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礼交融:诗经《关雎》与《鹊巢》的对比读解

2019-02-23 00:07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0期
关键词:关雎诗教礼乐

李 琳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在生命整体经验中,男女方的爱情与婚姻是占据重要位置的场景与事件。《诗经·国风》160篇诗作中约有60篇有描写男女之情的诗句,从不同角度生动而真实地反映了古人爱情、婚姻、家庭方面的生活状态和感情历程。以周南的《关雎》为始,后继诗歌不在少数,其中又以《桃夭》《草虫》《木瓜》《子衿》等几篇广受关注。相对而言,位于召南首篇的《鹊巢》被关注度较小,可能与其他篇章相比,《鹊巢》的“百两御之”般的“之子于归”于男女之爱的情感表达上不够热烈,难以激起当代人的共鸣。但借自王船山《诗广传》中的评论“鹊巢善学关雎”[1]8为起点,或可通过与《关雎》一诗的对比读解,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理解两诗中的异同之处,挖掘出《鹊巢》一诗更丰富的内涵。

一、《关雎》与《鹊巢》的历代解读

《诗经》作为儒学五经之一,历史上先后出现众多点评作品与点评大家,从诗意指向到内涵衍生,众多相似或相异的经典阐释为两首诗歌带来了长盛不衰的生命活力。

从《关雎》诗意来看,男女之爱,自情而始,从婚而终,将爱情的圆满和节制之美贯彻全诗。诗中人物以“君子”和“淑女”为指向,不仅是为阐释婚姻的理想形态,更是为点明美德与男女之情的深刻联系。“君子”一词在文化中始终指涉德行高尚。如《论语·雍也》中提出:“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2]2479认为君子学而礼之,即是正道。而《论语·卫灵公》进一步探讨了“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2]2518,认为道义、礼仪、谦逊与诚实是君子的四大品质。而“淑女”与“君子”对仗,赞美了女子的德行之美,也无外乎历代多从道德修养之美解读《关雎》的男女之情。

孔子评价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认为《关雎》体现了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生命经验的中和之美,朱熹也在《诗集传》中写道:“愚谓此言为此诗者,得其性情之正,声气之和也。”[3]17《毛诗》进一步将《关雎》与教化联系在一起:“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2]269以为此诗赞誉了周王室及其家眷,用德行与人伦之美教化天下。《韩诗外传》则将《关雎》定位于一切经典的源头活水,认为天地之道,人生之德,王道之根皆包含在诗句中,是天地万物的基础,“六经之策,皆归论汲汲,盖取之乎《关雎》。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此矣”[4]164-165。

从《鹊巢》诗意来看,主要描绘了男女成婚时盛大的场面,夫家带来众多聘礼,女方也带来许多陪嫁,在繁复礼仪中两方成婚,参与婚礼之人熙熙攘攘,场面郑重而喜庆。虽然全诗没有对于男女双方的直接描写,但寥寥几句充分表现了男女双方对成礼这一仪式的重视与严谨。《毛诗》评价曰:“《鹊巢》,夫人之德也。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鳲鸠乃可以配焉。”[2]283以为此诗是写国君之婚礼,称赞后妃有德居之,可适配国君。朱子提出:“南国之诸侯被文王之化,能正心修身,以齐其家,其女子亦被后妃之化,而有专静纯一之德。故嫁于诸侯,而其家人美之。”[3]13认为此诗描绘了诸侯之婚礼,因男方有德有能,女方故将贤淑有德的女儿嫁予男方,起源是经由文王德行所化,诸侯效仿得以成就适宜婚礼。

