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的眼

2019-02-27 06:00李佩甫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9年2期
关键词:岗亭

李佩甫

在我们傅夏祁,有一棵老杏树。

这棵老杏树很有一些年头了,没有人知道它的树龄和历史。它不是一般的杏树,它的名字叫“十里香”。

在我们童年的记憶里,这是一棵会飞的树。有时候,在我们的梦中,它像云霞一样,在天上飞。

童年里,我们曾结伙偷杏。在我们结伙偷杏的小伙伴中……有一个人,后来成了我们的骄傲。

他的名字叫祁小元。

最初,没人把祁小元当作恩人。

那时候,他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穿一身绿军装,走路直杠杠的,甩着两只手,好像胳膊不会打弯儿似的。关键是他不会蹲了。当我们蹲在地上的时候,他仍然像旗杆一样立着。一米七八的个头儿,使人不得不仰望他。自然,本地话也不会说了,撇一口京腔。有一段时间,私下里人们都叫他狗啃麦苗——装样(羊)。

“狗啃麦苗”也就罢了。当了几年兵,他竟然还吹嘘说他曾在“天安门”站过岗。人问他:啥门?他说:天安门。这就有些大了。是不是?“天安门”能是你站的地方么?!吹吧。

祁小元也不解释。扭过身去,直直地就走了。很骄傲的样子,这一点尤其让村人看不惯。

当然,祁小元是当兵回来后,才让人看不起的。后来,通过邻村跟他一块当兵的战友,他的底细慢慢就让人套出来了。是的,他的确在北京当过四年兵,也就是站岗放哨,没干过别的。据说,在北京当兵那四年,他专门买了一个小收音机,每天揣在裤兜里,以听新闻的名义,悄悄地练习说普通话。比如:你好。同志们好。红粉墙上画凤凰,凤凰画在红粉墙,红凤凰、粉凤凰之类……他想干什么呢?没人知道。据说,为了练好这口流利的普通话,他早上四点起床,站在故宫的院子里,大声念“啊呀呜、勃波莫否”,喉咙喊哑了,“啊”一嘴的血沫子。练到最后,很多人都把他当成了北京人。有人问他:你哪里人?他说:傅夏祁。人问:哪个旗?他仍然说:傅夏祁。北京人不敢再问了,怕自己没学问,到了也不知道他属于什么“旗”。

还据说,当兵期间,他是很努力的。原本想留在北京,如果能提干的话,最好找一个北京姑娘。在北京当兵四年,他给排长洗了四年臭袜子。可最后也只是当了三个月的代理副排长,而后就复员了。这都是传闻。

所以,他刚刚复员回来的时候,就有了这样一个绰号,叫:“狗啃麦苗”。

不过,一年零九个月后,就不一样了。

那时候,十里已是很远。

“十里香”就栽在夏家的院门外,它曾是全村人的饭场。

春天里,每当杏树开花的时候,我们的心就动了。我们结伙趴在场院的麦秸垛上,望着远处烟霞一样的杏花,齐声高喊:夏保兰,夏保兰,同桌祁小元!

不久,夏家院子里就会传出一声夏家奶奶的骂声:滚!

是呀,我们是看杏花的。那遒劲老枝上开出的杏花,娇艳粉嫩,花瓣云霞般在阳光下亮着。在有风的日子里,花瓣飞起来,一瓣瓣在空中旋着,像雪,像船,像梦,粉色的。

它离我们很近。

它离我们很远。

在我们村,昂着头走路的人,是最让人看不起的。在这里,骄傲不只是骄傲,那是“狂悖”的意思,被称之为“傲造”。

我们的村子很大,是个多姓杂居的庄子。有七个相邻的自然村(也叫村民小组),户籍人口九百八十七户,三千六百口人。据说,这里最早只有三户人家:傅姓、夏姓和祁姓,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那边迁徙过来的。再早就无从考究了。所以村名就叫:傅夏祁。

在我们傅夏祁,被人称为“傲造”的,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祁小元,另一个就是夏保生了。夏保生跟祁小元曾经是中学同学。夏保生个头儿比祁小元略低一些。他学习成绩好,很早就戴上眼镜了,绰号“四眼”。在学校里每每参加考试,他都是前三名。家里人也时常夸他,夸得他平时走路一纵一纵的,就像跳坑似的。头扬得很高,是半个闲人不理的。且口气也大,原本是立志要去北京读大学的。据说,祁小元当兵临走前,两人曾搭手击掌,夸下海口:北京见!

那年高考,夏保生差三分没上线,一气之下,竟离家出走了。有一段时间,县城里的电线杆上,到处都贴着印有他照片的“寻人启事”。那时村里只有一部电话,在村部。于是常听见大喇叭里喊:夏保生他娘,有线索了!于是,全村人都会围过来,听那“线索”,结果却是“晃信儿”。骗人的。

后来,突然有一天,夏家人不再提这个名字了。也不去找了。有人问起来,夏家人很淡然地说:不找了。让他死去。死外边才好呢。这个“死”当然不是真的盼他死。这是气话,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我们傅夏祁,家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可以意会的是,夏保生有消息了。

果然,有传言说,有人在安徽境内看见“四眼”了。夏天里,他光着脊梁,戴一破草帽,手里拿一把扇子,眼镜腿儿上贴一胶布,蹲在淮远的街头上卖西瓜呢。

接着,又有人说,真真儿地看见他了。“四眼”么,不是他是谁?在蚌埠的淮河边上,穿一大裤衩子,喂蚊子(给一老板淘沙)呢。

还有的说,那不是他。他在合肥。有人见他左手里拿一抹布,右手提一小水桶,给人擦车呢……

人们见了夏家人,说:有信儿了?

夏家人淡淡地说:有信儿了。

在我们傅夏祁,闲话传到一定的时候,也就不传了。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两个年轻人都曾是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黎明时分,在太阳升起之前,微风中,粉粉的杏花像烟一样在天空中浮动,像是要飞走似的。

在蒙蒙的细雨中,它就落下来了。一瓣瓣、一脉脉带红丝的粉白……残残的,像是烟化了似的。

三月末,杏花败了。杏树上结出了一豆一豆的小果。先还是青的,一点点,一点点,在圆圆的杏叶里藏着。

而后就大了,一脉一脉圆,一天圆一圈。先是黄一肚儿线,接着是一润一润的亮黄。

那是我们仰望它的日子。

它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信儿”。

九个月后,祁小元通过他三舅的关系参加了一场考试,通过考试在县交通队当了一名协警。在人们眼里,协警不是正式的警察,连警服都是自己花钱买的,相当于临时工。只不过站在岗亭上,协助警察指挥指挥交通罢了。

可祁小元当协警跟别人当协警不一样。他先是被分配到七里店岗亭值班。七里店是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岗亭,也是下了高速公路之后,进县城之前的第一道岗。七里店是个镇子,祁小元常年就站在镇街外边的十字路口值班。

这个地方离县城远不说,离镇街还有一里多地,且车多灰尘大。正式的警察,有点关系的,都不大愿意来。来了也是带个班什么的,大多时间溜号了。而祁小元只是个协警,让他去哪儿他就得去,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自然不敢溜号。按说,这么一个终日在阳光下吃灰的协警,本来是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可有人却注意到他了。

这年夏天,临近中午时分,天降暴雨。雨下得很大,很猛,白壮子。雨像箭头一样,直嗖嗖地从天上泼下来,满地的雨钉……也就是这时候,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从高速公路的出口开过来。当车開到离七里店岗亭大约有几十米的样子,坐在车里的人发现了站在岗亭上的警察。警察在瓢泼大雨中立着,浑身精湿。再近一些,车上的人发现,这个站在雨中的、浑身往下淌水的警察,右手五指并拢,正在向路过的车辆行礼!更让人惊讶的是,随着车行的方向,他缓缓侧身,仍右手五指并拢,行注目礼。车开过去了,坐在车上的人是前往邻县视察工作的市委书记。

雨太大,车自然开得慢了些,市委书记关相如一下子就记住了雨中的这个人。

此后,关相如每一次路过,都会看到这个向过往车辆行礼的警察。人站得直直正正,礼行得庄严、标准。它会让人想起当兵的日子。

时光荏苒,冬天很快就到了。这年的大年二十九,下来检查灾情的市委书记关相如,又在这个路口的岗亭上看到了这个警察。

天寒地冻,接连下了几天雪,大地白茫茫的。这天是有风的,西北风溜溜的,像刀子一样。岗亭上的警察全身落满了雪,脸冻得像个紫茄子。可他依然在岗亭上站着,依然向路过的车辆行礼。当车开到岗亭前时,他则侧身四十五度,行注目礼……车将要通过十字路口了,关相如突然对司机说:停车。

车停下了。关相如披着大衣从车上走下来。他对站在岗亭上的祁小元说:小同志,冷么?

祁小元两腿一绷,先行礼,而后说:报告,不冷。戴着手套呢。

关相如上前替他拂去帽檐上的雪,说:小同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祁小元说:报告首长,我叫祁小元。

关相如问:哪个“qí”?

祁小元说:祁连山的祁,大小的小,一元钱的元。

大年初七,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市委书记关相如在讲话中特别提到了“颍水县七里店岗亭的交通民警祁小元”。

关相如点了点头,“噢”了一声,说:辛苦了。

这时,躲在街边小商店抽烟的带班交警老胡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啥事?咋了?

关相如看都没看他,扭过身去,上车走了。

老胡见那人不理他,骂道:扯鸡巴淡,他谁呀?

祁小元说:不认识。

大年初七,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市委书记关相如在讲话中特别提到了“颍水县七里店岗亭的交通民警祁小元”。他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大年二十九,漫天大雪,一个警察在岗亭上立着。那不是繁华的城区,那是一个几乎没多少行人的小岗亭,他的帽檐上落满了雪,他的眉毛上结了冰,他的嘴唇冻紫了,几乎成了一个雪人。可他仍然坚守岗位,向每一台通过的车辆行礼……说着说着,书记激动了,眼里有了泪花。他说:同志们,那个地方,是下高速后的第一个岗亭,每一台途经我市的车辆都会看到他。他就是我们平原市的一张名片!多好的同志呀。我们应该向这样的同志致敬!

会后,颍水的县委书记问公安局局长:谁是祁小元?

公安局局长怔了怔,慌忙说:我还真不知道。

县委书记说:回去查查,查后报我。

公安局局长回到县里,忙把交警队的大队长找来,问:谁是祁小元?

队长摸了摸脖子,想了很长时间,说:噢,想起来了。七里店的一个协警。咋啦?

于是层层上报。三天后,县委书记去市里汇报工作,着重给市委书记汇报了祁小元的情况。最后又补充说:人不错。可惜是个协警,临时的。

市委书记关相如说:协警怎么了?你们不是老说警力不足么?这样的人不用,用谁?

