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敏诗歌研究尚可拓展的空间

2019-03-05 13:32胡洪亮
关键词:郑敏诗学新诗

胡洪亮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郑敏是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上创作力旺盛、创作使命自觉、创作成果甚为丰赡、创作和理论结合紧密的优秀诗人和诗歌理论家。在刚一踏上诗坛,她就以鲜明的艺术风格和深沉的思想而备受诗坛瞩目。在长青树一般的创作历程中,她的诗歌创作共经历了三个阶段:20世纪40年代、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她在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上都取得了巨大成就,为中国新诗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样板。郑敏也因此成为学术界研究的热点诗人,而梳理郑敏研究的现状,对进一步推进郑敏研究,进而深化中国新诗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一、新时期以来郑敏诗歌研究取得的成绩

新时期以来,学术界对郑敏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的研究日益增多,成果也颇为丰硕。在诗歌创作研究方面,关注郑敏诗歌创作的研究文章不但数量上多了起来,质量上也有突破。与早期李瑛、唐湜、袁可嘉、陈敬容等[注]20世纪40年代,郑敏的诗歌创作得到了同辈诗人的关注,李瑛写了《读郑敏的诗》(《益世报·文学周刊》,1947年3月22日),唐湜写了《郑敏静夜里的祈祷》(《新意度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袁可嘉写了《诗的新方向》(《新路周刊》1948年第17期),陈敬容写了《真诚的声音——略论郑敏、穆旦、杜运燮》(《诗创造》第10集,1948年3月)。诗友们感想式的评价不同,当下的郑敏诗歌创作研究,注重细化分析和深入探究郑敏诗歌的主题特色(包括主题的哲学品质、现代主义风格、沉思特质、对生命和死亡的关注等)和艺术特征(包括语言、意象、形式等),并以单项或组合项的方式加以研究,实现了郑敏诗歌创作研究由注重叙述特质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特质转变、从研究者融入诗歌氛围向研究者理性地分析诗歌作品转变。这种转变如果加以细分,又可以20世纪90年代后期为节点,此前的郑敏诗歌研究多注重单篇诗歌的赏析,且研究文章多发表于《名作欣赏》,其间学术界偶有对郑敏诗歌创作的综合性研究[注]根据《郑敏诗歌研究论集》汇总收集的有关评论文章,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末期,发表于《名作欣赏》上的评论文章比发表于其他综合类学术刊物上的文章要多。发表在《名作欣赏》上文章有:江锡铨的《贝多芬与中国新诗》(1988年第4期),张欣的《沉思的诗——郑敏诗评赏》(1990年第2期),彭斌柏的《相通的诗心——郑敏与里尔克的两首诗比较》(1992年第1期),江锡铨的《无言的心灵际会——读《晚会》(1994年第3期),任洪渊的《项链串不起的断落的年华——读郑敏〈戴项链的女人〉同题诗》(1997年第3期)。发表于其他综合类学术刊物上的文章有:周星的《象征主义与中国诗歌传统的交融——九叶诗人郑敏和里尔克的比较研究》(《中国文学研究》1989年第1期)、黄启豪的《论郑敏诗歌创作的里尔克影响》(《龙岩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3期)、荒林的《郑敏诗歌:女性现代性文本》(《广东社会科学》1998年第2期)。另《当代作家》在1992年举办了郑敏评论小辑,刊登了孙玉石、蓝棣之等人的文章。。其后,随着郑敏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影响的日益扩大,郑敏诗歌创作研究也不断深化,前期的现代主义诗作[1--2]被综合分析,诗歌创作中的寂寞生命死亡等主题[3--6]被不断论及,郑敏诗歌创作艺术中的意象、语言、形式[7--11]等也被纳入研究范围,这都进一步扩大和丰富了郑敏诗歌研究的园地。郑敏诗歌创作的整体历程也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有学者论断是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注]蓝棣之在《郑敏:从现代到后现代》(载《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5期)中认为,郑敏的诗歌创作前期以知性占上风,后期注重发掘非理性的无意识,诗歌道路是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张桃洲在《诗思与诗学言路的共通性》(载《诗探索》)中认为,郑敏诗歌创作的路径是从里尔克到德里达。,也有学者论断后期创作是由实入虚[注]李永毅在《由实入虚:郑敏诗歌的晚年转型》(载《重庆社会科学》2006年第11期)中从意象特质、音乐因素、心理领域和哲学历史观念等四个维度论述了郑敏晚年诗歌创作由实入虚的转变。。郑敏作为一名女诗人,其诗歌创作也有被论者从女权主义的视角加以解读[12]。总之,新时期以来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的郑敏研究,研究主题不断深化,研究视角不断更新,研究方法不断变化,使郑敏研究呈现出欣欣向荣之势。

