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琦, 吴昌林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13)
明末清初(1600年—1700年)是中国历史上极为特殊且混乱的时代之一。对于明王朝来说,内部,甘陕农民大起义已成燎原之势;外部,这一时期满清频繁入关,并最终于1644年占领北京,建立清王朝。在明王朝大厦将倾之时,无数士大夫挺身而出,为挽救岌岌可危的朱明朝廷披肝沥胆、赴汤蹈火。受明朝“以文制武”的政治传统影响,他们中相当一部分文人以阁部督抚等重臣身份投身军旅,亲自率领部队上阵杀敌,卢象升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
卢象升,字建斗,号九台,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今属无锡市)人,天启二年进士,历任户部主事、大名府知府、湖广巡抚、宣大总督等职,最终以总督天下勤王援兵兼兵部尚书的身份战死于河北涿鹿。卢象升在历史上声名显赫,崇祯皇帝曾三度赐其尚方剑,乾隆皇帝称他“材优军旅,志竭股肱,坎坷遭时,艰难就义,今谥忠肃。”[1]今有《卢忠肃集》传世。卢象升目前有37首诗、7首词流传,其诗词在内容、风格和思想感情等方面均很有特点,清人评价其文学成就:“无意为文而能文者,莫加焉。”[2]
卢象升现存的37首诗歌就体裁来看,律诗、绝句、古风乃至六言诗均有,而就内容来看更是涉猎颇广,既有登临揽胜的游记诗,又有托物言志的咏物诗,还有记载行军征伐的军旅诗和以神话为题材的神话诗。而在这些诗歌中,尤以咏物诗中的咏马诗、军旅诗和神话诗为特殊。这与卢象升独特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体现了其诗歌蕴含的独特价值。
卢象升现存的诗歌中,军旅题材诗歌是他最具特色的诗歌种类之一。卢象升出生于书香世家,二十二岁即中进士,其本人毫无疑问是具有相当的文学才能的。然而同一般的文臣不同,自崇祯二年(1629年)始,卢象升就开始招募士卒,参与行伍之事,并亲自上阵杀敌,不仅“虽文士,善射,娴将略,能治军”[3]6759,更“每临阵,身先士卒,与贼格斗,刃及鞍勿顾,失马即步战”[3]6760。卢象升既然戎马一生,其作品中自然也会出现以军旅生活为题材的诗歌。事实上,军旅纪事诗在卢象升现存的诗歌中占比很大,具体包括《过穆陵关》《过恨这关》《过黄粱祠》《梅归山》《过太平驿》和《军中七夕歌》这六首,占到了卢象升现存诗歌的六分之一。这些军旅纪事诗的共同特点是均写作于军旅之中,甚至部分就写于战事稍缓之际。如其作品《过恨这关》的自注部分就记录了写作背景:“余剿寇信阳,闻郢中有警,星夜驰援过此。”[4]34说明这首诗就是作于其率兵追击农民起义军的途中。《梅归山》题注部分记:“甲戌五月追寇至此,昼夜兼行三百里。士马惫极,见清泉碧流而喜之。”[4]35《过太平驿》题注记:“驿在豫州光麻之间,余奉命讨贼督兵过此即以太平二字为题。”[4]36由此可知,这些作品均为作者带兵打仗途中所作。这些军旅诗的共同特点还在于,作者均由军旅之事出发,但却不仅仅止步于军旅活动,而是借描写行伍之事抒发作者对苍生社稷和自身境遇的强烈感慨。如其作品《过穆陵关》就属此类典型。在诗歌开篇,作者就真实地记叙了他在行军路上看到的画面:“介马临戎壁垒新,连天烽火叹无民。”[4]34天下动乱不休,黎民水深火热。目睹了这样悲惨的画面后,作者胸中自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救国济世之情:“挥戈欲洗山河色,仗策思援饥溺人。安奠苍生千古事,扫除逋寇八年尘。”[4]34在这里,作者表明自己率军打仗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勒马封侯,而是为了能“洗山河色”“援饥溺人”。紧接着,在抒发了对江山社稷的远大抱负后,作者又将视角转向自己本身:“携归两袖清风去,坐看闲云不厌贫。”[4]34表明自己甘于清贫的人生态度。
