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小松
◎姚茂顺先生吹奏自己制作的箫
一
黔东秘境,有一小县城,舞阳河穿城而过,风光静谧,美景如画。有“舞阳河水清似玉,隔河山峰耸如屏”之美誉,这座县城有一个极美的名字——玉屏。
“仙到玉屏留古调,客从海外访知音”,玉屏物华天宝,所产的玉屏箫笛据说源自明代洪武年间,历史悠久,乃享誉中外的“贵州三宝”之一,与贵州茅台酒、大方漆器齐名。如今茅台酒风华正茂,大方漆器神采萧然,唯有玉屏箫笛,不激不厉,文质彬彬,依旧温文儒雅地伫立于黔山秀水之间。2006年,玉屏箫笛制作技艺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如今进入玉屏县城,便会看到一组玉屏箫笛雕塑屹立城头,玉屏箫笛,也早已成为这个县城的文化符号。
玉屏箫笛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一代代箫笛人技艺坚守,成为中国箫笛之翘楚,享誉海内。其实,玉屏箫笛之美绝不仅仅在于其清越动人的音色,箫笛上面精细繁复而又流畅自然的雕刻——或为龙翔凤翥,或为山水诗词——将一支支简单的箫笛变化成一件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即便不懂得吹奏的人,看着这般精致的箫笛,也会有一见如故、爱不释手之感。当然,玉屏箫笛也有全靠音色取胜,通体不刻一刀的素箫素笛,清俊洒脱,玉树临风,是一种别样清雅的美。
箫笛乃中国传统乐器的典型代表,古人称之为“管”,称之为“竹”,与琴瑟相配,因成管弦、丝竹之名。笛声清越秀丽,箫声沉静悠远,传统箫笛都必须选上等竹子制成,或为南海紫竹、或为黔东玉竹、或为洞庭湘妃竹,总之皆匹配中华君子之风,便都具有典型的国乐气象,深得国人喜爱,近年来“文化自信”之呼声愈高,箫笛之魅也大有光华复苏之势。
二
时光流转,如今在玉屏,精通箫笛制作技艺的人已然不多。姚茂顺先生却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早闻姚茂顺先生的祖父姚本林是玉屏箫笛厂的老厂长,对于箫笛制作技艺,可谓家学渊源。2019年1月19日偶过玉屏城,有幸拜会姚茂顺先生于家中,先生珍藏有手制十二节八孔紫竹洞箫一支,外形俊秀朴素,极为罕见,又声音浑厚幽深,婉转徘徊,堪作天籁,有幸能与之结缘。
先生与我亦有缘,我在现场观看先生用一小刻刀,完全不用先描纹样,直接以刀代笔,在紫竹箫身上刻“姚茂顺”三字篆书标识和我求刻的一“逸”字篆书,刀无反复,几分钟之内便一气呵成,字形隽永秀美,让人叹为观止。
早闻姚茂顺先生是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贵州玉屏箫笛制作工艺代表性传承人,其箫笛作品曾赠送前英国首相卡梅伦并为其深爱,如今亲自观瞻,单看其在箫笛上的雕刻技艺,窥一斑而识全豹,果然名不虚传,让人拍案叫绝。
◎ 姚茂顺先生的箫笛作品
在姚老师简朴的家中,到处堆放着已然截成长短不一的箫笛胚料。有玉屏当地的水竹——这种竹子竹节较长,肉厚,通根粗细基本一致,是制作“玉笛”的绝好材料,更多的是紫竹,这种竹子通体紫黑色,色调古雅沉静,颇为时人所爱。姚老师说,为了满足不同箫笛爱好者的需求,玉屏箫笛也在不断地推陈出新,特别是在箫笛原材料的选择上,其产地早已不囿于玉屏,而广泛从安徽、浙江、湖南、广西等地采购竹子胚料,其中更有较为名贵的湘妃竹——竹身上有点点斑点,造化天机,煞是可人。
“玉屏箫笛的形在于竹子胚料,神却在于繁复而精巧的制作技艺。一支形神俱佳的箫笛,必须经过认真仔细的选材、烘烤校直、划线打孔、校音、雕刻、成品等等环节,经过几十道工序方可制成。别的不说,单单是箫笛身上的雕刻,都有搠、戮、划、剔、凿、挑、剜、拓8种刀法。我们守住了技艺,才是真正守住了玉屏箫笛的魂”,姚老师不无自信地说。
三
箫与笛都是我挚爱的乐器。我学会并且拥有的第一件乐器,便是一支简单的笛子。后来在仁怀自己买了一支笛子,可巧便是玉屏的笛,上面有温润的斑点,刻有祥云飞龙纹,并有一首唐诗,是李太白的名篇:“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清晰记得那是我在十五岁时买的,记得才十元钱,然而心中觉得已是精美绝伦之至,多年爱不释手,敝帚自珍。可惜后来因不善保管,笛身已有裂纹,让我怅然。
◎时任英国首相卡梅伦对姚茂顺先生制作的玉屏箫笛赞不绝口