在诗学理论研究方面,郑敏诗学理论也被纳入研究范围[注]谭桂林在《论郑敏的诗学理论及其批评》中将郑敏诗学理论纳入研究范畴,认为郑敏的诗学理论包含“生命诗学、语言诗学和新批评”等三方面内容。,成为郑敏研究的重要一翼。郑敏诗学的理论来源特别是郑敏诗学与解构主义的关系、郑敏诗学研究论及的新诗向古典诗歌学习作、郑敏关于诗歌格律理论的分析等关系新诗发展的重要问题,均被提及[13--15],这些研究丰富了郑敏诗学研究的领地。另外,质疑郑敏新诗语言观和新诗传统之有无的论述[注]这方面的文章有:范钦林的《如何评价“五四”白话文运动——与郑敏先生商榷》(载《文学评论》1994年第2期)、邓程的《新诗与传统和语言的复杂关系——兼对郑敏先生的回应》(载《江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陈太胜的《口语与文学语言:新诗的一个关键问题——兼与郑敏教授商榷》(载《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4年第6期)和刘纳的《二元对立与矛盾绞缠——中国现代文学发难理论以及历史流变的复杂性》(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4期)。前三篇文章的一个共同观点是质疑郑敏在《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载《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文中提到的三个论断,即:白话是对文言的武断割裂;白话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在作为文学语言方面有先天的欠缺;陈独秀和胡适等人的语言观有缺陷。三篇文章的观点主要是:一是白话文运动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文言文在当时已经完全不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尤其是不能胜任科学思想的表述;二是白话文运动的历史功绩是不容抹杀的;三是当前文学创作中出现的语言问题和白话文运动的关系不大;四是对郑敏《回顾》文中的观点加以保守主义和隐秘的西方中心论的断语。如果把郑文和对应的相关评论文章加以辨析,可以很容易发现,郑敏作为一个诗人,痛感新文学语言特别是诗歌语言存在着不容忽视的问题,并围绕着问题进行了个人的思考和分析;评论文章基本上对新诗语言存在的问题不予回应,而是直接质疑郑文存在的所谓问题。刘纳的文章认为郑敏将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纷繁的历史事件归结为文言/白话、新/旧有失“简单”,历史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复杂的“矛盾绞缠”。刘纳认为:新文学倡导者并没有在理论建构方面付出充分的努力,他们更看重的是立场和态度。从理论倡导的新文学一开始就暴露了自己理论力量的薄弱,断然的二元对立固然浅薄,却能够造成强悍的现实冲力。刘纳的文章在对复杂历史现象绞缠的梳理中看似否定了郑敏批评新文学运动倡导者简单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实则支持了郑敏的论断,即:历史是复杂的,现实不是二元对立的,理论上的二元对立在复杂的现实面前终将以失败告终,文言/白话、新/旧的分野,终以文学语言的贫乏证明了其理论的错误。,也有利于学术界在兼听则明、多方面思考和研究问题的氛围下,更好地考虑新诗发展的许多根本性问题。

