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承勇 吴 澜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6)
马克·吐温(Mark Twain)在美国是颇受争议的作家,一方面他赢得了文坛的赞誉,被比作法国的伏尔泰(Fishkin, 2002:3),他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被视为美国现代文学的源头(Hemingway, 2002:23);另一方面也备受质疑,1886年出版的《美国文学》甚至没有把他看作是一个小说家(Phelps,1910:101),时至20世纪中叶,奥康纳(William van O’Connor)(1955:6-10)还声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根本就不是伟大的美国小说。然而在中国,马克·吐温却一直享有美誉、褒奖有加,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学界专家,对他几乎是一边倒的肯定与赞扬,对他作品的研究,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也成了长盛不衰的课题。对此,美国学界常有人表示好奇和不解。2014年1月6日的《纽约时报》,发表了署名为Amy Qin的一篇题为《中国对马克·吐温的持续热爱令人费解》(The Curious, and Continuing, Appeal of Mark Twain in China)的文章,对马克·吐温在中国的持续受欢迎表示了诧异。本文无意于对马克·吐温在中美学界不同境遇之是非缘由作评判,而试图从作品翻译与研究、作家评介及其中国式呈像等方面,对他在中国的本土化传播与接受过程作一番考察与讨论,顺便透析和体悟外来文学经典本土化传播过程中蕴含的历史文化意味。
早在晚清时期,马克·吐温便是第三位被介绍到中国的美国作家,前两位分别是朗费罗和斯托夫人。当时,马克·吐温在美国文坛上已声名显赫。颇有意思的是,马克·吐温最早被译介到我国的两个短篇并非其经典之作,一篇是《俄皇独语》(TheCzar’sSoliloquy),译者为严通,马克·吐温被译作“马克曲恒”(张晓,2012:323);另一篇则是《山家奇遇》(TheCalifornian’sTale),由吴梼从日文转译过来,马克·吐温的名字被译作“马克多槐音”。 1914年,《小说时报》第17期刊登了由“笑”“呆”翻译的《百万磅》(即《百万英镑》,“笑”为包天笑,“呆”为徐卓呆)。《小说时报》乃清末民初影响甚大的一份文学刊物,我国读者由此读到了马克·吐温的短篇小说。1917年,中华书局结集出版了周瘦鹃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介绍了包括高尔基、托尔斯泰、马克·吐温在内的欧美作家的49篇作品,鲁迅赞扬其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这部域外短篇小说集分上、中、下三卷,以文言文译出,其中包括了七篇美国短篇小说,而被选入的马克·吐温的作品为TheCalifornian’sTale,周瘦鹃将其译为《妻》。值得注意的是,该短篇小说集附有作家小传,介绍了作家的生卒年月,生活经历以及主要的作品,“Mark Twain”被译为“马克·吐温”,此译名一直沿用至今,周瘦鹃第一次较为系统地向国人介绍了马克·吐温。
1915至1920年间,美国文学作品在中国的译介几近空白,然而在随后的几年内却对其关注有加,《小说月报》等重要刊物也成为介绍外国文学的重要园地,这首先表现在对马克·吐温作品的译介上。在1921年7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三部分“译丛”中,刊登了由一樵(顾毓秀)翻译的马克·吐温短篇讽刺小说《生欤死欤》(IsHeLivingorIsHeDead?),译文后有茅盾不足千字的“雁冰附注”,对马克·吐温做了介绍。在讲到马克·吐温生平时,茅盾用了“出身微贱”一词,并提到马克·吐温的生活经历,“这情形在他的小说RoughingIt里讲得很详细”,接着,茅盾(1921:25)对马克·吐温作了如下的介绍与评价:
