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帆
表述与记叙——评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
姜帆
(北华大学 师范分院, 吉林 吉林 132013)
刘震云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勾勒出关于延津的百年历史,出走也好,回归也罢,在跳跃的思维下彰显出当代人普遍的沟通困境,“说得着”与“说不着”之间纠缠轮回,与此同时,语言的意义又被无情的解构,而在表述语言的困境之中,作家真正所要记叙的却是万古千秋的刻骨孤独。
刘震云;小说;表述;记叙
当代作家刘震云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于2009年获得“人民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奖,又于2011年斩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此外还获得了2009年—2013年度《当代》“五年最佳”奖等其他奖项,成为当代文学评论中一个不可回避也不应回避的话题。作家或者作品获得某种奖项,即意味着其在某个参照系中得到了广泛性的认可与肯定,其可挖掘的文化意义是广义与多元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用将近四十万字勾连出百年历史,以极具个性化的表述塑造了百余个有血有肉、个性鲜明的人物,记叙了人与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彰显出人类普遍的交流困境。
刘震云小说的一个显著特质就是其作品思维的跳跃性,无论是《我叫刘跃进》,还是《一句顶一万句》亦或是《我不是潘金莲》等等一系列作品,往往是一个故事渐臻佳境,刚刚进入到叙事的核心,却突然话锋一转,讲述起另一个毫不相干的故事。这些个故事看似枝枝节节,枝蔓横生,最终却是百川归海,万法归一。此外,《一句顶一万句》中喷空的情节展示着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两人一呼一应,看似简单却需要另起炉灶,重新构思,成为小说中的局中局,每一次喷空都可谓是一场智慧的盛宴,令人着迷。在中国当代小说的构建中,许多作家都尝试着突破自己,丰富着当代小说的构成,毫无疑问,刘震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在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他借鉴了传统小说的叙述模式,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人物驳杂:喊丧、剃头、杀猪、唱戏、赶大车、弹棉花、卖老鼠药、贩葱甚至是贩卖人口……熙攘的集市隐约可以看出《水浒传》的余味,又似乎有鉴于《清明上河图》的影子。小说中充斥着二元对立的模式:就小说的结构而言,小说分为“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两个部分;而就人物划分来说,主要人物之的关系又可以大体划分为“说得着”和“说不着”两种情况,但这些二元对立自身也为矛盾所纠缠。“出延津记”与“回延津记”,一无所有的出走,一无所获的回归,看似一出一入,祖孙二人重合的人生轨迹形成一个轮回,却是一代人的出走与另一代人的回归,是祖孙两代人在延津相隔数十载的遥相眺望。与此同时,“说得着”与“说不着”两者之间也常常相互置换,成为一个无法拆解的悖论:看似因为“说得着”而投缘的两个人,却总是阴差阳错的“说不着”。杨百利和牛国兴都喜欢“喷空”,却也因“喷空”反目;吴摩西和养女巧玲“说得着”,巧玲却被人贩子拐走,二人余生再未相见。值得注意的是,二者不但弃置了自己原有的名字,连同姓氏也一并更换,这即意味着他们都将自己的宗族与伦理血亲弃之不顾,并与其彻底割裂开来。杨百顺活成了吴摩西,巧玲则化身成为曹青娥。在时间的褶皱里,人们彼此相遇,希图可以找寻到与自己精神契合的精神伴侣,如同太极的八卦图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者不可分割,浑然一体。小说中的人物自觉的寻找着能够“说的着”的人,贯穿于整个小说的始终,一切的寻找都不过是痴人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老汪说:“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即便是文明的推进大幅度改善了人们的生活条件,提高了人们的生活效率,人们的寻找方式由双腿发展成为自行车、汽车,这个梦却依然难以实现。在这个熙攘的世界中,精神的困顿是人类普遍的永恒的主体,