二、郑敏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研究尚可拓展的空间

1.创作研究有待于进一步深化

郑敏诗歌创作的特质很多,也很突出,客观上容易造成研究者不能很好聚焦主要特质或本质问题。不论是其前期创作中突出的哲学韵味,还是后期创作中展现的无意识品质和传统文化转向所带来的古典诗意美,都可以看作是诗歌创作的特质或诗歌创作主题表现的特质,而出现这些特质的原因是什么?或者说这些特质所表现的诗歌创作主题的本质是什么?这方面的内容尚待予以很好地思考和开掘。认真阅读郑敏的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可以发现郑敏诗歌创作三个阶段、两次转变中不变的主线是做一个生命强者的努力,而且这种做生命强者的努力因其经历和思考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维度和阶段性特征。郑敏个人坦言,诗歌创作上对其影响最大的是冯至和里尔克,哲学训练中对其影响最大的是冯友兰的人生哲学课。如果统筹考虑郑敏提及的两方面影响,可以发现郑敏在诗歌创作之初就烙刻了深深的生命哲理印记,有着最初的做生命强者的冲动,这也成为了贯穿她一生的诗歌创作的标识。做生命强者的努力是郑敏诗歌创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郑敏诗歌创作灵感来源于对生命的思考,郑敏诗歌创作的归旨和目的是提升对生命的理解和感悟,做一个生命的强者。郑敏作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伴随着年龄、阅历和体悟的增长,诗歌创作中生命意识或生命哲学的感悟也在不断变化和深化。在早期,郑敏诗歌创作中的生命意识或生命哲学更多的是形而上的色彩,少感悟多哲理,一旦诗人能够将自身体悟与哲理完美融合时,便能创作出如《金黄的稻束》一样的充满着深切生命意识或生命哲学的优秀诗篇,作品中充盈着的既有真实、切肤的体验,又有深沉浑厚的哲理,这种体验和哲理都是源自最本能的生命意识或升华了的生命哲学。在中期,郑敏诗歌创作中的生命意识或生命哲学,是对真实的探究和追问、对伪真实的批判和揭露,少现实多幻想多拷问,特别是无意识的引入,使此阶段郑敏诗歌创作较少涉及现实实景,多是通过奇幻的意象来暗指和嫁接现实,把与无意识相连通的存在和不在之在等哲学概念,幻化为一个又一个的心象,这些心象既是诗人深切的生活经历、生命感悟和意识升华后的结果,也是借鉴美国超现实主义的诗歌创作方式和对自身存在问题予以反身审问的结果,并在这一过程中将诗歌创作的生命意识和生命哲学锻造出了真实的品质。在后期,郑敏诗歌创作中的生命意识或生命哲学更多地具有传统文化的禅味和传统知识分子的入世特点。郑敏诗歌中做生命强者的努力本身还体现出一种历史意识,而且三个阶段历史意识的表现也不一样,20世纪40年代是跟在别人的身后图解历史,20世纪80年代是用新方法来挖掘历史,20世纪90年代是用文化来建构历史和预言历史方向。

2.诗歌语言的变化研究不足

在郑敏诗歌语言研究上,研究者多注重其诗歌语言的特质而忽视了其中的变化。既然郑敏努力做一个生命强者的创作主题在不断变化,这种变化一定会反映在诗歌语言上。在诗歌创作的第一阶段,语言呈现出抒情性和哲理化特征,在诗歌创作的第二阶段,语言呈现出无意识的特征,在诗歌创作的第三阶段,诗歌语言呈现出古典化特征,这种语言的变化是如此明显、深刻。可以说,不了解不分析郑敏诗歌语言的变化,实则很难全面深刻准确地描绘和分析其语言之特征。如果单纯共时性地描写不同时期诗歌语言的共同点,这种语言研究的思路是相对浅显的。综合郑敏诗歌主题和语言来看,语言变化很好地吻合了主题思想的变迁,语言风格的变化也进一步促成了主题思想的转变。另外,郑敏高度重视语言问题,敏锐地察觉到语言无法表达内心真实,她以《心象组诗》为突破,借诗歌语言的创新实现了诗歌创作的转型。她还从理论高度对语言问题进行了梳理,对文学语言特别是新诗语言起源的白话文运动进行反思,从理论上阐释了当前文学语言匮乏的原因。郑敏语言观与郑敏诗歌创作的转变有着辩证统一的联系,语言观的转变带来语言的转变并促进了诗歌创作的转变,诗歌创作又为语言观乃至语言的转变提供了实验场所,实现了诗歌创作风格的转变,这两者的互动关系值得深入研究。