马托温在当时很受人欢迎,因为他的诙谐。但今年来评论家的意见已都转换:以为是把滑稽小说看待马托温实在是冤枉了他;在马托温的著作中,不论是长篇短著,都深深地刻镂着德谟克拉西的思想,这是很可注意的事,然而却到今年才被发现。去年出版的有TheOrdealofMarkTwain一书,总算是研究马托温的最好的书,很可以看得。
茅盾注意到了马克·吐温的半自传小说RoughingIt(今译作《艰苦岁月》或《苦行记》),并指出了马克·吐温诙谐幽默之外的“德谟克拉西”(Democracy),这与“五四”运动的“民主”口号相呼应。继之, 1924年1月起《小说月报》开始连载郑振铎的《文学大纲》,历时三年整将《艰苦岁月》(RoughingIt)连载完毕,共计42章,约80万字。《小说月报》为中国读者了解马克·吐温做出了重要贡献。
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美国文学的翻译介绍在我国出现了一个小高潮,马克·吐温的作品也更多地被译入。1929年3月,曾虚白《美国文学ABC》较为系统地介绍了美国文学史和美国作家。该书共16章,第一章为总论,其余15章为美国作家专论,包括欧文、库柏、爱默生、霍桑、爱伦·坡等作家,马克·吐温被放在第13章介绍。曾虚白介绍的美国作家体系不仅为我国的美国文学普及与研究提供了另一个重要参考,也为马克·吐温的传播奠定了基础。1931年10月,鲁迅在邻居搬家时偶然看到马克·吐温的《夏娃日记》(Eve’sDiary),他让朋友冯雪峰转交李兰翻译,后来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1932年,马克·吐温的重要作品《汤姆·索亚历险记》(译名为《汤姆莎耶》)由月祺翻译,在《中学生》杂志上连载,这是该小说在中国的最早译本,此后几年,该小说在中国出现多种译本。1947年,马克·吐温的另外一部重要作品《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被译成中文。《民国时期总书目》(1987:493-494)指出:“顽童流浪记,马克·吐温著,铎声、国振译,上海光明书局1947年10月战后第二版,1948年11月战后新三版,364页,32开,世纪少年丛刊,长篇小说。卷首有陈伯吹序。初版年月不详,陈序写于1941年10月。”至此,马克·吐温的两部历险记力作都已译为中文。
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到解放前夕,马克·吐温的许多作品被译成中文。1936年,蹇先艾和陈加麟合译的《美国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的《败坏了哈德莱堡的人》。1937年6月,傅东华、于熙俭选译的《美国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的幽默作品《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当时译为《一只天才的跳蛙》)。1943年他的《傻子国外旅行记》由刘正训译为《萍踪奇遇》,由亚东出版社出版(邓集田,2012:596)。1947年9月,刘正训重译此书,书名译为《傻子旅行》,由光明书局出版。
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从1950年开始,中国翻译界对美国文学的选择和接受,表现了极为浓厚的政治色彩。金人在《论翻译工作的思想性》(1984)中谈到翻译的原则和性质时直言不讳地指出:“因为翻译工作是一个政治任务,而且从来的翻译工作都是一个政治任务。不过有时是有意识地使之为政治服务,有时是无意识地为政治服了务。” 金人同时还认为,翻译应该为政治服务,认为有些美国小说是 “诲淫”的,而侦探小说是“诲盗”的。可见,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思想性往往置于翻译工作的第一位,而将文学性和艺术性置于次要位置。实际上,此后对马克·吐温作品的选择性翻译和中国的政治外交也息息相关。“自1950年开始,中国文坛对于美国文学的接受逐步走向了某种政治性的偏执,尤其是在1950年后期朝鲜战争爆发以后,当代美国作家的文学创作几乎完全退出了中国作家的视线之外。”(贺昌盛,2009:162)