值得注意的是,卢象升一生战功赫赫,自29岁开始就征伐四方,先后屡次击败李自成、张献忠,最后也是因军功官至宣大总督,位列封疆,几乎达到了古代文人心中“出将入相”这一最高人生目标。因此他本应对自己的武功十分得意,然而就其现存的军旅诗来看,卢象升似乎并未觉得这些战功是他的骄傲,反而对领军征战这件事表现出了一种排斥心理。如其作品《过太平驿》中就明确表明:“请缨岂是书生业,倚剑长吟祝太平。”[4]36一反前人对文人投笔从戎的激赏态度,反而认为军旅之事并非读书人应该追求的事业。卢象升现存的军旅诗绝大多数作于乘胜追击敌人之时,但其诗歌中却无强烈的自得喜悦之情,反而透露出浓浓的归隐之意。除了上文提到的《过穆棱关》外,《梅归山》一诗也是如此:“披星介马身虽顿,拂水捎云意自闲。历落层崖最幽处,支公不用买山钱。”[4]35诗人率军乘胜追击敌人,人马正渴时又恰逢甘泉,全诗本应意气风发才是,然而诗人却表达出对山间隐士生活的强烈向往,这也与传统军旅诗所表达的情感大不相同。
卢象升现存诗歌中,占比最大的当属咏物诗。卢象升诗歌所咏事物的范围很广,大到白鹤骏马,小到游丝飞絮,皆可吟咏。自《诗经》产生“比兴”的诗歌手法以来,中国诗人作诗很多都会采用“托物言志”这一手法,通过吟咏某一具体物象抒发心中所想所思,卢象升也不例外。卢象升生活于混乱的明末,这一时期,除了战乱频繁外,朝堂内部崇祯皇帝刻薄多疑,党派斗争也极为激烈。在这种政治环境下,卢象升难免会生出归隐避世之意,如其《湄隐园记》中就明确表示:“倘穷边稍有起色,敌骑不敢南窥,当控朝端,函辟贤路,角巾竹杖,归钓溪媚。”[4]48受这种思想影响,卢象升现存的咏物诗也大都借咏物抒发归隐之志,试看其作品《咏庭鹤》:“霜姿玉质孰为俦,时向空庭拟胜游。与尔乘风霄汉去,眼中不见十三洲。”[4]35“鹤”作为道家典籍中常出现的意象,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出世意味,而这首诗中“与尔乘风霄汉去,眼中不见十三洲”一句更直接表明了作者对归隐的追求。类似的作品还有《咏游丝》:“娇难著雨弱随风,似有疑无入望中。高拂楼台低绕径,春光牵惹过墙东。”[4]35这首诗虽然没有明确表明自己归隐的渴望,但通过描写游丝“娇难著雨弱随风”这种在风雨中身不由己的状态,暗示作者本人面对皇帝的猜忌、同僚的攻击却无可奈何,表达了作者对官场生活的厌恶之感。
卢象升的咏物诗中,最为独特的一类当属他的咏马组诗《十骥咏》。卢象升的咏马诗现存十首,几乎占到了其现存诗歌的三分之一。而造成卢象升如此热衷于写作咏马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卢象升身为大军统帅,战马几乎就是他的第二条生命,而其本人也一直极为喜爱骏马,甚至连《明史》都有相关记载:“象升好畜骏马,皆有名字。尝逐贼南漳,败,追兵至沙河,水阔数丈,一跃而过,即所号五明骥也。”[3]6766其次,中国古代文人历来喜爱以骏马自比,如文天祥在《所怀》一诗中就说:“良马比君子,清风来故人。”[5]受这种种因素共同影响,咏马成为卢象升最喜爱的诗歌题材。就内容来看,卢象升现存的咏马诗中有的只是单纯静态描绘骏马的体貌特征,如《御赐玉顶赤》:“骧首云霄月影庞,胭脂丛里玉无双。惊鸿舞燕何堪比,一骑横秋饮汉江。”[4]36生动地构勒了一匹浑身赤红、头顶却雪白的骏马形象。还有一部分咏马诗同样是描写马的外貌,但却是将骏马放置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进行描写,试看其作品《五明骥》:“历尽关山几万重,渥洼神骏喜相从。五明共道非凡品,百战先登果异踪。”[4]36在此诗中,作者并未对五明马的外貌进行细致描写,但从它能负载作者“历尽关山”“百战先登”便不难想象此马多么神骏。除了描写骏马形体特征外,卢象升的咏马诗还继承了传统咏马诗自比与言志的传统,如其作品《御赐银青》:“逐影霜蹄赋隙驹,追风铁骨傲征途。宁将汗血求金紫,但愿功成列画图。”[4]37此诗中卢象升便是以骏马自比,抒发自己渴望建功立业的志向。