《关雎》与《鹊巢》间,既有相似之处也有相异之处。首先,两首诗歌都处于南风首篇。《关雎》为周南首篇,开国风之始,后接十五国风;《鹊巢》为召南首篇,紧接周南之后,也是除去周南外,唯一以南字称之的区域民歌。如此可见,周南与召南的联系紧密也各有区别,这也为诗歌的并置研究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其次,两首诗歌都以描写男女关系为主,且都以鸟类意象为比兴。“关关雎鸠”是为雎鸠,“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是为喜鹊和鳲鸠。但《关雎》着眼于男子思慕之情,一般被归类为爱情诗;《鹊巢》因具体的婚礼场景描写往往被归类为婚嫁诗。再次,两者都探讨了关于男女关系中的“礼乐”问题,“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在《关雎》中,男方通过弹琴鼓瑟来亲近女子,用钟奏乐来使女子快乐。借助礼乐来推进男女之情的加深与巩固,从对于礼乐的喜爱中也凸显了男子与女子的高尚情操与美德。“之子于归,百两御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在《鹊巢》中,男方用百辆车马,百人护卫,女方用百人陪嫁,经过极其隆重的婚礼仪式进行完婚,凸显了男女双方对于婚礼仪式的郑重与敬畏。无论是《关雎》中的礼乐侧重于乐,还是《鹊巢》中的礼乐侧重于礼,都表现了对古人对于礼乐制度的尊崇。其四,两首诗歌都描绘了男女相处的场景,不同的是《关雎》中描绘的是男女互动的具有私密性的私人场景,《鹊巢》中描绘的是具有社会意义的公共场景,一定意义上两种场景的融合才是男女关系中的完整图景。

二、诗学传统中对于《关雎》与《鹊巢》的研究

《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开端,是第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的诗歌,共311篇。传为尹吉甫采集、孔子编订。

(一)定位:周南召南的先后之意

《诗经》在内容上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风》是周代各地的歌谣,分为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其中仅有周南、召南二南之风,表明其在《诗经》十五国风中具有特殊地位。孔子对“二南”地位有着高度的评价。《论语·阳货》载:“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2]2525正墙面而立,从字面意思而解,面向墙角站立,自然是视野低窄促,思维狭小僵化,难以用宽广、从容之姿应对万事万物。孔子认为,阅读二南诗歌,正可以帮助人们打破思想中顽固僵化的一面,从而言路开阔,从容应对万事万物,在广之一道上有所建树,可谓是极高的赞誉。

古时论述二南之同,主要观点认为,《周南》《召南》承载了人伦之风,故多男女之情与男女婚嫁之歌。人伦之风是儒家文化结构中的重要部分,人伦自男女之情始,而男女之情的现实载体通常是婚姻与家庭。司马迁《史记·外戚世家》云:“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5]1579《汉书·匡张孔马传第五十一》中匡衡曰:“室家之道修,则天下之理得,故《诗》始国风,《礼》本冠婚。始乎国风,原情性而明人伦也;本乎冠婚,正基兆而防未然也。福之兴莫不本乎家室,衰莫不始乎捆内,故圣王必慎妃后之际。”[6]3340在《礼记》中,专门对男女婚姻制定了一系列礼乐制度,表现了对于婚嫁仪式及人伦之好的郑重。《礼记·昏义》:“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又说:“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故曰:昏礼者,礼之本也。”[2]452-453

除去对于家庭及婚嫁的重视外,古时认为二南的诗歌体现了文王、周公、召公圣贤的德化,因而被誉为“正风”,被列为国风之始。《毛诗》云:“南,言化自北而南也。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2]272-273表明“南”字在古语中另有教化自北向南,即从周公所统治的王畿到诸侯所居的封地传播之意。朱子则对周南与召南之诗予以区别:“其言文王之化者系之周公,以周公主内治故也。其言诸侯之国被文王之化者系之召公,以召公长诸侯故也。”[3]16苏辙则更进一步,认为:“周之内治、由内而及外者,谓之周公之诗;诸侯被周之泽而渐于善者,谓之召公之诗。故召南之诗不如周南之深。”[7]338

可见,从教化视角来看,周南多是承泽周公及周皇室之得的教化,以为内治。而得周之感化而渐于完善的诸侯之国,是为外治,召公则是诸侯国中的佼佼者,故在《诗经》中排在周南之后,其他国风之前。也因召南之风的诗篇的外治不如周南诗篇内治的深入,故召南或可视作是对周南诗篇的补充,故《鹊巢》或可视为《关雎》篇的扩写与后继。