美国文学的翻译和引进,也随着中美关系的变化而变化。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中美关系处于历史上的冰点时期,美国文学的翻译备受冷落。“在被视为‘纸老虎’的大洋彼岸的帝国世界里,那些以‘左翼’思想为主导性创作倾向的作家以及专事暴露和批判美国社会与政治文化的作家,仍然被看作是中国人民的‘友军’。”(贺昌盛,2009:162)此时,我国出版界严格把控,有选择性地译介美国作家及其作品,主要以暴露和批判美国和资本主义的作家作品为主,翻译也定位在几位“进步的”美国作家身上,如马克·吐温、杰克·伦敦、霍华德·法斯特、海明威、德莱塞等。当大批的美国作家被挡在门外时,被视为“进步作家”的马克·吐温的作品翻译不仅未受到任何限制,反倒成为重点研究与介绍的美国作家。杨仁敬(2009)在《难忘的记忆 喜人的前景——美国文学在中国60年回顾》一文中指出:“文革”前17年,中美中断了外交关系,文化交流也随之停滞,“但我国仍翻译出版了215种美国文学作品。其中小说占一半以上,达118种,以现代小说为主。马克·吐温占第一位,长篇小说九部,中篇和短篇小说集各四部,共27种译本。他的主要小说几乎都有中译本。他成为我国读者最喜爱的美国作家之一”。
1949—1978年间,翻译得最多的三位美国作家分别是,马克·吐温、杰克·伦敦和霍华德·法斯特。马克·吐温因其作品常有讽刺和揭露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内容,被视为资本主义阵营里的“进步作家”,其作品被拿来作为国际政治斗争的武器。与马克·吐温形成对照的是,美国其他的一些主流作家,如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的作品被排除在译介之外,直到1980年,他的作品才被翻译引进。另外一个例子或许更能说明1949—1978这段时间政治因素决定美国作家在中国的命运。美国作家霍华德·法斯特,在美国并非主流作家,然而其作品在中国的翻译,1949—1957年位居第三。“1950年至1957年间,法斯特共有17部作品以单行本的形式在中国翻译出版。”(卢玉玲,2009:230) 然而,身为美籍犹太人的法斯特,因对斯大林制造的迫害犹太医生的冤案愤而退出美国共产党,并在主流媒体《纽约时报》上发表退党声明。1957年,他还在《赤裸的上帝》(TheNakedGod)中表示对共产主义运动和苏联的极度不满。从此,法斯特在中国的命运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从饱受赞誉转而成为遭人唾弃的叛党分子和叛徒,其作品的命运几乎就此在中国画上了句号。反观马克·吐温的作品,依然在我国受到持续的热捧。“据中国国家图书馆的相关数据显示,仅1950年到1960年十年间,中国就出版了30部左右译介吐温的作品,绝大部分为新作品,少部分为经典重译”(杨金才、于雷,2011:134)。马克·吐温的很多作品如《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镀金时代》等已经有两个以上的译本。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张友松翻译的《马克·吐温短篇小说集》,他也从此成为专门翻译美国大作家马克·吐温作品的“专业户”,此后翻译了《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王子与贫儿》《镀金时代》《密西西比河上》《傻瓜威尔逊》《赤道环游记》《竞选州长》等,并与陈玮合译《马克·吐温传奇》。经过翻译家们的辛苦劳动和不懈努力,马克·吐温成为“中国人民最喜爱的美国作家之一”,其作品在成人读者和青少年读者中广为流传。
总体上看,从1949至1978年间,由于受意识形态因素的影响,在马克·吐温作品的翻译选择上,侧重于思想性、政治性和社会批判性作品,即便是大部分美国作家被挡在国门之外时,他依然因为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而备受礼遇。1978年12月15日,“中美建交公报”签署并于次日正式发表,标志着中美隔绝状态的结束和关系正常化进程的开始。马克·吐温作品的翻译与研究再度掀起一股高潮,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的各类作品都被翻译或再译,翻译选择的标准也逐渐从片面强调政治性和革命性逐渐转向艺术性。迄今为止,他的所有作品也基本上被翻译成中文。
马克·吐温作品在中国的选择性翻译与接受折射出了本土意识形态在文学经典传播中潜在的“过滤”作用。就此而论,在外来文学与文化经典译入过程中,如何恰如其分地考量其思想政治价值和艺术审美价值,进而给出理性、合理的选择,关乎文学与文化传播的专业化水平问题,是值得我们深度反思与研讨的。