卢象升现存的37首诗中,还有五首神话题材的诗歌,即《景韩堂漫笔》(五首)。中国古典诗歌素来有以神话入诗的传统,尤其在唐代这种现象更加明显:“唐诗受神话的影响则更为深刻。主要表现在神话对唐诗创作题材的丰富与思想内容的提高上。”[6]如杜甫的《九日寄岑参》、李白的《北风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等均与神话密切相关。传统的神话诗大都是将神话作为典故融入诗歌中,而卢象升的神话诗则是完全以神话本身为题材,这一点从他现存的神话诗题目就可以看出来——《橘中老人》《不周之山》《女娲炼石》《玉垒之云》《愚公徙山》。此外,卢象升神话诗的另一特点在于,他的每首神话诗都是从所取神话的本事出发抒情言志,且所言之志、所抒之情均与神话本事密切相关。试看其作品《不周之山》:“不周之山头可触,沧浪之水足可濯。撼摇天柱蹑洪流,丈夫气骨原千秋。我今俯仰何所事,顾影掀须只如此。白日升沉无已时,安得长绳一系之。”[4]30《淮南子》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7]其诗前半部分便描写了这一神话传说,并表达了对共工豪气的敬佩之情,而后半部分则笔锋一转,用“白日升沉无已时,安得长绳一系之”来表示自己同样具有挽救山河社稷的豪情壮志。诗以共工怒触不周山这一传说为题,而作者最后抒发的情感也与共工本身具备的豪气类似。类似的作品还有《女娲炼石》,诗人在开篇用“女娲炼石曾补天,石破天惊苍冥寒”简要介绍了女娲补天一事,而结尾则表示:“恨今顽石不可炼,愿起女娲与相见。”[4]30这里的“顽石”既可指阻碍卢象升救国救民的封建官僚,又可以指明末已经无法挽回的危局。总之,作者在这首诗中表达的感情是对回天乏力的慨叹,同样未完全脱离女娲补天的本事。
卢象升一生几乎走遍大江南北。其本人出生于常州府宜兴县这一江南水乡,为官初期主要活动于北直隶的大名府,接着又以总理江北、河南、山东、湖广、四川军务一职转战中原,最后又前往燕赵之地担任数年的宣大总督。虽然辛苦奔波,但却也得以饱览华夏大地的大好河山。因此卢象升现存的诗歌中,为数不少的是游览某地胜景时即兴所作的游记题材诗歌。这些游记诗内容多样,既有登高临远之作,如《游海螺山》《登太虚楼鼓琴》;也有游览古迹之作,如《大伾山石佛》《望夫石》。受中国诗歌创作的思维定式的影响,这些游记诗大都具有借景抒情或言志的特点。试看其作品《游海螺山》:“重过灵岩思渺然,举杯邀月到山巅。浮云聚散知吾意,怪石嵯峨睹别天。济胜且论尘外事,逢僧聊话口头禅。烟霞寄傲馀今夕,望迥青霄我欲仙。”[4]33此诗前半部分描绘了海螺山顶的自然美景,后半部分中“尘外事”源自《庄子·齐物论》中“游乎尘垢之外”[8],抒发了作者渴望摆脱尘世束缚、追求仙家自在的感情。这首诗题注海螺山“在获鹿县城西”,[4]33获鹿县在如今的河北省石家庄市,明时属真定府。而卢象升早期曾担任过数年的大名府知府,两地均属河北,距离甚近。由此可知,此诗应写作于卢象升早年。这一时期,卢象升未满三十即中进士,加之边境尚且稳定,农民起义也还未大规模爆发,因此卢象升尚且有闲情逸致专程登山赏月。且此诗主旨虽为归隐,但通过“欲仙”“烟霞”“聊话口头禅”等词语不难看出作者这一时期的内心还是开朗乐观的。然而到了《望夫石》一诗中,这种情况发生了明显变化:“匪石坚贞谁氏妻,芳魂已逐杜鹃西。千里时悬关塞目,百年空对远山眉。梳云掠雨饶妆点,泣月悲风叹粉泥。燕燕莺莺畴作侣,忽闻山峡有猿啼。”