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管理及其影响：孔子学院政策和实践》评介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

北京体育大学 国际体育组织学院（外国语学院） 王 严

1. 引言

Spolsky（2004）认为语言政策包含三个相互依存却相对独立的要素：语言实践、语言信念和语言管理。其中语言管理指具有或宣称具有权威的个人或群体对某个语域（domain）中参与者采取公开明确的方式改变其语言实践或信念（Spolsky，2009）。语言管理强调关注不同层次的管理，并试图描述不同层次的管理行为之间的互动。一方面，国家或国家授权的机构和专家代表整个社会进行的宏观语言管理；另一方面，语言管理活动涉及政府、媒体、学校、家庭以及语言活动团体等微观层次的机构和利益群体（Nekvapil，2012），受语域内和语域外力量的共同影响，反映出语言管理的复杂性。

作者李明芳曾就职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和帝国理工大学和英国外交联邦事务部，2001年起执教于英国伦敦摄政大学并担任多所大学的校外监审员。现为摄政大学副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为语言政策和实践、教材开发和第二语言教学。其参与编撰的中文教材《步步高中文》（Chinese in Steps）荣获2010年国际汉语教材奖，是英国开放大学中文课程一级的指定教材，也是英国中文教材中的畅销书。《语言管理及其影响：孔子学院政策和实践》是作者的学术专著，选自英国著名的学术出版社劳特利奇（Routledge）2019年发行的应用语言学丛书。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国力持续增强，国际地位不断提升，世界了解中国的需求日益高涨。同时，中外人文交流的不断深化显著提升了汉语和中国文化的国际吸引力。从2004年起，中国在借鉴英国文化委员会、法国法语联盟和德国歌德学院等国际语言文化推广机构的经验基础上，创办了孔子学院。孔子学院是中外合作建立的非营利性教育机构，作为中国语言文化海外传播机构，发挥着传播汉语和中华文化、增进中外人民相互了解和友谊的重要作用。截至2018年年底，全球已有154个国家（地区）建立548所孔子学院和1,193个孔子课堂（国家汉办官网，2018），“汉语热”不仅给孔子学院的发展带来了机遇，也引发了相关学术研究的热潮。主要研究大致分为四类：（1）论述孔子学院是中国经济迅猛发展、国际政治和经济地位提升的反映；（2）评述孔子学院的文化功能，认为其是建设国家文化软实力和提升国家形象的一种高投入高收益的途径；（3）评价孔子学院的运行模式，讨论合作办学的优势与不足；（4）探讨孔子学院语言教学的教师、教材、和教法问题。孔子学院在某种意义上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语言政策的延续。进入21世纪以来，其海外教学是海外汉语需求和国家进行汉语国际推广和传播的结果，但学界很少从语言政策和规划的角度对其语言实践进行研究（Li，2019）。

该书基本是第一本以语言管理为理论基础，采用民族志研究方法对英国孔子学院进行探索和评估的著作。以往研究主要从社会政治角度对孔子学院这一全球性语言推广机构进行探讨，该研究则着眼于机构和语言课堂，论述这两个管理层次在中国汉语推广政策制定和实施方面的重要作用，具体研究问题如下：（1）中国政府如何制定汉语国际推广和孔子学院发展的相关语言政策？（2）如何解读汉语教学政策的核心并在语言政策中表述出来？（3）汉语语言政策在实际的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教学实践是如何贯彻实施的? 研究以英国两所孔子学院为例，指出机构中语言教学实践的开展不仅需要参照机构范式，也要兼顾当地的语言需求和主办机构的观念。作者强调，在英国这样的多语地区，孔子学院等机构可向语言管理提供新视角，个人与机构均可成为语言政策制定和实施的主体。

2. 内容介绍

全书共分为7章。第1章为“引言”。引言包括研究背景和本研究简介两个部分。在研究背景介绍部分，作者在回顾汉语教学和孔子学院的历史时指出汉语教学的三个发展特点。（1）“对外汉语教学”从政策和实践上转型为“汉语国际推广”。（2）2008年，“国际汉语”概念的提出。汉办颁布了国际汉语教育的三个标准文件：《国际汉语教学课程通用课程大纲》《国际汉语能力标准》和《国际汉语教师标准》。（3）作为政府实施汉语国际推广政策的载体，孔子学院应运而生。中国崛起和由此引发的“汉语热”为汉语国际传播提供了难得的历史机遇和广阔的发展空间，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的数量在飞速增长的同时，也面临教材过时、教学方法死板和师资不稳定等影响教学质量的现实问题。在研究介绍部分，作者依次介绍了研究问题、理论基础和研究方法。该研究选择英国两所孔子学院为调查对象，采用民族志方法对其进行质性研究，通过观察孔子学院的运行来考察和评估汉办的国际汉语推广政策在英国当地孔院的实施情况。研究从语言政策和规划这一新颖的研究角度入手，借助语言管理理论，以孔子学院为个体研究对象，探讨其与语言政策的关系。

