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欣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气”是中国古代一个重要概念,贯穿于古代文化发展的全过程;“气”的意涵范围也非常广阔,跨自然科学、哲学和文学艺术等诸多领域,中国历来重视对于“气”的研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气”也做了相当篇幅的讨论,他从文学创作主体的内在条件和要求的整体意义上,概括了以“养气”为核心的作家主体论。对于“养气”的理解,历来研究者主要依据《养气》篇的内容,着力阐释主体体力、精神的保养和“率志委和”的创作心态。本文认为,刘勰的作家主体条件论不限于单一篇章中的集中讨论,而且散见于论著的各类问题的探讨中,因此,本文以《养气》篇为主体,结合刘勰在其他篇章关于主体条件要求的相关论述,进一步挖掘阐释刘勰的创作主体“养气”论思想。从整体来看,刘勰所论主体之“气”大体可以从生命基础、才具准备、心态养成三个角度理解,概括为三个方面的理论内涵。
元气即体气、精气、血气,是主体最基本的生命存在条件和状态。生命元气是人的生存、生活乃至从事一切活动的基础,也是文学创作活动必不可少的要素,对于保持良好的创作精力和审美活力具有重要的意义。刘勰非常强调对生命之元气的保养。“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岂虚造哉?”刘勰在《养气》开篇便引王充事例,可见其对人的生命精气与活力之意义的强调。王充认为“人禀气而生,含气而长”,“气”对人的生存和发展具有本原价值和动力意义,因此人们应该加强对于人体之气的收集、涵养,才能有健康的体魄,从而益寿延年。王充在《论衡·自纪》中载:“作《养性》之书凡十六篇。养气自守,适时则酒,闭目塞聪,爱精自保,适辅服药引导,庶冀性命可延,斯须不老。”[1]455刘勰显然受到王充养生论的影响,所以其“养气”论首先具有养生意义上生命元气的保养和守护的内涵。这种生命元气论,是一种身心一体的整体生命观,身体的生理状态与思虑的精神状态是关联互生的,内在的“神”与外在的“形”是体用结合的,形神内外的配合得当、生命精力的保藏得体才是养生论追求的理想状态。刘勰说:“夫耳目口鼻,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人有耳目口鼻之欲,有心虑言辞之求,过欲伤身,用思困神,生命之气为之损耗;而反过来,节耳目之欲,制思虑之劳,是生命元气保养的门径。
刘勰将“养气”从养生论引入到文论领域,形成文学创作的主体条件论。从养生哲学意义上,“养气”就是养性、养命,其旨归在于生命质量的保存和生命长度的延续;而对于文学活动而言,元气弥满的生命状态是文学创作的理想基础和必要条件。所以,“养气”是作家文学创作的基本法门,而遵循“性情之数”是其中的基本原则。诚如范文澜所言: “彦和论文以循自然为原则,则本篇大意,即基于此。盖精神寓于形体之中,用思过剧,则心神昏迷,故必逍遥针劳,谈笑药倦,使形与神常有余闲,始能用之不竭,发之常新,所谓游刃有余者是也。”[2]648文学创作在于思虑的活动、精神的运作,必然会造成精力的耗散、心神的疲劳。刘勰从正反两个方面分析了遵循“性情之数”、保养生命之气的问题:“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一方面,生命元气的保养,在于避免心神的过度消耗,刘勰反对作家在创作中“钻砺过分”,其根据正在于此。如黄侃所言:“彦和养气之说,正为刻厉之士言,不为逸游者立论也。”[3]199刘勰说:“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之成疾,亦可推矣。”“若销铄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养气》)“钻砺过分”实在不是正确的文学创作之路,作家要以身心和谐的元气状态投入创作之中,生命元气的“敬守勿失”当是基本前提。《管子·内业》篇曰:“是故此气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敬守勿失,是谓成德。”[4]151詹锳就此指出:“这种认为可以通过‘敬守勿失’的养气功夫来促进人的思维和观察能力的见解正是刘勰《养气》说的滥觞。”