对马克·吐温的研究受我国特定历史文化语境的影响,长期以来,总体上赞扬有余而批评不足、思想政治评判有余而艺术和审美评价不足,作为外国作家的马克·吐温,其中国式呈像是耐人寻味的。
我国有关马克·吐温的真正学术性研究大致上开始于20世纪30年代初。1931年,鲁迅(2005:341)在为李兰翻译的《夏娃日记》所作的序言指出,马克·吐温是个幽默家,但是“在幽默中又含着哀怨,含着讽刺”。1932年,赵景深在《中学生》第22期上撰文介绍了马克·吐温,认为他不仅仅是一个幽默小说家,而且是一个社会小说家和美国写实主义的先驱,因为在他的作品中,“幽默只是附属物”,“嘲讽才是主要的”。鲁迅和赵景深的文章较为准确地抓住了马克·吐温创作的幽默讽刺、现实主义和社会评判这些本质性特征,也为后来马克·吐温的中国式呈像定下基调和底色。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论语》半月刊在我国的马克·吐温研究中功不可没,而这却一直被我国学者所忽视。1935年1月1日,《论语》半月刊第56期推出“西洋幽默专号”,罕见地刊登了三篇评论马克·吐温的文章,其中两篇的作者为黄嘉音,他的文章让中国读者了解到马克·吐温活泼有趣的一面。此外,曙山的文章《马克·吐温逸话》在《论语》第56期和57期连续刊载。1935年6月1日第66期,则刊登了周新翻译的《马克·吐温论幽默》。1946年12月《论语》复刊后,于第119期第67至69页,刊登了大木的译作《马克·吐温恋爱史》,涉及马克·吐温的个人情感经历和相关作品,为读者了解马克·吐温不为人知的一面提供了材料。总的来讲,《论语》半月刊因受其办刊风格之主导,评论、介绍的多为马克·吐温幽默风格的作品,它为中国读者较早地了解马克·吐温打开了一扇极为重要的窗口,也凸显着马克·吐温作为幽默讽刺作家的特色化呈像。
1935年适逢马克·吐温诞辰100周年,中国也掀起了研究和介绍马克·吐温的一次空前的高潮。各大杂志纷纷刊登马克·吐温的作品,并撰写相关纪念文章,马克·吐温在中国的知名度大大提升,其形象也更为“丰满”起来。《文学》杂志第四卷第一号和第五卷第一号分别刊登了胡仲持的两篇文章:《美国小说家马克·吐温》和《马克·吐温百年纪念》,给马克·吐温以高度评价。胡仲持(1935:258)认为吐温是“美国近代最大的文学家、幽默家和社会工作者”,其作品幽默中的讽刺渗透着“社会主义和‘德谟克拉西’的思想”。胡仲持的文章侧重探讨马克·吐温及其作品的政治倾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这对我国的马克·吐温研究注重挖掘其思想和政治性有着导向性作用。《新中华》半月刊杂志第三卷第七期刊载了张梦麟的《马克·吐温百年纪念》,认为马克·吐温具有表里不一的双重人格,是个两面派,其作品中虽含有可尊的讽刺,而其人格却相当可鄙。张梦麟的文章独具一格,在中国的其他文人学者对马克·吐温一片叫好声中,提出了自己的不同见解,尽管这种见解很快又被对马克·吐温压倒性的赞誉声所淹没,但毕竟为马克·吐温的中国式呈像增添了不同的色彩。
还必须提到的是20世纪30年代中期赵家璧(2013:8)对马克·吐温的研究。1936年,在他的专门介绍美国文学的重要著作《新传统》的第一章《美国小说之成长》中,马克·吐温被归入“早期的现实主义者”行列,并对他在美国小说发展历程中的重要地位做了如下评价:
美国小说清除了那许多荆棘,走上了这一条正道,是经历过许多阶段的。在依着这条大道进行的作家中,许多人是属于过去的,许多人是正在前进着,更有许多人把自己转变过来。这些英雄都是使美国小说成长的功臣,前人开了路,后人才能继续的扩张而进行;而马克·吐温(Mark Twain)的开辟荒芜的大功,更值得称为近代“美国的”小说的鼻祖。
赵家璧的文章写于马克·吐温诞辰百年纪念日的前一年(1934),当时也正是美国学界关于马克·吐温是否是杰出作家的争论进入白热化时期。事情的原委是,1920年,美国青年学者范·魏克·布鲁克斯发表专著《马克·吐温的严峻考验》,他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分析马克·吐温及其创作,得出的结论是:马克·吐温拥有双重人格,在商业化的氛围和金钱面前出卖自己的天才,是一个受到破坏的灵魂,一个受挫折的牺牲品,以失败而告终。与此相对的是1932年伯纳德·德沃托(Bernard Devoto)写的《马克·吐温的美国》(MarkTwain’sAmerica),对布鲁克斯观点给予反驳。赵家璧在《美国小说之成长》中,很明显是站在德沃托一边。他肯定了马克·吐温在美国文学史中的独特贡献,称其为“英雄”“开拓者”“鼻祖”,并强调他的作品有“美国的”民族特色,与豪威尔斯称马克·吐温是“美国文学中的林肯”如出一辙;他还认为“马克·吐温领导的‘美国故事’,替美国的文学开了一条正确的路”,实质上强调了马克·吐温摆脱了对英国作家的模仿,从而在创作中表现出了鲜明的民族特色。赵家璧从文学史的宏观角度,为中国读者塑造了马克·吐温在美国文学上的奠基者形象。
