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菊
(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 外国语学院,广东 珠海 519087)
法国犹太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获得2014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拉孔布·吕西安》(LacombeLucien)这部一度鲜为人知的电影因为莫迪亚诺的获奖,又重新出现在大众的视野,引起人们的关注。这部电影的剧本由莫迪亚诺与法国“新浪潮”导演路易·马勒合作,它在1974年入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在1975年摘取英国电影学院的最佳电影奖。然而,该电影自上映起就备受争议,成为法国电影史上争议最大的电影之一,舆论的压力使得导演路易·马勒离开法国,远赴美国生活。十多年后,人们逐渐认识到这部电影的艺术性和深刻性,法国人在戛纳电影节上公开向路易·马勒和莫迪亚诺致歉。[1]那么,究竟是什么样敏感的题材如此刺痛法国人的神经,让向来对文化艺术宽容的法国人对一部电影如此非议呢?
该电影讲述了法国被占领时期一个普通“法奸”的故事。拉孔布·吕西安是一个十七岁的法国乡村少年。1944年夏天,他在养老院里打杂帮工。放假回家时,他打了一只野兔去找抵抗组织的头目贝萨克表示自己想加入抵抗组织,贝萨克以他年纪太小为由拒绝了他。假期结束后,在回养老院的路上因为自行车爆胎,他错过了宵禁时间,路过“德国警察”驻扎处时被当成间谍抓了起来。在被“德国警察”们灌醉后的盘问中,他透露了小学老师贝萨克真实身份是抵抗组织头目的信息。于是贝萨克很快被逮捕,吕西安也因此得到了“德国警察”们的接纳。他得到一把手枪,还被领去一个犹太裁缝家里定做西装,他在裁缝家里认识并爱上了裁缝的女儿弗朗丝。他展示自己身为“德国警察”的特殊权力,使弗朗丝委身于他。犹太裁缝觉得女儿为了生存与盖世太保手下的人鬼混是一种耻辱,他在到警察局寻找吕西安时不幸被捕。后来德国人搜查了裁缝家,欲将弗朗丝和她的老祖母一起送进集中营,但吕西安用枪打死了德国军官,带上弗朗丝和她的祖母出逃。他们的车在路上抛锚,于是他们三人只能在山间一处废弃的小屋住下。二战胜利后,吕西安被捕并以叛国罪处以死刑。
《拉孔布·吕西安》在一个敏感的政治话题中表现某种特定环境中人的盲目性和矛盾性,以及历史和政治背景本身的复杂性和模糊性[2]23-32,它不表明政治立场,也不做道德评判,体现了后现代语境中“不确定性”和“内在性”的特征。“不确定性”和“内在性”是后现代主义的两个核心构成原则。“不确定性”指后现代主义放弃二元对立,放弃对终极意义的解释和追求;“内在性”指后现代主义 “不再具有超越性,不再对精神、价值、真理之类超越性价值感兴趣”。[3]380《拉孔布·吕西安》通过反英雄叙事,解构大写历史,建构小写历史,消解二元对立,展现出人性的深邃和复杂,表达文艺作品对人性的关怀和探究。
“反英雄”是与“英雄”相对立的一个概念,是电影、戏剧或小说中的一种角色类型。反英雄的出现是对传统理想中“英雄”人物的解构,或者说是这些理想概念的破碎和丧失。[4]104反英雄不确定的个性及其分裂的、矛盾的人格背离了“崇高”“理性”“完美”的品格,失去了传统小说中英雄的光环,这种集天真与邪恶、善良与卑琐于一身的人物形象有利于展现人性的矛盾和复杂。
