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群
遥远的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时,卢梅森从混混沌沌的瞌睡中醒来。她发现头不知何时靠在班车肮脏的印满清晰指痕的玻璃窗上,同样肮脏的深褐色窗帘甩在她脖子后。醒来后她立刻闻到班车上热烘烘的难闻气味,胃部隐隐痉挛起来,一抽一抽的,同时加剧了那种混沌睡眠带来的头痛。她太熟悉这种睡眠了,清醒后会让人有一种黏糊糊的倦怠感,那是无法进入深睡眠,而得不到彻底休息所带来的令人沮丧的不适。
她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呼吸,避免那些难闻气味过于汹涌涌进肺部。她朝车窗外疲倦地打量了一眼,还是高高低低的山,山上墨黑的树木,从车窗透进来的闷热的风,一切是那样单调、乏味。这段旅程进行差不多八个小时了,先是坐四个半小时火车,眼下,班车又走差不多三个小时了。她慢慢地合上双眼,感到一阵眩晕猛烈袭来,立刻又睁开双眼,透过车窗紧紧盯着最遥远的山脉。视域的开阔让她觉得眩晕有所减轻。她的双手轻轻揉捏膝盖上浅棕色旧软皮包,她能捏出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面巾纸包、药片、轻巧的钱包、钥匙串、一支润唇膏、柔软的卫生棉垫、指甲刀。一只打火机在上火车过安检时被扣了。她并不抽烟,却总是习惯在包里放一只打火机,毫无理由。
卢梅森三十八岁了,有一张圆圆的、稍显丰满的脸。其实她体型偏瘦,纯粹是与生俱来的婴儿肥脸。她脸上从不长斑,只有几个淡淡的印痕,是年轻时长青春痘留下的。她的五官并不出众,但挺耐看,脸上永远是一副在苦苦追忆什么却无果的茫然表情,这副表情让人们很轻易就判断出,她缺乏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所特有的充沛精力和热情,她不是个咄咄逼人、并且有些守旧的女人。
这趟旅程,在半个月以前,卢梅森是从未想过的。她的生活很单调,她原先是莫纳镇小学一名地理老师,后来要求调到幼儿园,成为一名幼儿园老师。莫纳镇不过是个人口不足五千的边防小镇。每天傍晚,她从幼儿园回來和父亲吃一顿晚饭,父女俩相对而坐,默默吃饭。好多年了,筷子碰碗碟的声音一直是他们饭桌上唯一的声音。只有在临近春节这样的盛大节日时,父女俩才会在饭桌上交流一下过节所需采购的食品。卢梅森不用操心,她只需要对卢父表示“今年换一下口味吧,鸭子不要炒了,白切也挺好。鸭血做成鸭酱,放点柠檬更好”,卢父便会把一切做好,只需要她在饭桌上多吃几块,他就很满足了。幼儿园其实给教职员工供应免费的一日三餐,而卢梅森一定要坚持回家陪父亲吃一顿饭。在她的生活里,她需要坚持的事情并不多,这是其中一件。每年两个假期她也鲜少步出小镇,这么多年的寒暑假,她竟奇迹般打发掉了,没觉得有什么难过。卢家曾经是个热闹家庭,如今已经渐渐凋落,祖父和祖母去世,姑妈和姑姑远嫁(一去不复返,可以这样形容这两位至亲)。如今只剩下卢梅森和日渐暮年的父亲,居住在莫纳镇的老祖屋里,像两株古老植物,默默盘根错节地扎在生活里。
