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良
许倬云1930年出生于厦门鼓浪屿。天生残疾,手足畸形,直到6岁都不能动,7岁才能坐上椅子。这样的身体当然不能正常上学读书。大人把他抱到哪里就只能待在哪里。许倬云说:“我从小就必须学会忍耐,在哪个角落都能隨遇而安。”许倬云后来成为上古史领域学术大家,得益于他这种超常的忍耐。
虽然不能上学读书,但家中藏书多,父亲又是喜欢文史、饱读诗书的儒将。在父亲的指点下,幼年的许倬云读遍了家中所藏的文史类书籍。许倬云坦言,在读书方面,是“先父帮我开的窍”。家中藏书有不少是传记,通读了这些传记后,许倬云用八个字概括了大部分传主的人生:“历尽艰难,锲而不舍”。有整整三年时间,许倬云都沉浸在这些传记中,他因残疾带来的抑郁与消沉也像晨雾一样渐渐散去。
许倬云在台湾大学读研究所的第二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李国钦奖学金,本可赴美留学,但出资人李国钦要求身心健全者才能获取,许倬云痛失奖学金。台大校长钱思亮为许倬云感到不平,请胡适出面募集奖金。胡适四次去纽约郊区拜访了华侨徐铭信先生。徐先生主张科学救国,不重视文科,但碍于胡适的情面,破例捐了1500块美金,且说好下不为例。靠这笔钱,许倬云得以赴美留学。胡适虽没有直接给许倬云上过课,但许倬云一直视胡适为恩师。
许倬云在台湾大学读书时,傅斯年是他们的校长。许倬云入学三个星期后,校长就找他谈话,勉励有加,因为他卷子答得好。后来在全校作文比赛中,许倬云荣获第一,校长又去找他,大加鼓励。许倬云天生残疾,傅斯年特别关照,让这位优等生在大学期间“得到一些颇为不同的待遇”。在傅斯年亲自劝说下,许倬云才从外文系转入历史系。
许倬云读的是历史系,但其他系的课也尽量旁听。学得杂,获益多。许倬云说,他从外文系得到的益处比从中文系得到的益处要多得多。考取李国钦基金会奖学金时,英文作文题目是:不要向人借钱,也不要借钱给别人。如果不知道这句话出自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简直无从下笔。后来,阅卷老师告诉许倬云,他是唯一根据莎士比亚作品来阐释、论述这句话的,得了最高分。
许倬云在台大读书时,选修过李济主讲的《考古学》。第一堂课,李济问学生们一个问题:“在一片草坪上,如何寻找一枚小白球?”没有学生敢贸然回答,李济只好自问自答:“在草坪上,画上一条一条的平行直线,沿线一条一条走过,低头仔细看,走完整个草坪,一定会找到这个小球。”这个故事隐含着学术研究与处世治事的基本原则:最笨最累的办法往往最有效。许倬云深受这句话影响,读书、做学问用了很多笨办法,下了很多笨功夫。
读硕士时,许倬云跟董作宾先生学年历学,用的就是笨办法,一支铅笔,一张白纸,把中国从古到今所有的历法全算出来,然后和董先生找出的殷历谱作比较。一算一下午,算得许倬云头晕目眩。但他认为这种训练对他后来很有帮助,因此对董老师心存感激。后来芮逸夫先生指导许倬云研究《左传》,芮先生要他整理出《左传》人物谱系,为《左传》中两千多人物做注解:父亲是谁,儿子是谁,彼此什么关系等。因为做这个注解,许倬云把《左传》看得滚瓜烂熟。这次的研究成果也成了许倬云博士论文的主干。
下笨功夫固然能获得知识,但知识不等于智慧,只有通过思考把知识转化为自己智性的一部分,知识才成为智慧。而思考,就是组织知识和分析知识。