《拉孔布·吕西安》通过塑造一个少年“法奸”的反英雄形象来描述占领时期普通法国人的生存状态。吕西安的父亲是战俘,哥哥是抵抗派的游击队员。有家不能回的他渴望得到身份的认同和归属,他想加入抵抗派游击队,却因年纪小被拒绝。因错过了宵禁时间,他误入了通敌合作组织的驻扎处,在醉酒后出卖了抵抗组织的首领沃尔泰。从此,通敌合作者们收容了他。他觉得通敌者首领托宁很亲切友善,他觉得自己从事的是一种警察的职业。他从这份工作中获得了身份和归属感,也获得了权力和金钱。他想通过权力赢得弗朗丝的芳心,他利用“德国警察”的身份帮她在买东西时插队排到前面。他喜欢炫耀自己的枪,但在通敌合作派和抵抗派双方开火的时候,他却只顾用枪打草丛里的野兔而不是朝对方开火。他会为死去的马儿伤心,却喜欢用弹弓打鸟雀、猎捕野兔,甚至冷酷无情地故意破坏一个男孩花费一年工夫制作的船模型。他断然拒绝一个抵抗派成员被捕后的策反,原因是“我不喜欢别人用‘你’来称呼我。”①106他打死德国军官,是因为那人抢走了他送给弗朗丝父亲的怀表。他相信盖世太保们所说的“犹太人是法国的敌人”①56,却喜欢到犹太裁缝家里去。他爱弗朗丝,却又粗暴地威胁弗朗丝和她的家人。他没有救弗朗丝的父亲,却救了弗朗丝和她的祖母。他没有放走被捕的抵抗派成员,却又打死了那个德国军官。吕西安不是被意识形态模式化的扁平人物,他不是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也没有纳粹思想,也并非完全是与盖世太保们一样的奸恶之徒,他是一个软弱孤独又意气用事,不羁又迷茫的矛盾体。影片没有站在政治和道德的制高点上审判这个误入歧途的少年,而是聚焦于人性深处,关注卷入战争机器的个人面对身份选择时的迷惘,展示人性的弱点和瑕疵,表达悲天悯人的情怀。
法国的二战文学和电影多以描述戴高乐将军领导的抵抗运动和伟大的反法西斯战争为主,书写歌颂抵抗运动英雄主义的大写历史,逃避痛苦的民族记忆。《拉孔布·吕西安》则是揭开历史的伤疤,冷静地描述一名少年“法奸”和一群助纣为虐的普通民众,表现占领时期普通法国人随波逐流、苟且偷生的生存状态。电影解构大写历史中的崇高和美好,建构小写历史,展现人性中的卑微与丑陋,表达对人性和历史的深刻反思。
占领时期,生活艰难的法国民众对犹太人或是仇视或是漠然,他们中的一些人既没有正义与邪恶之分,也没有鲜明的政治立场,他们不是积极地投入抵抗运动,而是消极地陷入与纳粹的合作中,他们成了“德国警察”或是“告密者”,他们出卖犹太人或是那些抵抗派的爱国人士,成为纳粹的帮凶。出身贵族的贝尔纳成了“德国警察”,他为犹太裁缝提供假证件,勒索其钱财,他到处抓捕犹太人和抵抗派成员,并对被捕者施行残忍的刑讯逼供。曾经的环法自行车大赛的选手也成为“德国警察”,从巴黎逃到乡下的女演员贝蒂沦为侍奉“德国警察”们的高级妓女,他们都埋怨战争埋没了他们的职业生涯。贝蒂说自己根本不在乎是德国还是英国赢得这场战争,但她更喜欢英国人,因为她觉得英国人更英俊,她喜欢英国的某位男明星。①43“德国警察”福尔读到报纸上“德军在前线节节败退,法国即将被解放”①27的消息时,他竟然毫无廉耻地说:“他们是否征求所有人的意见呢?我可不愿意被罗斯切尔德家族的人解放,这是我的权利,不是吗?”①27身为“德国警察”首领的托宁也曾经是一个出色的法国警察,他被撤职后投敌变身为“德国警察”。他的妻子边拆举报信边自言自语:“他们(德国军人)总是那么乐于助人、那么守时,如果我们的军队也能这样的话,我们早就打赢这场战争了。”①25她说:“我们每天都能收到两百多封法国人的告发信,还有人自己揭发自己,这简直是一种病!”①30女主人公弗朗丝的名字France象征着法兰西,她为了生存不得不委身于吕西安的屈辱象征着法兰西民族在二战中的软弱与妥协。弗朗丝曾举起一块石头要砸向正在熟睡的吕西安,然而她终究没有忍心下手。吕西安所说的Vive la France①72,即意为“弗朗丝万岁”也意为“法兰西万岁”。吕西安虽然爱着弗朗丝(法兰西)却背叛了弗朗丝(法兰西),残害着弗朗丝(法兰西)的犹太同胞。犹太裁缝阿尔贝一方面不能忍受女儿与残害犹太同胞的“德国警察”厮混,另一方面他自己却帮助“德国警察”贝尔纳缝制西装甚至同他一起合作黑市生意。《拉孔布·吕西安》对大写历史的解构和对小写历史的建构让我们看到占领时期普通百姓蝇营狗苟的众生相,让我们看到极权主义体制下,扭曲的人性和个体生命的枯萎与凋零。