书记的话经过层层落实,一个月后,祁小元成了一名正式的交通警察。

五月,麦子黄梢的时候,是果子成熟的日子,也是我们结伙儿偷杏的日子。

“十里香”黄澄澄地在树枝上挂着。果是椭圆的,又大又酸又甜。我们闻着它的香气,馋得流下了涎水。我们想去偷,我们必须去偷。在我们这里,偷杏不是偷。夜里,我们在夏家的墙头上扒出一个个豁口,站在墙头上偷杏。可只要有一点动静,就被夏家奶奶发现了。她好像整夜不睡似的……在一些年份里,我们谁也没有吃过夏家的“十里香”。

我们想吃。我们有“内线”。

在我们结伙偷杏的日子里,夏保兰成了我们的“内线”。

上小学时,夏保兰跟祁小元是同桌。这是我们知道的。夏保兰对祁小元好,这也是我们知道的。

在“十里香”快要成熟的一些个夜晚,我们趴在夏家的院外学猫叫(这是我们的暗号)……而后,就有酸杏从夏家的院子里扔了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不过,那是“落杏”。很酸。

我们知道,那是夏保兰偷偷扔出来的。我们也知道,那杏,是扔给祁小元的。

不过,后来,夏保兰小学毕业后,就不再上学了。再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瘸子。

其实,夏保生是偷偷回来过的。

不过,他没有回村,只是在县城里跟他妹夫见了个面。

夏保生的妹妹是夏保兰。夏保兰的男人是个瘸子,在县城里开摩的。此人叫王宽。王宽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走路微跛,外号“王瘸子”。王宽虽然腿有点瘸,但人机灵,还有城市户口,那年月城市户口还是有吸引力的。保兰长得漂亮,人细高挑儿,俩眼忽灵灵的。两人在卖胡辣汤的铺子里见了个面,给了一万块钱的见面礼。当时保兰还提了个条件,对方也应下了。于是她偷偷地改了年齡,托人先把“证”领了。嫁个瘸子心里虽然稍稍有些委屈,但为了供哥上学,她认了。可是,阴差阳错的,哥差了三分,没考上大学。那一天,她哭了一夜,哭得很伤心。而后,她擦干眼泪,说:哥,我嫁了。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夏保生无地自容。第二天一早,他离家出走了。

夏保兰是在县城的街口上碰见哥哥夏保生的。夏保生蹲在街口,头上戴一破草帽。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以为是要饭的,差一点没认出来。夏保生低低地叫了一声:兰,保兰。夏保兰回身低头一看,是哥。哥已瘦得脱了形了。她抓住哥的手脖儿,捋开袖子一看,哥一身的红点子,密密麻麻的……她叫一声:哥。眼里的泪便流出来了。

夏保生说:哭啥?我又没死。而后,他说:你哥无耻。不争气。不要脸。拖累你了。

夏保兰一下子泪流满面:哥,你咋这样说?

夏保生说:你去把王宽叫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夏保兰求道:这都到家门口了。上家吧。

夏保生说:不去了。净丢你的人。

夏保兰知道哥的脾气,就问:你吃饭了么?

夏保生深吸了一口气,说:吃,吃了。

夏保兰二话不说,硬拽着他进了路边卖煎包的铺子,给他要了一碗胡辣汤,两盘水煎包。夏保生勾下头,吸吸溜溜地喝了一碗,而后说:我再喝一碗。喝了,又说:我再喝一碗……他竟然一连喝了四碗!而后,他对保兰说:你把王宽叫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保兰说:哥,回家吧。娘的眼都哭……

夏保生说:等哥把脸拾起来,就回。

兄妹俩就这么在街头上匆匆见了一面,分手了。

此后,夏保兰问王宽:哥让你干啥?

王宽诺诺说:老难。怕办不了。

夏保兰说:办不了也得办。

王宽说:办。咱办。

夏保兰说:哥有信儿了。回头,把那些电杆上的“寻人启事”揭了吧。

王宽说:揭。我去揭。

王宽一连跑了三天,终归还是把事办了。

晚上,两人躺在被窝里,保兰问:哥让你办的啥事?

王宽说:哥要个“照”。

夏保兰说:花了多少钱?

王宽说:带上“人事儿”,五六千吧。

夏保兰说:哥是啥样的人,你知道吧?

王宽说:知道。

有一年,我们终于吃上了“十里香”。

在一个下暴雨的夜晚,在滚滚的雷声里,我们又一次爬上了夏家的杏树,连摘带拾,几乎偷光的夏家的麦黄杏。

我们是躲在场院的麦秸窝儿里分的赃……出来后我们一个个都捂着嘴,杏有酸有甜。酸得能倒了牙。甜的,真甜哪!

第二天,夏家奶奶搬出一个小板凳,一拧一拧地走到村街里(那时,她是村里唯一还活着的小脚女人),坐在村街中央昂声大骂。一骂骂了三天!

而后,我们九个孩子,被村长一根长绳捆在一起,游街示众。人多,捆得不算紧,我们笑着走在村街里……

此后,我们发现,树梢儿上还挂有两个最大的杏,杏长红了,是润红色的。个儿大,饱满,圆润。可惜的是,这两个最大的杏被鸟儿啄了。它高高地挂在那里,远远望去,像两个眼睛。

后来才知道,那两只长在树梢头儿上的杏,是夏家奶奶专门留给鸟的。每年都一样。

那叫“杏的眼”。

那两个长有“眼睛”的杏一直高挂在树的梢头儿上。

它从五月一直挂到七月,当高挂在树梢儿上的杏,一日日萎变成紫色的时候,它就成了一泡酸甜的汁液……我们都很想用嘴接住。

我们傻傻地望着它。

它也看着我们。

祁小元正式入警后,抽空回了一趟家。

我们傅夏祁是个东西狭长,片片落落,七星连缀的村落。勺头是小傅村,而后是大傅村。隔一个草帽吴,也叫小吴庄。接着是大夏、薛庄、小夏,最后是祁家店。从方位说,祁家店自然就是勺底了。从勺底往南有条河,叫祁河,是淮水的支流。

说是三姓,但有着几百年的参连和纠结。你家的姑娘嫁他家,他家的儿子赘你家,从老姑奶奶说起,就这么亲戚来亲戚去的,参连久了,无论谁进了村,见了三姓中的任何一个人,论起来,都是要称呼点什么的。所以,这里虽是多姓杂合,人口众多,却又是个藏不住秘密的村子。无论谁家发生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

从县城回傅夏祁二十四里路,祁小元是借了一辆自行车骑车回来的。到了村头,祁小元原本是要一路骑过去的。可远远的,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了。

有村人说:元儿,回来了?

祁小元应一声,说:回来了。而后,他不得不从车上下来,推着自行车走。

祁小元身上的警服是新的,特别是胸前新缀上的警牌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的眼。

一路走来,就不断地有人打招呼:哟,元儿回来了。

祁小元说:回来了。

再有人打招呼时,说:咱元儿回来了。

祁小元还是那句话:回来了。

天气很好。话还是那样的话。一个很家常的问候语。可多了一个“咱”,就亲近了许多。

让祁小元惊讶的是,前不久还没人搭理他呢。有次回村,人们看见他装着没看见,背过身还“咳”一声。啥意思?想吧。他也知道,人们背后都叫他:“狗啃麦苗”。可这次回来,一路上人们都笑着跟他打招呼,话来话去的,还多了一个“咱”。

进门后,祁小元发现,娘喜洽洽地望着他,像不认识似的。他问:咋啦?娘说:不咋。他说:你笑啥呢?娘说:一早喜鹊就叫喳喳的。而后,她磨过身,从里屋端出一个小笸箩,小笸箩里装着五个黄澄澄的麦黄杏。娘说:元儿,稀罕物。新摘的。你尝尝。

祁小元问:夏家的?

娘说:夏家的。保生他娘送来的。保生他妹夫,保兰她男人不是在城里开摩的么?他听说信儿了。

说到夏保兰时,祁小元看了娘一眼,这一眼,把娘眼里的泪都看出来了。娘说:元儿,保兰……嫁了。

祁小元淡淡地说:我知道。而后问:啥信儿?

娘说:你入编了,是吧?啥是入编?我也不知道。总归是个好事吧。

祁小元“嗯”了一声,说:娘,东西给人家退回去吧。咱不吃人家的东西。

娘说:退不回去了。就送来八个杏。你妹小珍拿走了仨。咋退?接着,娘解释说:你保生婶也说了,杏树才结果,就这八个熟了。你可别嫌少。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咋退?

祁小元知道,夏家的这棵号称“十里香”的杏树,杏结得又大又甜,宝贝着呢。平时夏家人都舍不得吃,摘下来都拿去卖钱了。在夏家,只有夏保生可以吃那些带虫眼儿的果,他是夏家的“重点保护”……怎么就舍得给祁家送来了?

祁小元说:那,咱给他钱。

娘说:可不敢。这不打人脸么?

祁小元无话。只说:以后别要人家的东西。

娘说:行。我记住了。

吃过午饭,临走时,娘给他准备了一兜熟鸡蛋,装在挎包里,挂在车把上。而后,娘说:不忙了,抽空再回来一趟吧。

祁小元说:什么事?

他这一“什么”,娘撇了撇嘴。娘说:一早上,院里就飞来两只喜鹊,喳喳地叫,可喜庆。不一会儿,你三姑奶就来了,还有傅家的老大媳妇,都是来给你说媒的……

祁小元一口回绝,说:你告诉她们,别操这心,我不在乡下找。

娘不吭声了。娘在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骄傲。

祁小元走后的第二天,村里又传出话来,说祁小元之所以能入编,当上正式警察,是敬礼敬出来的。

传言说,祁小元是个有心计的精明人。他特意记住了本地区领导人的车号,凡有领导路过,他就敬礼……这样一来二去,惊动了省里的大领导,给他特批了一个编制。开始人们还不大相信,说不就是敬个礼么?谁不会呢?怎么就能敬出个警察编制来。全县独一份呀!

再往下,传言逐渐得到了证实。村里夏保生的妹夫,在县城开摩的。残疾人开摩的不用交税,就有一怕,怕交警罚。王瘸子开摩的被老胡罚过几次,而后两人成了朋友。他说,这话是县交警队的老胡亲口告诉他的。那天他请老胡吃饭,老胡在酒桌上喝多了,还骂骂咧咧的:……这姓祁的贼呀。你不知道他有多贼气!他娘那狗娃蛋,凭啥呢?不就会敬个礼么?你说他狗日的算个啥?狗(尸求)是,入编的指标竟让他给抢走了。我侄子当了七年协警,成天在大街上吃灰,张风喝冷的,给队长送过多少回礼,早就答应下了,到现在还没入上编呢……妹夫说:哥,胡哥,我咋不信呢,敬个礼就能入编?老胡说:他在岗亭上站着,瞅见领导的车就行礼。那可都是些大官,好这一口呗。妹夫说:路上天天跑车,他咋知道车里坐的是大领导?老胡说:你个锤子。这你就不懂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凡县级以上领导的车号,公安局都备着案呢。妹夫说:还有这事?老胡说:日他娘,不说了。说起来也怨我。上头给分队发了一张表格,我给扔抽屉里了。不知哪一天,被这姓祁的鳖儿给翻出来,偷偷背下来了。唉,老没面子呀。我当了十八年交警,七年的分队长,还不如一个生瓜蛋子……说着说着,老胡竟哭起来了。

村里人得到消息后,也只是私下里撇撇嘴,耳朵对耳朵传些闲话罢了。等再见到祁婶时,人们的目光就发生了一些变化。每当祁婶走到村口,就有人说:婶,人物!

祁婶不明白。说:咋啦?

