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欣
第一次看让娜·莫罗,难忘她那张脸,小小的电视荧幕里播放着《祖与占》——画面从让娜·莫罗饰演的凯瑟琳脸上掠过,那个穿着over-size毛衣、抹着小胡子在桥上奔跑的她把祖、占甩在身后,笑得恣肆。她的笑,像要颠倒日常秩序,乱世之时,年轻的她反复无常,夹在两男之间,最终凯瑟琳与占开车冲向断桥。影片中,让娜·莫罗的出场是一尊幻化的石像——两个男主角在这尊石像前流连了一个小时,其中一个说,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女性,一定要与她厮守一生,然后,让娜·莫罗的面庞浮现于屏幕之上。
电影《祖与占》 (1962)
约定的时间,迟迟不来的情人,他们的阴谋被拆穿了吗?抑或是他临阵退缩了?他有了别的爱人?他背叛了自己?弗洛伦丝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夜晚的街头游荡,她困惑而沮丧。摄影师亨利·德卡把焦距完完全全地对准了让娜·莫罗,但没有给她打光,他们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使用的是粗颗粒的Tri-X快感胶片,让路灯和橱窗里的光线照亮让娜的脸。让娜的脸上没有伤感,没有怨恨,什么表情都没有,一定要说的话,她的表情接近一种无聊,她的下巴上扬,嘴角却向下,眼睛漫无目的地朝前看着,一身黑衣,孤傲而克制,神秘莫测又令人迷惘。她的嘴唇在动,但我们只听到迈尔斯·戴维斯的爵士乐,后来我们听到她的声音说:“今晚我好想你,于连”,但那时她的嘴唇没动,你感到困惑,替她不甘,看到这里,你甚至也不知不觉地,愿意为她杀人,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让娜·莫罗的脸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她的脸难以捉摸,路易·马勒在拍摄这部《通往绞刑架的电梯》时这样描述道:“拍摄时,摄影师会强迫她上一大堆的妆,因为她的脸并不上镜。等到冲印厂的工作人员冲印完之后,发现莫罗的脸在镜头里显得特别吓人。但是当电影上映时,莫罗的一些重要特质猛然跳跃在银幕上:她可以看起来几乎是丑陋的,但是十秒钟之后,像換了张脸一样,变得无比迷人。可是,她只是在表现她本来的面目。”
让娜 · 莫罗和马斯楚安尼在电影《夜》(1961)中。马斯楚安尼形容莫罗是脆弱、绝望又独立坚忍的女人,“我所知道的少数几个值得坠入爱河的女人”。
从《危险关系》里的朱丽叶特,到《女仆日记》的塞蕾斯汀、《直布罗陀的水手》里的安娜……莫罗为她们赋予了同一个特点:神秘。让娜·莫罗有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而黑白的光影,显然最适合展现她的冷静、深邃和神秘。她也将她最具有代表性的形象留在了那里。与其说这些角色本身便带着神秘的特质,倒不如说是莫罗自身的神秘气质改写了角色的生命。电影这门依赖影像展示的艺术,在大多数时候,画面都要比语言和声音更为奏效。所以,当人们看到莫罗的眼神,看到她自信的嘴角,甚至是她抽烟的动作时,也就能明白为什么对剧中人而言,莫罗就是毒品,不尝会好奇,一尝就上瘾。
电影《通往绞刑架的电梯》(1958)
莫罗的脸潜藏着另一面,在意大利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执导的《夜》里得以发挥得淋漓尽致。那是一部表达无法沟通的爱情电影,妙在把亲吻、爱抚、亲密对话、依偎等元素抽空。有一幕,让娜·莫罗在车厢内跟陌生人谈笑风生,雨打在车窗,雨水溜滑玻璃上,只有雨声,听不到话语,雨水彷佛冲刷着他们的寂寞。这一组镜头很美,让娜·莫罗通过面部表情就确切地表现她对作家丈夫(马塞洛·马斯楚安尼饰演)放不下却也放不低的爱,她拒绝出轨,拒当背叛者。让娜·莫罗饰演的丽迪亚一角构思有趣,她控制着这段婚姻。但丈夫说她从来都不快乐。她口口声声说不再爱,其实因为太过爱,才不敢承认爱,怕有天献身于爱情。