自此便爱上玉屏的箫笛。多次路过玉屏,便要停留下来,去看一看那城中店面里卖的箫笛。即便是不买,看着那精致的雕工,听着那店主人简单的演奏,也觉甚是惬意。约莫十年前因参加一位友人的婚礼,路过玉屏县,在一家小店中看到一支紫竹的六孔素箫,箫身上没有任何雕饰,而且是极为少见的九节箫,心中便如见着故人一般不舍离去。那卖箫笛的老板是位朴实的大娘,相貌平平,却竟然是位隐藏民间的高手,见我喜欢,便热情地给我演奏了一小段,清晰记得是悠然的《春江花月夜》,我那时对箫没有研究,但突然便被这箫声牵引,便将那箫买回家中。闲来把玩之余,慢慢摸索,竟然自己学会了六孔箫的吹奏。偶尔胸襟阔朗之时,面对明月清风,也可以来一小段简单的《春江花月夜》,或是缠绵的《女儿情》,或是凄美的《葬花吟》,虽不娴熟,也足以清心畅神,美其名曰:“自娱自乐。”于是对于玉屏箫笛、特别是对于其中的箫,便从此一往情深。
四
后来读了些闲书,才明白箫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乐器。在箫身上,似乎寄托了太多国人独有的精致与情思。
箫在中国,有洞箫、琴箫与南箫之别,不过在文学的意象中,箫便几乎都唤作洞箫了。箫笛是江南丝竹的典型代表,笛子是昆曲的主要伴奏乐器,箫却不然,不喜热闹的群居,喜欢独奏,如同高妙的隐者,遗世而独立。我们对箫有很多浪漫的故事,比如我们到扬州去,去看瘦西湖的“二十四桥”,所有的导游便都会向游客背诵一首唐人杜牧的名篇:“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是关于箫最唯美的诗,古往今来,似乎鲜有其他咏箫之作,可以与之媲美。洞箫,是大唐才子心目中的佳人。
早年苏东坡谪贬黄州,于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光景里,写下了参悟天地人生的大作《前赤壁赋》,其中有“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佳句,让后世诸君,无不为那“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辽阔与壮美无限神往。洞箫之声,自北宋神宗元丰五年而降,似乎凝聚了它独有的绝世神韵,箫声悠然,却可穿越千年。洞箫,便成为了北宋士大夫的心头挚爱。
陈寅恪先生曾云:“华夏文明历数千载演进,盛极于赵宋之世。”我常常想,中华文明的盛极于世,是否也和这响彻于北宋上空、足可沟通天地的洞箫之声有些渊源?
于是洞箫之美,逐渐演化成为了大国名士的风神写照。自大唐始,“琴棋书画”成为文人四艺,古琴法天象地,士子左琴右书,几乎蔚成中国文化千年大观。而古琴似乎太高雅了,高雅得有些清冷,洞箫却因此飘然而出,为琴伴侣,“琴箫合奏”,成为文人雅集的逸事。比如那血雨腥风的衡山顶上,魔教长老曲洋与衡山掌门刘正风的琴箫合奏《笑傲江湖》,缥缈于淡淡云雾间的丝竹之声,竟然可以消弭江湖人心中的刀兵之恶。“求大道以弭兵兮,凌万物而超脱。觅知音固难得兮,唯天地与作合”,这是洞箫与瑶琴相和而带来的震撼心灵的力量。知音何处?有琴有箫,便可为知音。
洞箫存在于真实的历史,更是存在于世人对刚柔并济的美好人格的神往。金庸先生小说中的黄药师,一生古怪绝伦,武功盖世,才华横溢,孤芳自赏之极,除开那阿蘅与蓉儿,桃花岛上,能常伴其左右的,便唯有一支玉箫。这玉箫不但是一支可以消解烦闷的乐器,于黄岛主而言,更是其克敌制胜的法宝。内力自玉箫绵绵而出,如同碧海潮生,可以让人肝胆俱裂。剑法自玉箫而幻化,却似花影烂漫,竟然可以于刹那之间让人血染东海。然而,这些都是玉箫的表象,真正的玉箫,却是这位刚烈的黄岛主心中对阿蘅和蓉儿的为夫为父的绵柔之爱。当他在海上从灵智上人等一群宵小口中获知黄蓉已死的假消息,便痛哭一场,将那玉箫扣舷而歌,断箫而去。
“天长地久,人生何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这是黄药师玉箫折损后的箫声,何其苍凉。这哪里仅仅是箫声,这早已是一种木秀于林的高士对落寞世情的彻悟。
于是突然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东海桃花岛之外,于人心不古的世俗之间,能真正领悟洞箫之美、洞箫之神、洞箫之韵的,药师之后,谁可继之?
所以真的应该感谢那玉屏的山水,还有那些坚守箫笛制作技艺的大国工匠们,是他们将这美好的箫笛之声流传了下来,让我们还能亲耳聆听到来自大唐与赵宋的乐音。山水人文,于箫笛声中汇融成了泱泱中国的堂皇气象。这箫,这笛,便早已不是一管小小的紫竹,而是一种不可忘却、让人景仰的风流了。
玉屏归来写此短文,兼向姚茂顺先生及众多如先生般的中国非物质文化传承者致敬。
◎ 姚茂顺先生的箫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