第2章为“语言推广组织和英国的孔子学院”。该章首先从发展历史，管理和资金来源，以及课程、教师和测试三个方面分析了三个欧洲的语言推广组织（英国文化委员会、法语联盟和歌德学院）的运行机制。作者简述了英国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的发展，指出孔子学院在英国的迅猛发展具有多重意义，如英国是积极回应创立孔子学院的首批国家之一，英国大学对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的发展有重要作用。随后，作者通过对比分析，指出三个欧洲语言推广组织虽在资金来源上略有差异，分别自我定位为独立的非政府机构（英国文化委员会）、非营利性组织（法语联盟）或民间组织（歌德学院），但他们仍接受政府的定期资助，并以传播本国文化、提升国家软实力为要务。因此，与其说他们是最具影响力的语言服务组织，不如说他们是有力的文化推广组织。此外，由于历史原因，三个欧洲组织均带有殖民主义色彩，但随着经济全球化和多元文化、多语制的发展，其文化交流和多样化与日俱增，重大变化表现在他们的相关文化活动的筹备和组织方式上。在语言教学方面，三个欧洲组织仍呈现出以欧洲为中心和集权结构管理等特点，如均参照《欧洲语言共同参考框架》进行统一的语言课程设计、教师培训和教材编撰等，不能充分顺应他们在欧洲各国培训机构中国际学生的比例日益增多的趋势。作者认为与大部分欧洲语言推广组织相比，孔子学院具有如下特点。（1）孔院是由中外多方机构合作的非营利性组织，合作办学是其有效运转的唯一途径，其运行模式和规模前所未有：合作机构均拥有孔院的管理权，即各孔院根据中外双方的实际情况运行。（2）孔院虽然也有传播文化的职责，但其本质是以汉语国际推广为首要任务的组织。（3）中国政府对孔院提供巨大的人力物力支持。作者最后指出，以往研究鲜有人从语言政策和规划的角度对孔子学院进行研究，语言管理理论可为当前研究提供可靠的理论分析依据。

第3章为“孔子学院和语言管理研究”。该章前两部分以研究主题为维度，对国内外孔子学院相关研究进行分类综述，指出多数国外研究基于文献综述或者二手资料、一些研究缺乏实证基础甚至不能算作“研究”、研究人员缺乏孔子学院工作经历等特点和趋势。第三部分描述了语言政策研究的发展的三个阶段（Ricento，2000），并回顾了语言管理理论中的重要概念：简单管理和有序管理；狭义的语言管理、交际管理和社会文化管理；语域等。作者指出，Spolsky（2009）提出的语域模型在理解个人和机构的语言管理行为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不同语域有不同的语言政策，语言管理受语域内和语域外因素的影响；语域具有社会层级性，在地方、区域、国家和超国家等层面与国家语言政策相互作用。语言习得规划包括内部管理和外部管理：前者指语言教育，在国家管理层面，学校常常是组织语言规划或管理的首要语域；后者指语言传播，通常由政府建立相关机构来鼓励境外人员学习本国语言，参与者包括机构管理者、教师、及语言政策和规划的对象。与传统的语言政策和规划理论框架相比，语管论采用由下而上的研究方法，通过关注个人（如语言学习者和语言教师）和社会团体（如学校）的作用，来探索语言政策和语言实践的动态发展过程。因此，作者以语管论为理论支撑，以英国孔子学院为研究对象，聚焦于教师和学生如何在孔子学院课堂中实施中国语言政策和实践，通过分析不同层面的参与者对语言政策制定和实施的影响，由此揭示他们如何反映并服务于中国政府的总体汉语推广政策。

该章最后重点介绍研究设计和研究方法。除调查地方（孔院）和国家（汉办）两个传统层面外，研究还采用语域实践调查（domain practice examination）的方法，在研究框架中加入个人（教师和学生）这一维度来全面研究汉语国际化政策实施，及通过孔院在境外传播汉语及文化的情况。研究从历时和共时两个角度主要采用质性研究方法，选取对两所历史悠久但各具特色的英国孔院展开案例研究和民族志研究，并进行有针对性的、深入的分析和讨论。该部分值得一提的是，研究对象的选取遵循了民族志研究中的个案抽样原则，两所孔子学院各具特色且具代表性，兼顾了民族志研究中本质性、工具性和集体性的特点。