让娜·莫罗留给光影世界的每张脸,有别于法国女星的冷艳,她独特地映照着那时代的气氛。她的脸标志着法国新浪潮,她自己,与一众导演,如尚卢高达、杜鲁福、亚伦雷奈、伊力卢马等并驾齐驱。新浪潮旨在推旧立新,莫罗演绎的角色大都反传统,是性格刚烈、思想独立、欲摆脱常规的女性。当让娜·莫罗和尚比埃里奥这两位新浪潮战将踏入暮年,两人出现于蔡明亮的《脸》,这安排甚有心思,彷佛提醒我们半世纪前的电影启蒙运动。
但是让娜·莫罗认为自己生得不太漂亮,这不是事实。她美丽大方,像一个永恒的秋天,皮肤是金色的,眼睛也是。与“性感小猫”碧姬·芭铎不同,她生而成熟,一开始就是“一个女人”。她总予人坚毅的印象,但眼神柔和——是 “风趣温柔的让娜”。她的目光中透露着智慧,仿佛不知疲倦——杜拉斯说,这是“荣誉之前的智慧”。她嘴唇的形状像一瓣桔子,但又比那硬朗一些。她始终优雅沉静。当她进入老年,依然令行过身边的路人侧目,觉得那是一个人物——即使他们并不知道她是谁。
莫罗缤纷悠远的艺术生涯,绝不只是“法国新浪潮的女神”可以涵盖。人人都说让娜·莫罗以智慧著称,可她当年出道时,也是如碧姬·芭铎那般的性感偶像;人们都说莫罗水性杨花,可又有多少人能像她对电影这样长情? 也许每个时代都会出现那么一两个无法被定义和归类的女明星,比如玛琳·黛德丽,比如让娜·莫罗。一切既有的评判标准和体系在她们身上都失效了,人们最终只得用“气场”和“人格魅力”这样的描述来掩饰自己看到这些伟大造物时的词穷。可以说,莫罗已经升华成为一种演员原型(Archetype),深刻地影响着她以后的欧洲女演员们的影视生涯,成为一种许多女演员梦寐以求、立志复刻的职业模版。
“我非常努力地工作。我充满激情。”即便仅从数据上来看,莫罗也称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她的职业生涯跨度之长,大概也只有凯瑟琳·赫本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而她作品的数量,也绝对是有声电影史上一骑绝尘的存在——前前后后140多部。执导《公民凯恩》的天才兼暴君导演奥逊·威尔斯说,莫罗“身上有着戏剧与梦幻的双重感性”,他们在一起合作了四部电影:《不朽故事》、《深渊》、《午夜钟声》和卡夫卡的《审判》。托尼·理查德森表示,让娜·莫罗是自己见过的最为正规、负责与热情的女演员。他们在一起合作了两部电影,其中包括《直布罗陀的水手》。彼得·布鲁克则称,让娜·莫罗“具有催眠术一般的特质”。1964年,他们合作了《琴声如诉》(亦译作《如歌的行板》),这部根据杜拉斯名著改编的电影,给让娜·莫罗带来了戛纳影后的头衔。到1990年代,莫罗开始位列电影神龛,拿下各大电影节和电影奖的终身成就奖或荣誉奖。不过话说回来,奖项终究只是奖项,纵使像朱丽叶·比诺什这般“大满贯”荣誉加身,也曾被杰拉尔·德帕迪约炮轰“一无是处”。而莫罗却得到过奥森·威尔斯的夸赞:“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演员”。
对女演员而言,职业寿命是一座绕不去的大山,伟大如原节子或是葛丽泰·嘉宝,都选择在自己的巅峰时期激流勇退,留给世人无限遐想;而阮玲玉、费雯·丽、梦露……吝啬的上帝没有让她们在人间逗留更多的时间。可这座“大山”,也没能阻止让娜·莫罗一路高歌猛进。一种说法是,电影拥有让生命延长三倍的力量,让娜·莫罗载誉满满,却并不怀旧。对她而言,生命是无止之境,就像爬楼梯,回望来时路,“我已经在这里,还要向前,为什么要怀旧?”