[5]1560这“‘敬守勿失’的养气功夫”正是从养生论意义上提出的对于生命根本之气的保持和调养。另一方面,敬守勿失,保体养气,在于遵照身心的现实状态,自然而然地展开文学创作。“凡童少鉴浅而志盛,长艾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气衰者虑密以伤神。”不同个体的年龄、体质等各有不同,文思活动的缓急深浅各有不同,刘勰“养气”论强调了运思中当顺应身心的状态和情况,不务苦虑,不必劳情,这就是“率志委和”。“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强调顺应情性可致思理融适、情志和畅,这里刘勰超越了养生论意义而是在文学理论的角度上做出的阐释,从正面解答了文学创作主体应怎样遵循“性情之数”、怎样“养气”的问题。可以说,生命元气的保养是作家文思活动的基本保证,生命之气的保养内涵是刘勰作家主体“养气”观的一个基本方面。
才气指向作家的创作能力。文学创作是一种思想精神的创造性生产活动,作家的才能在其中发挥着非常关键的作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多有对作家创作才能的论述,构成了“养气”之主体才气论的丰富内涵。
刘勰首先认为作家才气具有先天性、个体性的特征。在这一向度上,刘勰继承了曹丕的“文气”说。在《典论·论文》中,曹丕曾以“气”概括作家的主体素质:“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俭,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6]158-159曹丕强调了“气”的个体性、主体性特征,同时认为这种“气”是先天的、不可移易的。刘勰的“才力居中,肇自血气”,就具有这种“文气”论的内涵,即一方面主体的创作才能根本上来自先天禀赋的“血气”的赋予,禀赋有高低,能力有大小;另一方面“血气”的先天不同自然表现在作家创作才能取向空间的各异。对于前者而言,才气的先验性决定了能力的高低,即如嵇康在《明胆论》所说的:“元气陶铄,众生禀焉,赋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7]391这样,人们不应勉强去做才力所不及的事情。刘勰说:“器分有限,智用无涯,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之成疾,亦可推矣。”他化用庄子寓言,以“惭凫企鹤”“尾闾之波”来说明,不顾自己的才具所限去苟求“不可力强而致”的东西,既不能取得创作实绩,于自己的身体、精力也是极大的损伤,“曹公俱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对于后一方面而言,个体禀赋的不同决定了作家才能的专精取向不同,所擅长的文体、风格等亦不同。曹丕将“文气”概括为清浊两种类型趋向,认为人们的才性各有所偏,“引气不齐,巧拙有素”,其作品特性自然各有不同。刘勰发挥了这一思路,认为“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并在《体性》篇进一步对作家的性情与其作品的风格特征展开详细讨论:“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刘勰广泛列举贾谊、司马相如等十二人的例证以说明作家性情的独特性与其文风特性之间的大略相符,强调了作家“才气”的个体性特征。
刘勰对作家先天禀赋问题的强调,实际上把“天才论”设定在了文艺创作的基础性位置上。但其目的并不在于对这种先验天才论的重复论证,刘勰实际上是在“养气”意义上强调作文不可力致强为,而是需要主体从个人本性出发,顺应禀性情志,自然地进行文学创作。