许倬云的童年正值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幼年的他因此过早地接触到了死亡。一次敌机空袭,许倬云随众人跑入防空洞,待警报解除,许倬云返家途中竟发现了玩伴的尸体。那一刻,许倬云虽没感到恐惧,但人生的虚无感却牢牢扎入到他心灵的深处:“上午,他还和我们一起玩过;晚上,他已变成一堆模糊难认的残骸。这是第一次,我忽然发觉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如此之易于跨过去,又如此的难以跨回来。这是第一次,我忽然发觉人是如此的没有保障。这也是第一次,我面对着一大堆尸体和烟尘弥漫的瓦砾场,心里不存一丝恐惧,却充满迷惘。我曾经苦苦求索,那天一夜未曾阖眼;到后来我似乎完全掉进了黑松林,不但找不着问题的答案,甚至找不出问题的线索了。”自此,许倬云虽然做事仍能全力以赴,但却从未享受过成功的快乐。“任何小事告一段落时,惆怅往往把看到成果的喜悦冲淡,甚至完全取代。‘尽力以赴变成仅是习惯而已,我竟找不着可以支持这个习惯的理论基础。”直到赴美读书后,偶然读到加缪写的那本《西西弗的神话》,许倬云漫长而艰辛的追寻才有了结果。“这位存在主义的哲学家喜欢引用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的故事,作为人生的比喻。西西弗得罪了神,神罚他受永恒的责罚。每次他必须把石头推向山顶,而石头又会自动滚下来。但是倔强的西西弗每次又再走下山来,把巨石往山上推。加缪认为,当西西弗懊丧地在山顶坐下休息时,他已经承认了宿命的力量,但是,当西西弗再度站起举步向山下走去时,西西弗几乎已经与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战。没有想到,这次偶然拾来的读物,竟解决了我心理上的矛盾。”
一方面,许倬云知道,做事不能松一口劲,一旦松了劲,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努力和成就也没有什么意义。这种心灵深处的矛盾,使他常常陷入无涯的迷惘里。而西西弗的故事让他内心两股相反的力量变得协调起来:“我现在至少了解,石头不经推动得永远留在山脚下,纵然石头每次仍要碌碌地滚下去,我们仍不得不走下去继续刚刚失败的努力。我不知道哪一天石头还屹立山顶,但是我知道石头不会自己爬上山。”
经过数年的思考,许倬云才走出了死亡的阴影。
《西西弗的神话》对许倬云来说当然是一种知识,许倬云通过对这本书的“组织”与“分析”,让自己洞悉生命的意义,从而走出阴影,就是把知识转化成了智慧。
多年后,李济和业已成为学术大家的许倬云再次谈到“草坪寻球”的故事。李济说:“真会找球的人,不是找答案,而是找问题,让问题牵出问题。一大堆的问题出现,‘草坪也就会不一样了!”许倬云感慨:这是将知识升华为智慧的瞬间。
许倬云在台大读书时,国民党在台湾如惊弓之鸟,对一些思想进步的学生恨之入骨,经常进校园搜捕学生。许倬云的一位同学金炳陞被当局以莫须有罪名逮捕,囚在火烧岛。三年级下学期,金同学写信给许倬云,说自己可以保释,但在台湾举目无亲,无人作保,想请许倬云为他作保。许倬云拿着信去找教务处长,说明情况。教务处长问许倬云,这位同学到底有没有问题。许倬云答:“我相信他不是坏人。”教务处长说:“你能相信他,我能相信你。”就把身份证与私章交给许倬云让他去保安处办保释手续。许倬云天生残疾,不良于行,走了很长的路,到保安处时已是满头大汗,疲惫不堪。办理保释的军官看他一瘸一拐走很长的路为同学作保,非常感动:“你这样的身体,还愿意为朋友这么卖力,而且你的老师又愿意把图章、身份证交给你,我相信你,人就让你保了。”