第4章为“语言推广机构中的汉语语言管理”。该章从语言推广机构层面入手，基于对两所孔子学院的民族志调查结果，通过分析机构管理人员和随后的本土化语言政策之间的相互作用，从而论述汉语推广的语言管理。作者首先聚焦于孔子学院利益相关的三方，即汉办、中国合作大学和英国主办大学合作办学的动机。接着依次分析利益三方的责任和相应的政策表述，如主办大学的孔子学院定位。调查结果显示，孔院的合作办学模式对合作机构极具吸引力，但合作办学的利益三方由于动机不同对孔院的接受程度不同，导致他们在管理两所孔子学院方面的投入水平和自我定位，三方的动机差异和孔院的合作办学本质在很大程度上是解释孔院实际语言政策实践相关问题的基础。根据语言管理的理论框架，调查结果证实语言政策不只是落实到文件的条款，还包括参与实际管理的多方主体所制定的具体政策。这说明孔院的语言政策制定和实施呈动态发展态势，在地方和国家层面均表现出不断变化的特点。作者指出，虽然孔院的合作模式在全球发展速度方面存在绝对优势，但汉办有必要对所属孔院进行清晰界定，制定可量化的发展目标。此外，汉办应认可不同的合作机构的进度安排和合作动机，给予各孔院自主权，满足当地汉语教学的需求，为实现发展目标而高效运转。

第5章为“孔子学院中的语言管理”。该章从孔子学院的运行入手，调查其机构和管理层次以及汉语教学的主要活动。基于研究发现，首先对两所孔子学院的机构管理情况和孔子学院院长的关键作用进行论述，接着分析了两所孔子学院的汉语教学课程设置、教材和教师培训等相关方面的现状，并讨论了孔子学院的其他活动以及可持续发展中面临的挑战。在总结部分，作者指出，对两所孔子学院的实地调查印证了Spolsky的语言管理理论，孔子学院的课程设置和其他相关活动安排集中体现了合作大学、孔子学院院长及合作管理方对孔子学院实际语言政策制定和语言实践的影响。语管论的核心概念是利益，汉语教学的方方面面都与机构预期存在差距，这些差距一方面反映了合作双方的利益冲突，如谁来授课、开设哪些课程、使用何种教材等；另一方面，两所孔院在汉语课程设置和英方管理人员方面的差异决定了他们在管理汉语课程教学上的巨大差异。事实上，CI-A代表了合作大学已具有60年汉语教学资历的极端案例，而CI-B代表的则是另一个极端——孔院成立之前几乎没有汉语教学经验。作者认为，这些差异可能奠定了两所孔院的中英双方管理者的关系基础，造成实际工作中的沟通困难和冲突。此外，孔院之间缺乏真正的协调和合作，现有资源利用不足，合办的三方对孔子学院创办的初衷、理解和投入的不同影响了对随后语言教学活动的规划和管理。

第6章为“孔子学院课堂中的语言管理”。该章报告实地调查所获取的数据结果，并从语言管理的角度，着重分析和讨论了语言实践和微观语言规划中的重要参与者——课堂的个体（教师和学生）在语言管理实践中的具体作用。在课堂教学中，参与“主体”起关键作用：教师是语言政策的主要制订者，然而，作为教学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参与者，学生不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是教师指定实际政策的合作者。因此，作者对实际课堂的民族志观察重点对如下四个方面进行观测：教学方法、教师、教材和学生。此外，研究通过学生问卷和访谈对课堂教学实践的信念进行深入调查。该章首先报告了课堂观察结果和教师及其信念，并对比了当地教师和汉办教师的不同，然后重点探讨了学生（包括华裔学生）的汉语学习动机、课堂表现和课程期望，以及汉语教学中的重要环节——测评。该章中最具价值的是对教师和学生的大量访谈资料，从中可直观了解参与课堂教学中师生双方的观点和看法，有助于理解语言政策和实践的互动特点，以及两所孔子学院课堂中教学实践的实际情况。