当代著名评论家孟繁华教授认为,“在当下的中国作家中,刘震云无疑是最有想法的作家之一”。[1]这个“所谓的方法就是寻找,寻找有力量的话”[2]。语言负载着厚重的历史,滚滚红尘中的芸芸众生依靠交流来慰藉彼此漂泊的灵魂。刘震云对于沟通与交流似乎有一种执念,小说《一腔废话》流露出他对语言功能的质疑;《手机》也展示了现代通讯工具之于交流的弊端;《一句顶一万句》似乎在探寻语言的真实意义,却发现即便一句可以顶一万句,却依旧无法排遣内心的苦闷与永恒的孤独,语言在现实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在他的新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一书中,众声喧哗的网络时代湮没了个人的表义存在,将人置于一场戏谑的狂欢之中,语言的意义被无情的解构了,可以说他“每部作品都是对它之前的作品的回应,每部作品都包含着小说以往的一切经验”[3]。在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刘震云以极为丰沛的语言描绘着这个广阔的世界,小说超越了日常生活的表象,依靠语言饱满的汁液,渗浸到生活的深处,打捞出被光怪陆离的影像所遮蔽的人类普遍的生存境遇。小说中交流的方式是多元化的:有单向度的表达,语言成为其职业的一部分如罗长礼的喊丧、商贩的吆喝、老汪的授课、老詹的传教以及小韩县长的讲话,这些都可划分到同一个范畴中;亦有两个人的语言互动,有来有往,无论是吴摩西与吴香香的争吵,还是吴摩西与巧玲惠心的几句话,都是人物真实情感的表达,在语言共振中彼此平衡“在别人面前不会说话,但跟巧玲在一起,嘴就变利索了”(值得一提的是老史与苏小宝的手谈,二者交流虽然没有借助于语言,但是心灵的契合是也是共鸣的一部分);还有一种情况是觉着对方是过心人,可以说交心的话,结果却往往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老杨对人说起朋友,第一个说起的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老马背后说起朋友,一次也没提到过杨家庄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老杨向老马倾诉自己的苦恼,事事向老马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老马却总是敷衍甚至是捉弄老杨,自己的交谈被对方屏蔽在其世界之外,便使得二人的交流无聊甚至显得有些滑稽,牛爱国没想到“将知心话说给朋友,没想到朋友一掰,这些自己说过的话,都成了刀子,反过头扎向自己”;至于杨百利与牛国兴两个人的喷空,本是将天南海北莫须有的事扯在一起,没有实际的表述意义,却能够极大满足喷空人的心理需求,乃至成嗜成癖,以至于杨百利与牛国兴反目之后,他能自己在脑子里云山雾罩……小说用 “说话”将众多人物连缀在一起,有的人越说越近,有的人却越说越远。无论是杨百顺的出走还是牛爱国的回归,也都与说话有关。物质生活的困顿无疑加深了精神世界的痛苦,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一些“引车卖浆“之流,哪怕是县长,外国神父,也没有多少话语权。好在他们没有多少金钱的欲望,只求寻得精神世界的共鸣,唯一的方法便是“说”。“说”无论在我们亲历的日常生活中,还是在作家们构建的文学世界里,都是表述自身的最佳方式。《创世纪》第一篇就是一连串的神说,《论语》也是大篇幅的运用“子曰”的形式,这个世界通过言说被解释,被规训,大道至简,仿佛一切都可以也能够被言说。
无论是小说《一句顶一万句》,还是在后期的作品《我不是潘金莲》中,小说的一个共同关注点就是得“有个说法”。讨说法,也就是要有个交代,这个交代不是对自己,更是对他人、对旁观者的交代。于是这个讨说法便有了申诉的性质。作为一个申诉者,势必会同苦难联结在一起,尤其是杨百顺,因为被父亲暴打,只能夜宿在草垛中,之后又做过多种行当:杀猪、染布、种菜、卖馒头……肉体的痛苦与生活的贫困或许可以忍受,精神的隔绝却是语言无法化解的,语言的力量无法穿透心灵的屏障,作者对日常生活中语言的表义方式表示了质疑,夫妻、母子、师徒、朋友,这些人际伦理关系都在人与人的隔绝中被解构,万古千秋的刻骨孤独成为了人类的最普遍生存困境。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如同底层生活的浮世绘,贩夫走卒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尽显于此。杨百顺的名字承担着老父亲对他未来生活的美好期许,而在他日后的生活中,却恰恰事与愿违,杨百顺经历了很多人没有经历过的磨难:父子关系失和,他毅然的离家出走,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伙子为了维持生计做过多种职业。这些职业并不是他年富力强、精明强干的明证,反而是杨百顺生活辗转,漂泊不定的无奈之举。在这个过程中,他同自己的师傅,师兄弟往往暗生嫌隙,最终不得不改投他行,另谋生路。他如同一个接力棒,被命运一次又一次的传递到他人手中。