许倬云的正直、善良与天性有关,也是台大同学相互帮助相互监督的校风熏染所致。当然,老一辈师长在做人做学问方面也为他树立了很好的榜样。
有段时间,许倬云遭到某位同行的恶毒诽谤与诬陷,他感到极为气愤,但想到蔡元培的一番话,怒气渐渐消了。对于含沙射影甚至无中生有的攻击,蔡元培认为这是“施者失德,而受者无伤”,蔡元培说,对于这些攻击者,我们“哀之不暇,何忍责之?”许倬云感慨:“蔡先生的襟怀,全然是儒家的恕道,我虽不敏,也勉力学之。”
“容异”与“存疑”是胡适学术思维的两大基石。许倬云赴美留学后,通过阅读书本、观察社会,慢慢懂得并接受了这两块基石。
许倬云在芝加哥大学的第一堂课,就结识了一位微胖、秃顶的中年美国人,名叫柴勃尔。交谈中,许倬云向他讨教,作为一位留学生该如何读书学习,柴勃尔说:“把读书的时间留下一些来看看你四周的人与物吧,因为你将来可以在臺湾的图书馆找到这里该读的参考书,但是你回台湾可再找不着一个活的美国社会让你观察了。”此后,许倬云在美国的生活几乎无时不受这句话的影响。读书之外,随时张开眼睛看看异国生活方式背后的精神。
许倬云赴美求学上的第一堂课,是威尔逊先生讲授的。威尔逊是美国埃及学首席教授,他上课时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不知道”。一个学期下来,一位日本学生问威尔逊:“究竟我们知道的是什么?”威尔逊先生答:“我们知道的就是我们不知道!”这位学生听后一脸茫然,以为老师在调侃他。而坐在一旁的许倬云却“忽有所悟”:“悟出了一个关闭型文化与一个开放型文化的区别:前者只追寻答案,后者则是追寻问题。‘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固是诚实的态度,到底还须以‘知道自己未知为前提的。”
留美期间,许倬云就按照柴勃尔和威尔逊的话为准则,来观察美国社会,终于发现了支撑美国文化的“巨大的结构”:存疑、尊重别人与不专断。
美国的学生都喜欢问问题。许倬云的一位印度朋友,一次被学生问得无言以对,情急之中说:“我是印度人,印度事我当然比你们知道得多。”此言一出,举座哗然。有学生站起来说:“老师,我们佩服你的勇气。但请你注意,我们只接受理论和证据,不接受任何人的权威判断。”许倬云由此悟出,不盲从权威,正是美国文化的精髓所在。
在许倬云看来,傅斯年是实干家、全才。从身兼数职方面来看,许倬云很像傅斯年,因为他也做学问也办行政,而且都取得不俗的成绩。李济访美时就对杨联陞说:“史语所来了个人叫许倬云,是当年的傅斯年。”
傅斯年是个严守规矩的人,任史语所所长时,立下不少规矩,比如:专职研究员不能在外校兼课;专职研究员必须在所里办公;新来的年轻人三年内不允许发表文章等等。
在严守学术规矩方面,许倬云颇有乃师遗风。
1963年,台湾“中央研究院”决定编辑出版《中国上古史论文选辑》,许倬云承担编辑任务。当时请了30多位专家写稿,但一些专家不按规矩办事,交了初稿后不愿修改。许倬云没办法,对不肯修改的,就把审查意见和审复意见两文并列,让读者自行判断。他知道这个做法有点伤人,但他说:“我要对得起文章啊!”一些老专家把状告到杨联陞那里。杨联陞批评他:“你一点尊师重道的观念都没有!”许倬云答:“杨先生,我们学术有学术的规矩,我照规矩办事。”
许倬云任台大历史系主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胡秋原等“国大代表”“立法委员”在系里的课拿掉。这些人都有来头,许倬云此举无疑是捅了马蜂窝。但他宁可挨骂,也严守高等教育应有的规矩——不给学生开一些与专业无关的课。
