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
人的一生实际上是由许多偶然的片断连缀而成的,岁月把片断耐心地拾起,当你把玩它们时,心理学家很世故地概括道:这就叫回忆。
拥有回忆,是一种幸福。
当然,使人感到幸福的绝不仅仅是回忆。
我在尋找一个叫姚元之的人。在寻找姚元之之前,我对历史,尤其是清史一无所知,对清代典籍、清代宦海及野史更是茫然,但很奇怪地姚元之出现了。
姚元之是借助于一枚印章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这枚印章很古朴雅致,质地介于田黄与田白之间,俗称“金银地儿”,无疑是很名贵的一种印材;印纽为一条螭虎,印文仅一个字:“元”。旁款极简单:“伯昂仁兄属刻”,署名“奕泉”。
这枚“元”字印有一个深蓝色的小小印套,拔出印章,在印套里还有两行纤细的墨迹:“姚元之嘉庆进士左都御史”。这几个字说明了印主人的身份,也至少告诉我这印主人是位历史人物、一位官吏,但他是哪朝哪代的进士和御史呢?唔,嘉庆,是乾隆的儿子,清朝的皇帝,姚元之是清朝的官!
这是我对姚元之最初的了解。至于别的材料,我一无所知,但手头有了一枚姚元之的印,而且又是那么温润、那么秀美的一方印,不多了解一些姚元之的故事,好像不够朋友。
这种定点搜寻很像破译密码,一方清印,几行原收藏者的注释,引我向偌大的清朝书籍钻去,向一个叫姚元之的人发出质询电波,很有趣不是?先是在一本名为《冷庐杂识》的书上,我读到该书作者陆以湉写的一则笔记,题为“姚侍郎奏牍”:“桐城姚伯昂侍郎元之,因事被议褫职,旋奉命授内阁学士。”
陆以湉生于嘉庆六年,道光年间中了进士,比姚伯昂姚元之晚了一辈,因此,他的记述相当可靠,由此可以知道这位姚先生是陆先生四岁时成为进士的,即嘉庆十年中进士。而后升为侍郎,后来又当内阁学士,实在很显赫的。在“姚侍郎奏牍”中还有一段妙文,把桐城派古文的传人姚元之的文采展示无疑:
圣无弃物,木虽朽而仍雕;帝有恩言,垢纵污而顿涤。钦承新命,回忆前尘。燕识旧巢,庇复之欢更洽;羊追歧路,补牢之计弥殷。臣唯有事事讲求,时时省察。向倾葵藿,感恩有胜于迁除;收望桑榆,纠过常萦于寤寐。
“葵藿”者,向日葵也。姚元之的意思很接近“文革”中流行歌曲:“葵花向太阳……”然后是诚惶诚恐地反思检讨自我批评,但毫无疑问他的这段文字对仗工整,用典准确,不愧一代才子!
也正是在《冷庐杂识》中我发现姚伯昂元之不单单是官僚,他同时还是书法家,“杭州石屋、烟霞二洞,皆在南高峰下……有姚伯昂侍郎元之题‘湖南第二洞天,隶书。”瞧,姚元之越来越了不起了。
姚元之像个耐心的导游,领我走入《清稗类钞》,一共十三大本,都极有趣,我被吸引得废寝忘食,同时又生发出一串串奇妙的联想。但是,我没忘记寻找姚元之。
《清稗类钞》的第九册名为“艺术类”,姚元之果然置身其中。不过,此时他的身份既不是侍郎,也不是御史,而是画家。
一则名为《姚伯昂画猫》笔记写道:“姚伯昂副宪元之曾豢一黑猫,形如虎,甚爱之。且亲为之绘之于轴。刘少涂曾于其京邸中见之,觉神气如生,副宪固精于绘事也。”
另一则《十六画人》,把姚元之排在清嘉庆、道光年间画家中第十一的位置,可见这位姚先生的确不凡。
我没有见过姚元之的画,可是一旦知道了他画家的身份,便有了一种查询他身世的凭证,翻寻画家辞典,姚元之的大名赫然在目,而且是在不同时代、不同版本的画家辞典上,都有他的位置,仅就我手头一本中国书店出版的《中国画家大辞典》“姚元之”条载,便不难看出姚在当时的影响:“姚元之,字伯昂,号荐青,又号竹叶亭生。嘉庆乙丑进士,工隶书行草,尤善白描人物。尝摹赵承旨罗汉十六尊,黄左田叹为今人不让古人。所画花卉,不落时下窠臼。盖平生所见粉本甚众,故一落笔即别有机杼也。间作果品,亦别饶风致。”
作为画家的姚元之,身居高位,自然是“平生所见粉本甚众”,见多则识广,画起画来,甭管猫也好,花也好,果品也好,肯定是高人一筹的了。
那么,姚元之居住北京什么地方呢?清人震钧在《天咫偶闻》中又透露得很清楚:“姚总宪旧居,在东铁匠胡同,其中听秋馆、竹叶亭、小红鹅馆诸名尚存。”震钧同时也对姚先生的字画表示倾慕:“姚总宪工书画,其隶书学《曹全碑》,而参以《史晨》《孔庙》,有台阁气象,行书亦有风韵。……一时声称满日下。”可见,嘉庆时节姚元之早是北京一大名人,炙手可热而又官运亨通。
这方姚元之的印端放在我的书桌,沉稳、静润,螭虎目光炯炯气态威严,印色如蒸粟,放在灯光下端详,有一种“冻”的透明感。更妙的是,将印放在掌心里握紧,不到五分钟便火烫火烫,这种石头,极似古人称谓的“暖玉”,姚元之当年不知如何地把玩、摩挲它?更不知他作画完毕是否钤下这一方“元”字?