第7章为“结论”。该章重申研究问题、研究发现和研究价值，对研究发现及分析和讨论进行了归纳性总结，并对当前研究的局限性进行了反思，指出今后研究的发展方向。本研究依托对两所英国孔子学院的民族志研究，系统分析了汉语海外传播的语言政策演变、合作机构对政策的解读，及政策对实际语言教学的影响。主要研究结论如下：（1）合作办学模式意味着冲突常在，管理即协商，管理受当地环境影响动态发展的过程也是国际汉语政策的本土化过程；（2）孔院之间，特别是临近的孔院之间由于争夺生源，竞争尤为激烈；孔院现有资源未能充分利用，影响了可持续发展；（3）中方短期外派孔院院长和汉办教师、英方管理人员的兼职身份影响了孔院管理和合作办学模式的稳定性；（4）两类教师，即中方外派教师和本土教师在雇佣方式、教育背景和教学经验上的差异，不仅影响教学风格也可能带来其他问题；（5）两所孔院都有自编教材，说明汉办提供的教材和实际课堂需求存在缺口，不同教材的内容和方法也揭示出各孔院对语言政策的理解存在巨大差异；（6）孔院的课程设置亟需优化，课程应与孔院举办的其他活动进行有机整合。

3. 简评

该书全面清晰地展示了孔子学院的发展历史、汉语对外传播的政策演变和国际汉语推广政策在英国孔子学院的合办方在不同层次上的管理实践及其动态发展的关系。研究采用民族志研究对英国孔子学院进行调研，其研究发现对了解合作机构、教师和学生在语言政策制定和实施方面的影响及其动态发展的实质有重要启示。研究发现，孔子学院涉及多方人员和机构，当地机构人员是其运转的前提，也是影响其成败的关键因素；师资、教师培训、教材和教学方法的本土化也是孔子学院所面临的巨大挑战。从国家层面来看，国际汉语教学是汉办的工作重心，通过孔子学院对汉语进行国际传播可视为中国国内语言政策在海外的延伸；在当地孔院中，语言政策的实施贯穿于中方人员和当地管理人员的日常沟通中，因此不同孔院各具特点；在两所孔院的课堂中，汉语教学作为国际汉语政策在英国的本土化实践与国家政策和地方政策相互作用，实际上已成为政策本土化的一部分。这本书从语言管理角度对英国孔子学院的运行现状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其研究设计对今后的语言管理研究提供了方法论上的范例。与以往孔子学院的研究相比，该研究在研究视角和研究方法上具有开拓性意义。一是作者摒弃以往孔子学院研究的文献综述套路，选取英国两所类型不同的孔子学院为研究对象，采用民族志研究方法，通过课堂观察、问卷调查和访谈收集到翔实的一手资料，对语料进行细致深入的分析。其论证充分，结论可信度较高。二是作者从语言规划和政策入手，采用语言管理理论为分析框架，多层次、多角度地对两所孔子学院的汉语语言政策管理进行深入分析。其研究设计在理论上有所创新，研究结果在实践上对孔子学院的管理和教学实践有现实指导意义，如孔院管理人员和教师，特别是中方教师可更好地理解和满足当地学习者的需求，汉办传统的汉语推广政策指导下所进行的短期性、重在数量的孔院发展模式需要转变。

当然，该书仍有可商榷之处。首先，从研究设计来看，该研究为共时研究，课堂观察、问卷调查和访谈等都是一次性进行，数据缺乏对比和参照，不能有效揭示三个层次的管理主体的动态变化，如机构课程设置和活动的变化、师生对汉语教与学的信念变化等。民族志方法究其本质，更适合进行深入的长期研究，针对本研究，则更能充分反映出管理各方的理念和参与者实践对语言政策的影响。其次，从研究对象来看，作者仅选取了英国两个孔子学院为个案，其研究发现具有鲜明的国别性和地域性特点，结论的代表性和推广性有待进一步论证。再次，从章节内容来看，该书依据宏观到微观分三个层次对孔子学院的语言政策管理进行论述和分析，结构较清晰。然而，关于孔学的性质、国际汉语推广政策、研究的创新性、孔院可持续发展的制约因素等内容的论述在不同章节中重复出现，给读者造成语言有失精炼、章节内容略有杂糅的印象。最后，该研究的理论依据为语言管理理论，然而在对民族志语料进行分析时，主要基于语料进行描述性分析和逻辑推理，未能充分与理论结合，深入阐释数据，提升研究结论的理论价值。

总的来说，该研究所采用的民族志研究方法在揭示两所孔子学院各自的管理现状方面具有重要意义，如作者所述，每所孔院的经验和教训各有不同，不仅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其动态发展的本质，又能指导孔子学院相关人员完善其管理（Li，2019）。今后研究可以沿用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完善本研究的设计，进行扎实的长期研究，借以丰富语言政策领域和孔子学院的相关研究，验证语言管理理论并丰富其内涵。此外，与其他带有殖民主义色彩的语言推广组织不同，孔子学院发展的社会政治环境是全球化背景下的多语言多文化环境，对外进行汉语推广是中国快速发展的背景下顺应国际社会对汉语的时代需求，汉语国际推广的重要途径是国际汉语的本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