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孙秀萍
颜真卿《祭侄文稿》。
颜真卿(709年—785年) 字清臣,生于京城长安(今陕西西安),祖籍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唐代杰出书法家。曾为平原太守,人称颜平原。“安史之乱”中抗贼有功,入京历任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开国公,故又世称颜鲁公。代宗时,被派遣劝谕叛将李希烈,凛然拒贼,終被缢杀。他秉性正直,从不屈意媚上,以义烈名于时。
1261年前的九月初三,颜真卿正沉浸在兄长、侄儿惨死贼手的悲痛郁愤中。他不会想到,那篇不顾法度、信笔从心写下的《祭侄文稿》,会被后世的收藏者誉为“天下第二行书”(元人鲜于枢语),并在1261年后激荡起另一片悲痛郁愤。
在此之前,《祭侄文稿》长期湮没在“第一行书”《兰亭序》的盛名之下,就如大部分中国人对颜真卿的认知,也仅止步于那个常常出现在字帖封面上的楷书大家。
1月16日,“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特别展览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开幕。走出上野车站,到处可见写着“颜真卿”大名的旗帜广告,展馆门口也一早就排起了长龙。两个展厅里,名碑名帖、名家名迹荟萃,是一次对中国书法史的全面梳理。借展自台北故宫博物院的4件文物——颜真卿《祭侄文稿》、怀素《千金帖》《自叙帖》、褚遂良摹本《兰亭序》,均为拥有千年历史的稀世珍品,日本方面的收藏也令人咂舌——虞世南《孔子庙堂碑》、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褚遂良《雁塔圣教序》、苏轼《行书李白仙诗卷》、黄庭坚《行书经伏波神祠诗卷》、智永《真草千字文》,还有消失近百年的李公麟《五马图》……
《祭侄文稿》被放在一个单独的玻璃展柜中,墙上有一幅大型的复制图说明,用红框标出看点,并以现代语言注解说明,让观者从祭文字体的变化中,领悟作者心情的波荡起伏。
而在一海之隔的中国,《祭侄文稿》笔墨背后的家国故事,那个执笔作文者的跌宕人生,也重新浮出了历史地表。同时浮现的,还有种种讨论和争议,在2019年初的文化舆论场,掀起轩然大波。
千年后,透过历史和现实的反光镜,再看《祭侄文稿》的笔走龙蛇,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九月,蒲州刺史颜真卿迎来了衣衫褴褛的侄儿颜泉明,叔侄二人抱头痛哭。
不久前,史思明降唐,被叛军拘禁的颜泉明才从范阳(今北京市西南)逃脱,辗转至洛阳,四处奔告,从当年的刽子手那里,求得了父亲颜杲(音同稿)卿的一支腿骨,和弟弟颜季明的一个头骨。
3年前,安禄山从范阳起兵叛乱,河北诸郡望风而靡,“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直到一对兄弟镇守的两个小城举起了反抗的义旗,他们就是镇守常山(今河北正定)的颜杲卿和镇守平原(今山东陵县)的颜真卿。兄弟二人独立横流,互为犄角,以文弱书生之躯,与李光弼、郭子仪两员猛将相配合,拖住了叛军西渡黄河、进军长安的脚步。懊丧恼怒的安禄山,命令史思明带领万余精锐,北击常山,以泄心头之恨。
天宝十五年(756年)正月朔,时在岁首,千里雪封。颜杲卿一面指挥全郡三千兵丁修缮城池,严阵以待;一面打发外甥卢逖飞驰太原,向太原尹王承业求援。
早先,颜杲卿智取土门,派长子泉明赴京献捷,途经太原时被王承业扣留。王承业把表章从头到尾做了修改,将功劳尽归于自己,另派人去长安请功邀赏,果然“福从天降”,一指未挥,一兵未动,就被皇帝擢升为羽林大将军,护卫京畿宫阙。
正等着上京赴任的王承业,当然不愿意引火烧身,自招祸患,任凭卢逖反复请求,始终拥兵不动。没有搬来救兵的卢逖,自觉有辱使命,愤而拔剑自刎。正月初三,常山孤城被叛军围困。颜杲卿率将士苦战三昼夜,弹尽枪折,瓦石一空,终究寡不敌众,城破被俘,被押送到洛阳。
“世为唐臣,常守忠义。”在洛阳,颜杲卿对安禄山说。正月十一,颜杲卿被绑在天津桥桥柱上,安禄山命令刽子手割他的肉来吃,他依旧斥骂不绝。安禄山又令人割去他的舌头,问:“复能骂否?”颜杲卿仍气冲牛斗,含糊不清地怒吼。最终,他被一刀一刀剐骨剜肉,“比至气绝,大骂不息”。鲜血染红桥面,观看的人无不垂首痛心。
颜杲卿慷慨就义之后,全家与亲属三十余口,包括之前做人质的二子季明,也相继被残忍杀害。
在侄儿泉明的描述中,50岁的颜真卿老泪纵横。九月初三,他沐浴更衣,正冠而坐,执笔作悼文,哭祭亲人。
