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文学期刊《烽火》(《呐喊》)考叙

2019-03-05 22:06伍名明
宜宾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伍名明,傅 华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后,日军大肆进犯上海,派遣飞机对上海进行狂轰滥炸,上海重新卷入战火。随着局势日益严峻,许多出版社和书店向内陆迁移,文学刊物失去发行机构的庇佑,纷纷停刊或转移阵地。依靠稿酬和编辑收入的作家面临失业的困境,上海文学界处于万马齐喑的惨状,这和战场上惊天动地的厮杀极为不称。上海军民急需一份反映抗战的文艺刊物鼓舞士气。8月25日,巴金、茅盾、王统照等人创办的周刊《呐喊》应运而生,向广大民众宣传抗战的紧迫性,揭露侵略者暴行。该刊自发行以来,就获得读者好评,畅销一时。然而,当下的学术界对这份刊物的研究却非常少。抗战文学期刊作为抗战文学呈现的具体场域,鲜活地复现了危亡之际的文学现场,作为现代文学的重要载体之一,与文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对它的整理研究有待进一步开掘。比如抗日时期诞生的《文艺阵地》《抗战文艺》《抗战戏剧》等文学刊物一直是近年来学者研究的热点,对这些刊物的进一步了解有助于我们认识战争文学的生产和传播机制。回望抗战文学期刊的创办历程,有助于多角度地审视老一辈编辑家和作家的烽火岁月,对文学期刊和作品的深入研究提供新的思路。

现在较为完整对刊物作品进行分析的是彭静,她从《烽火》的作者阵营和刊登作品出发,指出《烽火》的内容丰富,体裁多样,肩负了文艺抗战的重责。[1]除此之外,学界提到《烽火》刊物时,多半根据胡风的批评,略略提及,赞誉较少。胡风主办《七月》刊物时,他把创办原因归结为对《烽火》刊物的不满,攻讦《烽火》内容空洞,“不符合时代的要求”。他积极肯定《七月》期刊的历史意义,而贬损《烽火》的历史价值。近年来一些学者经过对《烽火》的重阅,发现事实并非如胡风所言。吴永平、韩晗、毛淑雯等人先后质疑胡风的看法。如吴永平通过比较《七月》和《烽火》两份周刊,充分肯定《烽火》的创刊精神,作品流露的现实性和战斗性。韩晗也在其文章《烽火中的呐喊——以〈呐喊〉(烽火)周刊为支点的学术考察》中明确反驳胡风的评价。[2]韩晗分析了《烽火》的创刊原因、办刊形式和刊物内容,指出《烽火》作为“抵抗文学”的代表,肩负起全民族抗战的重责,并不是像胡风所说的“陷入了一种观念性的境地”[3]。

客观地说,《烽火》和《七月》皆接受过战争的洗礼,它们诞生的历史意义是不容忽视的。我们对《烽火》的评价不能仅凭胡风一面之词,还原《烽火》生存的时代背景,考察期刊发表的内容,澄清文学界对该刊的误识。

一、 办刊始末与胡风评价

《烽火》的创办是极为不易的,早在“八一三”上海事变前夕,茅盾和邹韬奋、胡愈之等人已开始筹划,他们敏锐感觉到战云将至,作家同仁应发表关于抗战的文章,鼓舞全民族抗日。茅盾约了冯雪峰去找巴金商量,巴金说:“抗战真正开始了,但文艺阵地上却出现一片空白,岂不让后人笑话?”[4]22于是他们找到《文学》《中流》《文丛》《译文》刊物的主编——王统照、黎烈文、靳以、黄源——商议,大家当即表示以四个刊物同人的名义出版一个小型刊物,并将鲁迅的代表作《呐喊》作为刊名。

《呐喊》办了两期后,便遭到公共租界工部局查禁。时编者遂将刊名《呐喊》改为《烽火》。《烽火》出至第十二期,上海完全沦陷,发行处被炸为灰烬,《烽火》的编辑巴金被迫撤向广州避难。1938年5月1日,《烽火》在广州复刊。之后空袭不断加剧,印刷工作不时停顿,巴金难以找到适当的承印处,《烽火》不能按期出版。1938年10月11日,《烽火》最终落幕。