3.创作道路研究有待于进一步明确

在郑敏诗歌创作道路研究上,当前学术界普遍存在着郑敏诗歌创作两个阶段的划分观点,不论是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还是从里尔克到德里达,还是由实入虚,都是两个阶段的看法,特别是前两种影响广泛的观点都认为郑敏诗歌活动的终点是德里达。仔细研读郑敏的诗歌作品和诗学理论文章,可以发现郑敏的诗歌道路有三个阶段和时期,即:20世纪40年代、1985年以来的《心象组诗》创作阶段、1992年至今的阶段。如果说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从里尔克到德里达的划分方法对应的是郑敏诗歌创作的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那么郑敏诗歌创作很重要的第三阶段被忽视了。郑敏高度重视解构主义理论,并将其应用到中国新诗的研究中,是因为郑敏看重解构主义理论对汉字的高度重视和破除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积极作用,它是重新认识中国新诗的一些重要问题乃至思维方式的重要利器。可以说,解构主义理论只是郑敏诗歌创作特别是诗学理论的杠杆点,郑敏凭借这个支点阐释了中国传统多元思维模式,敏锐地指出传统文化精华对解决当前中国乃至世界问题大有裨益,她打开了中国古典诗学的百宝箱,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诗学理论进行了重新梳理,延伸思考了中国新诗创作中面临的一系列问题,提出了中国新诗在格律、意象、语言和节奏等方面向中国古典诗歌学习的建言。如果说前两个阶段是郑敏学习和借鉴西方诗歌创作的方法和道路,那么第三个阶段则是探究中国问题特别是新诗的创作方法和道路。郑敏诗歌创作和研究的最终归途不是学哪种外国的主义而是用它探索和走出一条适合中国新诗和文学创作的道路来。所以说,郑敏诗歌活动不仅有第三个时期,而且这一时期对其本人和中国新诗的创作历程意义重大。如果说前两个阶段是过程,那么第三个阶段就是结果。

4.知识分子状态研究有待于进一步强化

郑敏的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研究时间线很长,可谓常青树,所以她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姿态上是有前后期的差别的,而且后期比前期表现明显,后期的诗歌理论研究也最能体现郑敏知识分子的姿态。纵观后期,郑敏在诗歌理论研究与诗歌创作上用力相当,甚者可以说把主要精力放到了理论研究上。在与笔者的交流中,郑敏先生坦言,主要精力是研读老子,并将老子与解构主义进行对比。而她的诗歌创作是每年在《人民文学》或《诗刊》发表一定数量的诗篇,以保持与诗坛的联系。将此阶段郑敏诗歌创作特别是诗学研究的状态定位于知识分子,是因为其研究范围已超越诗学,也将教育、文化、发展道路等重大题材都囊括其中。更为重要的是,郑敏的知识分子姿态拒绝人云亦云,以“郑老太”[16]的形象出现在诗坛和诗歌圈,起着别样的警醒作用:当诗坛强调口语化写作,郑敏则从解构主义语言学的理论高度指出,自胡适以来的白话文学主张是导致当下文学语言贫乏的主要根源;当诗坛强调知识分子写作,郑敏则指出了知识分子真正应该关心的是对世界和人类命运,关注和重新挖掘传统文化;她还认为中国新诗尚未形成自己的传统,白话文、分行、散文化、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等标记无法视为中国新诗的传统,中国新诗应向中国传统文学特别是古典诗歌汲取养料。郑敏这一阶段诗学活动的目的是为中国新诗找出路,其重大意义远超前两个阶段。

5.诗歌理论研究的系统性有待于加强

在诗歌理论研究上,虽然郑敏诗学理论被纳入了研究范围,诗学理论的内容、理论来源和表现形态都被提及,但很少有人系统地思考并研究郑敏诗学理论的系统性、自足性、创新性以及对新诗理论的贡献。郑敏诗学理论的出发点来自其诗歌创作的实践及在实践中遇到的问题,即:诗歌语言的过分透明影响了诗歌创作,过分注重意识的现实世界又反过来加剧了语言的透明化特征,语言和创作进入了抵触的状态。在此困境下,郑敏对五四以来的语言观进行了梳理和挖掘,并指出了存在的问题。循着这个思路,郑敏更深层次地指出了思维方式的问题,即:二元对立和一元独尊,这是亟待改变的。从对郑敏的了解和诗歌创作的历程上看,郑敏在1990年代中后期提出这些问题完全是其创作困境的认知和自身创作经验积累的结果,如果没有《寻觅集》的光明尾巴,如果没有对美国当代诗的学习、跟踪、翻译和借鉴,如果没有《心象组诗》的对无意识的释放和宽容,如果没有对德里达解构主义的认真阅读和活学活用,就不会有郑敏对诗歌语言的反思、对诗歌传统的质疑、对新诗向古典诗歌学习的号召,这一系列事件是有严密的逻辑关系的。在郑敏的诗论中,不论是美国当代诗,还是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都是垫脚石,郑敏最终关注的是中国新诗的道路,而且最终的指向还是中国传统文化包括古典诗歌理论的重新挖掘和利用,这构成了郑敏诗学理论的逻辑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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