(二)诗教:《诗广传》中的《关雎》与《鹊巢》

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船山对于《诗经》的经意阐释分为两个阶段。首先稗疏文字,梳通文意,对名物典制进行辨析,是作为《诗经稗疏》;其次以己之怀传述经意,阐明对经意的思考,是作为《诗广传》[8]。其阐释融合了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汉学与宋学、古典与现代之意。在《诗广传》中,船山对于诗的终极指向,诗的直接动源,诗人内在修养对诗风的影响,作品语言与作者意向的关系等诗学核心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在《关雎》一文评论中,船山从“忠”与“质”、“文”与“性”、“才”与“情”之间的相关性入手,主张“以情为主”的文学论及人性论。船山认为,《关雎》展示了情至上的教化之说,与周文化一脉相承,而在《鹊巢》一文评价中,王船山承上《关雎》之情,开始从文学论及人性论进入到治世论的探讨。“圣人达情以生文,君子修文以函情。琴瑟之友,钟鼓之乐,情之至也。百两之御,文之备也。”[1]8其中《关雎》是圣人“达情以生文”的典范,而《鹊巢》只能是学其《关雎》圣人诗教的君子诗教“修文以函情”的典型。《鹊巢》主要承接起《关雎》的性情至上,展示了礼文受性情所重,故有所赞扬:“善学《关雎》者,唯《鹊巢》乎!”并借以比喻,提出了自己的治世之道,即“情为至,文次之,法为下”[1]8。

如此可见,《鹊巢》之论确实是《关雎》之论的补充。《关雎》性情是所以教者,《鹊巢》礼文是所以教者。通过可操作、可教学的文礼之教的节情,达到性之于情的节制和养育,是《中庸》所谓“修道之谓教”的具体方法[9]。借论《鹊巢》篇,王船山清楚地阐明,治世的根本道理必须基于“天下之情”,君子只有以“礼乐制度”为方法才能实现“天下之情”,进而完成教化天下的重任[10]。

三、生命经验与情感关怀中的《关雎》之情与《鹊巢》之礼

基于古时经典及大家对于《关雎》之情与《鹊巢》之礼的研究,尝试从更多视角对诗歌中蕴含的“情”与“礼”作进一步的诠释。

(一)人伦之始中的“情”“礼”交融

古代自有家国天下的思想架构。家庭作为映射国家的重要载体,而在经典文化与社会生活中备受关注,这即是《诗经》中两首诗歌描绘的理想男女夫妇与家庭的完满状态,也是古代经典中常用于君王与后妃的关系来隐喻治国治世之道的起始点。

与《关雎》着眼于男女之情不同的是,《鹊巢》中明确提出了巢,即家庭这一概念主体。黄昏时分,倦鸟归巢,映射着人如鸟儿一般,需要遮风挡雨的,更需要配偶与雏鸟的陪伴。除去《鹊巢》外,涉及其他鸟巢意象的《王风·君子于役》《陈风·防有雀巢》《豳风·鸱鸮》《小雅·小弁》等4篇诗歌,每一篇都间或与家或家庭相关,这是鸟巢意象于家庭的强烈情感映射的体现[11]。

在众多学者看来,两首诗歌都含有能帮助教化人伦、教化家庭,成为教化之根的所在,以通达“天下之情”,顺“天下之理”。陈奂在《诗毛氏传疏》中说道:“鹊巢之化行,人伦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纯被文王之化,是鹊巢推本文王矣。德如鸤鸠,犹云德如《关雎》也。《关雎》《麟止》,王者之风,故曰后妃。《鹊巢》《驺虞》,诸侯之风,故曰夫人。”[12]1-2

(二)古代嫁娶下的“情”“礼”交融

从古代嫁娶制度来审视两首诗歌,无疑是一种理想下的圆满状态。《关雎》之情与《鹊巢》之礼在个人生命关怀和社会生命经验中皆达到了完美,而无论是缺少个人意义上的情,或是社会意义上的礼,都是不完整与欠缺之憾。

