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蔚
(盐城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英国作家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J.R.R.Tolkien,1892--1973),以《霍比特人》《指环王》《精灵宝钻》等作品以及大量的地图、族谱和编年史等附录,建构了气势恢宏而又复杂精密的中土世界:一个完整而独立的奇幻文学的架空世界。被视为20世纪奇幻文学开端的《指环王》,从诞生之日起就伴随着评论界褒贬两级化的争论。1950年代的诗人奥登、作家弗勒,指责该书为“空虚而幼稚的儿童读物”;批评家威尔逊和汤恩比,以及托尔金研究专家西佩等人发表了截然相反的观点,把托尔金与弥尔顿、瓦格纳、乔伊斯等相提并论,将《指环王》与《奥德赛》《尤利西斯》等进行比较分析。这些争论又掀起了如何定义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如何界定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等一系列的讨论。与此同时,《指环王》的影响横扫欧美,与反战运动、嬉皮文化、环保主义等成为1960年代的象征。《指环王》所引发的奇幻文学热潮一直持续至今,相关影视游戏作品更是渗入到了大众文化的各个领域。不少学者和评论家或是追溯托尔金作品的文化根源,或是探讨他的“第二世界”文学创作理论,或是分析他的神话语言系统。本文以《指环王》为例,从美学和文化理论的视角,探讨《指环王》回归“史诗”传统、契合时代精神、重建文化记忆的艺术特质。
巴赫金曾在《小说理论》中总结过长篇史诗的基本特征:源于民间传说,书写民族庄严的过去,构建远离当代的世界[1]515。这正是托尔金创作的出发点与落脚点。他曾试图“通过创造英格兰本土的神话来重建英格兰的史诗传统”[2]。托尔金的奇幻小说,不光构筑起了庞大且内部自洽的“第二世界”,而且更像是为英格兰寻回失落已久的神话或者说是被遗忘的民族史诗。史诗,用来称呼《指环王》也许并不恰当,因为托尔金旨在写作一部真正的神话,一部有着真实文化背景的神话,但《指环王》的出现却可以用“史诗归来”来形容。小说规模宏大、构思精巧,一如达文波特的评论:“无论从深度还是广度上来说,《指环王》所描写的那种宏大的冲突和历程都堪比荷马的《奥德赛》与维吉尔的《埃涅伊德》。”[3]然而,托尔金旨在为英格兰创造神话的努力不光只是重现了《贝奥武甫》式的英雄主义或《奥德赛》式的意志力量,更重要的是他借助由神话的语言系统重建了在现代主义文学中失落已久的秩序与崇高。
就体裁而言,《指环王》无疑是一部奇幻小说,但它却具有典型的史诗主题,即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尽管前途渺茫且结局未知,但指环同盟毅然对抗魔王索隆,霍比特人踏上毁灭魔戒的漫漫旅途,肩负起拯救中土世界的使命。小说人物的善恶分明,也沿袭了古希腊荷马史诗以来的一贯传统,突出了以自身行动决定族群或人类命运的英雄。作品的英雄观“继承了西方传统的悲剧精神”[4]163,而承担使命的英雄必定会面对巨大的不幸也拥有坚强的灵魂。《指环王》中的重要角色,尤其是人类角色,既体现出对抗邪恶的勇气,又面临不完美的命运。曾经被蒙蔽的洛汗国王希优顿,恢复了睿智与斗志,率军援助刚铎,对抗半兽人大军时牺牲。刚铎摄政王长子波罗莫,曾受到魔戒诱惑而试图夺取戒指,后来及时醒悟,最终在护送魔戒的过程中牺牲。即使是刚铎王位的继承者阿拉贡,也经历了幼年失怙,其族人被迫长期流浪。史诗常常描写民族中伟大人物的功绩,歌颂悲壮的英雄。托尔金成功地塑造了现代主义文学中失落已久的“英雄精神”。这是一种,即使与敌人力量悬殊对抗徒劳,依然带着荣耀感和使命感的英雄主义理想。与世无争的霍比特人最后成为了英雄,其实也体现了和《奥德赛》等英雄史诗同样的主题:个体与命运的顽强对抗。
