引进新组合的职能称之为“企业家”的职能,企业正是通过创新来获得潜在利润的。熊彼特当年举例说,采用一种新的产品、采用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开辟一个新的市场、控制一种新的供应来源,或者实现任何一种新的工业组织,这些都是创新。后来人们将熊彼特的意思归纳为“五个创新”,即产品创新、技术创新、市场创新、资源配置创新和组织创新。再之后,学术界越搞越复杂,先后提出了各种创新模型,如“技术推动模型”“需求拉动模型”“相互作用模型”“整合模型”“系统整合网络模型”等,但往往忽视了创新的实现主体是企业,忽视了创新是企业家的职能,忽视了企业家精神。现在讲创新驱动,更多强调的是政府如何作为,打造所谓的创新链、资金链和人才链,强调“政产学研金服用”七位一体的模式和平台的构建,但如果没有企业家,没有企业家的想象力和眼光,没有企业家承担风险和组织实施的能力,创新就是空中楼阁,落不了地。
至于企业和企业家如何创新?在众多的创新理论和方法中,有一种观点和方法值得我们关注和践行,就是“用设计引领创新”,这里讲的“设计”是广义的设计。设计从字面上理解是“设想”和“计划”,任何创新首先要有想象力,然后需要用计划推动实施。单有科学研究成果和专利发明是不够的,还要由企业实际应用并能产生利润才行。因此,企业家创新需要运用设计思维,需要针对目标提出系统的行动方案。根据实证研究,现在凡是在资本市场上市值能够翻倍的公司,大多数是具有设计能力的公司,如苹果、亚马逊、腾讯、阿里等,这些公司不断推出新的产品、新的服务、新的商业模式等,引进了具有颠覆性的新组合,实现了“创造性的毁灭”,赢得了超额的利润。对这些企业而言,新组合正是创新设计的产物,包括产品设计、工艺设计、服务设计、供应链设计、组织设计、商业模式设计等。我国现阶段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比较现实的做法是要提高企业设计能力和培养企业家的系统设计思维。尤其是国内大部分企业,在自主设计和技术创新方面能力不足,大多数还是跟踪模仿、配套加工、代工贴牌,拥有自主设计和自主创新的产品不多,普遍面临着生产要素成本上升、利润空间压缩等严峻挑战。如何走出困境?以前我们会强调要加强库存管理、质量控制和降低成本,现在则要强调创新设计,着力提升企业的设计能力,用设计引领创新。根据最新的管理理论,设计能力其实是人类智慧的3个基本维度之一,设计、科学和艺术一起构成了人类超凡的认识能力和改造能力。我们身边的一切都经过了设计之手,从手机到汽车,从交通规则到福利制度,等等。创新设计可以从不可用的部件中创建出可用的整体,而系统设计思维正是企业家在创建新愿景、构思新组合、创造新价值上所应具备的独特能力。企业的创新需要大胆设想和计划推进,中国的改革需要顶层设计和基层实践,21世纪必将是设计引领创新的世纪。
对中国企业40年进行回顾与展望是一个宏大的课题,时间跨度长,找准历史方位、前进目标和行动方案是当务之急,尤其是当下世界正处在大变革、大调整时期,做中长期的预测几乎不可能,未来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探索和试错的过程。不过,按照系统设计思维的观点,不是现在决定未来,而是未来决定现在,愿景梳理谜团,特别是要把控好“业已发生的未来”。
从国内经济看,我们正处在增长速度换挡期、结构调整阵痛期和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的“三期叠加”阶段,既要化解多年积累的深层次的矛盾,也要完成从投资拉动到创新驱动的新旧动能的转换,还要构建现代化的经济体系,以实现经济稳定健康可持续发展。从国际上看,中美贸易战还在继续,世界秩序正在重构,国际环境面临着种种不确定性,影响了企业经营、投资行为和收益预期。还有更严峻的挑战,是移动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传感网、人工智能等高新技术的出现,逐步形成了数据驱动、人机协同、跨界融合、共创分享的智能经济形态,这对传统的商业模式、投资行为和盈利方式等构成了“颠覆式创新”。因此,企业的压力是巨大的,挑战与机会并存。例如,过去最重要的资产是土地、机器和劳动力,未来最为重要的资产是数据。据专家预测,30年内,将有超过50%的工作会被人工智能取代。这就迫使企业转型升级,把握人工智能技术推动产业变革所带来的机会,在新型消费、智能制造、智慧服务、现代物流、共享经济等领域培育新增长点,形成新动能,把握住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融合发展的契机。
昨天,“中国管理模式50人+论坛”秘书处跟我说,你是今年的轮值主席,期待我能贡献智慧和真知灼见。我想我已很久不参加论坛了,论坛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个“讲故事”的场所,当然论坛也是思想碰撞、形成共识的地方。记得今年8月份,应少春主席邀请,去深圳参加了金蝶举办的“中国管理世界论坛”,在飞机场买了一本赫拉利写的《今日简史》。他认为,“科技颠覆、生态崩溃、核战争,是当下人类面临的三大挑战,任何单一国家都无法解决这些全球性问题。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重建人类的全球认同——人类的新故事”。赫拉利纵观了20世纪至今的人类社会,全球精英讲述着三大故事:法西斯主义故事、共产主义故事和自由主义的故事。二战结束后打倒了法西斯主义,苏联解体后共产主义受挫。随着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自由主义者故事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在赫拉利看来,政治家和精英们迷惘、荒诞感油然而生。但在上次金蝶举办的论坛上,听金蝶软件企业的年轻人讲的故事很有意思,他们讲基于互联网云计算的全球化,讲机器学习和人工智能,讲金蝶云……在这次论坛上又听了陈春花教授讲共生管理的故事,听各位企业家讲创业的故事和新时代的知与行,尤其是胡总“致良知”的阳明心学,很有启发。我感到,若把“技术、管理和心智”三个方面融合在一起,形成中国人智慧和中国的管理模式,这就是“用智慧赢得未来”的重要内容,也是我们管理模式50人+论坛“讲好中国的故事”可以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