这就是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祭侄文稿》。在这篇“原生态”的草稿中,颜真卿心手两忘,笔锋时露时藏,行笔乍行乍晦,墨色或润或枯,结构或聚或散。“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一句起伏连绵,他忆起年少有为的侄儿,常常在常山、平原之间奔走传话,为与安禄山周旋,挺身而出,甘作人质,不计个人生死。“贼臣不救,孤城围困,父陷子死,巢倾卵覆”一句反复涂改,一个个浓重的墨团里,是满腔的悲愤沉郁:兄长耿耿丹心、铮铮铁骨,被割肉断舌,凌迟而死,悬首于洛阳街头,却一直沉冤未明,不得朝廷褒奖。到了最后的“呜呼哀哉”,字形已失去控制,一泻千里……
《祭侄文稿》写成这一年,是“安史之乱”爆发的第三年,长安失而复得,一片残破之相。在颜真卿淋漓的墨迹之中,人们看到的是盛唐远去的背影。
每一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个盛唐想象,那里有鳞次栉比的店铺酒肆,有高鼻深目的客商胡姬,有胡笳琵琶、葡萄美酒,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诗仙”李白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圣”杜甫,有公孙大娘“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剑舞、张旭“挥毫落纸如云烟”的狂草和吴道子“吴带当风”、天衣飞扬的壁画……
画家孟庆江在《长恨歌五十七图》中描绘的“安史之乱”:叛军攻入长安,唐玄宗出逃,西行至马嵬坡,禁军将士哗变,杀掉杨国忠,玄宗被迫缢死杨贵妃。
贞元元年(785年),颜真卿被李希烈囚禁在蔡州龙兴寺。在这里,他留下了生平最后一纸书帖,后人称为《移蔡帖》。
顏真卿的青年时代,就置身于这幅大唐盛景之中。他出生于京城长安(今陕西西安),祖籍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琅琊颜氏,是中国文化史上颇具影响的世家大族。始祖颜回,是孔子最钟爱的弟子,《论语》有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先祖中名臣硕儒辈出:南朝颜延之,以文辞与谢灵运齐名,并称“颜谢”;北齐颜之推,撰《颜氏家训》训育后世子孙,被誉为“古今家训之祖”;颜真卿的曾伯祖颜师古,被唐太宗任命考定五经,颜注《汉书》被后世尊为最权威的版本。
颜真卿3岁失去父亲,家境清贫,缺少纸笔,就以黄土涂墙,在上面写字。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年),颜真卿参加进士科考试,以优异成绩被选入甲等。这一年,他26岁。新科进士颜真卿,可谓春风得意,不久又顺利通过吏部铨选,正式踏入仕途。
朝堂之上却已非“开元”的清明之治。玄宗陶醉于盛世的海晏河清,越来越不喜欢那些“找麻烦”的骨鲠之臣。“口蜜腹剑”的李林甫排挤贤能,横行于朝堂。还有借杨玉环而扶摇直上的杨国忠,李林甫死后,他代为宰相,在朝堂之上,骄横傲慢,颐指气使。天宝十二年(753年),他以加强地方治理为由,把不肯依附自己的颜真卿“赶” 出了长安,派往平原郡任郡守。
这一年,颜真卿45岁。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件,待平原任满,他会以循吏而闻名,成就一番太平年代的事业。
历史却有另外的曲线。平原郡属河北道,在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的辖区之内。此时范阳城内,弓矢粮草堆积如山,铁车战马朝夕操练。安禄山叛乱的迹象日益明显,玄宗却仍深信其“诚朴”,忠贞不二。
身居安禄山的辖制之下,颜真卿只能不露行迹,暗作防备。他一面假借防范涝雨,募集工匠加固城墙,疏浚城池,登记壮丁,储备粮草;一面堂而皇之地与文人雅集,泛舟外池,饮酒赋诗,对外造成一种不修兵革的假象。
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安禄山率兵20万,以讨伐祸国奸贼杨国忠为名,挥兵南下,直向洛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当时天下太平已久,所过州县无不望风而降,仅仅十天,东京洛阳就被叛军攻陷。玄宗哀叹:“河北二十四郡,难道没有一人忠于大唐吗?”听闻平原太守颜真卿派人进京上奏,他大喜过望,对左右说:“朕从未见过颜真卿,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他竟能如此忠义!”