除了主题和人物之外,托尔金的作品在结构、情节、语言风格等方面与史诗亦有相似之处。首先,史诗具有广阔的空间背景,如《奥德赛》里的地中海和《失乐园》里的人间、地狱、天堂等。托尔金架构起了恢弘完整的世界或时空:《精灵宝钻》是这个时空里众神创世的神话,《霍比特人》讲述了一个英雄冒险故事,《指环王》记录了中土大地历经混乱与黑暗迎来安定与光明的一段历史。除此之外,详细的语言、种族、地理、历史等方面的设定,还使得托尔金的“第二世界”恢弘壮丽而且精密复杂。其次,史诗中众神常对英雄们的事迹表明态度或是直接参与,比如奥林匹斯诸神、上帝和天使。《指环王》中虽没有众神的直接参与,但帮助人类的白袍甘道夫就是被神派到中土的使者“迈雅”,而魔王索伦曾经也是跟随主神的“迈雅”之一。尽管不甚相同,但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伊利亚特》中的两位立场相对的奥林匹斯主神阿波罗和雅典娜。再者,在书中,美与丑、善与恶的设定都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正义的一方,是美丽智慧的精灵,高大英勇的人类,快乐温和的霍比特人,鲁莽却还亲切可爱的矮人;而魔王、戒灵、半兽人等邪恶势力,无一不是面貌可憎、心灵扭曲。精灵之都瑞文戴尔和洛丝萝林是充满光明的圣洁仙境,霍比特人的夏尔是宁静舒适的绿色田园;非正义的一方,不论是魔都还是萨鲁曼的巢穴都是黑暗、荒凉、贫瘠之地。这种将世界观与价值观进行视觉化的直观表达,也是人类社会早期的神话史诗经常使用的叙事方式。
托尔金作品的语言一向是文学评论关注的重点。作为中古语言文学教授的托尔金,精心为作品中各个种族创造了新的语言甚至还有书写体系。《指环王》出版后,曾有评论认为小说部分语言过于典雅复古,甚至有“掉书袋”之感。事实上,托尔金作品的语言风格正好契合了他为前基督教时期的英格兰写作神话所需的叙事效果。史诗常常被认为是一种礼仪化风格叙事的文体,其表述方式不同于日常用语的表达,比如荷马的史诗比喻、弥尔顿的华丽修辞和大量典故等。一方面,托尔金在《指环王》中,尤其是在描述精灵和人类贵族时,特意使用了不少中古英语词汇和古典化的句法,给读者以一种历史久远的距离感和神秘感,以及正邪相争的庄严肃穆感。另一方面,托尔金并不是将复古典雅的文风贯穿到底,而是结合人物和情节进行改变:精灵谈吐优雅,半兽人言语粗鄙,霍比特人话语朴实;精灵的诗歌优美哀伤,人类的颂歌高雅庄重,霍比特人的歌谣诙谐质朴。同时,从《霍比特人》到《精灵宝钻》,作者创造了各种咒语、诗歌、民谣、传说等,在各部作品中反复出现甚至演变为中土世界的“典故”“象征”被使用。这些严谨而丰富的细节,充实了中土世界的庞大设定,赋予了托尔金作品的世界观以连续性与真实感。
托尔金的创作态度严谨,其作品有着严肃的主旨、瑰丽的想象和深远的文化根源。早期的研究评论中有的对其作品进行了文化解读,有的将其视作喻世小说探讨它的神话隐喻等。尽管托尔金本人在《指环王》的再版前言中否认自己的作品是隐喻时局的当代寓言,但是人们还是不自觉地将其作品与两次世界大战、现代工业化等联系起来,而后更是不断解读其环保主题、反战思想和宗教隐喻。这样的矛盾也体现在托尔金面对美国1960年代“指环王”热潮时的反应上。这部文学手法传统、语言优雅古典的小说,却与嬉皮士、学生运动和反战口号一起成为时代的印记。托尔金在某次访问里曾说:“许多美国年轻人对待这个故事的方式和我不同。”[5]这也恰好说明文学不是孤立的,作品的写作、出版、阅读和评论都是和时代密切相关的,作家本身无法控制读者对其作品的反应。任何能够引起流行文化追捧的作品,必然在一定程度上与当时的社会氛围和大众的文化诉求是高度契合的。