姚元之的来龙去脉大体清晰了,昔日神秘的“嘉庆进士左都御史”已成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物,时时与我攀谈引我沉思。据《清代七百名人传》记载:姚元之1805年(嘉庆十年)中进士;1843年“离休”,即“致仕”;1852年(咸丰二年)去世。这几十年宦海生涯中,他得意过,也失意过;被人攻击诋毁,甚至降级、罚俸,但他也曾在皇帝身边公干,曾在“南书房行走”,干过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兵部左侍郎、工部右侍郎等一些显赫的要职,他还干过刑部右侍郎、户部右侍郎,这一系列“副部长”职务,给人一种“万金油”干部的印象。他好像很忙碌地调来调去,还干过一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就是前面提及的“总宪”吧?
姚元之想必是当年“六部口”的一大忙人。
忙归忙,难能可贵的是姚元之还葆有一颗艺术家的心灵,在清代绘画史上据有了一席之位。
我在琉璃厂的海王村中国书店里,无意中翻阅一大册中国历代画家印鉴集,内中果然见到了姚元之的墨迹手书,还有他的一幅画像。画上的姚元之面团团若富家翁,一缕长须及胸,给人一种和气蔼然的感觉。如果拿此时的姚元之对比于《清代七百名人传》上的记述,你无论如何也很难把这老翁同“国防部长”“公安部长”“民政部长”和“总检察长”们联在一起,即便联在一起,也让你悟出内中的荒诞意蕴来。
姚元之的印鉴图中没有这方“元”字印,看来他当年使用不多。
我揣想姚元之一定是拿这印当小玩意儿把玩的,一个简单的“元”字,含有极丰富的内涵,加上优质华贵的印材,浸润可爱的螭虎纽,小握片刻便呈现出的温热性能,这些足以让姚先生入迷,拿来钤在宣纸上作表记,反倒不重要了。
午夜里,我时时端详这印,用掌心玩味,感到人生苦短,古印的生命倒长得不可思议!或许这正是中国文化了不起的体现,随便找出一块旧石头,就能比美国的历史还悠久。
是很让人自豪。
当然,也有几分吃力。
又见姚元之
四十岁以后,或曰:90年代以来,我突然萌生出一种怀古幽情。这种情绪的典型表现是大量搜集历代笔记小说、野史大观,继而津津有味地阅读,生吞活剥地解析,总之,这种情绪于今愈烈,根源在一个人,一个叫姚元之的清代官员、学者兼画家。
我曾在一篇叫作《寻找姚元之》的散文中记录了与他的精神邂逅,盖缘于姚元之遗落在世间的一方印章,印文仅一个字:“元”。深蓝色的印匣内注着另外两行漂亮的行书:“姚元之嘉庆进士左都御史”。印章有一边款,笔力不凡,上写:“伯昂仁兄属刻”,署名爽泉。
“爽泉”在我最初文章中误为“奕泉”,后来考订出来,此刻印者乃是我的同宗,叫高恺,字爽泉,清代一位著名的书法家,姚元之的朋友。
寻找姚元之的过程很艰辛,也很愉快。我被这一符号吸引,如破译密码般向清代典籍中寻求解释和帮助,最后终于弄明白了姚元之的大概情况,知道他善绘画、工隶书,名列清代十六画人之十一;也了解到他有专著《竹叶亭杂记》;姚还干过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兵部左侍郎、工部右侍郎及刑部、户部等重要部门的“副部长”,我认定姚先生为“万金油”干部,不敬,却是事实。
姚元之的面貌就这样渐趋清晰。然而,我一直没有见过他的画与字的真迹,也无缘读到《竹叶亭杂记》这本在我看来极有趣的书。
无缘即是时机不到。
时机一到,相拥相抱。
我先是看到了姚元之的隶书对联:“无欲乃积寿, 有福方读书。”洒金纸的底上,还绘有飞蝠的暗纹,姚的隶书一笔不苟,勾如浮鹅,顿如蚕头,点如垂露,撇则若铁镰,从内容到外在形式,都给人一种沉静的气韵,大家的风度。
继而又看到了姚元之的画,一幅题为《梦梅图》的设色纸本卷,这幅画是姚为他的一位前辈建卿先生所画,建卿先生梦中得一名句:“盘空硬语如梅花”,命题作画,姚元之欣然从命。这幅画的构图清幽静远,朦胧的远山,淡云、高树,茅屋的有机组合,居画面之中的是一树高耸的红梅,树干直挑半空,切出的是“盘空硬语如梅花”题,画面的左上角晕染出一轮明月,以此月印证一个“梦”字,亦巧极雅甚。