上海战役爆发,胡风和许多文人处于激动的狂热状态中,他想将大家的感情转移到实际工作里面,写点东西。在此之前,胡风为英译本《子夜》作序,在序言中对这部小说提出批评,由此引发茅盾的不满。另外,茅盾和鲁迅交往非常频繁,鲁迅逝世后,茅盾却没有亲自参与鲁迅的葬礼,胡风也对此耿耿于怀。胡风和茅盾的关系已经出现裂痕,虽然还不至于彻底的决裂,但是两人间的龃龉为此后的纷争埋下隐患。《烽火》刊行后,作家们发起“投笔从军运动”和“集体创作运动”,“国防文学”口号似乎取得了完全的胜利,鲁迅提出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被战火硝烟埋没,原先支持鲁迅口号的作家大多被排斥在运动之外。胡风没有进入到《烽火》的编辑阵营,深感遭拒的冷酷,同时战事逼近,文坛凋零,促使他创办新刊,争取在文艺界中占据一席之地。此后,《七月》和《烽火》展开一场没有烟火的对峙。这一对峙也隐隐透露出文坛中不同编辑观念与文学观念之间的差异甚或矛盾,也投射出文坛中复杂的人事关系。

胡风在《愿和读者一起成长》中写道:“在神圣的火线后面,文艺作家不应只是空洞地狂喊,也不应作淡漠的细描,他得用坚实的爱憎真切地反映着跃动的生活形象。”[5]胡风对当时的文坛现状感到担忧,他认为文艺作品应积极地深入表现对象的灵魂,展现作家真实的情感,从而发挥文学的战斗性和实用性,以顺应战时要求,鼓舞全民族抗日。胡风批评的对象并未点名是某一刊物,他似乎将矛头指向所有不成熟的抗战文艺。

1938年初,茅盾要在广州编印《文艺阵地》,他为此向胡风约稿。胡风认为茅盾是想以《七月》作为对手,他给梅志写信道:“茅还另外想出了几套法宝,想拉我去扮一脚,我是以‘唔,唔’对付过去,和他共事够了,我何苦再卖傻劲呢?”[6]46可见胡风对茅盾心存芥蒂是显而易见的,他已打造好一块丰饶的属地,无意挤入到志道不合的空间。后来《文艺阵地》出版后,生活书店将《七月》的预定量从3 000份降至300份,销售空间遭到挤压更加激起了胡风的不快,两人间的关系越加恶化,这为后来胡风对《烽火》的不公正评价埋下伏笔。

1982年,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文学硕士研究生柯思琪访谈胡风。胡风提到《七月》创刊的情况,抱着对《烽火》不屑的态度,他说:

1937年上海发生“八·一三”事件,抗战开始了硝烟弥漫,战火纷飞。当时上海原有的一些刊物的主办人都认为现在打仗了,大家没有心思看书,用不着文艺刊物了,所以都纷纷停刊。只剩下一个缩小的刊物《呐喊》(后改名《烽火》),却陷入了一种观念性的境地,内容比较空洞。我认为这很不够,不符合时代的要求;这时候应该有文艺作品来反映生活、反映抗战、反映人民的希望和感情。[7]216-217

在这篇访谈中,胡风还高度肯定《七月》的历史功绩,似乎是出于对《烽火》的不满才导致他创办《七月》周刊,此前模糊攻击的对象被确定下来了。值得一提的是,胡风受访的时候,茅盾去世刚刚一年。许多老一辈的作家、文论家和编辑家相继离世,作为抗战文艺阵线的亲历者胡风,其发言就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和权威性,但是胡风的评价只是具有褒扬《七月》贬低《烽火》的嫌疑。此外,胡风在其回忆录里也谈到《呐喊》存在缺陷。“《呐喊》篇幅太小,而且,无论在人事关系上或它那种脱离生活实际的宣传作风上,这些人也都是不愿为它提起笔的。”[8]75

胡风认为《呐喊》篇幅较小,“脱离生活实际”,和他自己圈子里的作家期盼不符,它内容空洞,创作单一,没有反映人民在战争环境中受苦受难的生活和积极反战的决心,脱离当时严峻的抗战形势。胡风对《烽火》的指责近乎苛刻,那么这些批评究竟是不是与《烽火》当时的现状相契合呢?