半个月前,卢梅森和父亲做了这样的对话:
“爸,你没想过要找个伴吗?”她边喝着卢父熬的金银花粥,边极为认真地问道。这种粥做法颇为烦琐,金银花洗净晒干,和水烧煮,煮出来金亮的水拿来熬粥。每年一进入三伏,卢父就喜欢熬这种粥,卢梅森在湿热的三伏天里容易患皮肤瘙痒症,清凉能解毒的金银花能帮她安然度过酷热的湿夏。在这些家庭琐事上,卢父的耐心和细致,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
“嗯?”卢父停下手里的活,他正在整理刚进的越南咖啡和炼奶。他在县城有几个固定的老主顾,隔三岔五通过镇上的班车往城里捎货,主顾们把货款打到他的账户上。有时候他也会贩卖些越南过来的中药——田七,亲自送往县城卖给药材公司。他给女儿攒下了一笔不菲的嫁妆钱,一直想风风光光地嫁掉女儿。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卢梅森却没有成家的念头。卢父从来不在婚事上催促她,但一直在等。到如今,女儿却操心起他来,卢父有些迷惑。他六十二岁了,除了瘦,并不显苍老。夏天总是穿卡其色和深蓝色两色中裤,T恤衫领口所有的扣子扣得非常严谨。他话不多,也不抽烟,爱喝苦涩的越南咖啡。卢梅森好多次想劝他戒掉这种不适宜他这个年纪喝的饮品,改喝茶,但父亲煮咖啡的模样真是细致极了,她便打消了劝他的念头。她做不到对父亲要求太多,就像父亲也从未在生活上要求她该怎么做。他们是一对能够相互体恤彼此苦楚的父女。
“我是说,你可以找个老伴,假如你有中意的人,我这方面没问题,支持你!”卢梅森说。
“你想到哪儿去了?”卢父说,重新忙手里的活儿,“你不用操心我,你有地方去尽管去!”他把女儿对他的关心理解为女儿心里有了去处,担心他晚年的孤苦。
卢梅森只好笑笑,她知道无法说通他,只好转换话题:“你整天忙这个,攒这些钱干吗?一年也没见你换件新衣服,你该出去看看,如今很多老年人都报团出国旅游,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卢父果断地说,“外边有什么好看的,人看人人挤人,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风景。”
“那你倒是拿钱出来吃点儿好的呀!”卢梅森便笑起来,“晚饭一荤一素,再这么抠,我不再回家陪你吃饭了,我们幼儿园的饭菜非常丰富。”
“你想吃什么?”卢父仿佛挺紧张,他坐下来,认真问女儿。一紧张,卢父额头上的三条横纹便越发深了。他从来不会去分辨卢梅森是不是在开玩笑。在他的眼里,三十八岁的老姑娘卢梅森和八岁没什么两样,需要他时刻惦记操心。而且到了这个年岁的老人,是挺害怕不再被儿女需要的,他受不了。
卢梅森又笑起来,心里对父亲涌起无限怜爱。她无法想象他们失去彼此后,各自该怎么待在这世上。
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不过他们的晚饭却发生了一些变化,一荤一素的菜谱变成了两荤一素。卢梅森觉得浪费,但卢父看起来却很高兴。他们新养了一只猫,剩余的饭菜全喂给它了,倒也不算浪费。
半个月后,她踏上这段旅程,卢父给了她一个厚实的红包,他盼望她能离开沉闷的小镇,多外出走走……