村人纷纷从村口的代销点里跑出来,竖起大拇指,说:婶呀,咱家小元,人物啊!等着享福吧。

在傅夏祁,“人物”,是个有着多重含意的词。它可以有一百种注解。

十一

每一年,杏花开的日子,就是我们开始做梦的日子。也是我们结伙准备偷杏的日子。

我们不是偷杏,我们偷的是快乐。我们偷的是梦境。每一个杏花开的日子,也是我们渴望做梦的日子。

晚霞中,“十里香”就像是一株火樹,它像是烧起来了,接着天上的晚红,一粉一粉地飞。荡荡地飞。

梦中,我们骑着一朵朵圆圆的花瓣儿,飞到天空中,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十二

我们傅夏祁人是往东走的。

在平原上,这是个特例。

在平原,因为水系不同,人们行走的路线也不同。一般来说,平原人大多是往西走的。那是历朝历代记忆中的逃亡路线。因为历史上黄河连年泛滥,西高东低,一般平原上的人都是往西走,背水而上,这是一种生命记忆中的惯性。这叫“逃黄”。这条线凄苦、漫长,最远的可达新疆的乌鲁木齐。

而我们傅夏祁不然。

我们傅夏祁地处平原偏东南一隅,离淮河近一些。早年,淮河东行,水路可经安徽的蚌埠直通上海,出外求活路的打工一族多与行船人熟识。日后因各种原因,行走的路线惯性就是东南方向了。还有一路是往南走的,那是旱路记忆。那时候离村三十里有一条南北大路,早年赶大车运货的走的就是这条路。就此说,人的生存路径是有惯性的。这叫“活路”。最远的,就漂洋过海,跑南洋去了。凡是能走的,就再也不回来了。

改革开放后,我们傅夏祁人外出谋生走的仍是这两条路线。

近年来,在我们傅夏祁外出打工一族中,夏保生可以说是在外站住脚的第一人。夏保生人是很聪明的,且执拗。高中毕业,原本是傅夏祁最有可能考上大学的,可他差三分没考上,于是,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十八岁出门,往哪儿去呢?开始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听说本家有一位三姑奶嫁到了杭城。也只是听说,并没有具体的联络方式。于是他先是到了蚌埠,在蚌埠打了一些日子的零工,积攒了些路费后去了南京,他这一路是半流浪性质的,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他过的是餐风宿露的日子。到了南京后,先是摆摊卖了几个月的水果,开始几日还行,不到一个月就被城管把水果摊给掀了。最困难的时候,他在一个桥洞下蹲了三天,身上爬满了蚊子……此后颠沛流离才到了杭城。在杭城,他凭着二十年前一个旧信封,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三姑奶。

在我们傅夏祁,三姑奶是个符号,她是美丽的象征。每当村里人拿什么打比喻的时候,就说:跟他三姑奶一个样儿。我们都没有见过三姑奶,大约三姑奶长得非常漂亮吧。三姑奶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是傅夏祁上世纪六十年代唯一考上大学的女子。但她一去不回,只是在“文革”中期,曾经往家写过一封信,期望上边外调的时候(她家富农成分),亲戚们能为她说几句好话。后来这封信就剩下个揉烂了的旧信封了。

夏保生就是通过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三姑奶原来的单位,通过原单位,辗转打听到了三姑奶家。刚一见三姑奶的时候,夏保生吃了一惊。传说中三姑奶的美丽已经不复存在了。人似水桶一样,胖胖的。那神情就像是二十年前的旧信封,已是满面春秋。三姑奶对这个冒昧打扰的年轻人并不热情,说:你谁呀?我不认识你。于是,夏保生拿出了那个旧信封。三姑奶接过那个信封看了很久,而后问:你是广家的,还是灿家的孩子?夏保生说:广家的。三姑奶说:二哥他,好么?夏保生说:我爷爷已经不在了。走时还念叨你呢。三姑奶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来借钱的么?夏保生摇了摇头,说:不是。三姑奶说:那你……夏保生说:我想找个活儿。三姑奶迟疑了一下,说:我已经退休了。等你姑爷回来再说吧。

姑爷回来后,倒显得很热情。姑爷是个官员。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在杭城的公交公司任职。姑爷问:会开车么?夏保生脑子转了一圈,说:会。姑爷说:那好,我们这边出租车公司正搞改制呢,去开出租吧。姑爷又问:有住的地方么?夏保生说:有。姑爷说:那好。下星期去公司找我吧。

其实夏保生并不会开车,没有驾照,也没有住的地方,可他就这么应承下来了。姑爷说让他下星期上班,这中间还有五天时间。于是夏保生连夜坐车赶回县里,先是找到了妹子保兰,通过保兰找到了妹夫王宽。他说:宽,你得想法给弄个“照”。

说是妹夫,王宽实际年龄比他大五岁。那时王宽正黏着保兰,说啥也得答应。夏保生先是骑着王宽的摩的练了一天,而后又花了一百块钱,让司机带着开一辆破桑塔纳练了一天。时间紧,来不及参加考试了。王宽找交警队的老胡喝了顿酒,花三千元办了一张驾照。就这么着,凭着这本驾照,他在杭城扎下了。

头一天开车,他的眼是直的,手握着方向盘就像是端着机枪一样,浑身所有的神经都绷在两只手上,开着哭着,满脸都是泪……这一天他没挣一分钱,开着车转遍了杭城的大街小巷,一路上只默念两个字:小心!小心!小心!

这是饭碗呀。

十三

“十里香”是夏家的。

后来,夏家为了阻止我们偷杏,在墙头上栽上了蒺藜,树上挂了铃铛。我们改用弹弓射。弓架是我们用树杈做的,皮筋是我们在车胎上剪的,泥蛋儿是我们用胶泥圆的……当杏还青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射了,我们在墙外偷偷射下的,全是青蛋儿。杏还没长熟,是酸涩的。

每当我们的弹弓射下一个青蛋儿,就会听见夏家奶奶的骂声:遭天谴的!

哄一下,我们就跑了。

于是,我们趴在麦秸垛上,齐声高喊:夏保兰,夏保兰,同桌祁小元!

十四

祁小元正式入编一月后,按轮岗规定,奉命调到了县城南大街的中心岗亭。这里不仅是十字路口,还是全县最繁华的地方。离县政府仅三十米远。

县城的中心岗亭是有遮阳伞的。岗亭上罩着一个巨大的、由铝合金骨架支撑的五彩遮阳伞。路旁还有个供交警休息的椭圆形警亭间,里边安装了空调、电话等设施。在这里值班的交警再也不用淋雨了。

可祁小元毕竟是祁小元。祁小元在中心岗亭值班的第一天,就受到了路人的关注。他往中心岗亭上一站,就不仅仅是值班了,那几乎就是一种舞台上的表演。他在指挥交通的时候,站得笔挺不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墨线绷出来的,十分标准。他的胳膊伸出来就是一条直线,那戴在手上的白手套在阳光下“唰唰”地亮着一道道弧形的白光;他的每一次转身,就像是在跳踢踏舞,脚跟会发出“嗒、嗒、嗒”,带有节奏的韵律;他向路过的车辆行注目礼时,那个侧身四十五度的转身动作,加上五指并拢时的行礼姿态,一气呵成,显得十分的神圣、庄严、隆重;当他挺直胸脯,一只手平行向前推出(意思是:禁行),另一只手在背后有节奏地扫动(意思是:另一道可以通行)时,那动作简直帅呆了!

在我们县城里,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标准的交通指挥“礼仪”,路人简直看傻了。三天后,十字路口陡然增加了许多行人。人们像赶会一样,一拨一拨聚在路口,伸着头看祁小元指挥交通。那岗亭像是他一个人的舞台。在这个不足三平方的舞台上,祁小元穿着新发的警用皮鞋,把一个人的演出发挥到了极致。他戴着的白手套就像天鹅翅膀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吸引人的亮线。他伸臂和收臂的姿势,他的每一次转身、侧身、回身,都像是正在演奏的进行曲。他的脚步在漆成红白两色的水泥台上,一拍一拍踢踏出富有节奏感的回聲。还有,他行礼的时候,全身绷直,五指并拢,右手与帽檐齐,而后侧身四十五度,仿佛在向每一个路人致敬。瞬间,路人们都有了一种莫名的神圣感,继而,会感受到一个人应有的骄傲和尊严。

自从祁小元站上了中心岗亭,这个县城的十字路口,像戏台一样,成了人们赶庙会看热闹的地方。

是呀,看傻眼的不仅仅是路人,连一同值岗的交警都很惊讶地望着他。本来是一人轮岗两个小时的,带班长却面有怨色,说:你继续吧。继续。此后,这个岗亭就没人敢上了。到了轮班时间,其他的交警都在下边指挥交通。

其实,这时候,在交警大队,祁小元是很孤立的。他就像是羊群里跑一骆驼,很不招人待见。特别是老胡,见人就说:鸡巴,你看他傲造的,不就会行个礼嘛。

这人平时就喜欢看祁小元指挥交通,这天,他不仅拍下了祁小元飞身拦车的镜头,还把照片发给了市里的《平原早报》。

可老百姓都喜欢他。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县府大院。连县委马书记路过时,都专门停下车来,看他指挥交通……而后,马书记走下车,来到岗亭前,跟他握了握手,说:小祁吧?好,很好。连关书记都夸你了,说你是咱县的名片。好好干!

然而,四个月不到,一百一十七天后,已当上中心岗亭带班长的祁小元,就再也不能指挥交通了。

祁小元被人撞伤了。

最初,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交通肇事。那天午后,一个喝醉酒的家伙,摇摇晃晃地从县城西街的一家饭馆里出来,倒车时不小心撞倒了在饭馆门前看车收费的老头。于是有人高喊:停车,轧住人了!可这家伙扭头看了一眼,却在一片惊呼声中开车往南跑了。于是西街值班交警呼叫中心岗亭,要求拦截这辆车号为“3188”的丰田车。

这天,祁小元刚好在岗亭上值班。当那辆车冲过来时,祁小元先是面对肇事车辆打手势要他靠边停车。那醉汉看见路口有人拦车,却没停,径直往前开。这时,祁小元吹响了哨子,令他立即停车。谁知,这“3188”竟不管不顾地冲岗了。

令人想不到的事就发生在这一刻。当“3188”就要冲过岗亭时,只听“砰”的一声,祁小元居然飞身扑在了车上(也可能是他躲闪不及)。他两手抓住挡风玻璃前的雨刷,厉声喝道:停车!

“3188”完全乱了方寸,醉汉司机踩刹车却踩在了油门上,一脚下去,只听“轰”的一声,“3188”带着趴在车前身上的祁小元往前又冲出一百多米,重重撞在路边的水泥垃圾箱上。接着,只听“咚”的一声,祁小元从车上摔下来了。

当几名交警追过来,把那家伙从车里揪出来时,此人却喃喃地说:给我舅打、打电话。我舅是……下边的话还没说出来,他就被按倒了。例行检查时,竟然在他的车里发现了毒品,这事儿大了。

抓住了肇事者,又在车里发现了毒品,在岗交警立即报告指挥中心……当众人去扶祁小元时,却发现他被撞在马路牙子上,站不起来了。于是赶忙叫救护车。救护车一路鸣着笛,把他送进了医院。

让人想不到的是,一个交通肇事,竟演变成了一桩毒品案。且拦车过程被十字路口的路人用手机拍下来了。这是个好事的人。这人平时就喜欢看祁小元指挥交通,这天,他不仅拍下了祁小元飞身拦车的镜头,还把照片发给了市里的《平原早报》。

第二天,《平原早报》在二版重要位置刊登了题为《交警飞身拦毒车》的大幅照片,并配有记者的采访报道。

巧的是,那天《平原早报》头版刊登的是市委书记关相如在一次会议上的重要讲话。自己的“讲话”登出来了,关相如自然是要看一眼的。看了讲话内容后,关相如随手翻开了报纸的第二版,于是就看到了这篇《交警飞身拦毒车》的文章和照片。一般人看了也就看了,可关相如对这个行礼的交警印象很深。看到他受伤住院的消息后,决定去看望一下。

市委书记专程看望,县委书记自然也要作陪,同时跟来的还有市、县公安局的领导,媒体的记者……领导们送上鲜花和慰问品,再三嘱咐他好好养伤。这时候的祁小元在病床上躺着,腿上已打了石膏,高高地吊着,受伤的肋骨和胳膊也已做了医疗固定。祁小元想要行礼,关相如上前握住他的胳膊说:别动。你别动。好好养伤……往下就有了电视台的连续报道。接着,祁小元的事迹又上了省报。

有意思的是,随着这件事的发酵,连带本县一位财政局副局长跟着吃了瓜落儿。那是因为,当公安局局长给关书记汇报肇事经过时,笑话那醉汉被抓时还说“赶紧给我舅打电话……”关相如书记随口说了句:太不像话了。查查,谁是孩他舅?