首先,托尔金的作品并没有脱离现代文学的审美范畴。“现代性”本身涉及众多学科范畴且包含多种视角观点,“现代性”代表着对传统和经典的颠覆以及不确定性。与此紧密相联的正是工业化现代社会中人的精神困惑。现代文学“不厌其烦地讲述英雄死了,信仰崩溃,文化破碎,生活丧失意义”[4]164;现代绘画、雕塑不断用扭曲变形的形象表现令人焦虑的现实;同时代的学者思想家们几乎都在关注“现代”理念。正当各种“现代主义”文学流派方兴未艾之时,托尔金却重拾20世纪以前的写作传统,以史诗的笔调重新书写英雄旅程和善恶冲突的主题。托尔金对神话与史诗传统的恢复,与20世纪现代文学神话批评学派的兴起有异曲同工之处。原型批评权威弗莱认为西方现代文学显然趋向于神话,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卡夫卡的《变形记》[6]。对比化用神话的西方现代文学,“古代神话充满了动人的真诚,闪烁着诗意的光辉,现代神话却分明是冷嘲热讽……是对人世感到的失望、苦闷和悲哀”[6]71。这些作品往往将古代神话作为一种叙事结构或隐喻媒介移植到现代文本的创作中,以反映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指环王》与上述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托尔金有着自己独特的神话意识。托尔金在其《论童话故事》一文中,将人们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称为“第一世界”,将人创造的想象世界称为“第二世界”。作品呈现的架空世界并不是“妄言”,相反地,这个“第二世界”有着足以令读者信服的内在真实性。《指环王》不是现实生活的写照,没有使用神话原型来反讽或是隐喻,它更倾向于像古代神话一样用“非事实”的故事来解释世界、揭示真理。《指环王》就是通过幻想,讲述了一个适用于不同种族文化乃至不同年代的故事,彰显了正义、善良、牺牲等对于人类社会具有普遍适用性的道德规范。
其次,托尔金的作品在表现英雄主义时带有明显的20世纪的现代特征。《指环王》的主人公佛罗多,一个小人物在波澜壮阔的时代变化里肩负起了最重大的职责。享受生活、与世无争的霍比特人,表面上似乎是最不合适的任务执行者。但正是佛罗多的平凡和弱小,才愈加体现出普通人的勇气和自我牺牲精神,体现出小说对于质朴人性最美好的期望。小说没有塑造道德完美无缺的英雄而是刻画了更为真实的人物形象。小说中的众人有对自身可能会受到魔戒诱惑腐蚀的担忧,有面临未知黑暗的恐惧、沮丧、逃避。波罗莫加入“魔戒远征队”时,他带着想要借助魔戒之力保卫刚铎的私心,途中他没能抵挡住魔戒力量的诱惑,曾试图从佛罗多那里抢走戒指。睿智且有远见的刚铎摄政王,坚定对抗魔王索伦的同时又过于骄傲猜忌他人。尤其能体现小说现代精神内核的一点是:小说中的人物拥有“主体性自由”或者说道德自由。“现代化的伦理预设是人的主体性自由,是不同于古典精神和基督教精神的现代精神的伦理本体。”[7]172佛罗多在末日火山宣布要占有魔戒而后魔戒在他和咕噜的争夺中被销毁,这一幕被托尔金写得既充满戏剧张力又饱含深意。不少评论认为这是一个悲剧性的结局:佛罗多最终屈服于魔戒之力。然而,抛开各种对于魔戒结局从宿命论到宗教隐喻性的解读,就会发现这样的结局提醒读者们注意到:佛罗多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天选之子”,他参与销毁魔戒的行动不是因为形势所迫或是使命感荣耀感,而是他顺从自己的内心所做出的选择。小说第一部的结尾处,佛罗多在与波罗莫的对抗中戴上了魔戒逃脱,在阿蒙汉山顶独自一人面临内心两股力量互相撕扯的煎熬。在恢复自我意识的瞬间,佛罗多做出了脱下了魔戒的选择。这样不管外界状况如何,由自己的意志做出命运抉择的瞬间在佛罗多及其他角色身上出现了多次,他们做出了内心真实的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指环王》不是传统英雄史诗,中土世界的英雄主义是小人物的质朴、勇敢和顽强,是普通人的纠结、彷徨和抉择,是带有20世纪气质的现代英雄主义。