此画有张廷济题迎首,梁章矩等十三位名人题跋,显得古色古香、脱尽火气。这正如清人邵梅臣在《画耕偶录》中谈及的:“昔人论作书作画,以脱火气为上乘。夫人处世,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即所谓脱火气,非学问不能。”
“非学问不能”,姚元之的《梦梅图》静穆、丰韵、润泽、名贵,可谓四善皆备。此画为北京瀚海艺术品拍卖公司1995年秋季拍卖品,标价三万多元。据说最后以三万元价格卖掉,我真羡慕这位有眼力的买家,他拥有了姚元之的一幅杰作,以三万元的巨款作物质保障,由此可见,再纯粹的精神也离不开物质。
姚元之的字与画一一目睹,剩下的是寻找他的《竹叶亭杂记》。为这本中华书局1982年版的书,我曾多次造访北京书市,探询琉璃厂海王村的中国书店,可惜均告无书。
两年前走河北定州,在一位友人李君家小憩,李君曾任解放军某团政治处主任,现任定州市财政税务部门负责人,一位文学爱好者。李君家中颇宽敞,引人注意的是客厅内极气派,有一溜书柜,书柜内气宇轩昂地排着经史典籍,中华书局出版的“清代史料笔记丛刊”尤众,再定睛看,赵翼与姚元之分著合版的《曝杂记》《竹叶亭杂记》赫然在目。
匆忙中不及细读,只记下了此书的印数:18500册,定价:1元。李君告之此书购于天津,时为1984年秋,正在军旅服役之时。
初次相识,不便掠美,怅然而返。但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姚元之这本小书,待到数月前再赴定州,一回生二回熟,厚起脸皮向李君借阅,同时赠一册自己的散文集《醉界》,内中有《寻找姚元之》一文,似可作为借条借据。孰料李君颇慷慨,允我将书带回北京长期阅读,就这样,开始了我对姚元之精神怪面的又一次了解。
公允地说,姚的这本《竹叶亭杂记》水平一般,文采学识虽有,但不如赵翼的《曝雜记》,赵文以阅历取胜,文笔生动;姚文以杂博见长,略显拘谨。八卷笔记,记风光物产、人情习俗,谈当朝掌故、礼仪制度,直至读书记、考辨杂纂,虽内容丰富,但总有一种官场气息。或许姚元之为人为文,就是这种原生态吧。
卷六有一记,可见姚元之另一性情:他在小绒线胡同某家发现旧书两架急欲出售,就匆匆前往购买,“以钱五十千得《管子》《庄子》,初印《韵府》及《类函》《事文类聚》《六臣注文选》,元刻《楚辞》《北堂书钞》《四库总目》等书。”姚元之因为手头钱紧,向表弟张相如借,表弟把自己的一袭裘衣典当了之后换成现金,帮姚元之买下这批旧书。买书时姚元之问主人何故卖书,主人回答道:“赎当耳。”姚元之一听乐了,写道:“卖书赎当,借当买书,亦可留为异日佳话。”
这则笔记至少说明两点:其一姚元之爱书如命,其二他生活并不富裕,否则不至于让表弟把裘皮衣裳拿去典当。阮囊羞涩同时又嗜古成癖,古今文人命运相似。
姚元之还有一则有趣的笔记,现全文摘录如下:
山东李鼎和曾得屏贼盗咒语羁旅路宿颇可预防。咒曰:“七七四十九,贼盗满处走。伽蓝把住门,处处不著书。童七童七,奈若何。”学此咒,清晨日出时向东方默念四十九遍,勿令鸡犬妇人见之。
咒如童谣,又如幽默小品,但姚元之一本正经地写出来,且不能让鸡犬妇人见到,光这条禁忌就足以让人解颐喷饭。
再往深处一想,姚元之所处的嘉庆、道光年间,社会治安想必不佳,否则何以有这般好玩的“防贼盗咒语”?姚的生年为1773年,逝世年为1852年,他逝世前一年,洪秀全先生已开始造大清朝的反。太平军将士,不仅仅是一般毛贼、车匪路霸,念叨一万遍“童七童七,奈若何”怕也不成喽。
不过,这一切姚元之已不再关心,他活到79岁,尽享天年,也尽享了太平。剩下的事让曾国藩和左宗棠们料理好了,湘军注定要借洪秀全之势而崛起,“唯楚有材,於斯为盛”,这也是天意。
姚元之辞世101年后,本文作者诞生。再40年后,开始寻找姚元之,直至又见姚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