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庆
2018年11月26日,“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编辑婴儿在中国诞生”的新闻引发了社会的强烈震动,批评者一致认为该研究违背了目前医学界有关基因编辑胚胎的共识,即对人类胚胎的研究仅限于14天内的胚胎,且研究后需销毁;不过,也有少数支持者认为,对基因编辑婴儿的技术不必反应过度,因为科技的新发明、新创造往往不合乎传统规范。基因编辑婴儿的制造者声称,该试验的目的是为携带HIV病毒的夫妇提供一个机会,使其后代获得永久免疫的能力,不再受到这种病毒的威胁。目前,对基因编辑婴儿的批评主要集中在违背伦理准则方面,而对此类研究背后深层次的理念和哲学基础尚缺乏深刻检讨。笔者认为,这种期冀通过基因编辑等高新技术来预防疾病的理路,往往导致人类遭遇更大的健康风险,甚至造成更大的健康损害,即陷入“健康主义”(healthism)的悖论。
健康主义的概念是1980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克劳福德(Robert Crawford)[1]所提出,其涵义是健康可以通过个人改变生活方式而获得,个人对自己的健康负有责任,并将健康作为一种公民追求的超级价值(super-value)。20世纪70年代,医学的地位发生改变:人们在与传染病的斗争中取得了较大成果,但是慢性病的流行却让医学的成功变为难题,由此导致一批精英如伊里奇(Ivan Illich)、左拉(Irving Zola)、萨斯(Thomas Szasz)等对医学提出批评。20世纪80年代,新兴经济和政治转向保守,新自由主义的权利话语促成了健康主义的兴起,将个人的健康权利转变为个人的健康责任。美国总统里根与英国首相撒切尔等主张重新定义健康,强调是否需要医疗保健,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求助于医疗保健应取决于个人的选择,认为提倡健康生活方式和自助,比简单依靠政府援助更好。健康主义成为20世纪下半叶西方发达国家的一场泛社会运动,不是强迫而是主动赋权,人们通过预防医学、瑜伽、冥思、摄生法、节制饮食等,来改变生活方式,以达到增进健康的目的。我们可以将这种以新自由主义理论为基础,强调追求健康中的个体责任的做法视为一种弱纲领的健康主义。
克劳福德分析了当时美国出现的整体健康和自我保健运动热潮,指出对个人健康的关注已成为一种趋势,从大众报刊、电视频道到政治议题及竞选辩论,都充斥了各种健康议题。与此同时,健康消费日益攀升。在增进健康的名义下,维生素和各类保健品的销售大行其道。由此,他认为这种强调个人在健康中的责任,将健康与疾病问题置于个体层面,并通过个体行动来改善健康的社会实践和制度安排的健康主义,并不能真正解决健康问题。若要实现全民健康的战略,人们必须在观念上拆除影响健康的个人行为与造成不健康状况的社会因素之间的藩篱。
医学界,尤其是公共卫生领域的专家学者,为健康主义提供了所需的理论支撑。流行病学研究的结果显示,大多数疾病是由不健康的行为或生活方式引起的。英国著名流行病学家罗斯(Geoffrey Rose)[2]认为,我们是一个“病态人群”,大多数人是不健康地活着,这“太危险了,让人无法接受”。他提出社会应当告知人们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社会可以接受的,医学界不应局限于医治病人的传统功能,应转变角色,作为健康顾问专家和“正常”的仲裁者。罗斯倡导的“高风险”策略是一种以预防医学为导向的方法,主要针对高风险人群,目的是帮助个体减少与某种风险因素或某种变量的高强度接触。这一策略的主要优点在于:干预能够与个人的需要相匹配;可以避免对那些没有特殊风险的人进行干预;与卫生保健系统的伦理、文化、组织和经济相适应;可增加资源利用的成本效益。不过,罗斯也承认,高风险策略也存在着自身的缺陷:可能导致预防的医学化;对疾病的总体(人口)控制的贡献可能很小;预防性干预可能在行为上或文化上不充分或不可持续;它也无法预测哪些人会从干预中受益。尤其是目前众多疾病的高风险因素在不断扩大,很可能导致“伪高风险”的现象的出现。“伪高风险”的预防策略涉及面更大,且对人群的风险管控没有任何好处。