雷声过后,天空暗淡下来,风也变得有些急了,带有草木清香的山风从车窗外灌进来,把车里难闻的气味吹散不少,卢梅森趁机大口呼吸,盘旋在额头的眩晕减轻不少。还有大约一个小时就到了。卢梅森在几年前知道这个地名,几年来,这个地名时不时就会冒出来,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关于那个地方的一切,她一无所知,也没多大的兴趣知道,仅仅是知道一个地名而已。
雨一直没落下来,雷声也过去了。不过乌云使原本明朗而闷热的天变成了凉爽的阴天,人在车里也不再那么难受了。卢梅森稳稳地坐着,对于身边那位一直把草帽当扇子,几次欲与她搭讪的女乘客,她一直很冷淡。她不习惯和陌生人聊天,而且她实在太累了。
她对卢父说要去看望一位生病的女同学,大概要耽搁三五天。三五天对她来说足够了。她没有太多的精力待在陌生的地方。
雨一直没下,在盘旋的山路上隐隐看见山脚下那个陌生的小镇时,她感觉下身一阵温热,一股热流冲出她体外。这是在班车上第一次流血,在长达四个半小时的火车上,她换了两次卫生棉垫。每次盯住卫生棉垫上触目的鲜红液体,她便感觉身体又空了一些。
这个叫班兰的小镇没有专门车站,车就停在乱糟糟的街道中心,满脸倦态的人们迫不及待地下车。卢梅森一直坐在位置上,疲劳使她不想动弹。她透过肮脏而模糊的玻璃窗往外看,很快便看到她。整整三十年了,还是能够一眼认出她,她脸上那对过于突出的高颧骨使卢梅森吃了一惊。记忆中她似乎没有这么一对吓人的颧骨,她一直烫着头发,那些卷成圈的卷发勾出妖艳的魅惑和不安分的气息。她还喜欢穿鲜红颜色的衣服,肆无忌惮地和莫纳镇上的男人开玩笑,她还有很多闪闪发亮的漂亮发夹。敏感的卢梅森对那些漂亮发夹隐隐怀着恨意,隔三岔五就往屋后的粪坑里扔几根,还往她新买的衣服上抹鼻涕。她身上佩戴的那些好看玩意儿常常让幼小的卢梅森感到不安,觉得这些夺目的东西会带坏她,甚至毁掉她。她总是想办法毁掉那些东西。可是后来她还是走了,卢梅森长大后才明白,不安分其实不在那些外在的漂亮玩意儿上,而是在她的骨子里。
她站在灰暗的天光下朝車门张望,只顾看那些下车的人。卢梅森在车里静静看她,直到其他人都下车了,她才站起来,从头顶的货架上取下一个轻巧的灰色小行李箱。站起来那一刻她觉得双腿发软得似乎要跪下去,头嗡的一阵响,眼前一片昏暗下来时,又有一股热流淌出她的体外。她面色苍白地扶住座椅靠背,眼前那片昏暗慢慢散过后,卢梅森看见她站在车门上瞧着她,她虚弱地朝她笑了一下,她便上来,帮她把行李箱提下去。她比记忆里瘦了很多,腮帮也塌下去了。她原本浓黑的眉毛不知怎么变得稀疏很多,灰白色的头发拢在脑后盘成一个圆而小的发髻,她竟然已经满头灰白发了。
卢梅森从车上下来,有一种踩在棉花上的感觉。
“你晕车了?”她平静地问,仿佛卢梅森只是离开几天归来。她的口音有些变了,而语气还和记忆里的一样硬,是种随时准备和什么人理直气壮理论一番的口气。她天生就是个不怎么柔软的人。
“有点儿累。”卢梅森简短地说,接过行李箱,她没拒绝,袖着两只空手走路。她的左手腕上戴一只暗黄色的细铜圈子,很难把这个铜圈子叫手镯。
“你不会晕车的,我记得小时候带你去县城,你从来没晕过车。你天生就是个会坐车的人。”她说,“不过你的脸色很不好!”