颜真卿首举义旗,河北各郡纷纷响应,一致推举颜真卿为盟主,统领20余万义军兵马。从此,他由一介书生成为勇斗凶顽的统帅。
30年间,他身历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因刚正耿介、直言敢谏,4次遭遇外放、贬黜,却不计个人宦海沉浮,每到一地,就轻徭薄赋,清肃吏治,铲除匪盗,劝课农桑,整饬“安史之乱”后的破碎山河。
他为百姓温饱而殚精竭虑,却不顾自家的生计艰难。57岁那年,颜真卿身为刑部尚书,官居三品,却清苦到全家连稀粥都喝不上。无奈之下,他给好友李光进写了一封《乞米帖》:“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竭,只益忧煎,辄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颜夫人韦氏久病在身,医生开的药方中有一味鹿脯,价格昂贵,他无力为夫人买药治病,内心痛楚愧疚,叹息许久,又写下《鹿脯帖》向好友求援:“病妻服药,要少鹿肉干脯,有新好者,望惠少许,幸甚幸甚!”
颜真卿的“乞米”“求脯”让人唏嘘,世道苍凉,朝堂两重天。他几乎得罪了所有的“当权派”,从李林甫到杨国忠,从李辅国到元载。他看着他们从烜赫跋扈到身败名裂,自己也从少壮迈入古稀。
“安史之乱”被平定后,整个大唐仍长时间陷在兵连祸结的动荡里。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第二年,宰相卢杞奏请皇帝,派颜真卿前往许州(今河南许昌),劝谕招降。
卢杞的父亲卢奕,在“安史之乱”中被安禄山的鹰犬段子光杀害。后来,段子光带着卢奕和另外两位大臣的人头,在河北诸郡耀武扬威,恐吓不肯叛降的将士。颜真卿雷厉风行,将其腰斩示众,取出三位忠烈的头颅,以蒲草续肢,装棺入殓。当时,卢奕的脸上尚有血污,颜真卿没有用衣袖擦拭,而是恭敬地用舌头舔去。
然而,为亡父断头舐血的恩义,并没有感动卢杞。他狭隘善妒,朝堂上但凡有人不依顺自己,就使尽浑身解数,或贬谪外迁,或诬陷坐罪,对德高望重的颜真卿,更是恨之入骨。
叛将李希烈,刚好是一把杀人之刀。
颜真卿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然而,“君命也,焉避之”。受命当天,凛冽的寒风中,75岁的颜真卿乘驿车奔赴许州,义无反顾。
许州城内,他高捧诏书,李希烈的千名养子围上前来,叫嚣谩骂,手舞兵刃,做出要碎割吞食的架势。颜真卿足不移,色不变,视若无睹。
威吓不成,李希烈转而“以礼相待”,奉劝其做自己的宰相,享尽荣华。颜真卿正色喝斥道:“你们听过颜杲卿吗?他是我的兄长。安禄山反叛,他首先高张义旗,周旋抗贼,被残害前,诟骂不绝于口。我今年行将八十,甘愿守吾兄气节,死而后已。岂能受尔辈利诱胁迫?”