再次,托尔金小说宏大完整的世界观和纷繁复杂的设定,使小说具有异常丰富的现代主题和多种不同解读的可能性。首先,根据托尔金他自己的“第二世界”理论,《指环王》和其他系列小说一起构成了完整且逻辑自洽的世界观。尽管小说中的事件和人物活动都是发生在中土世界的历史背景之下,读者却能在他构建的奇幻文学的外壳里或多或少地感到某种与现实世界的关联,小说中包含了人类社会历史中的重大命题:正义与邪恶、战争与和平、极权与民主等。其次,《指环王》是反现代性的,但并没有脱离时代。以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态度为例,不论托尔金本人承认与否,《指环王》中描绘的世界和流露出的情感都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这从他对书中霍比特人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偏爱,对萨鲁曼之地和魔都那类似工业化毒害后遗迹的刻画中清晰可见。而伴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20世纪的西方社会环境污染现象日益严重,20世纪五六十年代绿色环保主义开始受到广泛关注。可以说,面对以工业化、城市化、科技发展等为主要标记的现代化进程,现代主义文学、环保主义和托尔金的小说以不同的方式发出了类似的反思呼声。因此,有学者认为托尔金小说对于过去时代的浪漫化,恰恰是他对那个时代的典型特征的表现与反思。还有无数的评论探讨作品对于现代社会的隐喻:从反战思想到生态主义,从原罪救赎到文化虚无,从对技术滥用的否定到对工业文明的焦虑等。从这个意义上讲,虽然托尔金并非有意识地去描摹时代风貌和大众心理,但他却注定会成为西方20世纪文化运动的徽章,受到读者的青睐,得到评论家的关注。
神话和史诗是奇幻文学的重要源泉。通过对欧洲神话史诗传统的继承和发展,托尔金不仅重建了英格兰的史诗传统,而且帮助人们重新构建起属于自身的文化记忆。文化记忆学者认为:“对于追溯一个文化共同体的起源和特性,‘史诗’曾经在很长的时间内具有核心意义。”[8]4920世纪90年代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在哈贝瓦赫有关“集体记忆”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了“文化记忆”理论,从文化传承方式的角度解释文明发展规律。文化记忆“负责将文化层面上的意义传承下来并且不断提醒人们去回想和面对这些意义”[9]62。文化记忆需要借助“文本系统、意象系统、仪式系统”等文化符号来形成,文化记忆的内容往往多是关于“集体起源的神话以及与现在有绝对距离的历史事件”[9]62。神话和史诗作为人类早期的文学创作,无论是口头的还是文字的,其中许多叙事结构和内容上的基本要素在后世作品中不断再现。从这个层面来说,那些在神话史诗中曾经不断重复出现的元素,在经过数世纪的流传之后已经成为包含某种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即如阿斯曼所说,是一个民族的过去被凝结而成“可供回忆附着的象征物”[10]46;而这些“象征物”在不同时代的不同作品中出现,则保证了其流传的广泛性和延续性,从过去到现在并向未来传递着它们所附着的文化记忆。托尔金的奇幻作品不仅充分体现了这种流传与延续,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20世纪人们对于构建自身文化记忆的期待。
托尔金对欧洲古代神话史诗有着浓厚兴趣和深入研究,并将这些神话元素融入了自己的作品。首先,《指环王》的故事主人公弗罗多和智者甘道夫,如同英国传说中的亚瑟王和魔法师梅林,是幻想文学的经典人物模式:英雄人物被选中而肩负使命,在导师的帮助与指导下,历经考验,最终达成目标归来。包括《霍比特人》在内,这一故事结构正符合美国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从无数神话史诗和传奇故事中总结出来的英雄冒险原型模式。同时,《指环王》小说深受北欧神话和日耳曼史诗传奇的影响。小说中,精灵和矮人的设定沿用了北欧神话对他们的称呼和描绘,座狼、火龙、刚铎白树等能在北欧神话中找到它们的参照物,半兽人、占据宝藏的恶龙和屠龙的英雄能从《贝奥武甫》中发现他们的原型。