卢梅森不置可否。她不记得她带她去过县城,只记得每次她要去县城时,总是用各种各样的谎言把她支开,比如叫她去买火柴,去跟邻居婶子要一点儿头油,去后院看看天是否要下雨。等卢梅森回来,她早就上车绝尘而去了。卢梅森总是一路哭一路追着班车跑。总之,她留给卢梅森更多的是关于流泪的记忆。
她在前头走着,深紫色拖鞋很有节奏地摩擦地面,右脚落地比左脚的重,因此她右边的肩膀比左边的稍微低。蓝灰色的短袖棉T恤背后有几条皱巴巴的压痕。她的肩膀很消瘦,从背后可以清晰看见两块突出来的肩胛骨。当她们从主街道准备拐进一条狭窄阴暗的小巷时,她犹豫了一下,停下来,往那条窄巷子望了一眼,然后回头盯住卢梅森。
“你打算待多久?家里住的地方小,如果,”她往大街上看了一眼,“我只是担心你住不惯,街上有旅馆。”她说。
卢梅森感觉到她的冷淡,她们在半个月前通电话时,她就明显感觉到了。她们简单聊了几句,卢梅森告诉她想去看一看,她在电话里抱怨一通遥远的路程和路上的种种艰辛,以及那边小镇夏季的炎热,实在不适合这个时候来。卢梅森明白她在拒绝她,犹豫几天,她还是决定踏上这段旅途。她再一次拨打那个给她们充当联系人的远亲的电话,告诉她大概到达的时间点。
卢梅森平静地接受她的冷淡,但她还是有些难过,她想尽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长途奔波使她疲劳至极。
“好吧。”卢梅森简短地说。她们已经分别三十年,之间的隔阂绝非一日就能热络起来,也许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渐渐熟悉和靠近对方。
她们很快找到街上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旅馆,办理好入住手续。
“晚饭你到家里吃,我回去做饭,你休息一会儿,我很快来接你。”她说,甚至没问她现在饿不饿,卢梅森觉得她想尽快离开她,似乎她比卢梅森更不适应这样的场面。
“好的。”卢梅森点头。她在小旅馆前台匆忙离去。卢梅森的房间在三楼,小地方的旅馆没有电梯。这栋由私人住宅改建而成的小旅馆只有五层,她觉得她实在无法提小行李箱爬到三楼。下车后,她一直在流血,隔几秒钟就有一股暖乎乎的液体流出体外,每一次血流出来,身上的力气就减少几分。
窗外的天慢慢暗下来,一场大雨即将来临,空气越发沉闷了。
“那个,”染了一头栗色头发,一直抱着兴趣观望她们的胖女店主说,“需要帮你提行李箱上去吗?”
卢梅森疲惫地看了她一眼,那女人立刻明白了,在封闭的高柜台下砰地踢了一脚,一个困倦的声音传出来,女孩子软嫩的不满的声音。
“起来,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跟你废物老爹一样!”女店主呵斥起来,又砰的一声踢了下脚。看样子柜台里有张可以睡人的折叠椅之类的小床。女店主从柜台里出来。她很胖,穿一件长到膝盖上印有花纹的暗色香云纱直筒裙子,露出粗短的两条肥腿,两个圆润的膝盖上各有一个很深的肉窝。黄色花朵塑料拖鞋很洋气。她觉得小行李箱应该很重,往上猛提,让她差一点打趔趄。
“哟!”她叫了一声。卢梅森跟在她身后,她们上到一段楼梯的平台,那里有盆干枯的鸿运当头。
“我早就想扔掉这东西了,”胖女人朝那盆可怜的花努嘴,“可是丫头不肯,但她从来没动过一个手指头照管它,总是等我给它浇水。看吧,我一疏忽,这玩意儿就要死掉了。这个家里什么都是我做,这对父女简直就是一对废物,一大一小两个废物,我前世欠他们的。有时候我想,宁可没有家人,找得一口吃一口,什么都不用操心!”大概是旅馆的生意太清闲,女店主逮人就唠叨不绝。
“那么,你从哪儿来?你怎么会认识那个货?我可得给你提醒,你要提防点儿,出门在外的!”女店主稍稍转身,给卢梅森意味深长的一瞥。
“她是我妈。”卢梅森含糊地说,她有些讨厌这个一头彩发的饶舌女人。