[4]34此诗有序:“咸阳古道有望夫山望夫石,前人题云……诗颇有情,未免色相。余为赓其韵。”[4]34这表明这首诗是作于作者途经咸阳古道之时,作者作诗时应在陕西境内。而卢象升平生并未担任任何与陕西有关的职务,但《明季遗闻》记载“会丙子(崇祯九年)夏六月休兵,象升疾走秦关,与总督洪承畴议事。”[9]6可知此诗应当作于此时。而此时的时局已经变成“秦中之贼方炽,豫中之贼又来,凡临潼、邠州、渭南、韩城、华州等处,承畴随地严兵阻贼,象升又屡获奇胜,釜鱼阱兽,贼旦暮可平”[7]7。由此可见,虽经过卢象升等人的奋战,此时明王朝令义军遭受重大打击,但局面早已不是卢象升在大名府任职时那般大好。正因如此,卢象升虽然在路过望夫石看到上面的题诗时仍有心情“为赓其韵”,但其作诗的心境却已大不如前。这一点在这首诗中也清晰可见。在这首诗中,作者通过“芳魂”“猿啼”“悲风”“泣月”等意象为全诗塑造了悲苦愁怨的氛围,而“千里时悬关塞目,百年空对远山眉”一句通过宏大的意境又冲淡了诗中女子闺怨氛围,使得全诗一定程度上更具悲凉之感。作者在此诗中借女子望夫,抒发自己面对艰难时局却难寻出路的苦闷之情。
卢象升所作词现存7首,这七首词均为次韵之作。所谓次韵,即“使用已作成的诗(原篇)的韵脚作成新的同诗型的诗(和篇)的方法”[10],要求“必须完全使用原篇中所使用的韵字,而且韵字使用的顺序也必须与原篇一致”[10]。次韵属于文字游戏的一种,卢象升所作之词均为次韵词,这一现象也反映了他身为朝廷重臣、军旅统帅对词这一“艳科”具有的态度。此外,次韵对作者的韵脚安排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但对作者表达思想感情却并未有所限制。在这种情况下,卢象升的部分次韵词所蕴含的感情相对原作来说就有所改变。这种改变往往与卢象升本身的政治地位有关。如其词《如梦令·次黄山谷旧作》:“此日郊原花柳,暗度昨年时候。心绪强言欢,讨得梦中消瘦。生受,生受,南国江山如绣。”[4]这首词是次黄庭坚《如梦令·天气把人僝僽》一词的韵,但感情有所变化。黄庭坚《如梦令》下片为“生受,生受,更被养娘催绣”[11],展现的是女子的闺怨愁情;而卢象升《如梦令》的下片则是“生受,生受,南国江山如绣”,更多反映出一种士子思乡倦游之情。又如其作《长相思·次刘青田先生作》:“时悠悠,宦悠悠,时宦相催不断头,般般件件愁。欲归休,未归休,菊花松蔓老春秋,岁月肯吾留。”[4]40这首词乃是次刘伯温《长相思·风飕飕》之作,但情感却完全发生了变化,原词抒发的“漫把花枝插满头,劝春须少留”[12]72这种少妇伤春之情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时宦相催不断头,般般件件愁”这种士大夫对官场的厌倦之情。总之,卢象升现存的次韵词中,作者明显有意改变原作中词的艳情与闺怨特点,使其具有更加高雅的文士情怀。
卢象升现存的诗词虽然不多但却很有个人特点。就艺术层面来看,受卢象升颇为传奇的人生经历的影响,卢象升诗词的艺术特点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即慷慨豪迈的诗歌风格和清雅与豪放并存的词风。
卢象升虽出身书香世家,但戎马一生,久历战场,因此其诗歌的语言风格自然也会以慷慨豪迈为主。其现存的诗歌中,豪放的语言风格贯穿其各种题材的诗歌始终。首先就其语言方面来看,卢象升的诗歌中极爱使用一些富有豪迈色彩的意象,如“剑”这一意象在其诗中就反复出现:“剑削芙蓉身欲奋”“倚剑长吟祝太平”“中宵欲吼剑光飞”,等等。与之类似的还有“铁马”“霜风”“戈”“江海”等充满豪情的意象。但同传统边塞军旅诗歌好用苦寒意象不同,卢象升诗歌中使用的这类意象所具有的豪迈慷慨色彩远远多于悲壮色彩。试看其作品《寄赠常中丞》:“名藩历典几分忧,大府新开藉壮猷。万里风云劳击楫,十年江海忆同舟。天回白日纾南顾,手挽黄河会倒流。绝塞当关人易老,怀君更上月中楼。”[4]33此诗并非军旅之诗,常中丞也并非武官,但却同样大量运用豪放意象,如“万里风云”“十年江海”,将读者置于无比广阔的意境中,中间两句更是运用夸张的手法将作者胸中豪情抒发得淋漓尽致。全诗整体塑造了开朗、广阔的意境,具有极为明显的豪放风格。