小说故事发展的核心线索是一枚可以腐蚀人心但力量强大、甚至关乎中土世界命运的“至尊魔戒”。戒指,作为力量、地位、誓言或是契约的象征,曾出现在众多欧洲神话传说和文学作品中,比如北欧神话中主神奥丁的力量指环、日耳曼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中的黄金指环等。值得注意的是,托尔金不仅借用了欧洲神话史诗中的诸多元素,而且将这些元素所代表的文化内涵一并承接,比如,巨龙往往是贪婪邪恶的,圣树则象征了生命与万物之源。这使得托尔金创造的“第二世界”和现实世界有了联系,使得其文本在现实世界具有了真实性。
托尔金的作品包含众多附着英格兰文化记忆的“象征物”。比如,上文论述中提及的甘道夫、阿拉贡等人物的角色设定和屠龙、寻宝等情节的故事原型都有着亚瑟王传说、史诗《贝奥武甫》的影子,主角的家乡夏尔呈现出一派英格兰田园风光,抽着烟斗的霍比特人老比尔博则是典型的英国乡绅形象。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夏尔”(Shire”)一词在英语中即指英国的郡县。弗罗多和山姆在完成使命的旅途中,多次提及离家的距离和对家乡的思念,而重回家园的想法更是激励着他们、给予他们前行的力量。作为家园幻想的夏尔是美好安宁生活的象征,是弗罗多和山姆征途中的精神支柱;而现实中的英格兰人也亟需从其民族文化记忆中获得对抗现实的力量。在全球一体化和移民浪潮的影响下,过去以单一民族为主体的英格兰社会文化正变得日益复杂多元,失去“大英帝国”标签的英国则成了愈加标准化、模式化的现代社会,人们需要重新确认自己的身份与文化,需要通过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梳理来获得精神的慰藉。
托尔金的中土系列小说相互映照相互补充,构成了英格兰民族早期文学的典型面貌:起源神话《精灵宝钻》,英雄史诗《指环王》,冒险传奇《霍比特人》。托尔金曾明确表示自己致力于创造属于英格兰本土的神话,弥补英格兰没有神话体系的缺憾,而中土世界故事的连续性与真实感使其最终构建起了类似于“一个民族、国家等的创始神话和奠基史”[10]371,这也正是文化记忆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阿斯曼把这类文本称为“定型性文本”,它们回答了“我们是谁”的问题从而实现“对自我的定义并校检认同”[10]148。可以说,托尔金为自己构架的虚拟时空“中土世界”所撰写的小说,因其自身的真实感和严肃性,更因其对附着英格兰民族文化记忆的“象征物”的呈现和展演,对于现实时空的读者来说,既填补了英格兰缺失的“创始神话和奠基史”,又虚拟了英格兰民族的文化根源。因为“神话是与认同联系在一起的”,由神话保存并传承的文化记忆是“一个集体用来建筑其统一性和独特性的基石。对于古代人来说,神话将秩序(生活秩序和生活方式)言说出来”[10]149。对于当代读者来说,中土系列小说则蕴含有他们所期待的秩序和价值体系。二战后,伴随着新的国际秩序建立,包括英国在内的许多欧美国家,其原有社会秩序和价值体系受到巨大冲击,人们渴望重新确立秩序。《指环王》中体现出来的道德选择和价值体系则满足了人们的心灵需求:在信仰崩溃、价值体系混乱的现代世界里,人们希望确立秩序,无论是道德上的还是价值观念上的,哪怕只是一个理想化的神话世界。
如果说现代派文学、绘画、雕塑等通过各自的艺术方式反映了传统与道德衰退、理想与信仰失落的社会现实,那么,托尔金则是直接建构了一个与此形成对照的理想世界。托尔金的奇幻小说投射了现代人心中对于崇高和庄严的渴望;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神话”“史诗”和“传奇”不仅保留了古代神话的“真诚”与“诗意”,而且有助于陷于精神困境的现代人构筑起缺失的民族文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