20世纪90年代,随着对健康主义讨论的深入,捷克医学家斯克拉巴尼克(Petr Skrabanek)[3]15-16提出应该对健康主义保持警惕。他指出健康主义势必导致从个人的向往转变为国家的主张,将个人活动划分为健康与不健康(如吸烟、酗酒),负责任或不负责任(如胡吃海饮、不参加运动),道德或不道德(如“不道德”的性行为)。国家可以提供健康教育、资料宣传和各种规范,敦促人们遵循“健康的生活方式”。他观察到西方政客常常乐意谈及健康主义,因为关注健康可提升他们在民众中的欢迎程度,实际上也增强了他们控制民众的权力。1977年,时任洛克菲勒基金会主席的诺尔斯(J. H. Knowles)[4]说:“我认为健康权的概念应该被个人有维持自身健康的道德义务的观念所取代,这是一种公共责任。”此后,健康是政治正确和负责任公民的责任的理念得到广泛传播。健康主义成为一种强大的意识形态,在世俗社会中,健康追求成为宗教的替代品,有着广泛的吸引力,填补了宗教留下的空白。
不过,斯克拉巴尼克真正担忧的是健康主义可能演变为一种极端形式,即以健康的理由为种族主义和“优生学”提供借口。他认为在“健康最大化”与“痛苦最小化”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如果政府采用强制手段建立健康规范,并强力推行这种健康规范的理念时,则有陷入专制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危险。实际上,类似健康主义的理念在历史上就曾出现过:古希腊时代的斯巴达人认为,如果一个婴儿有缺陷,那就应该被丢弃;20世纪初,一些欧美国家成立机构来认定那些不宜繁育后代的“不健康人”,其中包括癫痫患者、聋哑人、低能者、畸形患者、侏儒、精神病患者以及罪犯等,通过立法或授权相关组织来对这些人进行强制绝育。一些外科医生也积极投身这项运动,完成了成千上万例绝育手术。有些地方还建立起了隔离中心,用来放置准备进行绝育的人群。这场闹剧最终演化为纳粹的种族灭绝行动。我们可以将这种国家以健康之名,通过医疗技术对那些不符合“正常标准”的人采取“健康”干预措施的行为看作是一种强纲领的健康主义,其本身就是对人类健康的最大危害。
英国学者罗斯(Nikolas Rose)[5]从社会治理的视角来认识健康主义。他认为健康主义是一种社会对良好生活秩序的公共追求与个人对完美健康之渴望相结合的教义。随着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各国政府认识到政治统治的任务是维护社会的秩序,确保社会的安全、繁荣,维护民众的健康和幸福。罗斯指出,国家对健康问题的干预有着积极价值,自19世纪中叶以来,资本主义国家旨在确保国家及其“人力资源”的力量和活力,最大限度地促进个人和家庭的健康和卫生,从而使得人口的健康状况持续得以改善。从社会治理的观点看,健康主义强调了维护健康的“责任化”(responsibilization),增进健康不仅是政府的责任,同样也应该由个人承担,即政府应出于正义、理性的考虑,确立了一系列制度来塑造和保护人群的健康,如设立医院和精神病院,通过立法来干预医疗卫生服务,强制性免疫接种预防传染病等,个人也有责任管理自己的健康问题。
根据《韦氏词典》的定义,科学主义是将自然科学方法应用于所有研究领域(如哲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有效性过分信任的一种理念。科学主义是对科学方法的普遍有效性、科学理论的正确性、科学的社会应用价值的一种绝对肯定和夸大,同时又贬低甚至否定了其他人文社会科学方法的有效性及其对于人类社会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即科学主义是对科学的盲目乐观,是对科学的盲目崇拜,由此造成人们的科技乐观论、科技万能论以及轻视人文社会科学的态度。