现代语境中的文本时常出现善与恶、英雄与叛徒、忠诚与背叛、正义与非正义等各种二元对立关系。而后现代文化语境的文本总是试图消解这些二元对立的关系,使得这些传统叙事中的二元对立变得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相互交织、融合或是转变。
年少的吕西安在养老院中卖力干活,把为数不多的收入交给母亲补贴家用,尽管被母亲赶出家门,他却一如既往地给母亲寄钱,可见他本性善良。可当他获得“德国警察”的权力时,人性中隐藏着的恶就被激发出来了,他和“德国警察”们乔装成伤员去诱捕抵抗组织成员,搜抢别人家里的钱财,看到被捕者痛苦地受刑而无动于衷。尽管如此,爱情还是唤醒了他的良知,当他看到德国军官要把弗朗丝和她的祖母送往集中营时,他开枪把德国军官打死,开车带着弗朗丝和她的祖母逃走。于是,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变成:善——恶——善之间的转变流动。吕西安原本想加入抵抗组织成为一名爱国英雄,可是谁料到他被抵抗组织拒绝后竟误入通敌合作组织,还因酒后吐真言出卖了抵抗派首领,沦为了法奸叛徒。身为法奸叛徒,他却从德国人手下救出弗朗丝和她祖母这两个犹太人。于是传统的英雄与叛徒的二元对立就变成:英雄——叛徒——英雄的转变流动。他加入盖世太保组织后,一开始对盖世太保们极其忠诚,跟着他们一同为非作歹,捕杀抵抗派成员,面对被捕的抵抗派成员对他的策反,他断然拒绝,可见他的“忠诚”。可是在爱情的感召下他还是“背叛”了盖世太保组织,从德国军人手里救出了弗朗丝和她的祖母。当他“忠诚”于他所服务的盖世太保组织时,他就是背叛爱情,背叛祖国的“法奸”;当他“背叛”盖世太保组织时,他却是忠诚于爱情,忠诚于祖国的“英雄”。这种“忠诚”与“背叛”的二元对立也呈现出流动的状态。《拉孔布·吕西安》中的这些二元对立的要素不是以绝对截然对立的形式存在着的,这些二元对立的转变、流动增加了文本的不“确定性”,消解了武断的道德审判和政治审判,表达了对人性的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关切。
《拉孔布·吕西安》是一个备受争议的电影事件,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文化艺术事件,它让我们置身于战争和历史中探究复杂的人性。莫迪亚诺和马勒都是超越时代和历史局限的人本主义者,他们敢于通过文学艺术解构大写历史的权威话语,在后现代的语境中建构小写历史,展示人性深处的卑微,表现复杂深邃的人性,表达悲天悯人的情怀。揭示人类自身存在的分裂性、思想意识的破碎性、直觉经验的暧昧性以及生命真理的相对性的深度与广度是衡量艺术作品价值的永恒标准[2]23-32,从这个角度而言,《拉孔布·吕西安》是一部历久弥新,难以超越的经典。
【 注 释 】
①引文为作者译自法文原版剧本Louis Malle, Patrick Modiano: Lacombe Lucien, Editions Gallimard, 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