1949年至1978年间,马克·吐温中国式呈像出现了奇特的现象。在外国作家都被从政治和意识形态角度进行定性,分为“反动”与“进步”两类的历史文化语境下,马克·吐温自然进入了“进步”之列。在这方面,马克·吐温身上有很多典型的标签:“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国际友人”“同情中国人民反帝斗争,有良心的作家”“金元帝国的揭露者”“资本主义民主虚伪和黑暗的讽刺作家”,等等。客观而言,在马克·吐温众多作品中,无疑有许多优秀和经典的作品,但其中也包括一些为商业化利益匆匆写成的作品,质量并不太高,由于他的作品的思想政治内容契合了当时中国革命和政治的需求,自然就获得了很高的赞誉。1950年12月22日《光明日报》刊登了吕叔湘的《吐温的著作的失踪》,这篇文章写于抗美援朝的历史背景之下,吕叔湘通过评述马克·吐温小说《神秘的陌生人》(TheMysteriousStranger)批评美国政府的侵略政策。《人民文学》1950年第12期刊登茅盾的《剥落“蒙面强盗”的面具》一文,指出马克·吐温无情地揭露了美国统治集团的面目,因此为财富大亨们所痛心疾首,马克·吐温成了揭露、批判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武器”。1960年,时值马克·吐温逝世50周年之际,我国学界出现了三篇颇具影响力的文章,分别是《江海学刊》1960年第12期陈嘉的《马克·吐温——美帝国主义的无情揭露者》《世界文学》第四期周钰良的《论马克·吐温的创作及其思想》和《世界文学》第十期老舍的《马克·吐温——金元帝国的揭露者》。这几篇文章强化了马克·吐温的“武器”的作用,为此后一个时期内我国的马克·吐温研究奠定了基调,于是,马克·吐温成为反帝国主义、反资本主义,同情中国人民的反帝斗争的代表作家之一。这在当时是合乎中国人民的反美情感的,马克·吐温作为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形象日显高大。
必须指出的是,我国学界在20世纪50至60年代过分关注和挖掘其作品的思想政治内涵,把作品的艺术成就放在次要的位置,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作品的艺术价值。这也能够解释为何马克·吐温的一些作品,如《百万英镑》《竞选州长》等在美国并非上乘的作品,而在中国却趋之若鹜。《竞选州长》因作品中涉及对资本主义政党和民主制度的揭露,入选中学语文教材达半个多世纪之久。《百万英镑》也因其讽刺了资本主义国家金钱至上,入选中学英语教材。马克·吐温的名字在中国也变得家喻户晓,其“进步”作家、中国人民“老朋友”等形象,深深地印在了特定历史时期的中国读者心里。
从1978年到80年代初,学界加强了对马克·吐温创作的审美和艺术的研究,但政治研究的痕迹依然可见,民主性、人民性仍是对马克·吐温作品进行概括和评价的高频词汇。如1981年周渭渔在《华中师范学院学报》上发表《论马克·吐温作品的人民性》,认为马克·吐温对黑人和被压迫的劳动人民给予深深的同情。同年《郑州大学学报》第二期刊载甘运杰的文章《简论马克·吐温小说的思想意义》,也指出马克·吐温作品的民主性和对人民群众困难的同情。