在主体论意义上,刘勰虽认为“才然难乎,性各异禀”,强调作家才气的先天性,但他同时认为后天的学习是才气的必要补充。刘勰之“气”论不仅包括先天的部分,还含有后天习得的成分。在《事类》篇,刘勰说:“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又说:“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偏狭,虽美少功。”在《体性》篇,刘勰指出:“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正,并性情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也。”才、气是先天的禀赋,由人的性情决定;学、习是后天的养成,受外在环境的影响。可见,文学创作需要主体具备内外兼善的优秀品质,既要天资非常又需学养丰实,如此方能取得成功,创作出优质的文学作品。这样,刘勰“养气”论的才气内涵实际上是指主体先天的禀赋、个性等与后天的知识积累、学习锻炼相结合所形成的作家独特的创作能力。
对于才气的后天补充,刘勰同样是以“养”来概括,形成了“养术”之论。刘勰认为依据先天禀赋的“才”之不同,文人可划分“骏发之士”与“覃思之人”两类,他强调“难易虽殊,并资博练”,先天的“才”需后天的“学”的补充才能真正成为文学创作上的才能。刘勰强调后天学习的“博”,如“将瞻才力,务在博见”,“博见足以穷理”,“博见为馈贫之粮”,“圆照之象,务先博观”等,这些足见刘勰对后天之学识的重视。那么如何通过“博练”以养益文气呢?刘勰提出了积累与训练的养术之法:“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要求人们通过积累学问以丰富蓄藏,通过斟酌情理以增长才力,通过研究阅历以透彻识照,在这个基础上,形成高超独妙的文思,顺应这种文思的酝酿和深入,培养自然地组织文辞、形成篇章的能力。这是刘勰对作家创作才能培养所提出的要求,足见作家的才气并非完全依赖先验的天才性,如纪昀所言:“补出积学、酌理,方非徒骋聪明。”[8]297后天学习锻炼于作家“才气”为必要补充,“养术”之“养”的功夫最终落实在“术”上,与先天禀赋一并形成作家文学创作的方法和能力。
心气是作家创作的态度和心境,是主体精神心向的条件和状态。作家在具备了充沛的精力和丰富的才气的基础上,需要调试得当的心理状态以展开文思。文学创作是不可强致力为的,刘勰批评“钻砺过分”的作文方法而推尊“率志委和”的为文之道,于元气保养意义上是防止为文伤命,于创作心态意义上则是提倡一种质实情真的创作追求和一种虚静从容的创作境界。
作家应该保持质实情真的追求,这是文学创作的根本性问题。“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刘勰揭示了文学创作由内而外的生成过程,虽不脱其先验色彩,然论证了主体情性的决定性意义。也就是说,作家心志情性的真实深切是决定文学创作成绩的根本,而这心志情性的真实性,向内联系着主体的禀性,向外影响着作家的创作。强调作家质实情真的创作态度,就是强调作家要注重从内心的真实情感出发,做到“言有物”,同时强调将深沉丰满的思想情感自然地表达出来。在《文心雕龙》中,刘勰反复对“近世”的文学表达不满与批评,而对以“诗三百”为代表的经典则不吝溢美之词,根本上是在强调文学创作要有真实的情感思想为基础。同样,刘勰也曾多次有过作家创作从“气”出发的申说,如:“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神居胸臆,志气统其关键。”“必事昭而理辨,气胜而辞断。”这些表述中“气”的意涵虽比较复杂,但作家性情的深切与真实无疑是最基本的意义。只有在质实情真的状态下,作家遵循“性情之数”,充分的发挥自己的情志,进入到一种“理融情畅”的写作情境,文思才能如行云流水般的畅通无阻,其作品才能真实生动、具有感染力。如李格非曰:“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故老杜谓之诗史者,其大过人在诚实耳。”[9]13吕南公曰:“盖古人之于文,知由道以充其气,充气然后资之言,以了其心,则其序文之体,自然尽善,而不在准仿。”[10]68“充气”“气诚”之论,所释皆在于内在的质实情真,质实情真则文章自然“如肺腑中流出”[9]13。对于这一基本的文学创作态度,刘勰概括为“为情而造文”。在《情釆》篇,刘勰说:“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这是刘勰主张文学以情为本的宣言,也可以看作他对主体创作态度的规定。刘勰认为,作家应该像“诗三百”的作者那样,在深刻的情感蕴蓄的基础上“为情而造文”,这样创作出的文学作品才自然、深刻、富于文采;相反,“繁采寡情,味之必厌”,若虚情假意地为作文而作文,必然流于肤浅无用的文字编排而令人生厌。
