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岛武郎的文学思想探析——以小说《一个女人》为例

王敏熙

(盐城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日本作家有岛武郎(1878--1923)是一位倡导无产阶级文学的作家，对中国的文学界影响深远，鲁迅、周作人、郭沫若、郁达夫、巴金等都曾受其影响[1]。他与志贺直哉及武者小路实笃结识，加入“白桦派”后在文坛崭露头角，是“白桦派”的中坚作家之一。1916年，由于妻子及父亲离世，有岛武郎放弃教师工作，回到东京专心文学创作，之后进入创作高峰期，发表评论《为了爱不惜一切》(1917年)，小说《迷路》(1916)、《该隐的后裔》(1917)及《出生的苦闷》(1918)等作品。其中，代表作《一个女人》(1919)被认为是日本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作。

一、作品的诞生

《一个女人》这部小说耗时近十年，大体上经过两个阶段，是作者唯一一部长篇。最初，小说的名字是《一个女人的一瞥》，1911年至1913年，在《白桦》杂志连载完毕，只是《一个女人》小说的前半部分。1919年作者修改并续写完后半部。作品在发表后获得广泛好评，被誉为日本近代文学纪念碑式的杰出长篇小说[2]。

作品取材于有岛武郎友人前妻的一段真实经历。日本诗人国木田独步与佐佐城信子在结婚不久后离婚。几年后，信子与有岛武郎的同学森广订婚。由于森广去了美国，信子在赴美的途中与船事务长武井勘三郎相恋，抵美之后，两人又一同回到了日本。此事在当时作为特大丑闻被曝光。

《一个女人》的主人公是早月叶子。她美丽且有才华，为人热情，有一些任性。她与随军记者木部孤节一见钟情，父母虽然反对，但两人还是结婚了。不过，这段感情仅维持了两个月。之后，叶子的父母给她和木村定下婚约。在父母过世之后，她乘船准备去美国与未婚夫木村结婚。在途中叶子和事务长仓地相恋。当船到达美国后，叶子与仓地又一同返回了横滨。这件事之后被报纸当作丑闻公布。仓地因此没了工作，叶子也名誉扫地，众叛亲离。尽管如此，两人依然不顾一切地相爱着。失去工作后的仓地靠出卖国家机密换取金钱，叶子则利用木村对她的爱向他刮取钱财。叶子变得绝望，将要崩溃，开始怀疑仓地对她的爱，两人之间产生裂痕。仓地因为间谍行为即将暴露，抛弃了叶子不见踪影。最终两人分开，叶子的内心充满悔恨，孤独地离去，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叶子是当时那个时代新女性的代表，有着自我觉醒意识，她在男性世界里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并且进行了抗争，可惜斗争失败。作者寄予了主人公深切的同情，但是面对这样的社会矛盾，作者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女主人公的悲惨结局也就无法改变。“毫无疑问，接触当时社会现实、具有深刻批判意识的这部作品不仅是作者的代表之作，而且也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一部现实主义杰作。”[2]

二、作品蕴含的文学思想

有岛武郎出生于上流阶层，家庭富裕，父亲做过高官而且是成功的实业家，幼时有外籍教师授课，接受了欧美式教育以及严格的儒家教育，这为他后来的成长奠定了基础。1903年，有岛武郎留学美国，攻读历史和经济，之后对文学产生兴趣，与社会主义思想结缘，从此他发现了真正的自我，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在文学创作上，有岛武郎关注尖锐的社会矛盾，同情弱者，作品充满深厚的人道主义关怀，主张自由主义，具有强烈而又深刻的批判意识。作品中体现的有岛武郎的文学思想有如下特点：

1.爱好和平，反对剥削，同情弱者

有岛武郎生活和文学创作的时期，正是日本走向帝国主义的阶段。这个时期，日本的封建军阀在国家中处于领导地位，日本国内的劳动人民和工人生活悲惨，遭受压迫和残酷的剥削。日本国对外进行侵略扩张，在各个领域军国主义思想被灌输。《一个女人》的时间背景设定在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当时社会主义思想开始传播。农民与地主抗争，工人开始罢工，斗争轰轰烈烈，运动如火如荼。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一个伟大的作家要向社会向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有岛武郎接受了先进的思想，他爱好和平，反对战争，反对压迫，反对剥削，同情弱者。于是，在那个时代，他拿起笔发出了呐喊。