实证主义思想家认为,科学作为一个整体涵盖了自然、意识和社会的所有领域,在此意义上,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得到科学地解答,而且应该被科学地解答。尽管很少有人百分之百地支持科学主义,但依然有不少科学家相信社会和伦理问题最终都可以还原为科学问题而得以解决。著名生物学家威尔逊(Edward O.Wilson) 在他的著作《知识大融通》(Consilience:theunityofknowledge)中主张,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统一可以在科学的规范下得以实现[6]。
健康主义与科学主义有着天然的渊源,健康主义认为健康可以通过测量身体的客观指标而被标识。疾病乃是偏离了正常的标准, 而这个标准往往取决于对于身体形态和功能的病理认知,而忽视了心理社会因素,尤其是若仅仅简单地考虑身体状况的“标准化”,则可能导致矫枉过正的行为, 例如,对健康的身体实施外科手术,或对“有患病风险”的胚胎采取遗传学干预(如基因编辑胚胎)。2013年,美国影星安吉丽娜·朱莉实施预防性乳腺切除的案例,是符合健康主义“新理念”的极端表现。根据医生的估计,安吉丽娜·朱莉获得了来自母亲遗传给她的突变了的BRCA1基因,因此患上乳腺癌的几率是87%,患上卵巢癌的几率是50%。她确证了这一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后,决定积极面对,尽可能降低患癌风险,于是进行了预防性的双乳切除手术。2015年,她又实施了卵巢摘除手术,术后显示她的卵巢只有一个良性肿瘤,并没有癌变迹象。
安吉丽娜·朱莉行动的巨大影响力导致了所谓“安吉丽娜·朱莉综合征”的出现,其含义是人们日益关注危险疾病的可能性。这种关切不仅导致重视健康监测, 而且也可能尝试对假想的疾病采取预防措施,包括对健康的身体实施外科手术。医务人员希冀通过科学创新和技术发展,例如基因测试、流行病学、预防接种、DNA图谱、“高危”人群的识别等,来满足人类对更完美、更健康的渴望。
毫无疑问,预防医学有助于避免许多疾病而且能为家庭和国家节省许多资源。但是,若其以极端形式出现,如把美丽、健康的身体标准理想化,通过疾病计算将焦点从治疗转变为预防,进而对自己身体进行常规监视,不仅试图监测身体的每一项指标,而且开始探测想像的疾病征象,这种健康主义就可能导致大众的神经症和陷入道德恐慌的泥潭。
不过,安吉丽娜·朱莉的案例只是健康主义的一种极端表现。健康主义更广泛显现在饮食、健身、整形外科手术和有机食品,以及广泛使用移动APP监测健康等公众更为广泛接受的形式,而这类“身体崇拜”又进一步得到美容院、生物活性营养品和“超级健康”食品厂商, 健身和瑜珈中心的积极支持,甚至也得到卫生保健官方的支持。在此,健康主义与消费主义形成了完美的结合。健康主义为消费主义提供了理论与实践上的支撑,而消费主义则成为健康主义的强大推动力。
塑造健康完美的身体,已成为健康产业的重要话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健康和抗衰老是诱人和不可抗拒的话语。健身、美容与整形手术的广告随处可见。甚至有美容整形外科医生声称,在5年~10年内,和每个人拥有自己的牙科医生一样,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一个自己的整形外科医生。看美容整形医生如同看牙科医生一样常见,将成为人们常规的、标准化的,甚至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内容。人们不仅要活得长,而且希望活得更年轻。电视保健节目、大众期刊、商业广告、手机APP等,通过宣传如何保健、如何养生、如何预防衰老甚至延缓衰老来促销保健品。这些保健品的售价并非由其实际功效决定,而是凭借其宣传魅力和延缓衰老的承诺来决定。
高新科学技术应用于产业化是推动健康主义的另一台强大引擎。进入21世纪以来,消费者基因测试(direct-to-consumer genetic testing,DTCGT)的广泛开展,制造了一个庞大的健康消费新市场。然而,有研究发现,这类临床应用价值较低的诊断技术,将医疗诊断扩展到日常生活领域。各类健康检查所获得的数据,使那些没有患病的人, 也担忧自己的健康。尤其是新一代个人基因组检测服务引发的许多值得探究的问题,检测某些所谓疾病风险基因,是否会导致受检者不必要的担心与焦虑。个人基因组数据并不是直接的致病原因。例如,美国Helix公司创建了首个线上DNA测试商店,任何人可以购买并在提供唾液样本后,获得深入的基因解析。不过,有人在花费了1 900美元(折合人民币约12 500元)之后,宣称只是得到了一堆不具备科学性和任何说服力的数据,其价值仅等于0。加利福尼亚州斯克里普斯研究所的遗传学家Eric Topol[7]也是一名心脏病医生,他认为,这些产品检测得出的“数据没有根据,完完全全的所言无物”,大多都相当于“伪科学”。