1958年5月,戛纳电影节上的让娜 · 莫罗 。
只是她的声音,分明让听者追思。《祖与占》中,凯瑟琳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唱了首叫《生命的漩涡》(Le Tourbillon)的歌,让娜·莫罗在拍摄时唱到一半,将两个小节弄颠倒了,她做了个手势,这个段落在电影中留了下来。这些人啊,“在人生日复一日的漩涡里前行——一圈又一圈,紧密相连。”(著名影评人宝琳·凯尔语)1995年,戛納继1975年之后再度请让娜·莫罗出任主竞赛单元的评委会主席——两度担任评审团主席的女演员,莫罗成了史上第一人。值得一提的是,那次大会还特意安排了瓦妮莎·帕拉迪丝演唱《生命的漩涡》来向莫罗致敬,而坐在观众席的莫罗也跟着合唱起来,全场沸腾:
我们相遇,再相遇
我们失散,再失散
我们重逢,我们互相温暖
然后我们又分离
我们各自在生活的漩涡里再出发
某个夜晚我又见到她
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
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
那时让娜·莫罗年近七十。相较而言,观众不那么熟悉她老去的形象。但她依然是艺术导演的缪斯: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弗郎索瓦·欧容,何赛·达阳,阿莫斯·吉泰,曼努埃尔·德·奥里维拉……《夜》的结尾有这样一幕:一个黎明,让娜·莫罗与马斯楚安尼这对感情濒死的夫妻坐在草地上,莫罗念了丈夫往日的甜蜜来信。2007年,西奥·安哲罗普洛斯为戛纳电影节六十周年拍摄的短片《三分钟》里,让娜·莫罗重置这个场景。眼神仿佛对着虚空,她念道:
今天早上
我醒来的时候你还睡着
我听见你低沉的呼吸
透过遮在你脸上的头发
我看见了你的眼睛
一股冲动哽得我说不出话
……
就在那一刻
我明白了我有多爱你
这份感情太过强烈
以致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
1992年的电影《情人》开头,莫罗念了那段著名的独白: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电影《琴声如诉》 (1960)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让娜·莫罗表演,连时间本身也不能。或许,只有一件例外。“除非戏剧和电影堕落到我无法认识的地步。除非在突然之间,我们只能出演粗俗的戏剧和迎合低级趣味的电影。除此之外,我能够战胜一切困难。”让娜·莫罗说,“我已经战胜了许多困难。只要这种困难是来自自身,哪怕是地狱,我也能够应付。但在职业的堕落面前,我没有胜利的可能。”
新浪潮大师的作品里诞生了让娜·莫罗不朽、放荡不羁的知识女性形象,她本人面对采访亦流露出这两面:她认为除了戏剧和电影堕落至低级趣味外,“我能战胜一切困难”;又说出“希望每一个房间都可以住一个情人”这种即使当玩笑也惊人的话。
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缺乏爱情的时刻,让娜·莫罗曾这样说过,但她从来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大众情人”。对于女性,她像是她们的复仇代言人。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说,“让娜是自由、有力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包围之下,她的力量令人震惊。” 所以,即使那些以个性和力量著称的人,也视她为偶像。帕蒂·史密斯形容她“伟大”“足以燃起一场森林大火”——这和奥逊·威尔斯那句“别妄想耍酷给她点支香烟,小心烧到自己的手指”形成了微妙的互文。让娜·莫罗的迷人来自独立与智慧,但她否认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