就这样,查的结果,这位“孩他舅”——县财政局副局长被停职了。在颍水县,当祁小元成为全县新闻人物的同时,“孩他舅”也就成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一句笑料。

被停职的县财政局副局长虽有一肚子的委屈,还是提着礼品到医院看望了祁小元。见了躺在病床上的祁小元,这位资历很老的副局长倒苦水说:小元同志呀,真对不起。我是他舅不假,可他吸毒的事,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呀。车是我女儿借给他的,谁想他会去干这事呢?我干了一辈子,该退休的人了,到了落得里外不是人。你说我冤不冤?我是真冤哪。你看能不能给领导解释一下……

不管怎么说,祁小元算是因祸得福。这一年,他被评为勇擒歹徒的优秀民警,立了三等功,全市通报表彰。在住院期间,他还跟县医院的一个护士好上了。女护士吴月文,文文气气的,特别喜欢祁小元在岗亭指挥交通时的风度。她在上下班的路上看过祁小元指挥交通,本就对他有好感。就这么住着住着,三个月后,两人有了感情。

再往下,祁小元可以说是好事连连。伤基本好了。亲事定下了。不几日,任命也下来了,他被任命为县公安局车管所的副所长。虽然只是个股级,大小也是个官儿了。据说,为安排受伤的祁小元,县公安局领导曾有不同看法,最后报到了县委,由县委马书记一锤定音。

十五

有一天夜里,当我们射下青蛋儿的时候,没有听到骂声。

夏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我们觉得奇怪,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在这个夜晚,我们一共射下了七个青蛋儿。我们很警覺,那异常的安静,就像是陷阱,我们随时准备逃跑。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再没有听到骂声。后来,有哭声传出来,说是夏家奶奶走了。

在送夏家奶奶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不再偷杏。

那三天,夏家院门大开,村人们川流不息地前往祭拜。

院门外摆了两张方桌,方桌上摆有烟和茶水,还有一托盘的“十里香”。桌前坐着两班吹响儿的外乡人,有男有女,他们吹奏的是《百鸟朝凤》,还有《上花轿》。夏家奶奶走了,却说是“喜丧”。每一个头上勒着白布条的,都可以自由出入。

于是,我们来到了老杏树下。树已经很老了,树皮像黑铁一样,树枝干老枯皱,虬虬髯髯的,树根裸露着。让人诧异的是,它怎么能开出那么艳丽的杏花呢?

三天后,送葬的队伍把夏家奶奶送进了老坟地。那一天,村街里到处撒的都是中间打了方孔的纸钱,我们把纸钱踩在脚下,跟着送葬队伍走。

从此,村街里再也没有了那种昂扬的叫骂声。

我们很失落。

十六

开出租说是挣钱,也不容易。

夏保生出车的第一天就被罚了。其实他很小心,却轧了黄线。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黄线,罚了两百,罚了钱就知道了。第二天很小心很小心,可还是被罚了。这次是左拐,他不认得马路边上的标示。标示上注明,这个地方是不能左拐的。又是两百。第三天,他是万分的小心,可他跑了一上午,憋着泡尿,眼看着就憋不住了,看见有厕所的地方,停下车就往厕所跑,结果车停的不是地方,又被罚了。出了厕所,见交警给前车玻璃上贴了一张条儿,看见条儿,夏保生气得掉了两行泪。于是车上放一大塑料瓶,着急的时候,就拉开裤子尿瓶里……直到十多天后,才慢慢适应了。

半年后,夏保生从杭城汇回了一笔钱,收款人并没有写他妹子夏保兰的名字。写的是王宽。汇款金额是一万二。接到汇款单,保兰对王宽说:知道我哥是啥样人了吧?

三年后,秋凉的一天,有三辆大卡车开进了村子。车上拉的是砖、瓦、水泥、木料。还呼啦啦跳下来一堆人,说话也都是南方口音……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夏家要翻盖房子了。

出面招呼这些工匠的是夏保兰和女婿王宽,但人们处处都能看到夏保生的影子,因为来的都是南方的工匠。这些工匠干活儿非常利索。他们在保兰的指挥下先是在院里的空地上搭起一个大帆布篷,而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于是扎根角,打地基……仅仅用了半月时间,就盖起了一座五间起底的三层楼房!这座楼房大红瓦起脊,大门大窗,还带外走廊。不仅层层都有卫生间,连整个外墙都贴上了白亮亮的瓷片,看上去神气极了。

上梁的时候,鞭炮声响过,村里人一拨一拨地围过来看。看后没有人发声,人们像是嘴上贴了封条,一下子震住了。有人背过身子,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有这样盖房的?

保兰站在院子里,瘸子王宽站在她的身后,给每一个匠人递烟,不时地说:歇会儿。歇会儿。

在我们傅夏祁,这是外出打工的人盖起的第一座楼房。这是房子吗?这是气势。这是宣告。人们看到的不是保兰,是夏保生。这就是说,夏保生回来了。他堂堂正正地回村来了。

人们说:人物啊!

十七

村里人都认为“十里香”是一棵神树。

我们也都期望着“十里香”能给我们带来好运。

杏花开的日子里,我们曾一人捧一蓝边粗瓷大碗,坐在饭场上,渴望着杏花能飘进我们的碗里,那是福气。我们比碗,看谁的碗大。我们等啊等,可杏花却一片片飞走了。

那一年杏花像是长疯了似的,一树绯红……村里人都说,夏保生的成功,验证了“十里香”的神性。

后来,村人们就开始祭拜了。盼生儿子的,盼娶媳妇的,盼外出发财的……烧过纸钱后,还会在树上拴一红布条儿。

那是一个一个的念想。

十八

祁小元结婚了。

雖然他结婚办喜事没有告知村人,甚至还刻意地避开村人,悄悄地搞了个什么“旅行结婚”。开初祁婶不愿,说你这不是打脸么?叫人笑话。祁小元却执意要这样做。据说两个人去了趟北京,跑到天安门广场照了张相……就算结婚了。

可我们傅夏祁是个讲古礼的村子。结婚是大事,礼数还是要讲的。于是,村人们听说信儿后,还是有了表示。那时村人们还都不富裕,傅夏祁三大姓,加上草帽吴、小薛庄的亲戚们,他们有的是三家联合,也有五家联合、七家联合、九家联合……共计送床单四十四张,毛毯二十八条,红缎子被面十二幅,带有红喜字的洗脸盆十八个。这些贺礼都用红纸包着,红纸礼单上写有送礼者的名字。

贺礼送到祁家,祁婶搓着两只手,一脸的尴尬。这礼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收吧,你一没告知,二没摆酒,凭什么收人家东西?不收吧,贺礼已送家来了。老天,咋办呢?

祁婶愁得一夜没睡。赶忙央人给祁小元捎信儿,让他赶快回来一趟。还给捎信儿的下狠话说:你就说我快死了,看他回来不回来。

那时村里人还没用上手机。捎信人把话带给了夏家妹夫,妹夫王宽骑着他的摩的就找祁小元去了。见了祁小元,妹夫说:哥,赶紧,祁婶有急事。祁小元问:啥事?王宽说:捎信儿人说,赶紧的,慢了就……祁小元来不及要车,坐上他的摩的就回村了。

回到家,祁小元叫着:娘,娘……慌慌地进了门,就见祁婶好好地在床边上坐着。他怔了一下,说:娘,你没事吧?

娘一下掉泪了。娘说:不让你“驴”,你非去“驴”。这“驴”也“驴”了,酒席还得摆。你看咋办吧?

祁小元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发火道:娘,不给你说过了吗,咱不摆酒!婚都结过了,还花那冤枉钱干啥?我再说一遍,我们是“旅行结婚”,不是“驴”!

祁婶嘴一努,说:你看看,你看看吧……咋办?

祁小元扭身一看,村人送的贺礼一份一份地在柜子上摆着,贺礼上还都有礼单,都写着名字呢。他翻看了几份,很冲动地说:这还不好办。谁家的,给谁退回去。

祁婶说:冤家,咋退?有三家的,有五家的,有七八家联手送的……你退给谁?!再说了,一个村住着,你还让你娘出门不?还要脸不要了?

祁小元重又拿起礼单看了看,心乱如麻,说:那,你说?

祁婶说:叫我说,这酒,还得办。不是花钱的事,是脸气。咱收了人家的礼,若是连酒席都不办,以后咋活人呢?!

祁小元急了,说:娘啊,我结婚办事,主要是人家月文家出的钱。住的房是人家娘家的,家里东西大多也都是人家添置的。说句不好听话,我这算入赘……娘,你算过账吗?咱村几千口子人,就说来一半,也得一百多桌。一百多桌呀?咱哪有那么多钱?!妹子正上高中,我还要给她积攒学费和生活费。将来她还要上大学呢……这样吧,我不怕丢人,这礼我去退。

祁婶说:你让我死呢?你要是退了礼,你娘还有脸在这村里住吗?

在我们傅夏祁,祁小元的价值最先是被本村女婿、瘸子王宽发现的。据王宽说,祁小元能跟县医院的女护士吴月文结婚,是他最先看出“桥”的,也是他把两人撮合在一起的。两人最后能走到一起,他应是头功。究竟是不是呢?没有人知道。不过,王宽眼皮活,对两人的事很上心,这倒是真的。祁小元住医院时,王宽曾多次去看望,进门就说:哥,我是咱傅夏祁的门婿,跟保兰是一家……而后,隔三岔五地去送点什么。他也是第一个见了吴月文就喊“嫂”的。

当事僵到这里的时候,妹夫王宽从院里进来说:婶,你别愁,这也不算个啥事。我看这样吧,我替我哥把这事办了。

祁婶说:你咋办?

王宽说:元儿哥不愿摆酒儿,这酒儿咱不摆。但这个意思咱还得表示。

祁婶摊着两手,说:咋,咋个表示?

王宽说:叫我说,一家送一袋奶糖,是喜糖。就城里那大白兔奶糖,不丑气。大白兔奶糖小店里卖三块钱一斤,我找人弄个批发价,才两块多。顶多几百块,不上一千,就把事办了。这事我去办。喜糖我替我哥去送,可哥得给我句话。

祁小元说:啥话?

王寬说:你现今是县局的车管所所长。往后村里人有啥事,你肯定会帮忙的。只要有这句话就行。

祁小元很决绝地说:这话我不能应承。

王宽说:不就是句话吗,咋不能应承?

祁婶也说:应。咋不能应?

祁小元急了,说:娘,我只是个副所长……再说了,犯法的事,违反原则的事,咱不能干。

王宽说:哥,看你这话说的。谁让你干犯法的事了?不就是个情面嘛。以后遇上啥事,你能办,则办。不能办,也不会勉强你。婶,你说是不是?

祁婶说:是啊,谁还没个三亲六故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祁小元无话可说。

王宽说:有哥这句话,事儿我去办。

王宽果然很会办事。他在城里搞到了一麻袋批发来的上边印有“红双喜”字的大白兔奶糖,又搞了不少一斤装的塑料袋,分包装了,说是元儿哥的喜糖,一家家给人送去。而后再声明元儿哥是旅行结婚。而后再递上那句话……村人们自然不好说什么,他毕竟是村里的门婿。等王宽走后,也只是撇撇嘴,相互咬咬耳朵罢了。

过了半个月,等祁小元找王瘸子算账的时候,说:宽,那糖,花了多少钱,算算,我给你。

王宽说:哥,啥钱?我还得给你钱呢。

王宽是个能人。经与祁婶商量,家里收的那些贺礼也经王宽的手,送到城里的商店代卖了一部分。结果,他不但没收祁小元一分钱,还拿出了一千八百元,说是卖那贺礼变现后余下的钱。祁小元皱了皱眉头,不接,说:你给我娘吧。到时,好给人家随礼。

按说,账平了,面子大小不说,也算有了。可那句话,烙在祁小元心里了。

十九

我们在慢慢长大。

不再偷杏的日子里,我们曾结伙种下了七个杏仁。我们有七个杏仁,这七个杏仁是我们的希望。杏仁是苦的,我们期望着能长出甜意。

七个杏仁,却只长出了一棵芽儿。很小的芽儿,只有两个芽叶。

我们很失望。但我们也算是有了希望。我们每天去看这棵芽,我们希望它快快长。

我们天天给它浇水……我们也很想给它施点肥。

有人建议用尿浇。可我们不敢,怕烧死了。

那棵小芽终于长出苗了。

一棵很小的苗。

等树苗长到半人高时,慢慢,我们发现,那叶儿不是圆的。

后来,听大人说,那不是树,那是杂棵子,也叫燕屎,是燕儿吃草籽拉下的。

那么,我们种下的“十里香”呢?