此外,卢象升对盛唐诸大家的诗歌推崇备至,并且常常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学习和模仿,这也使其诗歌进一步增添了豪放色彩。卢象升擅于化用盛唐诗句作为典故,其诗歌中经常化用李白、杜甫这两位唐诗巨匠的诗句,例如:“细检青箱忆旧毡”[4]32一句是化用杜甫诗句“晨朝降白露,遥想旧青毡”[13]14,“朝来天厩暮辽西”[4]37化用杜甫诗句“骢马行天厩,真龙此其亚”[13]256,“安得长绳一系之”[4]30化用李白赋句“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14]19,“襟流疋练几回湍”[4]33化用李白诗句“水如一疋练”[14]422。除了好用李杜诗句作典故外,卢象升诗歌也时常化用盛唐其他诗人的诗句,如“天空灵物亦依然”[4]32化用高适诗句“佛因初地识,人觉四天空”。[15]
卢象升的词风是清雅与豪放并存的。上文已经提及,卢象升现存的词均为次韵之作,但感情有所变化,而与此伴随的是其词风也往往不同于原作。卢象升所作次韵词之原作大部分为婉约词,风格偏向柔美乃至艳情;但卢象升的次韵之作风格却偏向清雅,如上文提到的刘伯温的《长相思·风飕飕》原作为“风飕飕,雨飕飕,风雨凄凄若九秋,酿成千斛愁。花事休,春事休,漫把花枝插满头,劝春须少留。”[12]72而在卢象升的次韵《长相思·次刘青田先生作》中,“时宦相催”代替了“风雨凄凄”;“菊花松蔓”代替了“花枝”;“岁月”代替了“春”,原本风格偏向阴柔之美的意象被更加中和雅正的意象取代。这样,全诗的女性闺怨柔美之风有所削弱,但文人士大夫的清雅之风则大为增强。除了清雅外,卢象升还有部分词具有强烈的豪放风格,这主要体现在他的《渔家傲·丁丑重九日猎边外龙安山次先贤范希文词》(两首)中。这两首词作于崇祯十年,此时卢象升奉命总督宣大军事,同曾担任过经略安抚招讨使的范仲淹一样是地方大员,任务也均是守卫边疆,抵御外寇;然而此时卢象升面临的局面相较范仲淹时期恶劣得多。在这种情况下,卢象升次韵范仲淹《渔家傲》之作在带有明显的豪放色彩的同时,其悲壮色彩自然也更加强烈:“搔首问天摩巨阙,平生有恨何时雪?天柱孤危疑欲折!空有舌,悲来独洒忧时血。画角一声天地裂,边风撼树惊魂掣。绝影骄骢看并逐,真捷足,将军应取燕然勒。”[4]41在上片中,作者塑造了一位按剑问天、渴望力挽狂澜的英雄形象,但“天柱孤危疑欲折”表明,这位英雄已然无力回天,只能是悲剧的末路英雄;而“空有舌,悲来独洒忧时血”更是把作者心中渴望救国而回天乏力的痛苦抒发得淋漓尽致。作者似是为了安慰自己,下片情感转向豪迈,“画角一声天地裂,边风撼树惊魂掣”表明敌寇随时可能进犯,而面对这种危局,作者仍然豪迈地表示自己一定要“将军应取燕然勒”——勒马燕然,为国除忧。词风悲壮豪迈,这与作者戎马沙场的生平、为国至死不渝的性格有着密切关系。
就思想感情层面来看,卢象升诗词的另一重要特点就在于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济世与归隐交织呈现于作品中,而这两种感情有着强烈的矛盾冲突。卢象升祖辈世代儒生,因此身处明末板荡之际,其上报君王、下救黎庶的儒家忠君爱国观念极强,其诗歌中这种济世情怀也始终占据主流地位。然而,卢象升诗歌中同样充满了强烈的归隐愿望,无论是身居督抚高位还是做普通地方官,这种归隐愿望一直伴随着他。造成这种矛盾心理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卢象升所处的环境实在过于险恶。一方面,农民起义军如雨后春笋一般此起彼伏,卢象升虽然屡次获胜,但结果却是敌人越剿越多。