人们对健康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许多人认为,疾病、衰老,甚至死亡是不自然的,应当得到拯救,美貌、适应、健康和强壮是唯一的理想,成为主导的健康文化。健康主义与消费主义折射出人类对健康的消费既显眼又贪婪。若将“健康”变成道德命令,“不健康”则可能变成一种污名化的来源。换句话说,不适合健康主义标准的情况(从体重过重到面容相貌不佳)都可能成为歧视的对象。
然而,我们也应当认识到,健康不是生活的唯一目标。健康是一段旅程,而不是目的地。健康是达到幸福生活的一种手段,它只是幸福生活的资源之一。人生目的具有多样性,我们不能否定对风险的享受和对极限体验的追求,也不应以强迫方式去追求健康。
斯克拉巴尼克[3]71在《人道主义医学之死》(TheDeathofHumaneMedicine:andtheRiseofCoerciveHealthism)中以调侃的语气对健康生活方式的倡导提出了质疑。他写道:“我不吸烟不饮酒,从不熬夜不泡妞;粗茶淡饭常锻炼,出狱一切化乌有。”即所谓健康的生活方式大概只能在监狱中才能实现,或者按照这种生活方式过活的人就如同在狱中服刑。他认为,如果一个人刻板地遵循摄生法来管理自己的健康其本身就是一种病态。健康主义旨在倡导健康的生活方式,成为描述人们行为倾向、消费模式、休闲活动、衣着、身体素质等的关键概念,是当代消费社会转型的象征。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关于吸烟、饮酒以及各种饮食、体育锻炼方案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健康促进和疾病预防的纲领之中。
随着健康主义在西方社会的风行,关注健康与生活方式之间的关系确实有助于健康促进的实践,但同时也有学者发现,将生活方式与不断扩大的健康风险因素的概念相关联,并逐渐纳入传统的医疗服务体系,将进一步引发健康焦虑,甚至自身也成为了一种健康风险,即陷入了健康主义的悖论。
20世纪中期以来,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类的平均期望寿命逐渐增高,死亡率明显降低,标志着人类的健康水平显著提升,同时也激发了人类的健康期望与日俱增,同时对影响健康的因素心怀忧虑。人们怀着焦虑的情绪,执着地追求健康,形成了“对健康的高度关注成为影响健康的最大障碍”的悖论。
健康体检、预防性疾病筛查的目的是为了让人更健康。然而,随着CT、彩超、基因检测等新技术广泛应用,健康体检与疾病筛查的范围逐渐扩大,检测项目日益增多,尤其是在商业利益的推动下,健康体检更多地考虑资本的利益而不是人群的健康。2016年,韩启德院士[8]在“医学与人文高峰论坛”上发表的演讲中,对防癌的“早发现、早治疗”策略,倡导人人都去检查,健康体检都要带上癌症指标检查的现象提出质疑,他回顾了多个国家流行病学权威调查的结果,发现对于前列腺癌、乳腺癌、肺癌等筛查与不筛查,对患者的死亡率几乎没有差别,如果有差别的话,则是筛查组死亡率相对更高。因此,激发了部分医学专家对“双早”策略的实际效益以及其导致的新问题进行深刻反思。韩启德院士认为,根据大量数据分析,癌症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是快速型,一般体检不易查出,一旦查出来则疾病进展迅速,而难以救治,如大部分食管癌、胰腺癌。第二类是渐进型,即癌变慢慢变化,早期检查出来后,通过手术等治疗后有治愈的希望,如结肠癌、子宫颈癌等,这种类型筛查效果比较好。第三种是自愈型,这种类型最值得我们关注,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癌症发展是很缓慢的,或者不变,或者会消失,就像部分得过肺结核和肝炎的人自己没发现而自愈。因此,韩启德主张要根据不同的情况决定是否做筛查,“并不提倡健康人做癌症筛查,因为早期筛查出癌症后,其实死亡率也并没有降低,这样的检查其实意义真的不大”。