有岛武郎的作品描写了很多小人物，其作品充满深厚的人道主义关怀。比如，农民、工人、渔夫、普通市民等都是其作品的主角，这些人物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人物形象鲜活生动。在《除锈工》(1910)中，主人公是社会底层的除船锈工人，作者描绘了他们艰难的生活。在短篇小说《阿末之死》(1914)中，女主角少女阿末的悲剧命运跃然纸上。短篇小说《该隐的后裔》(1917)描写了劳动者广冈这一主人公的悲苦生活，批判了资本家对劳动人民的剥削。中篇小说《出生的苦闷》(1918)，描写了一位天才男子热爱绘画，可为了家人不得不投身艰苦的渔民生活，几乎走上自杀之路。虽然《一个女人》的主题是女性的觉醒，但作品依然刻画了小人物的命运，工人、农民、小市民等小人物的生活在小说中也有一定的篇幅，只不过在这部作品里反战和反剥削并非主题。

有岛武郎信奉社会主义思想，一直关注社会问题，希望解决饱受剥削的人民的痛苦，在资本主义的压力下，觉得仅靠同情并非解决问题的方法。1921年，他发表论文《无产阶级与文学》，倡导无产阶级文学。他放弃自己贵族资产阶级的特权，同情悲苦的劳动人民，变卖家产以实际行动资助工人运动。鲁迅曾高度评价有岛武郎，称他是“资产阶级作家中的一个觉醒者”[3]。

2.批判旧社会

日本近代文学一直是批判旧社会的，但在表现形式上，作品的风格有着显著的差异。自然主义文学虽描写现实，但不反抗社会，刻画的重点是表达内心的苦闷。唯美主义派是对社会问题完全回避，笔墨接触更多的是欲望和本能。有岛武郎则不然，他有着自己强烈而独特的个人风格，他的作品是不含蓄的，是直接干脆的。日本长期处于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统治之下，人的思想是被控制的，生活是被压迫和剥削的，底层劳动人民和工人的生活是悲惨的。有岛武郎对旧社会的批判是不留情面的。《一个女人》里，有岛武郎借主人公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直面矛盾，反抗到底。

首先，有岛武郎在作品里批判了宗教的禁欲主义以及虚伪的伦理道德观。有岛武郎本人从小受朋友的影响接受基督教，在学生时代成为了一名基督教徒。成长过程中，他接受了先进的思想，感觉信仰基督教让自己长期受到压抑，压抑了人的欲望，内心苦恼，在赴美留学回国之后，放弃了基督教的信仰。《一个女人》里，主人公叶子的母亲是基督教妇女同盟会的副会长，作品里这样批判：“把基督教徒的所有恶劣本性都发泄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4]121

其次，对封建道德的批判。当时的妇女深受封建思想里的夫权及父权的束缚，思想上得不到解放，行动上没有自由，没有独立的地位。叶子作为一个觉醒的女性，一直试图摆脱封建道德的束缚。从叶子与木部的感情可以看出，尽管父母都强烈反对，但她不顾一切，还是要和木部结婚。之后，父母给她和木村定下婚约，本来是奉父母之命去美国和木村结婚的，却在遇到事务长仓地后，以生病为由选择和仓地返回日本。透过作品，可以看出叶子的反抗是直接的，毫不拖泥带水。她遵从自己的内心，不受其他任何人的摆布，要过自己的生活。但同时，叶子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在反抗全社会。她的反抗无人支持，是一种痛苦的挣扎。

最后，作者批判了男尊女卑的思想。主人公的结局是一场悲剧，作者对日本半封建社会表达了强烈的抗议。也可以说，叶子是作者发出的呐喊。当时男尊女卑是社会的规则，生活在当时的时代，女性的社会地位很低下，女性被要求顺从男性，按照男性的意愿去生活。主人公叶子是觉醒的女性，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下，她孤独而又勇敢地抗争，哪怕付出一切，也期望男女平等。正因为叶子以一己之力与整个社会对抗，这就会招致那些主张维持传统的人们的不满。小说里的一些人物代表着社会上的保守派，他们粉墨登场，表达对叶子行为的不理解、憎恨、报复。内田对待叶子的态度是不见面；田川夫人则是主动出击，添油加醋，利用报纸把叶子的“丑闻”广而告之；古藤虽然也会帮忙，但内心里对她既憎恨又哀怜，他希望叶子听从父母之命嫁给木村，认为这才是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情；而亲戚们对归来后的叶子则完全不管不顾了。

3.本能生活论

对于自己的文学创作思想，有岛武郎曾在他的一篇文章《四件事》中论述过。1923年周作人在散文集《谈龙集》中提到这篇文章，节选部分如下：

阅七月九日的日本报纸，听说有岛武郎死了……

“第一，我因为寂寞，所以创作……

第二，我因为欲爱，所以创作……

第三，我因为欲得爱，所以创作……

第四，我又因为欲鞭策自己的生活，所以创作……”[5]

作者耗费五年多时间，写出了体现其文学创作思想的长篇评论《爱是恣意夺取》。他把人的生活分为以下几个阶段：习性的生活、理智的生活和本能地生活。其中，本能生活被认为是最根本的生活。文章称：“个性不依赖外界的刺激，而是凭借一种内在必然的冲动推进自己的生活。我暂且称之为本能的生活。”[6]