二、 时势限制与渐趋壮大

《烽火》出刊时,它的创刊号仅仅只有十六页,共八张纸。登有一篇启事、一篇创刊献词(茅盾)、一首诗歌(郑振铎,署名郭源新)、六篇杂感(巴金、萧乾、靳以、黎烈文、胡风、茅盾)、两篇速写(王统照、黄源)和一幅题为《自由万岁》的插图。作者除四社同仁之外,还邀请萧乾、胡风赠稿。从它使用的纸张数目、刊载的篇目和作者的数量来看,胡风认为“《呐喊》篇幅太小”的评价似乎与事实相符,比较客观公正。话已至此,就不得不追溯一下造成“《呐喊》篇幅太小”的原因。

《呐喊》创作的年代正逢上海期刊界内忧外患齐聚。毫无疑问,日军的大肆进攻使文艺者深感民族已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文艺工作者责任重大,这是引发《呐喊》急于见世的外因,也是主要原因。而当时的上海,期刊界的生存现状已令人堪忧。“—九三七年初,国民党政府在上海查封了十三种刊物。”[9]123白色恐怖笼罩整个文艺界,文坛变得萧瑟冷清。“八一三”事变发生后,很多从事文学的工作者处于失业状态,生活困难。黄源在回忆录里提到“多年来我主要靠编杂志生活,但上海‘八一三’抗战爆发后,这杂志停刊了,所以无论在沪在家我都处于失业状态”[10]119。《烽火》杂志由四社同人出资创刊,他们在首刊的封面上登有一则简短的启事:

但本刊排印纸张等经费皆同人自筹,编辑写稿,咸尽义务。对于外来投稿,除赠本刊外,概不致酬,尚祈亮鉴。[11]

期刊界凋零衰落,文人失去收入来源。《呐喊》依靠自身难保的编者筹资,它连稿费都无法提供,资金显然是异常紧张的。况且,时局紧张,人人自危,没有什么人愿意去看长篇大论或打发时间的言情之作。能及时反映抗战现实、迅速表达作家期望的小型周刊正可以满足读者的需要,所以《呐喊》篇幅小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的。

胡风认为《呐喊》体型较小,难承其责。事实上由他主编的《七月》,在创刊之初,无论是从版面大小,还是作者、篇幅的数量来讲,两种刊物的规模相差无几。《七月》创刊于1937年9月11日,至9月25日出版第3期后停刊,于沪战结束前撤离上海,移至武汉。《七月》创刊时是用一张报纸折叠成十六开本,“内容有胡风和艾青的诗歌,有曹白和端木蕻良的报告,有萧军、萧红、丽尼、刘白羽和胡愈之的散文,等等,还有一幅李桦的木刻《被枷锁着的中国怒吼了》”[12]56。胡风自想摆脱《呐喊》的框架,最后却和《呐喊》类同,也是时代环境所迫。

《烽火》创刊初始,规模较小,作者基本上由发起人担当,资金匮缺,无法支付其他投稿人的费用。庆幸的是,它一面世就受到众人的关注,读者的追捧。《呐喊》第一期的代售机构只有四家,到第二个星期日出版时扩充至六家。第三期改名《烽火》后专门设立发行处,代售处增至到全国各书店各报贩。到了第六期出版,其封页上写明杭州和重庆已设有总经售处。移至广州之后,总经售处的城市变为上海、汉口、广州、重庆四个城市。这一切表明《烽火》的规模日益扩增,影响甚大,以至它的读者数量与日俱增,不再限于它的创刊地——上海。《烽火》第十九期刊登了巴金的文章《在轰炸中过日子》,提到他主编《文丛》和《烽火》两份刊物的不易。“刊物印出送到便是八九千册,我们应该把它们的大半数寄到外埠去。于是大家忙着打包的工作,连一个朋友的九岁的孩子也要来帮一点小忙。此外,我们还应汉口一个书店的要求,把大批的书寄到那边。”[13]由此看出,《烽火》是备受欢迎的,在战火不停、交通不便的情况下,还有大批外地读者热捧它。