“啊,什么?”女店主吃了一驚,这时她们已经站在卢梅森房间门口了。卢梅森快速开门,接过小行李箱,道了谢便关上房门。雨正好下了,雨滴密集,铿锵有力地敲打在房间的玻璃窗上,很快变成倾盆大雨。天顿时暗下来,仿佛即将天黑,而时间还不到六点。
卢梅森打开行李箱,取出一条加长卫生棉垫,奔进小得可怜的卫生间。身上的卫生棉垫已经浸透了,上面的血鲜红得就像刚从伤口流出来……
雨一直在下,比开始下时小了点,一直下到夜幕降临也没消停,看样子短时间内是不会停了,也许会下一整夜。卢梅森和衣躺下,担心她会随时而来,可以减少重新穿戴的麻烦。她躺在床上,疲劳,以及一些难过的情绪,像沉甸甸的石块坠着她进入一段难得的短暂睡眠。醒来时已经是八点半,窗外雨声依旧。她一直没来,她感觉今晚她们不会再见面了。她起来了,烧开水吃了些饼干。她并不觉得饿,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感觉到饿了,一天一天的,疲劳比饥饿更凶狠地占有她,只是到进餐时间把该吃的吃下去罢了,吃的量越来越少,假如她稍微留意,便会发现婴儿肥的圆脸已经差不多缩了一圈了,只是她再也没心思去关注这些了。
她脱掉衣服,打算洗漱后休息。即使她来,她也不会再出去了,她不需要再吃任何东西了。短暂的睡眠并未给她带来稍微多一点儿的精力,她觉得整个人软绵绵的,不过头晕倒是减轻了些。她觉得今晚也许能继续睡个稍微沉一点儿的觉。
小小的卫生间里,洗漱台靠着的那面墙壁上,有一面几乎占满墙壁的大镜子,卢梅森有些惊讶。一般私人旅馆的房间是不会舍得安放这么大一块镜子的。卢梅森站在镜子前,她的乳房开始下垂了,她发育得并不好,乳房小巧而结实——不过那是两三年前了,过了三十五岁后,她开始感觉到身体发生明显变化,走路时会觉得臀部越来越松动,好像那儿突然长了不少脂肪,其实她的体重一直没怎么改变。两个假期会上浮两三斤,开学后又会瘦下去。她不是个贪吃的人,在她整个发育成长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并不缺吃,只要她想吃的,卢父总会满足她,因此美食对她构不成诱惑。她用一根手指戳了下右边乳房,乳房形状还挺明显——她也才三十八岁,不是吗?但弹性没那么好了。她的目光渐渐往下滑,然后停留在小腹部上。那里有些脂肪,形成一个不大的起伏的弧度。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里面的构造,想象着流血的部位。一阵温热顺应她的想法般自体内迅速而下,她低下头,右腿内侧一条红色的蚯蚓般的鲜血蜿蜒而下,她慢慢蹲下来,交叉手臂抱住自己赤裸的身体,鲜血很快滴落到地上,黑夜般厚重的悲凉顿时将她淹没了,她的双肩轻微抖动起来,臂弯下传出隐忍的啜泣声。
卢梅森好一会儿才听见敲门声,敲门声很重,不依不饶的。她站起来,擦掉地板上的污迹,穿上衣服。
门外的老男人令她有些惊愕,很快她便意识到不是他。就算再过三十年,他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卢梅森八岁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但人的面部骨骼是不会发生变化的。来人也打量她,仿佛要从她的相貌上确认什么信息。
“这么说,你就是毕桂枝的女儿?”他咔嚓咔嚓掰起手指关节,以此来缓解两个人之间的尴尬。那是一双关节粗大、干粗活的手。
“是的。”卢梅森说。她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但她熟悉这个名字。
“好的,你得还给我一个公道!既然这事情没法和毕桂枝解决,我只能找你了。”老男人看起来有些懊恼,不过他的表情倒还算和善。卢梅森立刻想到是饶舌的女店主透露了她的身份。但她不明白这个男人要干什么。她请他进房间,房门打开,窗户下面是街道,她不觉得这个陌生男人会对她有什么危险。她让他坐在窗下的椅子上。