但从现实的社会观念视角来看,《鹊巢》可能更符合世俗的惯例与嫁娶形式,古代嫁娶因天时与地理的限制,难以都能有长久的时间来“友之”“悦之”,而又因各项利益所合,此时媒妁之言或是联姻之礼可能就决定了男女间的关系。由此可见,《鹊巢》也提供了一条男女关系的路径,即先礼生情,举案齐眉。尽管不如《关雎》的情之所起,但《鹊巢》中的郑重的礼乐制度已经能够成了古代婚姻模式与人伦互通的一种保障形式。故《鹊巢》实则表达了对婚礼礼俗的赞美。

而由于《鹊巢》比兴中鸠占鹊巢意向的歧义性,也使不少学者对此诗歌的主旨有所争论。《毛传》以为:“鸠,鸤鸠,秸鞠也。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2]283“鸠”当指布谷,布谷鸟自身不筑巢而占据喜鹊巢穴,在解释中往往视作贬义的行为而非褒义。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写道:“按此诗之意,其言鹊、鸠者,以鸟之异类况人之异类也。其言巢与居者,以鸠之居鹊巢况女之居男室也。”[13]33-34用鸠占鹊巢的现象来隐喻女居男室有一定的合理之处。但方玉润《诗经原始》辩驳说:“自《序》《传》来,说《诗》者无不以鹊巢鸠居况女居男室矣,夫男女同类也,鹊鸠异物也,而何以为配乎?”[14]94男女同类可以婚配,但鸠鹊异类是不可以相配的。高亨在《诗经今注》中提出:“鸠不会作巢,常侵占鹊巢而居之。诗以鸠占鹊巢比喻新夫人夺去原配夫人的宫室。作者写这首诗叙其事,有讽刺的意味。”[15]16尽管两种解释都有所道理,在未能出土新的文献资料之时,也难以断定何种解释更贴近于诗歌原意,但就现实解释而言,鸠占鹊巢的诠释也突出了礼乐制度的重要保障意义,严格奉行礼乐制度,依礼完婚的少女才会有更好的归宿[16]。

(三)诗文教化中的“情”“礼”交融

在东方,通过诗歌来帮助人们启蒙及教化,乃是自古以来教育的首要方式之一,《诗经》不但被列为五经之首,而与之相匹配的一整套通过学诗、读诗、写诗来进行启蒙教育和能力训练的卓有成效的教育方法也在数千年探索中逐渐成形。诗歌对于东方而言,反映了真实动人的生活经验与温柔敦厚的生命感怀,寄托着人们对于未来的美好希冀与畅想。

在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中,孔子用“关雎之改,鹊巢之归”来喻以《关雎》中的君子与淑女的“妃匹”当合礼仪之正,《鹊巢》中的婚嫁有德而其所宜得,故孔子认为以情为源,以礼为制的男女关系是教化之本,是以德修身为齐家之始。

从王船山看来,《关雎》是于情教,《鹊巢》是于礼教。就教化之本而言,无疑《关雎》比《鹊巢》更深入诗教的内涵,后者仍未达到前者的性情教化,由情生礼。船山认为,可以通过诗教来培养孕育性情,让情沉淀为性,以完成道德的人生、恢复天道所赋予的个人禀赋。“陶冶性情”是船山在诗经中所追寻的终极奥义,通性情、物我、内外,则可以通天人、古今。从当代视角来看,在一个情多蔽性、文多蔽质的时代,以文达情、以情至性的诗教是必然的选择[17]。情感培养诗教之“温柔”,知性奠定诗教之“敦厚”。通过《诗经》的学习,可以为人之“温柔”带来“广度”和“厚度”,破除“正墙面而立”的庸庸碌碌,打开明智通达的新世界,正是在当代社会中古典诗教的重要任务[18],以真正达到“经世致用”“通古今之变”的东方文养效用。

四 结语

在整体生命经验与情感关怀中,情礼交融构建起人们至为璀璨和光辉的面向,是人之本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以性为始,以情为源,人们建立起礼乐、宗法,并时刻通过以《诗经》为首的诗教,颐养温柔敦厚的性情,通达天下之道。在诗歌中,《关雎》之情与《鹊巢》之礼是其中的代表之作,直至当代仍具有勃发的生命指向与重要的教化价值,值得反复释义以通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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