吴摩西(此时杨百顺更名为吴摩西)与吴香香的结合,准确的说是吴摩西“嫁”给了吴香香,二人考虑了除爱情之外的种种因素,都将这场婚姻算计到了骨子里:吴香香认为吴摩西给县政府种菜,这是个体面的工作,能为自己带来光彩;自己能够掌控吴摩西,可以为自己和老高偷情打掩护;吴摩西也做了一番切合实际的思考:入赘、改姓、吴香香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自己进了县政府……两个人仔细谋划,在天平上加减砝码,将婚姻当作一场交易决定下来。结婚之后的吴摩西便随之陷入到另一个无法摆脱的泥淖中,不但同吴香香无话可说,也没有什么自主权。吴香香与老高私奔之后,吴摩西在火车站无意中看到落魄的两人,起了杀意,但转念又不恨、甚至理解对方。自此,他完成了一次自我升华,在火车上改名罗长礼,离开延津,在陕西娶妻生子,融入到了家庭伦常,结束了自己孜孜不倦的找寻,这是对自我与原生家庭的双重叛离,是对过去生活的彻底决裂。吴香香离家后,吴摩西便同巧玲相依为命,两个说的着的人在一起去寻找吴香香。在寻找的过程中,巧玲被人贩子拐走,吴摩西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无论是父一辈、夫妻,还是子一辈,这些伦理上应该最为亲密的关系,都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推向绝境,他无法言说,也无处言说。无形的力量将他包裹起来,他置身于茫茫人海中却无法触及,孤独将他和世界割裂为两个部分,他就如水中的一滴油,漂浮着却无法融入其中。无独有偶,与吴摩西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牛爱国,也有着相似的境遇:同他的母亲曹青娥(巧玲)和女儿也都无话可说,妻子庞丽娜也是因为和对方“说的着”出轨私奔,牛爱国不得不为了给他人交代而四处寻找。富有意味的是,吴摩西和牛爱国都有过杀人的念头,他们满腔怒火,奋不顾身,仿佛暴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这种极端化的举动,显然是二人无法付诸实践的,仅仅是他们思想的狂欢。他们发现自己将对方的过错误认为是自己痛苦的根源,过后才发现这只是链条上的一环,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不单是是主人公吴摩西、牛爱国感受到刻骨的孤独,其实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铁匠老李从不记别人的仇,单单记他娘的仇,起因是他八岁那年因为偷吃一块枣糕而被老他娘用铁勺将脑袋打破,他的脑袋流着血,他娘却和别人嬉笑着去听戏,至此他一生都没有原谅自己的母亲。私塾先生老汪因得不到知音,只能在荒野中暴走以排解苦闷的心情。他对论语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独到讲解,已将人类的孤独追溯到几千年前。至于外来传教者老詹,他同杨百顺探讨的问题始终围绕着“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种终极问题。他希望众人信教,信众却始终寥寥无几,他渴望拯救世人,世人却将他从教堂中赶出来;他的徒弟用自行车载着他各处去传教,实际上是为了报酬,顺便可以卖葱;他收留杨百顺,并将杨的名字改为摩西,渴望杨能成为一个忠实的信徒。杨百顺最初还知道自己是从哪来,到哪去,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竟然连这些问题也变得惶惑了,且白日的劳作使得他在老詹传教时总是瞌睡,使得老詹大为恼火;在同侪中,老詹也受到排挤,无奈的老詹只能在与亲人的通信中,用文字构造一个完美的世界。孤独就是如此,不限于时间,也不分国界,无始无终将人紧紧的禁锢在其中。
刘震云在小说中反复强调,“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现在这个时间概念被剔除在视野之外,现在一切的行为都将意义指归于将来,延宕的只是时间。人与人的隔绝似乎能够看到萨特存在主义中他人即地狱的影子。但是作者摒弃了其中颓废部分,代之以韧性的反抗,有如希绪弗斯永无休止的推石头般,这些挣扎在底层的小人物如同勇士一样竭尽全力的反抗绝望,生命不止,战斗不休。在小说里,刘震云以自己独特的表述方式,记录着底层劳动者的喜怒哀乐,记叙着亘古的孤独。
[1][2]孟繁华.“说话”是生活的政治——评刘震云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J].文艺争鸣,2009(8).
[3]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018—12—10
I207.4
A
1673-4564(2019)01-0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