“我从没在镇上见过你,我们都不知道毕桂枝还有你这么个女儿,这么说卢家宝是你老爹了?你也姓卢,这就对了。”男人自顾自说起来。
“是这样,六年前,时间够长了,但不管怎么样,账也不会烂掉的。你老爹得了肝病死掉了,那时候他们穷,不过他们一直穷。你老爹人倒是不错,一直到镇子外的沙场干活,可你妈就不像话了,整天甩着两只手串门。我们都觉得你老爹是被累死和气死的——那时候,你妈来我的店里,赊了一口薄棺材,嗯,我是个卖棺材的,这没什么,你没吓着吧?”男人瞅着卢梅森。她不知如何作答,下雨的异地晚上,一个卖棺材的人来找她,真像做一个怪异的梦。
“你知道,一般人是不会在丧葬用品店赊账的,那叫欠死人钱,活人哪能欠死人钱?可你妈并不在意,从我店里拉走了棺材。那时候我也没别的想法,死者为大,我总不能跟死人过不去的,那不地道。你老爹这副薄棺材一赊就是六年,没见过这样赊账的。所以,你看……你不必责怪这家旅店的老板,店主是我的亲妹妹,我想你肯定能理解。”男人眼巴巴地说。
那么,他死了?死了六年了?那个在她们之间帮忙传话的远亲,可没跟她提过这事。在来这里之前,卢梅森最大的犹豫是不知如何面对他。她记得他也曾把她扛在肩膀上逛莫纳镇的街,她和他有过快乐的时光,他和卢父一样是个和善的人。但后来,有很长时间她恨他,没想到他已永远离去了。
卢梅森有些走神,男人又咔嚓咔嚓掰手指关节,“你不知道你老爹过世吗?”他有些吃惊地问。
“嗯……”卢梅森含糊地回答,“他们欠你多少钱?”她说。
“当时是一千六百块。如果是现在这个价格是没法卖了。”男人脸上的神情像害了牙疼,显然他做了一笔毫无价值的买卖。
“当时写欠条了吗?”卢梅森问。
“嗨,”男人像被人猛拍了一掌似的,有点儿生气,“死人都躺在那儿了,谁还能想那些,我也不是掉钱眼里的人,都是一条街上的,那样的事我可做不来,这条街上的任何人都做不来的。你可以去问问你妈,假如她装疯卖傻忘掉有这么一回事,没事,就当我做一件好事吧,算是我给你爹养老送终好了!”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欠钱该有个欠条之类的。”卢梅森说,走到小行李箱前,从卢父给的红包里数出一千六百块钱。
假如过世的人知道,最后给他裹身埋葬的是卢父,他会怎么想?卢梅森觉得世事真是太荒唐了,人生如戏莫过如此。她把钱给男人,尽快打发掉这个雨夜前来索死人账的男人。
雨一直在下,看样子今夜是不会停了,沉闷的空气满含滞涩的水汽,卢梅森有种快要呼吸不上来的感觉。她插好门插销,洗了澡,把浴巾对折铺到床上,以免不小心漏出来的血污染了旅馆的床单。然后关掉灯,从窗外透进来的昏暗灯光中爬上床。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把三十年未见的女儿扔在家门口的陌生旅馆里挨饿,她是怎么想的?其实她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她记得小时候,她总是信口编各种各样的谎言,答应过的事情几乎从不兑现。卢梅森从来不曾对她有任何了解,八岁,她还太小,她不了解很多事情,但她几乎记得所有她让她流泪的事情。等她长到能了解世事时,她已经没有了解她的机会了。因此,她留在她的记忆里的,是她带给她的各种失望和眼泪。时隔三十年后,她还是带给她失望和眼泪。卢梅森在黑暗中默默流泪,啜泣使她浑身发紧,胸口一阵阵绞痛。终于,她哭累了,从包里摸索出药片。医生警告过她不要再任意服用任何药物,她还是就着凉开水吞下一粒能让人的嘴巴苦到第二天的文飞,然后重新躺回床上,半小时后,晕乎乎的睡眠袭来,深深叹了最后一个哭嗝,卢梅森渐渐沉入睡眠中。