战局日益恶化,卢象升作为杰出军事家,对此自然有敏锐的判断。这一点在他的文章中也可以得到佐证:“今日郧襄事势,虽使孙吴用兵,孔桑司计,亦将垂首坐困,仰屋呼庚,而况庸淤如甥者乎!言念至此,真食不下咽。”[4]52这一篇名为《寄外舅王带溪先生九首》,乃是卢象升用于报平安的家书,但即便如此,卢象升心中强烈的忧患和不安仍然清晰可见。另一方面,自晚明以来就贻害无穷的党争也同样不断波及乃至危害卢象升。如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嗣昌便对卢象升极为忌惮,并千方百计打压卢象升,并最终直接造成了卢象升的殉国:“决策议战,然事多为嗣昌、起潜挠。疏请分兵,则议宣、大、山西三帅属象升,关、宁诸路属起潜。象升名督天下兵,实不及二万。”[3]6763在这种情况下,卢象升当时难免发出了“今日居官,何舍堕于九渊”的悲叹。其次,除了政治局面的内忧外患外,卢象升的父亲于崇祯十年去世,卢象升是至孝之人,当他父亲刚刚去世时就“疏十上,乞奔丧”[3]6762。然而卢象升是救时之臣,崇祯皇帝自然不可能答应这一请求,于是命卢象升“夺情”继续剿灭起义军。这次“夺情”对卢象升的心灵冲击非常大,使得卢象升在此后余生中都处在强烈的内疚和自责中。对此,就连卢象升的同僚黄道周都有清晰的认识:“今卢象升捶心泣血,以俟奔丧,又忽有并推在籍守制之旨。”[3]6596在卢象升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表示:“人臣无亲,安有君。枢辅夺情,亦欲予变礼以分諐耶?”[3]6763在这种情况下,卢象升尽管仍然心甘情愿地以生命报效国家,但心中却也产生了归隐的渴望:“塞北江南,怀思耿耿,故园松竹,相见何期?”[4]55
卢象升现存的诗歌中,这种矛盾心理表现得极为明显,甚至会在一首作品中反复出现。如其作品《军中七夕歌》,这首诗一开始表明:“良辰俯仰谁与同,尚论千秋意气雄。”[4]42情绪高昂,充满了建功立业、名垂千古的渴望。但下面却笔锋一转:“乾坤杀运似未终,虎狼匝地路不通……野鹤双飞亦白头,顾我何人能却老。”[4]42感伤时光流逝,渴望能如闲云野鹤一般避世独立。随后却又强打精神:“此身已许报君王,敢谓樗材作栋梁。百劫丛中真性在,白衣苍狗庸何妨。”[4]42表明自己为了江山社稷,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济世报国与出世归隐的矛盾心态充斥全诗。类似的作品还有《贺新居》,在这首诗中,卢象升先表明自己对归隐的渴望与对荣华富贵的鄙夷:“讵比子云居,时吹太乙杖。我亦勇退者,岂曰恋禄养。”[4]39但马上又自我醒悟:“第以圣明时,未答苍生望。区区丘壑怀,念与风尘抗。”[4]39认为自己如果不能解君王烦忧、黎民倒悬,就不能轻言归隐。但随后却笔锋再转:“每听诵移文,北山果无恙。焉得归去来,依君共相向。”[4]39又强调自己渴望过上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描述的那种自由自在的隐士生活。可见,卢象升的诗歌中常常呈现出出世入世、做官归隐强烈冲突的矛盾心态。而结合他的生平与文章可以发现,这种矛盾冲突并非刻意矫饰,而是确确实实来自于本心。
总之,卢象升身为明末封疆重臣、朝廷柱石,其一生是极其富有传奇色彩的。文人与武将两种截然相反的身份在他身上融为一体,而这必然对他的诗词创作产生深刻的影响。此外,卢象升所处的时代——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混乱的时期之一,而身居高位的他又恰巧处于时代的风口浪尖。因此,其诗词中反映出的矛盾心态,某种程度上也是明末重臣集团的心态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