我们还记得,祁小元当兵临走的那天夜里,场院里的麦秸后有两个黑影,两人在那里站了半夜……我们不知道,另一个黑影是谁?我们猜是夏保兰。

此后,两人就成了路人。

二十

夏保生回来了。

夏保生是开着轿车回来的。不是出租,是他自己买的车。人们说,还是“四个圈”的。

这一次,夏保生回村象征性地转了一圈,给村里爷们一一敬烟问好,一点也不“傲造”了。人们望着他,只见他不但脸色润展了,也不是“四眼”了。

据说,夏保生不但在杭城扎住了脚,而且在姑爷的帮助下先后承包了二十辆出租车,成了一个小老板了。夏保生这次回来,本来是要带人的,可因为驾照的事,一下被卡住了。村里有五个年轻人,都愿意跟他去开出租,可路考的时候,有四个没有通过。那边急着用人,驾照却没有拿到。夏保生急了,时间不等人,说干脆花钱买吧。谁知黑照又涨价了,原来托托人,三千就可以办下来,现在得五千,村里这几个年轻人一时都拿不出这么多钱。急得夏保生一头火!

大舅哥的事情,王宽不能不管。他说:老胡不能再找了,老胡太黑。再说,他也只是个中间人,托了他,还得挨门磕头……这回,咱换个主儿。夏保生说:那你说找谁?我这是急茬儿。有人抢着承包呢,不能等。王宽说:手头倒是有个人,咱村的,还是个车管所的副所长。夏保生说:谁呀?王宽说:祁小元。夏保生说:不当兵去了么?王宽说:早复员回来了。夏保生说:所长都当上了。咋弄的?我找他去。我跟他是同学!王宽说:那,你试试?夏保生说:他当家不当家?王宽说:虽说是副的,可他毕竟是所长呀。夏保生说:那好,我找他去。王宽说:哥,拿点啥?夏保生说:老同学,我要给他掂东西,不等于打他的脸吗?

夏保生在车管所的办公室里见到了祁小元。两人初一见面,都怔住了。好久,夏保生叫了一声:元儿,还认识我么?祁小元说:是保生啊,回来了。夏保生说:回来了。听说你当所长了,来看看你。祁小元说:副的。是副职。两人就那么相互看着,都曾是很骄傲的人。都曾经“傲造”过。也曾经失落过。再次见面,只剩下了那一点点矜持。祁小元问:眼镜呢,咋不戴眼镜了?夏保生说:我戴的是隐形眼镜,看不出来。祁小元说:噢,隐形。怪不道。你胖了。夏保生说:胖了么?祁小元说:胖了。夏保生没话找话说:听说,中央又有新精神下来了?祁小元看了他一眼,说:精神?啥精神?这本就是没话找话说,却把两个人都伤着了……夏保生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往下,两人沉默了片刻,竟没话说了。过了一会儿,祁小元说:我还有个会。你,有事么?夏保生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说了。在外流浪时,他求过很多人,可见了老同学祁小元,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脸丢在外边没人知道,可这是家门口呀。他说:也、也,没啥事。祁小元站起身,说:那好。保生,我这会儿忙。过两天,咱再聚。夏保生说:你忙。你忙。

出了车管所,王宽迎上去问:咋样?

夏保生没头没脑地说:一戴上大盖帽,咋就不是他了。

王宽说:看看?你不知道,这人(尸求)。不愿给村里人办事。

夏保生问:他抽烟么?

王宽说:不抽。

夏保生问:喝酒么?

王宽说:一滴不沾。

夏保生恼羞成怒,说:我那儿等不及了。那就用钱砸,撂翻他。

王宽想了想说:哥,这样,我脸皮厚,叫我再试试。有门儿,咱就砸。没门儿,咱再想别的办法。

这两年,祁小元一直是躲着村里人的,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回村了。王宽这次来,手里提了两桶五斤装的小磨香油,进门来叫一声:哥,不简单哪,坐上办公室了。祁小元抬头看了他一眼,倒还是很客气地说:宽哪,坐,快坐。王宽说:哥呀,也没啥拿,给你掂壶油。祁小元说:有事么?王宽说:也不是个啥事。我哥保生,保兰他哥,回来了。喝酒时,不小心把驾照丢了。他急着走,想补办一个。外边排队太长……祁小元说:就这事呀。我见过保生了。你看,他咋不说呢?王宽说:他脸皮薄,怕你磨不开脸儿。其实,就这事……祁小元很想拔了烙在心里的那根刺儿,这算是有机会了。他说:行。这事不违反规定。我交代一下。给他补个照。可有一样,油掂走。你要不掂,这个忙我就不帮了。王宽说:哥,一壶油?祁小元沉下脸来,说了两个字:掂走。

出了车管所的大门,夏保生正在门外等着呢。他见王宽又提着油一瘸一拐地出来了,很失望地问:没门儿?

王宽却说:有门儿。

当天夜里,王宽骑着他的摩的把祁婶给接来了。一路上,他给祁婶交代了些话,让祁婶照着他的话说。祁婶觉得欠下了他天大一个人情,也很想把人情给还了,就说:姑爷,放心吧,就按你的说。

儿子住的是亲家的房子。祁婶虽是当娘的,却是第一次进儿子的家门,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王宽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见里边仍然没有动静,心里急,于是就推门进去了。他进屋后,没话找话说:嫂子没在家?

祁小元闷闷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祁婶呢,半坐在沙发上,正在抹眼泪。见此情景,王宽说:婶,你也别难为我哥了。都是村里爷们的事情,办不成就算了。这时,祁小元沉着脸说:宽,是你给我娘出幺蛾子吧?王宽说:哥,这可不是我出的主意。如今找个活路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个门道,能帮就帮,不能帮就算了。祁小元解释说:我不是不帮。考驾照的事能是小事吗?出了问题怎么办?王宽说:是。理儿是这个理儿。其实,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也都不是笨人。考试科目大部分都过了,就是个“搬库”。一不小心,压线了。说起来也没多大个事。在城里开个出租,路边走路边停,也……祁小元生硬地说:没过就是没过。哪个科目不过都不行,不管你压线不压线。王宽说:是。论说是。哥,可你是说过话的呀。你说能帮就帮。祁小元气呼呼地说:我咋帮?你叫我咋帮?他一急,竟忘了说普通话了。王宽说:哥,这是个急茬儿。你看这样行不行?不让你出面。你写个条儿,就说,这几个人是我的亲戚,在不违反规定的情况下,请给以关照。下边的事,我去办。办成了,是哥的脸气。办不成,也不丢哥的人。祁小元说:那也不行!这个条儿我不能写。这时候,祁婶抬头望着他,满脸是泪……王宽这时又加了一句:哥,你要是这样说,那就是哥不愿帮了?我怕这话捎回去,祁婶……

此时,屋子里的空气十分沉闷。祁小元望着娘,娘的嘴瘪着,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就像是被人踹了一脚的烂柿子,眼里的泪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爹走得早,娘一个人养他兄妹两个……不容易。

终于,祁小元说:下不为例。就这一次。说完他看了看娘,娘还是不说话。娘的头发白了,一张泪脸上布满了皱纹。娘是从地里直接赶来的,衣襟上还挂着一小节狗狗秧儿,看上去可怜兮兮的,让人心疼。

祁小元愁着个脸,很勉强地站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一张信纸,拿出笔来,没好气地问:都谁呀?王宽依次报上名字:祁国定,二婶家的孩子;傅二毛,前院罗锅叔家的;夏清才,四姑家老大;吴运祥,六舅家的;姜玉海,姨家的。都是亲戚。

祁小元在提笔前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特别注明了那句“在不违反规定的情况下,给以办理”。他没写“关照”。他觉得不写“关照”好。

这张条儿在交给王宽之前,他又迟疑了一会儿,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手章,在嘴上哈了一下,郑重地盖上了他的章。而后,再次叮嘱说:只此一次。

王宽说:放一百个心。不给你找麻烦。

谁也没想到,王宽就是凭着这张写有“不违反规定”的条子,一下子办成了五本驾照。当然,他是给经办人送了礼的。

二十一

五月,又是五月了。

每当我们从夏家院前走过时,我们能看到的,是“杏的眼”。它高高地挂在树梢上,看着我们走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从谁开始。在一个早晨之后,除了祭拜,村子里还有了一个传言,说“十里香”冒烟了。那烟一直冒了三天,有人亲眼看见,它显灵了。

于是,当我们离开村子的时候,家人会用红丝线串上一个“十里香”的杏核,让我们挂在脖子里,它成了我们的“护身佛”。

后来,凡傅夏祁人外出时,脖子里都会挂上这样一个“护身佛”。

二十二

一万……还多呀!

当那个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傅夏祁的村人们一下子炸窝了。在村里种地,背着老日头,春秋两季,种种收收,一年忙到头,一亩地顶多能挣一两千块钱,扣下买种子和化肥、浇地用电,再加上收割机械的费用,剩下的就不多了。可在杭城开个出租车,好的时候一个月竟然能挣一万多!差一点的也能挣七八千。我的天哪,一个月就能挣一万多呀。这是想也不敢想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还让人活不?

据说,夏家的夏保生,原也是开出租车,如今不仅当上了老板,且已经在杭城买下了房子,办了户口,成了生活在天堂里的人了。這都是千真万确的。于是,傅夏祁人就有了目标和方向。

我们傅夏祁的人还知道,要吃这碗饭,咱得天独厚。因为我们有一个好“连手”。在傅夏祁,“连手”不仅仅是指亲戚,也有关系、攀附、合谋的意味。这当然指的是祁小元了。我们傅夏祁的祁小元,是车管所的所长啊。有了这层关系,还怕什么呢?于是,人们提着礼物蜂拥而来……结果却很失望,他们全都被黑着脸的祁小元怼回去了。

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傅夏祁的人都是很透的。东方不亮,西方亮。摸清门道后,转头去找村里的门婿王宽。王宽可以说是一手托两家。一个是杭城的大舅哥夏保生,夏总。一个是车管所的祁小元,祁所长。就此,这条路才算走通了。

夏家的门婿,王瘸子,王宽,如今也是个“人物”了。他已经不开摩的了,如今在县郊租了一片场地,在场地上画了几条白线,买了几辆破桑塔纳,雇了两个退休司机,成了驾校的王经理了。王宽对村人们说:爷们儿,不是元哥不帮忙。这个忙他肯定帮。但你们这样不行。一家伙都拥到他家去,拿个仨瓜俩枣,立马三刻要他办,这怎么可能呢?车管所是县公安局的,上有法律,下有规定……不是给咱村开的。你们说是不是?论说,元哥给办个驾照不是问题,得有路径。

王宽自当了驾校经理之后就开始发福了,肚子也挺起来了,脸上汪着一层油。王经理所说的“路径”,其实很简单:就是上他的相生驾校。相生驾校对本村人有优惠。外人四千。本村人三千。至亲只要两千。而且不管考试能不能过,保证能拿到驾照。这么一来,报名上相生驾校的人自然就多了。

上了“相生驾校”,仍没有考过关的,王宽自有办法。这个办法对外是不说的。只说是祁小元祁所长帮忙办的。王宽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不能次次都去找祁所长……他只是遇上了特殊情况,一年半载或是三五个月才去找一回。其余的,都是他自己处理的。自从拿到了祁小元写的那张条子后,王宽就有办法了。他早年患上小儿麻痹后,曾跟一个瘫子学过一段刻章技术。后来开摩的就用不上了。现在他又拾起来了。他先是学着模仿祁小元的字体,又仿着章印刻了一个祁小元的章。需要的时候,他就盖上。有一次来不及,他就现用生萝卜刻了一个,居然也蒙过去了。再加上已买通了具体的经办人,办一个“照”给一个“照”的钱。先是一百二百,后来涨到了五百。拿到驾照的人自然高兴,他们都知道,这是祁所长给帮忙办的。虽然他黑着个脸,但傅夏祁的人知道,他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心里近。