凡妮莎 · 帕拉迪丝和让娜 · 莫罗在1995年5月17日的戛纳电影节开幕式上同唱《生命的漩涡》。
“男人可以叫喊,女人可以哭泣。”让娜·莫罗说,“有力量的不是富人,而是那些内心感到自由的人。”
正因為这样,“她不是一个能被男人拥有的女人。”祖对占说,而弗朗索瓦·特吕弗对让娜·莫罗也始终心向往之。特吕弗甚至这样评价她:“让娜有着你期待一个女人所拥有的一切特质,她也有着你期待一个男人应该有的那些——但却没有这两者之中那些麻烦的部分。”莫罗,说起来和路易·马勒渊源更深,1958年是马勒那部《通往绞刑架的电梯》直接把莫罗送进大明星之列,在出演了路易·马勒的《情人们》之后,人们称她为 “圣女让娜”。在拍摄过程中,路易·马勒与让娜·莫罗互生了情愫。与此同时,这名女演员面临了一个困境。路易·马勒要求让娜·莫罗表演的是一场漫长的激情戏。这或许是“现代电影史上最不体面、最困难的一场戏”,但在这部电影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不能拒绝他让我演的戏,因为我爱他。但我也明白,这场戏结束后,我们之间的爱情也会就此结束。” 让娜·莫罗说。1962年接拍特吕弗的《祖与占》时莫罗已经34岁,脸上肌肉略显松弛,身材也不在最佳状态了,但特吕弗“作者电影”的魅力仍然将她变成了世界电影名作里面最不能忘怀的角色。在这部片子里,莫罗那种倦态和沧桑成了高贵气质不可剥离的部分,那正是特吕弗所渴望的女性:理智的肉欲,自省的疲惫。让娜·莫罗在采访中坦承,拍摄《祖与占》时主创们的关系可能比恋爱更复杂微妙。特吕弗说她“总是能在我大惑不解的时候给我勇气”,“特别是她的令人生爱,我说的是一种名副其实的爱慕”。70岁的让·雷诺阿看过该片后写信给特吕弗,评价“雨露的湿润和烈火的炙热,与伦理毫无关系”,这也可对应让娜·莫罗的感情生活。
路易 · 马勒(左)说,让娜 · 莫罗(中)是少数几个,会参与到电影场景共建中来的演员。
莫罗在21岁时就与导演让·路易·里夏尔步入婚姻殿堂,仪式办好次日,两人的爱情结晶、儿子杰罗姆·里夏尔便呱呱坠地。可惜好景不长,这段婚姻不久便陷入危机。作为两人共同的好友,著名音乐人赛尔吉·雷兹瓦尼从两人的故事中汲取灵感,创作了《生命的旋涡》,后来被特吕弗拿来放在《祖与占》中,演唱者正是莫罗本人。1964年,已分居多年的莫罗和里夏尔终于办完离婚手续。1977年,莫罗又与执导了《法国贩毒网》、《大法师》等片的美国导演威廉·弗里德金步入婚姻殿堂,但这段婚姻也只维持了两年。
后面排着的罗曼蒂克还有马斯楚安尼、希腊演员索多洛斯·鲁巴尼斯、美国演员乔治·汉密尔顿、英国导演托尼·理查德森、服装设计师皮尔·卡丹等。对她来说,这些恋情大多萌生于合作的过程之中,正如莫罗自己所说的,她一直最喜欢有才华的男人。
让娜 · 莫罗为法国新浪潮时期的人气女星,以特殊的美和强烈的个性著称,被称为“知识女性的化身”,在电影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让娜 · 莫罗去世时,法国总统更特别发表声明哀悼传奇的落幕:“面对既有秩序,她拥有自由灵魂,是永远的反叛者。”
原因大概是,“拍电影好比水上行舟。每天都会遇到意外。在一切结束之后,是巨大的孤独。孤独与独处是两种不同的情况——独处是一种机会。或许,只有一种例外,疾病带来的生理孤独。情感的孤独总有疗愈的方法。” 让娜·莫罗说。“孤身一人,我大约永远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