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马克·吐温的研究更趋全面、理性和客观,进一步避免了简单地以思想政治研究涵盖艺术与审美研究的倾向,有影响、高质量的研究文章和著作陆续问世,马克·吐温的中国式呈像也大为改观。1984年《外国文学研究》第四期刊载了邵旭东的文章《国内马克·吐温研究述评》,该文着重梳理了我国学者在“马克·吐温与‘金元帝国’、马克·吐温与种族歧视、马克·吐温与幽默、马克·吐温与中国”等四个方面的研究与分歧,并指出了当时研究的成果与不足,为以后的马克·吐温研究指明了方向。董衡巽编选的《马克·吐温画像》是我国马克·吐温研究的重要参考。该书汇集了29篇有关马克·吐温的作品,所选的文章以美国为主,同时也包括英国、法国和苏联学者的文章。文章代表性很强,反映了不同学者对马克·吐温及其作品的不同看法,观点各异,视角不同,对马克·吐温褒贬不一,为我国学者研究马克·吐温提供了新的思路和视野。此外,董衡巽在该书的前言中,对马克·吐温在不同时期的遭遇做了概述,指出批评家为马克·吐温画出了不同的画像,这些画像同时也是马克·吐温声名兴起与衰落起伏的见证。董衡巽的介绍文字从宏观上阐述了国外学者对马克·吐温问题的研究,并介绍了马克·吐温在中国的翻译与研究问题,具有很高的学术参考价值,成为马克·吐温中国式呈像面貌焕然一新的标志。特别能体现我国马克·吐温研究向文学本体和艺术审美回归的代表性论文有:《郑州大学学报》1981年第二期张西元的《略谈马克·吐温的小说创作艺术》、《外国文学研究》1990年第二期容月林的《简论马克·吐温创作中的象征》、《深圳大学学报》1991年第三期周鹏的《浅论〈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中的象征》等。这些研究成果有对马克·吐温作品的具体艺术技巧的研究,也有对其审美特征的深度考量,可以说涉及了从艺术风格、情节结构到语言特征和心理刻画的方方面面,这无疑是对以前我国马克·吐温研究中政治化倾向的根本性反拨。
20世纪末以来,中国学者结合各种文学人类学、文化研究、后殖民主义、生态伦理批评等文学批评话语,对马克·吐温及其作品进行新的阐释,使马克·吐温批评呈现出跨学科、多元化的格局。《浙江大学学报》1999年第四期刊登了张德明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与成人仪式》,文章运用人类学的批评方法,并结合集体无意识的心理学理论,将小说的成长主题与人类学的仪式概念结合分析,观点独到,为马克·吐温小说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湖南商学院学报》2003年第一期刊登了何赫然的文章《谈马克·吐温创作中的“女性偏见”问题》,文章针对评论家认为马克·吐温作品中存在着对女性的偏见,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并得出结论,认为马克·吐温非但没有女性偏见,而且其作品的创造离不开女性。这篇文章从另一个角度为马克·吐温正名,阐明马克·吐温不是一个性别歧视者。学者们探讨的另外一个主题,是马克·吐温的种族观和对中国的态度。崔丽芳在《外国文学评论》2003年第四期上的文章《马克·吐温的中国观》利用后殖民主义批评话语,指出马克·吐温的矛盾角色:既有人道主义的情怀,又有东方主义心理。吴兰香的两篇文章《“教养决定一切”——〈傻瓜威尔逊〉的种族观研究》以及《马克·吐温早期游记中的种族观》均探讨了马克·吐温的种族观问题。马克·吐温早年的乐观与晚年的悲观也引起了学者的关注,不少学者认为这主要是由马克·吐温的投资失败和家庭悲剧所决定。《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十期刊登了高丽萍、都文娟的文章《现代性与马克·吐温思想的变迁》,从更为宏观的视野,透过对现代性内在悖论性的解读,剖析了马克·吐温早期积极乐观和后期消极悲观的内在深层原因。
总之,我国对马克·吐温的研究,其评判标准、价值取向同特定时期本土的历史文化语境密切相关,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展变化,马克·吐温的中国式呈像蕴含了本土的历史文化意味。这说明外来文学与文化的本土化过程,并不是对源语文学与文化的直接吸纳和接受的过程,而是一种经由本土人文价值和审美价值的“民族期待视野”选择性接受与传播的过程。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民族期待视野”将随之有所调整,外来文学与文化的本土化的路径与深度也将随之变化。考察辨析马克·吐温在我国的选择性译介和中国式呈像,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马克·吐温,深化对他的研究。不仅如此,研究这种“接受”与“传播”的历史,也是对外来文学与文化不断认识和再阐释的过程,对深化和推进文学与文化交流具有历史的和现实的意义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