这个时候,我们傅夏祁又出了一个能人,他叫傅二毛。傅二毛原也是跟着夏保生在杭城开出租的。只因送一个客商去机场,后来到深圳落了脚。听说,那天傅二毛拉的是一个香港的客商。客户下车忘车上一个包,傅二毛一直在原地候着,直到那人心急火燎地找回来,拿到皮包,等打开查验后,那人感动得从皮夹里拿出一沓子港币,递到了他手里,一再说:谢啦!谢谢啦!可他不要。于是,那人问他:你看过包包里东西啦?他说:没有。那人说:这样,小兄弟,你愿意跟我去深圳么?他说:去深圳?那人说:我看你是个实诚人。我在深圳的出租车行业也是有股份的。你去我那儿干吧,咱们交个朋友。于是,傅二毛回去交了车,直奔深圳。傅二毛到深圳后,成了这家出租车公司的二老板,管着一个车队。就此,他给我们傅夏祁人又开辟了一条活路……村里人说,在深圳开出租比杭城的收入还要高。多年之后,在杭城和深圳,仅我们傅夏祁一个村,连亲戚带朋友,开出租的就有五百七十多人。加上各自的家小,出去的足有一两千人之多。

我们傅夏祁外出打工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每批要走的人,大多都要通过相生驾校买上一个“照”。这个驾照不一定都用得上,那是备选的。如果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活路,还可以开出租,就像是平白多了一份手艺。所以我们傅夏祁是感恩的。我们的恩人就是祁家的祁小元,祁所长。是他帮助我们在外边站住了脚。各自挣多挣少都有碗饭吃。

这年,入冬的时候,祁小元突然想起,他妹妹,在县高中上学的小珍,自夏天以来,就没找他要过学杂费和生活费。假期里,小珍原说要上英语补习班,后来也不再听她吭声了。是生自己的气了?这么一想,祁小元有点慌。他怪自己忙昏了头,竟然忘记给妹妹送生活费和补课费了。他开车去了城南的县一高。等找到宿舍,他却怔住了。妹妹小珍的床头边,挂着一件很新潮的衣服,标签还没去掉,很醒目。更让他吃惊的是,妹妹竟捧着手机在玩!

祁小元问:珍,谁的手机?

祁小珍头都没抬,说:买的。

祁小元说:你一个学生,买手机干啥?

祁小珍说:哥,人家都有。

祁小元吃了一惊:谁给你的钱?

这时,祁小珍才抬起头说:不是你给的么?

祁小元一怔,说:我啥时给你钱了?

祁小珍说:是宽哥。他说你忙。你让他送来的……后来他给我办了张卡,月月往卡里打钱。

祁小元慌了,问:打了多少?

祁小珍说:我没查,大概有一两万吧。

祁小元说:卡呢?

祁小珍很不情愿地把那张银行卡拿了出来,说:哥,咋啦?

祁小元把卡抓在手里,返身就要去找王宽。临走对小珍说:手机给人家退回去。

祁小元是在县城东郊相生驾校找到王宽的。说是“驾校”,也就是个两三亩大的院子,院子里画了几条白线格子,有两辆破旧的桑塔纳在白线格子里缓缓开动。

多日不见,王宽如今也有自己的办公室了。一个里外套间的房子。外间摆着一圈人造革沙发,沙发边沿处绽开了破口,露出发黄的海绵。里间有办公桌,办公桌上有两部电话,摊开的塑料袋有油炸花生米、开了瓶的“劲酒”。王宽穿一身西装,挽着袖子,喝口酒,再丢一粒油炸花生,很滋润的样子。看见祁小元,忙起身说:哥,我的哥,哟嗨,哪阵风把你刮来了?坐,快坐。说着,连拉带拽地把祁小元按坐在他的椅子上。

祁小元十分感慨地说:宽,日子不错嘛。

王宽说:沾哥的光,这都是沾哥的光。哥,我是委员哪,政协委员,县里的。要不是哥,我能当上委员?

祁小元说:噢,是委员了。你胡说啥,沾我啥光?说着,他把那张銀行卡从兜里掏了出来,放在了桌上。而后说:这是怎么回事?

王宽说:哥,还没顾上给你说呢。咱办这相生驾校,你是有股份的。这事我跟保生哥商量过。保生出钱多,拿大头,百分之五十。我出力、跑腿儿,出钱少,占百分之四十。哥,你拿干股,百分之十。不多。

祁小元愣了一下,说:我又没出钱,凭啥拿你百分之十?

王宽说:哥,你没少出力呀。有你在那儿站着,咱相生驾校,就有生源了呀。怕你不要,这不,我给咱妹子拿去了。妹子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

祁小元说:小珍一共拿了你多少钱?

王宽说:不多。一月五千。年底再算账……

祁小元说:这钱你收回去,我不能要。

王宽说:哥,能听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么?

祁小元说:你说。

王宽说:哥,我给你找过麻烦么?没有吧。咱这驾校,是堂堂正正的,各种手续一样不缺。违法的事咱也不干。哥呀,你说,要是局长给你打个招呼,让你给谁办个“照”,你能不办么?你不办有人办。你要是真不办,恐怕就得挪挪地方了。你说是不是?再说了,你一直在嫂子家住着,这是长事么?你得有自己的窝了。叫我说,买套房吧,我去过家里两回,咋都觉得窝憋。你说呢?实话给你说吧,哥,这钱就是你不拿,有人拿。就你车管所那经办人老崔,崔国定,是局长他亲侄儿,办一个我给他三百。他可都收了呀!哥呀,我知道,你想当个干净人。可这就是一池子浑水,你干净得了么?

祁小元一怔:你是说,他手里有我写的条儿?

王宽说:可不。不过,你放心,有是有,没几张。

祁小元一拍桌子:王宽!

王宽说:哥,放心吧。你拿的是股金,是驾校的合法收入。你没拿过一分驾照的钱。我再说一句,咱傅夏祁的人都知道你是咱村的恩人!你回去打听打听,没人说一句二话。祁婶在咱村,那是没人敢不敬的……

祁小元站在那里,再一次无话可说。这些年,有些事情,他是知道的。比如局里领导打个电话,那是不能不办的。就像王宽说的,你不办,有人办。而且,在月文家住着,丈母娘的脸色很难看。很多小事,一件件堆着,让人头疼。况且……是啊,连王宽这样的人,都人五人六地坐在办公室里了,小酒儿喝着,桌上还摆着两部电话。

这一刹那间,他有些恍惚。

二十三

在外打工的人,每一次往家里打电话,都要问一问:“十里香”还在么?

家里人说:在。

问:开花么?

家里人说:开。

打电话的人说:又梦见它了。树像伞一样,下边是一个一个的粗瓷大碗,它在一个个大碗里盛着……

家里人说:那是庇佑你哪。

二十四

那天晚上的事情,对于祁小元来说,是一次轰毁。

他喝醉了。是平生第一次醉酒。

进入腊月,祁小元去杭城开了个会,是有关车辆安全方面的会议。按会议规定,他是坐火车去的。会开了三天,可回来时,却买不到火车票了。城市大,会上人多,祁小元不好再麻烦人家。无奈之际,他给夏保生打了个电话。谁知,这一个电话打过去,夏保生不再叫“小元”了,也不再以老同学的口气说话了。开口称“哥”,他说:哥,在哪儿呢?祁小元说:在杭城,开个会。夏保生说:哥,你等着。没等祁小元说完话,甚至连地址都没问,夏保生就把手机挂了。

一小时之后,祁小元的手机响了。夏保生在电话里说:元哥,我在酒店门口,下来吧。

祁小元来到酒店门口时,见夏保生站在门口的一辆奥迪车前,仍拿着手机在打电话……等祁小元走到跟前,夏保生合上手机,说:元哥,你是请都请不到啊。上车,上车吧。

当晚,祁小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夏保生拉到了杭城西湖边上,一家名为“西湖春天”的酒楼里。祁小元也是后来才知道,夏保生把整个“西湖春天”二楼所有的包间都包下来了。真是腰里有钱胆子壮啊。

进了包间后,夏保生说:哥,你既然来杭城了,有三道菜你一定要尝尝。一个是西湖醋鱼,一个是水晶虾仁,一个是东坡肉。其余说得上的,也就是汤类了,都尝尝……祁小元说:不用这么麻烦吧?我也就是……夏保生说:元哥,车票的事不说了,包在我身上。你既然来了,就听我的吧。他朝外吩咐说:上菜!

不一会儿,就有一拨一拨的出租车司机拥进来,叫道:哥呢?元哥呢?哪屋?而后,人们一个个进来跟他握手,那情形很像是朝拜。人们进了雅间,一个个自我介绍说:哥,傅夏祁的……叔,傅夏祁的……舅,傅夏祁的……爷们儿,傅夏祁的……在这样的情形下,谁都会晕的。酒还没喝,祁小元的头就有些蒙了。到了后来,见雅间里进人太多,乱哄哄的,夏保生说:都回去。各自归位。待会儿再过来给元哥敬酒吧。

等十二桌人全部到齐了。夏保生端着酒,站起身来,说:各位爷们儿,听我说。元哥,也就是咱县车管所的祁所长,可以说是咱傅夏祁全村人的恩人!没有祁所长,就没有咱们的今天。可这么多年来,祁所长从未喝过咱一口酒,吃过咱一顿饭。我知道各位心里都过意不去。这样吧,我代大伙先敬上一杯!先喝为敬,我先干三杯。说着,满满地倒了三杯,一杯杯喝下,而后当众亮底。祁小元赶忙制止说:保生,我不沾酒。夏保生说:哥哥,你听我再说一句。你知道,我夏保生差三分没考上大学,死的心都有了……哥,如今,活到现在,我才觉得我是个人了。不管怎么说,不说有房有车吧,下一辈人,再也不用差三分考不上学了。这边分低呀……说到这里,夏保生眼里湿湿的。他接着说:哥哥,大伙能有今天,乡亲们自然都念你的好。你在别的地方可以不喝。一,你这是来杭城了。不上班了。二,在座的全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今天你必须得喝。你要不喝,大伙过意不去。我看这样吧,你不喝白的,可以喝红的,不喝红的,可以喝啤的。哥,這么多人都是冲你来的,你得喝呀。

祁小元看实在难以推托,只好说:那,我喝点啤酒吧。

夏保生立即吩咐说:上啤酒!

酒至半酣,坐在各个雅间里的老乡,纷纷前来敬酒。这个说:哥,要不是你批的条子,兄弟拿不住“照”呀。你不知道,练车时候,鳖孙教练把我熊得跟三孙子样儿,头都是蒙的。考一次不过,再考,还不过……现在,哼,闭着眼我都能“搬库”。哥,你得喝一个。知道你不喝酒,喝一口也行……那个说:叔,我是雁来家的老二,栓柱呀。你不记得我了?咱可是至亲,我敬叔一杯。叔啊,我儿子也过来了。在这儿上学呢,三年级,都会说那外国话了。别的就不说了,都在酒里……还有的已是半醉,说:老舅,我娘说了,啥时都不能忘了老舅。他的嘴贴在祁小元的耳朵上说:你外甥媳妇也来了,一家都来了。都不少挣啊。不诓你,郊区的房也订下了,都快拿到本了。不说了,喝!你要不喝,这样行不行?我三杯,你一口。这总行吧……祁小元开始还是一口一口地喝,啤酒凉凉的,很舒服。

酒喝到八九分的时候,栓柱又一次从隔壁雅间里端着酒来到了祁小元身边。他喷着满嘴的酒气说:叔,我想再表示一下心情。夏保生接过话头说:那你敬酒啊。再敬。栓柱说:我、我不让叔喝、喝了。我给叔唱、唱个歌!栓柱一拍胸脯:叔,这是我自己写的歌!我,我还想上那个啥,中央电视台呢。你听听。祁小元说:哟,真看不出,栓柱还会写歌呢?栓柱说:夜、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瞎哼哼的。叔,你别笑话。

这时,众人跟着拍手起哄:唱。唱一个!唱一个!