另一方面,癌症筛查所带来的心理焦虑,会对那些疑似癌症或筛查后被诊断为癌症的人产生消极的影响。迄今,人们依然将癌症视为令人恐惧甚至绝望的疾病,患者获知罹患癌症的消息后,便意味着他将在痛苦、无助、衰弱中面对死亡。Massie[9]对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癌症过程中的抑郁率进行文献分析发现,抑郁在口咽癌、胰腺癌、乳腺癌、肺癌、肠癌等患者中发生率均很高。Brown等[10]对205例癌症患者进行了10年的追踪研究,发现普遍存在抑郁、绝望、焦虑等心理障碍,而且心理症状越重的患者存活期越短。一直以来,我国癌症临床有“保护性制度”,即不告知患者其恶性肿瘤的诊断,以免患者无法承受巨大打击而出现意外。由此推论,健康人因健康体检,癌症筛查而获知癌症检测指标异常时,所产生心理焦虑,在某种程度上也会进一步损害其健康。
健康主义强调个体责任,认为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日常锻炼,节制饮食)和遵循预防指南(体检、癌症筛查等)是个体的道德责任。自律是个人的美德,那些“选择”不健康的行为,如吸烟、酗酒的人具有道德过错,其隐含的意思是,那些对自己的健康不负责的人,不值得我们的同情和帮助(尤其是经济上)。
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UCL)的医学心理学系教授格林哈夫(Trisha Greenhalgh)和卫斯理(Simon Wessely)[11]对健康主义的人口学、态度和行为特征做出了深刻剖析,将其归纳为:以年轻或中年人群为主,受过大学教育,信息丰富,半专业化背景;了解并热衷于行使公民和患者的权利且善于表达;健康意识强,热衷于通过书籍、杂志、网络了解健康和疾病信息;通常做出积极的生活方式选择,例如定期锻炼,饮食基本符合官方的建议,倾向于避免饮酒、吸烟等;热衷食用食品补充剂,如维生素、矿物质、鱼油、大蒜;热衷于替代医学,顺势疗法,自然疗法和滋补品,如人参等,经常通过饮食、食物补充或其他方法“排毒”;关注化学物质、疫苗、药物、添加剂等“非天然”物质所产生的风险,尤其从公民自由的视角去考虑水加氟、大规模接种疫苗、污染、转基因食品等造成的潜在危害;将科学/医学与风险而不是与安全关联在一起——非常清楚麻疹、腮腺炎和风疹混合疫苗,疯牛病,枯草热等的风险;具有高度的选择性消费,通常私下咨询不同观点的意见。
上述健康主义行为的描述充分体现了个人责任特征。然而,个体真的可以自由地选择健康的生活方式吗?选择食物看似个人的责任,其实,除了社会文化差异、个人偏好之外,食物选择与个人或家庭收入水平密切相关。此外,人们在自认为是自由选择食物或饮食方式时,往往忽略了在市场环境中做出的这些选择,不仅仅有来自无处不在各类食品广告宣传的影响,还有食品行业幕后巨大的金融权力,其影响着国家政策、行业规范、科学研究和营养师的观念。乍看之下,健康的生活方式似乎符合我们的利益,但在了解了倡导某种健康生活方式背后的利益关系时,我们才能更清楚地认识到所谓“我们自由选择”的限度。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对健康的社会决定因素的认识有了很大进步,如对空气污染的危害和工作环境中吸入石棉的担忧。现有的证据显示,人群的健康差距是由社会阶层造成的,而不仅仅是医疗保健服务。克劳福德指出,专注于个人而不是个人生活的社会,是医学、医疗保健行业和政府未能解决疾病问题的根本原因。诸如饮用水、城市污水处理、老年财政支持、学校、医疗保健等商品和服务是现代社会必不可少的“公共产品”,而这些“公共产品”必须由政府来提供。