李济是许倬云的老师,他对学考古的弟子立下一条规矩:不许收买古董,因为那会鼓励挖坟盗墓。许倬云谨遵师命,不玩古董。张光直任“中研院”副院长时,一批竹简从湖北偷运至香港。张光直募集了300万港币,想以史语所的名义买下。担心是假货,就让许倬云把一下关。许倬云交了10万港币的定金,将竹简拿回去研究。他确定全是真品,却建议张光直退货。张光直问,既是真的,为何不买?许倬云答:“买就坏了我们史语所的规矩,就是鼓励偷坟盗墓。”许倬云宁可不要那十万块定金,也不肯坏了规矩。到手的真货不得不退回,许倬云其实也难过,但他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要守原则,就只好守到底。”
许倬云出国留学前,文学院院长沈刚伯和他谈到《西游记》《封神榜》中的二郎神,希望许倬云能像二郎神那样有“第三只眼”。沈先生建议许倬云学些其他文化的历史,这样,更能看清中国文化的性质和变化。
赴美留学后,许倬云在医院接受手术治疗。一次,主治医师爱克逊对许倬云说,如果台湾也有“残疾儿童之家”这样的机构,他愿意赴台做援助医生。许倬云感谢他为中国人服务的热忱。爱克逊说:“人就是人,不会因为国籍而改变体质的。”他还说,他没想到是为中国人服务,他想到的是为世界上一个医生不足区域的病人服务。许倬云听了他的话,为之汗颜,他觉得自己还跨不过民族思想这一关,还不能像爱克逊这样对各民族一视同仁。尽管当时的许倬云还对爱克逊的想法敬而远之,但爱克逊民胞物与的胸襟对他无疑具备一种感召力,为他后来放弃褊狭的立场奠定了基础。
在学术研究中,许倬云认识了一些日本学者,知道了当时日本也有反战人士,有自由知识分子,他们因为反战而被捕甚至被杀。由此,他认识到,有罪的是日本军阀,不是一个民族,要恨这个穷兵黩武的日本军阀,不必仇恨这个民族。
傅斯年是坚定的民族主义者,他常说的一句话铿锵有力:“汉贼不两立”;胡适早年在美国读书期间曾钟情世界主义,但后来在抗日战争的背景下,他又回到民族主义立场。许倬云“对人本身的尊敬与爱护”,是对两位恩师的背叛还是超越呢?不管对错,许倬云的结论完全出自独立思考。
赴美后,许倬云浸泡在不同文化圈,参加形形色色的讨论,在各式各样的理论中吸取营养,终于炼出了“第三只眼”,摆脱了前辈们的局限,看到了胡适、傅斯年等人无福欣赏到的学术风景。独立思考,摆脱成见,才能具备“第三只眼”,才能获得学术上的创见。比如在看待世界各种文化的长短,许倬云的看法让我们冷静下来:“文化是一篮子的菜,里头有烂的也有新鲜的,有甜的有苦的。儒家的文化、学说,在理想化的时候都是好的,但是在实践的时候,一定有伪善、扭曲、误解。同样的,基督教的文化,理想化的时候也是一切都好,但在实际上一样有错误。所以,没有一个特定的文化好似最好的。你可以有最亲的、最爱的文化,但不能说是最好的文化。你不能拿这个最亲、最爱的文化,说是唯一的东西。所有人都有母亲,她生你、育你、爱疼你,但母亲不是唯一的人,到最后你还是要离开这个家,与另外一个人结合,共组一个新的家庭。世界上没有一个东西是唯一的东西,而且要你为他牺牲一切,这是不对的,我们的眼界必须要开阔,胸襟必须要宽宏,才能懂得自己,了解自己。”许倬云对儒家文化的态度,没有妄自菲薄,也没有盲目自大。平和理性的背后是广博的学识、开阔的胸襟与诚恳的态度。
80岁的许倬云曾有这样的省悟:“自己反省,八十之年,够用是富,不求是贵,少病是寿,淡泊是福,知足是乐,有这种生活,夫复何求!”这是一位博学睿智的老人洞悉生活之后总结的处世法则,蕴含着他的学识、胸襟与气度,理应被我们视为瑰宝,置诸座右。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