《四件事》里的“寂寞”及《爱是恣意夺取》提到的“本能生活”或“一元生活”，就是人性的本能。但是，这种本能绝不意味着性本能。有岛武郎追求的是精神与肉体的完美结合。在有岛武郎的文学思想中，本能生活论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有岛武郎及他的作品是提倡人道主义的，同时也认为人道主义首要的就是尊重人的本性。在文学创作上，有岛武郎把本能生活作为武器，透过作品来批判旧社会。有岛武郎的不少文学作品都有这个特点。

在《一个女人》中，女主人公的塑造也体现了作者的这一思想。毫无疑问，叶子是一个本能生活者。她讨厌宗教的禁锢，认为那不会让人获得幸福，她忠于自我，追求精神与肉体的完美结合，过着“本能”的生活。爱情是男女之间本能的吸引，爱情的世界里根本不考虑道德和世俗等一切外在条件，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影响和干涉。作品里的叶子无论是遇到木部还是仓地，都是不顾家庭的强烈反对和阻挠，把爱情放在第一位。仓地与叶子两人一开始就互生情愫。叶子觉得她对男性了解得很充分，可是在遇到“自高自大、粗鲁讨厌”[4]131的仓地时，也不由得为他“男性的某种强烈的牵引力感到动摇”[4]，从此坠入爱河，外在的世俗观、伦理道德、亲人朋友世人的看法都不管了。她这个时候觉得“除了听从自己的需求之外，不知如何是好”[4]144。

有岛武郎给他的朋友浦上后三郎写过一封信：“我在《一个女人》中想让大家铭记在心的是现代社会女性的悲惨命运。女人是男人的奴隶。她们若不依附男人就会被剥夺生存的权利。其结果，女人为了从身无分文的境地笼络男人，被迫使用唯一可利用的武器——性欲的诱惑。”[7]这是作者的想法，同时也是对叶子的概括，因为她就是这样生活着，一边对抗，一边依恋。叶子也在复仇，只不过完全是在一种自我的意识下，凭着自己的才色，以一己之力反抗男性世界。当然，作者笔下的叶子形象，还仅仅是考虑自我感情的卿卿我我，希望过上自己的小日子。当时的社会制度不改变，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4.追求自我，追求自由

《一个女人》的构思来源于有岛武郎友人前妻的真实经历。关于这本书的创作，作者曾说：“我是想在那部书中把信子的肖像描绘成一个开始觉醒而自己却不知道方向，出生于社会却不懂得如何应对的任性、敏感、激进的女性。真正爱自己、尊重自己本能而又感到女性没有一定地位的人们，我想会被主人公盲目的叛逆、执着与挫折感动的。”[8]

英格索尔曾说：自由之于人类，就像亮光之于眼睛，空气之于肺腑，爱情之于心灵。不管身处在哪个时代，人人都渴望自由，都有着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一个女人》的主题是新女性的觉醒。叶子漂亮又有才华，自我意识强烈，追求男女平等，与传统女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是新女性的代表。她深受旧时代和封建社会的压迫，不甘屈服，拼命挣扎。她忠实于自我，勇敢地追求自我，追求自由，追求精神与肉体的完美结合。作品充满了对现实的强烈批判，在这个意义上说，叶子是在代替作者表达心声。

在小说的开始，尽管家人反对，叶子也要坚决地嫁给木部。在婚后，叶子认识到木部虚伪庸俗、平庸懦弱，虽然结婚仅仅两个月，但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与木部再无联系。在那个时代，真正要迈出追求自由的一步，是艰难的。不仅需要面对家庭压力，社会上排山倒海的非议，还要独自面对现实的生存压力。叶子在离婚后需要独自抚养孩子，父母死后，还需要照顾两个妹妹，在这些压力之下她没有妥协，为了自由，与这个时代勇敢地抗争。同样地，叶子和仓地的结合也不被家庭及社会接受。即便如此，她还是忠于自己的选择，勇敢地去爱。但是这个爱的过程是痛苦的，她长期经受着心理和生理双重的折磨。最终内心充满悔恨，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当然，作家面对社会矛盾，尽管怀有人道主义关怀，还是没有解决社会矛盾的方法。所以，在当时的时代，叶子勇敢地追求自我，其结局必然还是以悲剧收场。因为社会的制度没有进步，人是不可能彻底得到自由的。

巧合的是，完整版的《一个女人》于1919年面世，至今已有百年。在不久后的1923年，有岛武郎和一位女性杂志的记者相爱，由于对方是有夫之妇，他们无法摆脱现实只好一起私奔，做出了和叶子一样的选择。最终，有岛武郎殉情自杀，完成了他的思想理念在实际生活中的实践，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