此后的两年,颜真卿一直在拘禁中度过。李希烈曾让人在庭院中挖了一个大坑——或宰辅之尊,或入土为终,任公自取。颜真卿毫不介意:“只要给我一柄剑,你就会看到让自己快心的事,何必这么枉费周折?”又有一次,李希烈令人堆起木柴,浇上油点燃。颜真卿依然毫无惧色,投身熊熊烈火。敌将大惊失色,慌忙阻止。
李希烈的威胁一次次失败。贞元元年(785年)正月,颜真卿被移囚蔡州(今河南汝南)龙兴寺。在这里,他留下了生平最后一纸书帖,后人称为《移蔡帖》。“天之昭明,其可诬乎!有唐之德,则不朽耳。”数语寥寥,于苍劲老辣中流荡着凛然正气。
八月二十四,秋色惨淡,颜真卿在龙兴寺被缢杀,壮烈殉国,年七十七岁。
噩耗传来,德宗废朝五日,亲颁诏文,追念其一生。有人说,颜真卿奉命许州抚叛,千磨万难而不变节,其壮烈程度,就像进入巨鲸之腹撕扯它的肺肠、脚踩猛虎之尾殴打它的脊梁。
颜真卿的殉国,在某种程度上也标志着盛唐气象的凋落。他的书法名扬后世,依仗的正是笔墨间的一抹盛唐风度。“初唐的欧阳询、褚遂良、虞世南等大家,基本上仍是‘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的风格,以灵秀优美为基调。颜真卿的书法虽然初学褚遂良,但同时集合了二王、张旭、怀素诸大家之长,兼之本人忠直刚烈的性格,结字上由瘦长变为方正,用笔上由秀美变为雄强,其势不重于取妍而重于取壮,其气不重于秀逸而重于茂实,因而彻底摆脱了初唐的风范,创造出了独特的‘颜体。”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副研究员孙丹妍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骨力遒劲、气概凛然的“颜体”,在此后的200余年,并不太为世人所知。《旧唐书》里只有三个字:“尤工书”,南唐后主李煜甚至奚落说,颜楷就像“扠手并脚田舍汉”,完全是乡下粗鲁人的形象。有宋一代,为扫除晚唐五代轻薄卑浊的文人品性,激扬士大夫的忠义之气,颜真卿茂实雄健的书风开始备受推崇。欧阳修说:颜公写的字,就像忠臣烈士、有道德的君子,刚见面的时候觉得威严难以接近,看得越久越觉得可爱。苏轼说:看到颜公的字,仿佛能见到他讥讽卢杞、怒骂李希烈时的正气凛然。“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一生仰慕颜真卿,在《平原》诗中赞颂颜家兄弟的功业:“一朝渔阳动鼙鼓,大河以北无坚城。公家兄弟奋戈起,一十七郡连夏盟。”
1261年间,颜真卿的背影里,留下了繁多的历史注脚。因为此次东京展览,《祭侄文稿》里承载的家国故事,也搅动着当下中国人的集体情感。
有人愤恨于台北故宫的政治算盘。在电视节目“夜问打权”中,台湾名嘴黄智贤愤而祭出三个“凭什么”:“你凭什么让它出去,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有人由书法中对战争惨烈的记叙,联想起日本曾经的罪恶:作家李舒在那篇刷屏朋友圈的文章《颜真卿〈祭侄文稿〉去日本展览,我们为什么愤怒?》中,梳理了抗战时期故宫文物南迁的荡气回肠。16年里,《祭侄文稿》与其他国宝一起颠沛漂泊,在枪林弹雨、兵荒马乱中走遍半个中国。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
有人表达的是对国宝公开展出的担忧,作家张佳玮在微博上说:“除非这帖完全搁真空里,否则是必然会受损的。”
也有文博专家从专业角度解释:“古代书画的展出,对环境的温、湿度以及光照的紫外線控制要求比较高。虽然自古有‘纸寿千年,绢寿八百的说法,但只要作品的状态允许,保护措施得当,展览环境控制有力,展览前后艺术品有较长的休整期,一两个月的展览期是可以的。现代的博物馆,尤其像东京国立博物馆这样设备一流、具有丰富展览经验的博物馆,完全有能力展出这些古代艺术品。而且,作为一流的博物馆,不但有保护艺术品的责任,也有让全世界的观众都了解、欣赏它们的义务。对于颜真卿展览引起的热议,不妨‘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些中国古代艺术品在日本受到的珍视与追捧,不正说明了中国传统艺术的魅力吗?”
对于海峡两岸的中国人来说,一种苍凉感和委屈感,终是难以消弭。然而,情绪的发泄与收割,永远比讨论问题容易许多。对于中国书画艺术,我们如何欣赏和保护?如何扫除大众对于艺术品保护、展览的认知盲区?又该如何突破种种壁垒和偏见,激活两岸之间的文物交流?喧嚣过后,未来之路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