《烽火》逐渐壮大的另一表现是它的作者群体庞大,约达到上百人的规模。《烽火》刚办刊的时候,的确是仅靠发起人的创作支撑刊物运行。至期刊改名,作品向外稿开始倾斜。胡风说他周围的人不屑向《烽火》投稿,其实与原本的事实不符。《七月》创刊的时间比《呐喊》略晚,甚至比《烽火》第一期还晚了六天,它的作者如端木蕻良、刘白羽的作品早就已经出现在《烽火》期刊上。胡愈之的作品虽没有见于《烽火》上,但他和茅盾一起向当局抗议对《呐喊》的扼杀,使得期刊未被拦腰斩断,挽救它覆灭的厄运。《七月》的作者并非完全排斥《烽火》,他们也同样为《烽火》贡献自己的文章,如艾青、萧军、田间、阿垅(署名“SM”)、骆宾基等,其中骆宾基在《烽火》上发表的文章最多,多达十篇,约占总篇目的二十分之一,后集结成报告文学集《大上海的一日》,成为烽火小丛书之一。就是胡风本人也在《烽火》上发表了两篇文章,《呐喊》第一期有他的杂感《做正经事的机会》,《烽火》第二期刊登了一首他写的诗歌《同志》,胡风也算是为《烽火》的发展尽了一份心力。《烽火》的作者群体中不乏名人大家,包括郁达夫、郭沫若、赵家碧、端木蕻良、艾芜、陆蠡、卢焚、碧野等一大群人。除此之外还有各阶层人士,外籍作家的作品亦被翻译选入期刊。《烽火》也不忘培养新人新作,大胆地刊载一些作者的处女作。《烽火》第九期有一篇文章《在伤兵医院中》,讲述作者和同学一道往伤兵医院看护照顾前线送回的伤兵。有的战士精神昂扬,高唱爱国歌曲;有的伤兵不能忍受疼痛,想要自杀。全文满怀深情,寄予对战士的鼓励和颂扬。该文的作者署名慧珠,其实她是巴金的夫人萧姗。在丈夫的鼓励下,萧姗将自身经历写作成文,第一次公开发表。

广州南迁是《烽火》期刊的转折点。复刊的封面背后刊有一则小小的“本刊启事”,内容如下:

一、本刊自第十三期起移在广州发行,并增加篇幅,改为旬刊……又本刊并未委托外埠书店翻印,倘有此类情事发生,当提出严重交涉,希各地书业注意。

二、 本刊为文学社、文季社、译文社、中流社联合刊物,经费亦由同人自筹。惟篇幅绝对公开,倘蒙各方同仁惠赐关于抗战的小说,诗歌,报告,通讯,短论以及木刻漫画,无任欢迎,外稿一经刊载,当略付薄酬……[14]

这则启事提供了几个信息:第一,《烽火》不同于从前,它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上。投稿者和读者增多,使它有能力增加篇幅,规模也可以相应扩大。第二,《烽火》复刊以前,有的书店为满足读者所需,私自盗版,说明期刊停刊的半年时间内,读者对它不离不弃。它已在文艺界站住了脚,影响力颇大。同时,编辑者严词告诫其他书店不能私自翻印,表明它本着为读者负责的精神,积极地维护自我声誉。第三,《烽火》为不断提升实力,吸引读者和作家投稿,同视各种能有效反映时势的文体,不再局限于创刊初只注重的诗歌、杂感等文体了。第四,经编者的不懈努力和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烽火》已储备充足的力量,有条件向作者给予稿酬。

复刊的《烽火》还带给读者其他的惊喜,它登载许多书刊出版广告和预告。该刊的书刊广告一共有26条,其中书刊出版广告12条和书刊预告14条,出于宣传的需要,有的广告被多次刊载。《烽火》的广告内容比较丰富,大致包括四方面:第一,宣布《烽火》已拥有合订本,且第一册合订本两次再版,第二册合订本出版完成;第二,介绍附属于期刊的“烽火小丛书”,内有巴金的《控诉》、靳以《我们的血》、邹荻帆《在天门》等五本书籍;第三,推荐其他编者主编的期刊,包括靳以的《文丛》、茅盾的《文艺阵地》、林憾庐的《见闻》等;第四,预告将要出版的书籍,有《鲁迅全集》、巴金编辑的译作和该时期其他作者写出的新书等。