醒来时已经听不见雨声。过于疲劳和文飞的作用,让卢梅森在异乡的夜晚一直沉浸在昏沉的睡眠里。她从来不做梦,只是沉睡,这种抑制神经的药物大概把神经也麻痹了,只能像死人一样睡。窗外已经亮透,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并不算太明朗的天空,也许还会下雨。卢梅森静静地躺在床上,房间内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她仍然感到头晕。早些年她刚服用文飞时,遵医嘱只服了半片,后来常常在后半夜过早醒来,她便服了一片,这会让她在半小时内感到睡意来袭,并且很快入睡,往往能睡到早上六点半至七点。但醒来后并未有深睡之后的饱满精神,而是像从一次高强度的劳作结束后的虚软。不过,比整夜无眠要好得多,她无法想象没有文飞的夜晚。门外没有一丝动静。这栋五层楼的小宾馆每层只有三个房间,门和门挨得很近,三层似乎只有她住。嘈杂声从窗外传进来。班兰镇和莫纳镇相距八百多公里,分别属于两个省,但本地语言其实相差不大,只是窗外声音过于嘈杂,她无法听清一句完整的话语。她挪了挪下身,身体很安静,于是慢慢坐起来,没感觉到那股温热溢出体外。她从床上下来,发现垫在床上的毛巾很干凈。她便抚摸了一下小肚子,稍微使劲往下运气,仍然没有。不能有过于激烈的情绪起伏和劳累,这是医生给她的建议。她本来不应该这么奔波的。
洗漱完服了一片黛力新后,从小旅馆出来时,已经七点四十分。卢梅森打算出去好好吃一顿早饭。女店主似乎并不为自己向外透露客人信息的冒失行为感到不安,热情地为她介绍街上最好吃的特色早饭。
“出门往右走大约两百米,有一个白发阿婆糯米摊,她蒸的五色糯米特别好吃,你买上三块钱的,不要太多,三块钱的够吃了。她会给你配上一截香肠和炸团子,吃着特别有味。你看起来像没睡好,你该不会择床吧?好多人离开自己的床就无法睡觉了。我是属猪的,躺下就能睡着……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女店主在旅馆门口给她指明方向。卢梅森道了谢。街上人很多,和她同一个方向走去,镇子中心应该在前面。很快她便来到昨天她们差一点儿就要拐进去的小巷子。巷子坑坑洼洼,到处是积水,两边的民房挤挤挨挨,全是陈旧的木房子,青瓦片盖的屋顶,两排相对的房子往前延伸的屋檐差不多相碰了。即使出太阳,这条巷子也是鲜有阳光照耀的。莫纳镇没有这样的巷子,一条主干街道两边是三层以下的楼房,朝街的门面宽阔大方。镇子上早先的房子也是青瓦片加木质结构,后来因为莫纳镇与越南南部山水相连,使其成为边防镇,来往越南商旅日渐增多,为了树立国门形象,由政府给予一定补贴,鼓励居民拆掉古色古香的老木屋,按照政府统一规划建起水泥楼房。莫纳镇宽敞的街道上来往穿戴色彩鲜艳的长衣长裤的越南女子,使莫纳镇一下子变成颇具异域风情的边陲小镇,来自国内做边贸生意的商旅渐渐多起来。镇上人依托边贸环境做点养家糊口的小买卖,生活还是挺闲适的。
卢梅森站在巷口张望这条昏暗的巷子,她是一直住在这巷子里,还是在别处也停留过?她有没有后悔过离开莫纳镇?对此卢梅森一无所知。
继续往前走,果然见到糯米摊子。一位戴老花镜的银发老太太坐在门口,守着一个坐在一口烧锅上的大木桶,木桶口上覆盖一张白色棉布,可以看见袅袅的蒸汽从棉布下飘出来。
卢梅森叫她称三块钱的。
“嚯,稀客!”老太瞧卢梅森一眼,掀开白棉布,芬芳的糯米清香弥漫而来,她用木勺子挖了一大勺子紫黑相间的糯米,装进食品袋里。
“我在这镇子上卖大半辈子糯米了,谁是新来的我瞧一眼就准,喏!”她往糯米里塞了节香肠和一个鸡蛋般大小的炸团子,“不用称,我从来不用称,我这双手比这镇子上任何一杆秤都准!”她把糯米递给卢梅森。卢梅森把钱递给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阿婆,那个,毕桂枝你认识吗?”