栓柱就洼着腰,扬着个脖儿,一手托着后脊梁,哑着个喉咙,唱起来:

我们是钉。我们是钉。

水泥钉!水泥钉!(众人齐和)

只要一个缝儿,只要一个缝儿——就楔

下一条命。

生儿育女!生儿育女!(众人齐和)

我们是虫。我们是虫。

毛毛虫!毛毛虫!(众人齐和)

只要一个缝儿,只要一个缝儿——就楔

下一条命。

生儿育女!生儿育女!

……

栓柱的歌声哑哑的,有些许苍凉,忧伤。行走的艰难,城市生活的不易,都含在里边了。一时众人都跟着吼唱。吼着吼着,人们全都泪流满面。带几分酒意,不知怎的,连祁小元都被感染了,也跟着掉了泪。爷们儿都不容易呀!

往下,受情绪的感染,敬酒的人越来越多,话也多了,祁小元就半杯半杯地喝……到了最后,他觉得人都飘起来了。真舒服呀!

喝到午夜,祁小元喝趴下了。蒙蒙眬眬地,他觉得有人搀扶着他往外走。这时,他听见夏保生在耳旁说:哥,明天能早点走么?他醉得眼都睁不开了,“嗯”了一声,说:听你的。

第二天一早,五点钟的时候,祁小元醒了。他先是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等他开了门,夏保生说:哥,你要是不舒服,就多待几天?玩玩。祁小元说:走。走。现在就走。

匆匆收拾了东西,下楼坐上夏保生的奥迪。等车开出酒店,上了林荫道,就见马路两旁停满了出租车。出租车一辆接一辆,整整齐齐排成两行长蛇阵,司机们都戴着白手套,各自站在自己的车前,向祁小元行注目礼。当奥迪缓缓开过时,一街两行出租车一齐鸣笛!

这时,坐在前排的夏保生回过头,说:哥,听见了么?这是向你致敬,给你送行呢。

祁小元望着路两边一字排开的出租车,大约有一百多辆。这些开出租的都是他的乡亲。五点钟,他们一早爬起来,赶到这里,就是为了给他送行。祁小元心里一热,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说:这,这,不合适吧?

夏保生说:这有啥?都是自家爷们儿!

祁小元自己知道,其实,他并没做什么。可他心里湿湿的。昨天晚上,一个乡亲的话,至今还在他耳边回响。他说:爷们儿,你这是积德呀!这是积德么?他还真说不清楚。现在想起来,他还是有些恐慌。他记得,没写过几张条子呀?怎么有这么多人都说是他批了條子呢?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除了惶惑和不安,也还是有些感动。

祁小元说:保生,是你让他们来的么?这不好。

夏保生说:不是。哥,都是自愿的。

祁小元说:自愿的?

夏保生说:你是咱傅夏祁的恩人哪。

恩人?他是恩人么?祁小元又一次无话可说。

祁小元回到县城的第二天,刚上班在办公室里坐下,王宽来了。王宽一进他的办公室,就咋咋呼呼地说:哥,元儿哥,听说你去了杭城?咋样啊,这回开眼界了吧?我早就说,洗了吧,按了吧?那杭城的姑娘……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完,不知怎的,祁小元一股无名火蹿上心头,他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出去!

王宽立时傻眼了。他站在那里,进退不是……过了片刻,他突然脸上堆满笑容,说:明白了。打嘴!祁所,祁所,对不起,祁所……

这时,祁小元也觉得有些过火,就此缓下脸色,说:这大小也是个单位!一进门就咋咋呼呼的,像话吗?

王宽说:祁所,我以后注意。

可奇怪的是,自王宽挨了“熊”之后,他再找祁小元办事,就畅通无阻了。他们谁也没再提银行卡的事。当然,王宽仍然每月往卡里打钱。

二十五

慢慢,关于“十里香”,又有了新的传说。

那又是老人们在时间里筛漏出来的一句闲言。

他们说,夏家祖上有一位三姑奶,就是葬在这棵杏树下。她原是想离家出走的,跟一个男人……可最后又回来了。为什么呢?没有人知道。这是夏家的秘密。

但我们傅夏祁的人都知道,那位三姑奶是全村最美丽的姑娘。老人们说,她曾是我们傅夏祁的一张画。据说,当年,她是坐船走的。她走后,“十里香”三年没有开花。

那么,葬在杏树下的,究竟是哪一代的三姑奶呢?没人知道。人们说,在刮风的日子里,细听,摇摇曳曳的老杏树在说一个字:走走走。

二十六

这年的大年三十,祁小元开着所里的车回家了一趟。

以前,为了躲避村人的纠缠,他已很久没回村了。现在,说不清为什么,他觉得,他终于有资格回家了。

马上就过年了,村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在外打工的村人大多是开车回来的。村街的路边上已停了许多车辆。特别让祁小元惊讶的是,在村街里停放的各种车辆中,竟然还有奔驰、宝马这样的豪华轿车……当祁小元开车缓慢经过时,却被一辆车挡住了路。倒车的是在杭城开出租的祁栓柱,栓柱说:叔回来了。我这就给你让路。祁小元说:栓柱,真行啊,开上宝马了。栓柱贴近些,小声说:叔,你可别给别人说。车是我借人家的。不瞒你说,咱自己的是辆夏利。一家人都回来了,坐着挤。还要个脸气不是?

祁小元没再说什么,只“噢噢”了两声。

进了家。见小元回来,娘自然高兴。忙让小珍给哥打洗脸水。娘问:月文呢?她娘俩怎么没回来?祁小元说:月文值班呢。我明天也要值班……娘说:没跟你生气吧?祁小元说:没有。生啥气呢。娘说:那就好。听小珍说,你那丈母娘,说话死难听……就等你回来下饺子呢。

到了晚上十点,鞭炮声响起来了。一个村街,从东到西,炮声不断。先还是断断续续的,一阵阵的,而后就连成片了。孩子们穿着新衣,提着各样花灯笼,在街里跑来跑去点炮玩。村街当中还有人放烟火,大礼花“咚、咚”响着,冲天而起,五彩缤纷。鞭炮的硝烟、炸年货的油烟弥漫开来,村街一扫平日的冷清,显得十分红火。小元感慨,到底是老家,年味、人情味都要比城里浓。

到了十一点之后,家人都已经睡下了。祁小元家门前,突然响起了鞭炮声,大约是一千头的,“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响过之后,就听有人高声喊:婶,祁所,金生给您拜年了!

过一会儿,又有鞭炮声响起了,大约是两千头的,炸声更响了……接着又有人喊:祁所,秋实给您拜年了!

再往下,三千头的,五千头的,还有冲天的礼花、二踢脚,“砰砰叭叭”地炸开去。往下,鞭炮声就一直响着……有人高喊:祁所,国有给您拜年了!

……拜年了!

……拜年了!

……拜年了!

那脚步声时时地在院子里响起……娘坐在床上,一一告诉祁小元,这是谁家的谁,那又是谁家的谁谁……娘是真高兴,娘说:这是咋回事?那运成家,早年生产队的时候有秧儿,多年都不来往了,今儿咋又上门了?

小珍从床上跳下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兴奋地说:哥,这炮仗可都是冲你来的。你咋恁大面子哪?

祁小元说:胡说。睡你的。

第二天一早,祁小元起床后,开了门,发现院子里铺了一层红红黄黄的炮仗纸屑儿,纸屑儿厚厚地铺满了整个院子,花花绿绿的,就像地毯一样。祁小元刚拿起扫帚,就听娘隔着窗户喊道:大初一的,可别扫。那是财!

祁小元在院子里怔怔地站着,忍不住笑了。

不一会儿,一辆豪华版的凯迪拉克停在了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是傅家老二,傅二毛。傅二毛披着一件呢子大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上门了。

傅二毛说:祁所,过年好!给您,给俺婶子拜年了!

祁小元应道:过年好。家人都好。

傅二毛说:祁所,爷们儿都感你的恩哪。一直想见见你。可你太忙。这回,我可是排第一吧?

祁小元说:二毛,都是乡亲,不用客气。你,咋还开车?

傅二毛说:我昨晚上才回来,是在县城宾馆里住的。那里有暖气不是?在南方待的时间长了。家里太冷,住家不习惯了。

祁小元“噢”了一声。

傅二毛说:祁所,我还没进家门呢。先来你这儿。哥,我知道咱村想请你吃饭的人多。今年,先说好,我排第一号。谁也别跟我争。谁争我也不认。初五之前,时间你定,咱就在县城“第一楼”如何?

祁小元说:心意我领了。饭就不吃了,我还值班呢。警察值班时不能喝酒,这你是知道的。

傅二毛说:知道。那就再定吧。反正初五之前。

祁小元说:好。电话联系。

送走了傅二毛,祁小元折身回来,在院子转了一圈,对娘说:娘,我不能在家待了。我得赶紧走。

娘看看他,明白他的意思。待会儿拜年的人会越来越多,他是不想欠那么多人情……就说:那你回吧。初五?

祁小元说:我知道。记着呢。

祁家初五是上坟的日子。

如今,祁小元也有手机了。两部手机。一部工作用,得二十四小时开机。另一部才是专门对外的。过年这几天,祁小元那部专门对外的手机一直关机。躲到初五,总算把能躲的饭局给躲掉了。可初五是必须得回的。

祁小元本该一早就回去上坟祭祖的。可初五这天下雪了。雪下得大,夜里高速路出了起大事故,整个交管部门全出动了。祁小元一直忙到中午,匆匆吃了碗面,开上车就往家赶。

路滑,不好走,祁小元到家已经是半下午了。祁家坟地在东坡,远一些。匆匆忙忙给先人上了坟,烧了些纸钱。這时候,娘说:知道你不愿见人。可人家都来了,还放了炮。别家不去,几家亲戚,你总得走走吧?

祁小元想,至亲也就三两家,那就走走吧。

串了几家亲戚后,天已擦黑了。走在村街里,祁小元发现,刚刚初五,整个村街就一下子静下来了。本是几千口人的大村子,几乎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静得有些可怕。

这些年,村里的人也算是富了。村里盖了很多新房,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墙上贴着瓷片。站在空空荡荡的村街里,展眼望去,很多房子连灯都没有,黑乎乎的,外贴的瓷片发出冰冷的寒光,看上去瘆人。这初五刚过,呼啦啦,人都走完了。在通往村外的雪地上,印着一些杂乱的车辙和脚印,全都是朝东朝南……也许有一天,他们就不会回来了。那会是一种没有了脚印的人生。

祁小元踱到村口,忽见废弃不用的旧磨盘上立着一个桩子。等他走近时,才发现不是桩子,是个人。这人是王宽。他很惊讶地问:宽,你在这儿干啥呢?

王宽说:祁所,我堵你呢。

祁小元笑了:冷呵呵的,你堵我干啥?

王宽说:祁所,我的哥呀,你是真难找啊。打手机你手机不开。去家找,家里没人。我知道你初五上坟。我不在这儿堵你,我上哪儿找?赶快吧。“第一楼”,二毛、我哥,还有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的代表都齐了,就等你了。都在那儿候着呢。

祁小元说:你知道,我不喝酒。

王宽说:不喝也得去。一圈子人等着呢。这回可不是我请,是二毛。二毛发达了,非要表示表示。你可是答应过人家了。

祁小元一想,也确实答应过。无奈地说:那,走吧。

在路上,王宽说:祁所,那姓崔的也太黑了。原来办一“照”二百三百,这都好说。后来涨到五百。五百就五百吧。这会儿他又想涨呢,你能不能侧面说说他,也不能太过分了。你说是不是?

祁小元一怔,说:崔国定?

王宽说:可不。

祁小元脸一沉,什么也没有说。

二十七

这一年闰三月。就是说,有两个三月。

在第一个三月里,杏花开得格外的妖艳。那杏花就像是开爆了似的,一树粉红色的灿烂!远远望去,就像是怒放的红云,一团一团地炸着……人们说:三姑奶显灵了!