作家应追求一种虚静从容的主体心理境界,这是作家心态的重要方面,就是要“清和其心,调畅其气”达到“水停以鉴,火静而朗”的虚静状态,以“率志委和”的心态展开文学创作。
刘勰说:“夫学业在勤,故有锥股自厉;志于文也,则犹申写郁滞: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黄叔琳评云:“学宜苦而行文须乐。”[8]456刘勰这里以对比的方式对学问研究和文学创作作了区分,他鲜明地指出了二者在用思上的不同:学术之问思可以刻苦勤学而取得进步,文艺之创思则主要是对内心郁结抒写,当顺应情性、自然而然地展开创作。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文章》也有类似的表述:“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11]241认为文学创作不同于研究学问,问学可依“钝学累功”而致绩,而文学创作不可勉强为之。刘勰在《神思》篇提出“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的运思方法,来解决文学运思的疏密通塞问题。这与刘勰的《养气》篇文学创作心态的讨论构成了一组遥相呼应的互释关系,“无务苦虑”“不必劳情”也就是“率志委和”,是对作家心态的深刻揭示。王元化指出:“率志委和”就是“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一种从容不迫、直接抒写的自然态度。”[12]231这种阐释是十分精到的,他对“率志委和”做了一种互文式的注解:“循心之所至,任气之和畅。”可以见出,这种“率志委和”的养气方法,就在于顺应性情,以从容的态度,任心中的情志自然流露,即所谓“从容率情,优柔适会”。刘勰指出:“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这就是刘勰的文学创作心态理论,就是要求文学创作者注意自身的调节和疏导,顺应自己的情志和神思状况,在“意得”时乘兴而作,在“理伏”时不务苦虑,自在自得、率性从容地进行创造。
刘勰的“率志委和”还可以拆解为“率志”和“委和”这样两个递进层次关系的命题。“率志”是顺应情志,指向的是前文所论述的文艺创作的心态问题;而“委和”是趋于平和,其导向的是文艺创作活动中主体心理的审美体验境界。如果说率情适会、循心任气的养气锻炼是为了培养良好的文艺活动心态,那么更进一步,可以说这种心态的养成是为了达到超然而自由的审美创造之境。刘勰对于这种创作心境的概括就是“水停以鉴,火静而朗”,这种心境的实现就要求作者“清和其心,调畅其气”,要顺应自然之气,使内心处于一种清明和顺的状态。从主体的精神方面来说,就是要求作家“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达成“无扰文虑,郁此精爽”的审美创造的内在层次。概而言之,以逍遥谈笑的态度抒写胸怀之志,以澄明虚静的精神开展文艺创作,就是刘勰“率志委和”的“养气”论所追求的任气自然的最高审美境界。
刘勰在《风骨》篇提出“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这颇具总结意味的一句,揭示了“风清骨峻”的高品质文学作品的创作,须创作主体首先做好“守气”的功夫。这里,“务盈守气”既是对生命元气的敬守和保养,同时也是对作家先天气质、后天学行的濡养和保存,也可以解作对作家创作态度和心境的规范和调适。三个方面是贯穿联通、密切结合的,共同成为内在地激活作家创作动力、提供作家创作基础、推进作家运思展开的主体要素。可以说,刘勰的作家主体论以“养气”论为核心,“气”作为作家主体条件的概括是一个包括多重内涵的范畴。从生命到天赋,从学养到心态,“气”涵括了文艺审美主体从外在身体到内在心志的条件和状态要求。对于“气”的守护和调养,刘勰也作出了相关的阐释和解答,从根本的生命元气的涵养到随意挥洒的写作状态的调养,最终提升到一种高度自由的生存的状态和审美境界,这是刘勰对于审美主体条件和审美创造心理理论的独特阐发和卓越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