书刊广告占据了《烽火》的大量版面,编者很有耐心地对其中大部分作品写了优美的简介,到了后期,投放的广告越来越多,取得明显的效果。读者通过浏览期刊广告,订购书籍,使有些作品顺利再版。这样一个铁的事实证明了《烽火》不同往昔,如果它还是所谓的“缩小的刊物”,它怎么会有如此余力投放如此多的广告,并取得不凡的成效?正是有了充足的发行量,才会有其他的期刊愿委以重任,借助《烽火》的平台上升到新的高度。由此,胡风说它是一份“缩小的刊物”,只是站在它出川时期的角度上,并非是全面的认识。

三、 《烽火》办刊意图与时代相联

胡风评价《呐喊》“脱离生活实际”,又评《烽火》“陷入了一种观念性的境地,内容比较空洞”。这些观点有待商榷。

《烽火》创刊伊始,上海遍地狼烟、血火交织,它的首刊提出了它的办刊宗旨“四社同人当此非常时期,思竭绵薄,为我前方忠勇之将士,后方义愤之民众,奋起秃笔,呐喊助威,爰集群力,合组此小小刊物”[6]。《烽火》复刊,编者们不改初衷,重提《呐喊》创办初发表的创刊献词《站在各自的岗位上》,茅盾写道:

我们一向从事文化工作,在民族总动员的今日,我们应做的事,也还是离不了文化——不过是和民族独立自由的神圣战争紧紧地配合起来的文化工作;我们的武器是一支笔,我们用我们的笔,曾经描下汉奸们的丑脸谱,也曾经喊出了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下的同胞的愤怒,也曾经申诉着四万万同胞保卫祖国的决心和急不可待的热诚……[15]

《烽火》的办刊缘由非常明确:“奋其秃笔”,从事他们力所能及的文艺工作,揭露日军犯下的累累罪行,坚定国人誓死保卫祖国的决心,以配合前线后方许许多多致力于民族解放的英勇战士。《烽火》共创办22期,始终衷心不变,坚守着当初的承诺。它的大量篇幅叙写战争,及时反映风云突变的局势。如果据此认为《烽火》仅是发起狂飙式的呼喊啸叫或陷入“观念性”不能自拔,应多番斟酌,慎重定论。

以胡风批评的《呐喊》为例进行分析,《呐喊》第一期的数篇文章皆是作者们闻听第一声炮火后的所历所感。黎烈文《伟大的抗战》写道:“期待了六年,这伟大的抗战现在毕竟展开在我们的眼前!看着飞机在天空翱翔,听着大炮在耳边轰响,我满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的喜悦使我们快要发狂。[16]黄源的《空军的处女战》再现八月十四日我空军奋勇作战,轰炸敌舰的壮观场面,洋溢着作者满满的兴奋。纵观全刊,第一期的文章好像是针对国人的兴奋剂,语调高昂,激扬向上,满腹作者强烈的信心。作者们对沪战爆发的态度除了痛恨日军无由的侵犯外,更多表达了他们对政府军队加以反击的支持,他们忍够了低头挨打的窝囊,国军真刀实枪地参战让他们看到这场战役必胜的希望。不过,他们并未被一些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盲目地自吹自擂,他们同样冷静地看待现状,心境和战况一起沉浮。上海抗战前夕,王统照沉默地走在上海的街道上,“空中的漆黑,地上的荒凉,人语的沉寂……这是所谓上海出名的夜生活地带北四川路在大战前夕的景象”[17]。上海,昔日的乐园饱受战火袭扰,死寂的街市令作者倍感凄凉。萧乾的文章《不会扳枪的干什么好?》记述了有些人自发地帮助难民,为伤兵缝制衣服的感人事迹,同时深刻批评“佛学书局贴着‘念十声南无观世音菩萨’或国医家防毒的草药方就近于用仙方抵抗血肉的袭击”[18]。他进而呼吁大众使用正确有效的方式替代荒唐的行径。这些都是从生活实际引发的感悟,并没有半点“观念性”的意味。何况战争的形势,难民的生存现状都是和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的,何谈没有反映人民的境况呢?