先是村人们前去祭拜。而后,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祭拜。一时间,树上挂满了红色的布条……

在第二个三月里,刮起了大风。大风一连刮了三天三夜……这一年,“十里香”没有结果。

二十八

初五这天晚上,说是不喝,也还是醉了。

这晚人不多,都是如今村里的发了财的大户。客是傅家的傅二毛请的,酒喝的是茅台,还上了大龙虾……开初,在酒宴上,几位乡党说的大多是谁又挣了多少,谁买了什么好车……这些,祁小元没接话,也不太感兴趣。后来傅家老二的几句话,却一下子打动了他。傅二毛说:祁所,你知道我为啥一定要请到你么?我告诉你,是你给了我长度和宽度,给了我自由。有了车,千里万里,都不在话下了。我再说一句,哥哥,你知道我媳妇是干啥的么?在天上飞的,空姐!要不是开出租,一趟趟接送……我会找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可话说回来,我刚拿到“照”,初开车的时候,说句笑话,这车就是只老虎。我每日里就像是骑在虎背上,在路上,谁要叫我,我头都不敢扭啊!现如今,不客气地说,车的宽度,就是我的宽度,车的长度,就是我的长度,无论多窄的路,凭感觉,我就能开过去。这是我的经验一。我的经验二:油门、刹车,不是踩的,是“含”的,大多时间,我的脚不是“含”在刹车上,就是“含”在油门上。“含”是一种感觉……经验三,听声音,车一发动,我听一听声音,就知道车有没有问题,它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我这三条经验,给谁说谁服气。祁小元听了这话,心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一下子也激动了。他主动说:二毛,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喝一杯。怪不道你能当老板。傅二毛马上说:祁所,哥哥,其实,茅台不醉人。大过年的,今儿都是自家爷们儿,没有外人。我再敬你一杯。接下去,既然喝了这一杯,众人也都跟着敬起酒来……可什么时候醉的,怎么就喝醉了?祁小元记不清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头晕乎乎的,恍惚间就觉得身边有动静。开初他没多在意,意识还在一片混沌中。过一会儿,他扭过身来,忽然发现身边还真躺着个人,竟然是个女的!

他忽一下坐起身来,扭头再看,还真是个女的。看模样还是个姑娘,这姑娘下巴上有颗痣,被子只盖了一半,身上穿着透明的吊带裙,半裸着身子,头发散乱地铺在枕头上,正呼呼地睡着……祁小元四下看了看,这像是县城的一家新开的宾馆,据说还是四星级的。他赶忙找衣服。还好,警服在沙发上扔着……他一下子跳将起来,匆匆穿上衣服,匆匆去卫生间胡乱擦了一把脸,而后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心里说:赶紧走。赶紧。

当祁小元刚要推门时,就听见身后有人燕声叫道:哥哥,这就走啊。

祁小元回过身来,见那吊带女子半裸着身子坐在床上,两只乳房像跳兔子一样动着……祁小元有些慌乱,垂下眼睑,说:我,我怎么在这儿呢?

那女子说:你不记得了?

祁小元说:不,不记得。谁、谁把我送来的?

那女子说:不是你要的么?你打的电话,要的陪夜。

祁小元一惊:我、我要了陪、陪夜?

那女子说:是啊。我都没想到,还是个警察哥哥。

祁小元慌了,语无伦次地说:不是我要的。真不是我要的。我真没要……

那女子笑眯眯地望着他,说:哥,谁要的不一样么?

祁小元深吸一口气,说:我我我,没那个、啥吧?

那女子直了直身子,说:你说呢?都一样。反正是包夜。你要是现在想,也行。来吧。

祁小元推门就走。那女子在他身后笑着喊道:看你吓的。喂喂,别跑啊。老板替你付过钱了。

进了电梯,祁小元的心还是“扑通、扑通”直跳……电梯到了一楼,祁小元正了正警服,从电梯里走出来。就见王宽在吧台边的沙发上坐着。见他下来了,慌慌地迎上来,说:祁所,睡得还好吧?

祁小元说:还行。

王宽又说:安排得,还行?

祁小元没好气地说:滚蛋。

这时候,王宽却一磨一磨地走上前,苦着脸说:祁所,出了点事。

祁小元心里一紧,说:出啥事了?

王宽说:是……栓柱。昨天夜里,他急着回杭城。在颍平那边高速上……出车祸了。

祁小元问:你怎么不早点叫我?严重么?

王宽说:是怕你……我哥、二毛他们,都赶过去了。

祁小元急了:我问你严重不严重?现在人在哪儿?

王宽说:我哥刚打来电话,说是,在、在殡仪馆呢。

祁小元脑海里“轰”的一声,说:走。看看去!

上了车,王宽说:我哥在电话里说,交警勘查过了。说是天黑,栓柱错过了一个路口,正往后倒呢,撞了一辆大卡……还是全责。我哥的意思,看你能不能给那边的交警说说……

祁小元沉着脸,一声不吭。

到了颍平的火葬场,进了殡仪馆,只见哭声一片。栓柱两口子,还有他娘跟孩子,一家四口,走时活生生的,现在全进了冰柜了……车也毁了。那车,宝马车,还是借的。他在杭城郊区分期付款买的房,也才交工……老叔雁来,像傻了似的,木呆呆的,在殓房的门口蹲着。

是啊,人没了,还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窟窿……

祁小元走过来,上前怯怯地叫了一声:叔。

没想到,老叔雁来忽一下蹿将起来,朝祁小元的脸上吐了一口:呸!

眾人都围上来了。王宽赶忙上前拦住:雁叔,你疯了?这也不能怨祁所呀。

夏保生他们也都劝道:节哀。雁叔,节哀。咱先处理事……祁所是来帮咱处理后事的。

祁小元的脑海里嗡嗡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了栓柱自编自唱的歌:

我们是钉。我们是钉。

水泥钉!水泥钉!

只要一个缝儿,只要一个缝儿——就楔下一条命。

生儿育女!生儿育女!

我们是虫。我们是虫。

毛毛虫!毛毛虫!

只要一个缝儿,只要一个缝儿——就楔下一条命。

生儿育女!生儿育女!

祁小元手捂着脸,哭了。

就此祁家的墓地里,又添了四座新坟。

后来,有传言说,栓柱出车祸时,他身上没戴“护身佛”。

二十九

如今,村里人越来越少了。

那棵老杏树“十里香”却成了一株被人常年祭拜的神树。

老树的身子已经被烟火熏得越来越黑了。它身上挂满了红布条儿。在刮风的日子里,一树红布条儿随风摇曳……就像是招魂的幡。

三十

大风起于青蘋之末。

夏天的时候,车管所的老崔,崔国定,出事了。

崔国定出事是他老婆告发的。崔国定是车管所直接办理驾照业务的经办人。他这些年给人办“黑照”,手里有了不少钱。人一有钱,胆儿就肥了。他竟然在县城里包养了两个女人。可笑的是,两个女人还住得很近,东大街一个,西大街一个,离崔家只隔一条路,没多久就被他老婆发现了。他老婆是个很泼辣的女人,一天,她把两个人堵在了被窝里……而后,她揪着这个女子的头发,让人敲着锣,直接揪到了县委大门口。不久,崔国定被县纪委“双规”了。他被带走前懊丧地说:败家娘儿们!

崔国定“双规”不久,第二个被带走的是王宽。带王宽时,他说:爷们儿,弄错了吧?我是民营企业。是……残疾人,还是政协委员。你不能抓我。人家说:谁犯法也不行。老实点。还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了。

没过多久,第三个被“请”去的,就是祁小元了。祁小元刚带进去的时候,纪委的人还比较客气,问:说说吧?祁小元有些茫然:说什么?人问:说什么你不知道?祁小元不语。

到了第二天,纪委的人把条子拿出来了。纪委的人把条子往桌上一拍:自己看!条子厚厚的一摞。大约六七年时间,一共是1721张。祁小元一张张看了条子,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他忽一下子跳起来了,大声吼道:这不是……立时,几个人上去按住他:坐下!

祁小元挣扎了几下,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蹲儿坐在椅子上。

纪委的人问:不是什么?这些条子不是你签的?

祁小元闷了一会儿,他知道,那些“条子”有一半是村人的。突然间,他看见了那一百多辆同时鸣笛的出租车;听见了大年三十的鞭炮声;看见了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是啊,都到了这一步了……他沉默了。

纪委的人说:我再问一遍,是你签的吗?

祁小元沉默了一会儿,说:算是吧。

纪委的人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祁小元说:是。

纪委的人说:章也是你盖的吧?

祁小元说:是。

纪委的人再问:再看看,是不是你的签名?

祁小元说:是。

纪委的人问: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祁小元说:没有。

纪委的人觉得有些条子的字迹模糊,不像是祁小元签的,提示他说:再看看,是不是你签的。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

祁小元沉默了一会儿,说:能让我再上一次岗亭么?

这么一来,祁小元的下场很惨。那张银行卡,自然要上交,买房子交的首付,自然也得退回去交公。就这样,算来算去,仍然对不上数……从证据上说,他写了那么多条子,钱却没有那么多,这是怎么回事?再次审问祁小元,他只是不语。不回答就是默认。这就是态度问题了。所以,只能从严处理了。

此后,在半年的时间里,最先被抓进去的崔国定,他因为检举有功,退赔了受贿钱款后,被开除警籍,判二缓三,不久就放出来了。

王宽,王瘸子,因为积极检举揭发,再加上本身是个民营企业家,还是残疾人……也保外就医,给放出来了。

唯有祁小元,因知法犯法、滥用职权、索贿、受贿的罪名被判了七年。祁小元被判刑后,收到的第一份文件是《离婚协议书》。这份《离婚协议书》是律师送来的。祁小元什么也没有说,就在上边签了字。

律师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祁小元摇了摇头,说:没有。

祁小元被判刑后,没有人知道他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人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王宽出来后,过年的时候,曾经回过傅夏祁。他瘸着腿,见人就说:元哥不是我揭发的。真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人们不信。

不过,他的相生驾校仍然在办。可从此,他再也没脸回傅夏祁了。

春去春来,时间过得很快。据说,有一天,夜半时分,在县城的中心岗亭上,有人站在岗亭上指挥交通。据过往的司机说:那个站在岗亭上指挥交通的人,虽没有穿警服,可指挥起交通来,他的手势比交警还要娴熟。那很像是一个人……他的每一个转身、回身,都踢踏有声,而后是敬礼。他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行礼……那行礼的姿势标准极了!

如今,留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还据说,在我们傅夏祁,每年的五月,村里那棵老杏树下,会有人放上一个小草筐,筐里放着八个麦黄杏。那杏就一直在筐里放着……因为上边有眼。也许是鸟,鸟儿在杏上啄出眼睛来了?

于是,那杏就像凭空长出一双眼睛。长了眼的杏望着偶尔路过的村人……一直到那些长眼的杏慢慢烂掉,没人敢吃。

我说过,我们傅夏祁人是感恩的。祁小元被判刑后,由深、杭两地老板夏保生和傅二毛挑头,村人联合出资,把祁婶和小珍的生活包下来了。祁婶常常一个人在村街里走过,风吹着她的满头白发,嘴里念念有词,说:人物。人物。而后,一天晚上,下雪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走了。

听到消息后,在外地打工的人基本上全都回来了。在夏保生的主持下,傅夏祁三姓的亲戚们,抬棺的抬棺,打墓的打墓……出殡时,纸钱像雪片一样铺满了出村的路。在前边打幡的是小珍。这时候,祁小珍已大学毕业,据说是在北京找了工作,送走母亲后,她也走了。

夏保生如今已是杭城人了。有车有房有户口,还有钱。一家人都迁走了。过年也不再回来了。

只是,再没有了祁小元的消息。

有人说,他已经死了。还有人说,他还活着。在某个城市里,隐名埋姓,开出租车呢。

如今的傅夏祁,几乎家家户户的房子都翻盖过了。多是两层或三层的楼房,个别有四层的。且多数人家在墙上贴了白色或红色的瓷片,看上去亮堂堂的。家家户户也都有了卫生间……只是,大多是空着的。

最近两年,即使是年关,回来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在下雪的日子里,连麻雀都很寂寞。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刘升盈                                                               張   烁

本刊责编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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