健康主义为人们所呈现的无疾病的世界只是一种乌托邦的愿景。人类不得不承认,疾病是构成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是否喜欢、愿意,疾病都将与生命相伴随,与生命相缠绕。随着老年化社会的到来,衰老所导致的病痛、不适、功能障碍、生命活力下降等,无疑将在人类健康领域占据更重要的位置。1972年,法国国家医学科学院150周年庆典会议上,波兰医生、医学人文学者凯拉诺维斯基(Tadeusz Kielanowski)发表“患病的权利”(The Right to be Ill)的演讲,倡导患病者与残障者的社会和公民权利。他认为,19世纪提出的健康权理念构成了健康保险的基石,而现在应该为患者争取充分参与社会生活的权利、消除不容忍、歧视和边缘化的各种表现[12]。与健康权一样,患病也是一种权利。“患病的权利”具有更加宽泛的象征意义,正是由于疾病的不可避免性,尊重病患的权利,不仅是尊重病人,也关系到尊重弱者、差异人群的权利,同时也是尊重自我决策的权利。
生物医学技术的发展与广泛应用早已超出了诊疗疾病的范围,拓展到健康监测、健康预测,甚至健康干预(或塑造)等,反映出健康主义的理念已渗透入社会文化领域,并转化为人们的行动。无论是健康筛查,还是健康预测或健康干预都是为了让人们更健康,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些行为并非如其声称的那么完美,反而是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健康风险和道德风险,甚至导致健康损害。
在人工生殖技术领域走世界前列的英国,一直在尝试突破限制——把之前的仅限于研究14天之内的人类胚胎扩大到可以全面研究和进行基因编辑。2018年7月,英国纳菲尔德生物伦理学协会发布报告说,在充分考虑科学技术及其社会影响的条件下,通过基因编辑技术修改人体胚胎、精子或卵细胞细胞核中的DNA“伦理上可接受”。不过,该协会提出了两个限制性条件:一是基因编辑婴儿必须确保并符合未来出生婴儿的福祉;二是符合社会的正义和团结,不会增加歧视和社会分裂。基因编辑技术应用于人类可能有什么好处?人类基因编辑如果出现风险谁来承担?
目前科学家对人类基因已经进行了深入研究,但对于其中奥秘,所了解的依然很有限。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可以去除某些特定基因片段,从而消除已知风险。贺建奎针对CCR5基因的操作就属于这类尝试。然而,对于这一基因编辑方式会存在什么风险,目前的研究尚无法给出答案。在动物和植物身上进行基因编辑,如果发现错误和问题,可以将其消灭。如果经过基因编辑的人出生了,发现存在问题,则难以将其杀死或者囚禁。而且经基因编辑的人自从胚胎时期就是试验对象,将一辈子带着这个印记,在科学、伦理、道德等方面都可能出现困扰。所以主流基因科学界对人类基因编辑普遍持慎重态度。
从生命伦理学史的视角看,健康主义的强纲领可能更接近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期的优生学理念,尤其是在利用遗传技术修饰胚胎或对胚胎进行基因编辑方面,健康主义的强纲领很可能导致类似优生学所产生的巨大伦理争议。肿瘤遗传学研究试图发现那些对特定肿瘤的产生负有责任的“坏基因”,希望通过基因工程技术除去这些“致癌基因”。然而,当人们试图去除癌基因以减少癌症时,却发现这些基因的正常产物是机体生长和发育所不可或缺的。实际上,人类对于基因、基因组的认识还有待进一步深入,任何过于匆忙的行动都可能导致难以预测的健康风险。
健康主义是当代的一种社会文化思潮,最初流行于西方发达国家的中产阶层,随后播散到全球许多国家。虽然在我国,健康主义的概念尚未普及,但健康主义所倡导的行为已广为接受。进入21世纪以后,随着我国社会经济的发展及人群对健康需求的日益提升,以高度的健康意识和期望为特征,广泛寻求保健信息,对健康的高期望与对医生和科学家的不信任交互掺杂,既期冀医学科学带来增进健康的新奇迹,又热衷“另类”、“自然”生活方式的选择,健康主义成为当代社会的一种新时尚。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迄今学界对这方面尚缺乏深入、系统的研究,尤其是从观念层次的剖析当代健康文化已超越了医学、健康范畴,如果仅仅从伦理规范上来讨论基因编辑婴儿是否符合伦理准则,而未反省其背后的健康主义哲学基础,即便是为此项研究设立了规范,今后依然会有形形色色以增进健康名义的研究、试验不断涌现,并将人类的健康置于更大的风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