作为一份抗战文艺期刊,《烽火》编者坚持办刊理念,避免陷入鼓吹抗战神话或灭亡论的泥垢。《烽火》紧贴现实,发表大量应时而生的作品。首先,它真实地反映战事,追踪战况。《烽火》有许多的篇目描写人们在空袭下的惨状,现试从一些篇名来看,有容默的《空袭》、钱军匋《轰炸中回故乡》、余荼《轰炸中旅行》、巴金《敌机威胁下的杭州》等,这些文章痛斥敌军对平民百姓的虐杀,尤其向人口集中的地方如车站、码头等发泄他们惨无人道的兽性。有些作者经历较大的战事,甚至还有一些在前线拼命杀敌。较出名的当属骆宾基,他亲自执着枪保卫过南翔的交通线,跟着众多的热血男儿参加了大上海的血战,他在战事空隙时创作出一篇篇报告和小说,带着硝烟的气息和战火的余温,让读者透过《烽火》看到惨烈动人的战斗场面。《烽火》除了叙写上海、广州的战役外,还有对长沙、武汉、台儿庄等战役的报道,甚至还刊出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第一手资料。《烽火》第十四期发表李伟涛的一篇文章《我在俘虏中》,他痛心地道“进城后的敌人,对于‘支那陆军’是以极严厉的手段来处置的,远远的一枪,算是他的幸福,他掳去后确是以极不人道的刑罚使他慢慢地死去的”[19]。短短数行文字将敌人的残虐暴行怵目惊心地表现出来,敌人的任何谎言都掩盖不了血淋淋的事实。另外,《烽火》大加挞伐国统区内肆行卖国求荣、欺压百姓、大发国难财的卑鄙勾当,老百姓既受日本人的残杀,又要被政府压榨折磨,民不堪负,难承其重。

其次,《烽火》上的文章并不是篇篇都与战争相关,也刊出了一些纪念性文章。《烽火》第六期出版的时间是1937年10月10日,它故意腾出版面,设立“双十节特辑”栏目,王统照、鲁彦、赵家壁和靳以四人分别写文纪念辛亥革命。大家表示值此国难当头之日,应不忘国耻,团结御侮,共击敌寇。文笔深沉,却铿锵有力。《烽火》于1937年10月17日推出一系列文章纪念民族革命战士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周年祭”共有八篇文章,黄源、郑振铎、王统照、景宋(许广平)等人发文表达对鲁迅的哀思和怀念。巴金以同仁的名义著文《纪念鲁迅先生》,歌颂鲁迅是“敬爱的老人”“伟大的导师”“热烈的战士”和“勇敢的先驱”。克夫写《没有完成的“二三事”》立志完成鲁迅遗愿,以弥补内心愧疚,文章用语朴素,真挚动人。

最后,《烽火》联系国际动态,与国际反法西斯战线携手并进。虹口暴动后,朝鲜民族革命党及时发布《告中国同胞书》,澄清立场,揭露日本阴谋,这份告示被刊载在《呐喊》第二期上。至于“中日民间文化交流”方面的稿件,《烽火》发表过黄源的小说《俘虏》,巴金的信札《给山川均先生》和《给日本友人》、青萍译出九能正一《中国的弟兄努力罢》等,这些文章满怀着人道主义的主张,倡导民族和平共处。当时的世界格局极其不稳,西班牙爆发战乱,巴金翻译多篇作品向读者介绍西班牙的局面,如《一个国际志愿兵的日记》《一个西班牙战士的死》《战士杜鲁底》等,肯定革命者为正义奋斗献身的精神,鼓舞国人坚定反法西斯的信念。

结语

综上所言,《烽火》一直恪尽职守,不忘当初立下的办刊宗旨。它利用各式各样的文体,及时地反映抗日局势的变化,发人民之声,助军队之威,揭为政者之丑,树伟人之碑,建国际关系之桥梁,题材广泛,内容充实,并未如胡风所言陷入“观念性的境地”,我们应对它作出合乎真实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