“谁?”老太太从老花镜上方打量她。
“毕桂枝,呃,她男人叫卢家宝。”卢梅森说。
“卢家宝早死了!你说卢家宝我知道,那个什么枝我可不知道。镇上的娃娃叫她卢奶奶,她哪里配叫奶奶?她是可以把脸当鞋底子踩的,奶奶可不是像她那样当的。”她从糯米桶里挖下一块黄色糯米,捏成小团塞进牙口齐整的嘴里。
“她有没有欠你账?”卢梅森有些难堪,问道。
“整整十二次!”老太竖起一根手指说,“她白吃了十二次糯米!我没记错!别看我老了,我脑袋可不老。我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人,连我这白头发的人也来坑吃。一块糯米三块钱,一个大活人伸手朝你要,她有脸要,我可没脸不给,给,这三块钱穷不死人。她每回都说下次给,我看她是在等我进棺材,人死账一笔勾销了。我可活得好好的,等着看她的现世报。”老太用勺子哒哒地敲糯米木桶,很生气,“她是外来的,我们镇子上可没有她那样埋汰的人,外来的,不可靠。你可得小心点。”
“十二次,每次三块钱,”卢梅森从钱包里数出钱,“看看数对不对,你再给我来三块钱糯米!”她把钱给她。
老太太显然有点儿不相信,不过这个看起来可以活到两百岁的老人似乎并不吃惊,指指挂在木桶耳朵上的布袋说:“钱从这儿放进去,自己找零!不过,你吃得了吗?这东西吃多难消化,闹得人几顿饭都吃不下,别贪嘴。”她好心肠提醒,然而并不拒绝买卖,很快便装好三块钱糯米。“那婆子是你亲戚?听我一句,千万别和这人靠得太近,吃亏的保准是你。”她担心地提醒她。
卢梅森想起她在莫纳镇时,也有一两个和她来往的女人,最后总是被她弄得很糟糕,她们全都离她而去,而她骂她们是“没有见识的乡下女人”。这么多年了,她依然秉性不改,和周遭关系恶劣。
卢梅森带上两团糯米,走进那条潮湿阴暗的小巷。她觉得她能凭直觉找到她的家。人们大概都赶早市买卖去了,巷子两边的人家房门紧闭,屋门前不多的门廊摆放各种废弃不用的家什。时不时有一条老狗静卧在暗处,见到来人也只是抬起昏沉的脑袋瞧上一眼,人从眼前走过去,狗的眼睛就闭上了。卢梅森觉得这些门户紧闭的人家都不会是她的,屋子门前乱归乱,闲出来的地面是干净的,证明屋里有一个爱干净的勤快主妇。而八岁之前的卢梅森,从未见她拿过扫把……巷子不深,很快便到头,没有哪一户人家让卢梅森停下脚步。或许她只是租住某一户人家的某一间屋子,只是以她在班兰镇的名声,谁会愿意收留这样的房客?巷子出去是一片缓土坡,坡上长满野生八角树。卢梅森在繁茂的八角叶间,在比整条小巷要高出一大截的缓坡上,看见露出两间木板房的屋脚。房子整体向右边倾斜,一根粗大的木头顶住右边的墙壁,房前的缓坡有几条被夜里的雨水冲刷开的裂缝。缓坡下有一条挺深的水沟,隔开缓坡和巷子的,避免从缓坡上冲下来的水直接灌进巷子里。
往缓坡去的泥巴路有些泥泞,卢梅森小心翼翼往上走,两间木板屋门洞大开,其中一间屋顶上有轻薄的烟雾缭绕。当她踏上平地时,从木屋后面蹦出来一条黑色柴狗,凶猛地冲到她面前,龇牙裂目地吠,仿佛随时跳起来冲她咬一口。卢梅森惊得僵直了身子,她马上闭上眼睛,猛地蹲到地上,狗嗷的一声掉头蹦开了。这是小时候卢父教给她防备狗的技巧。人蹲下来,狗会认为人在捡石头砸它。卢梅森睁开眼睛,狗已经退回那间房顶冒烟的木板房,狂吠不停。
她站的地方看不清门里,狗突然又嗷的一声大叫,猛地躬起身子,缩进门里了,像被人在门里踢了一脚。
“一大早的,碰鬼了?”門里传来训斥声。她出现在门口,看见卢梅森,有些惊讶,她在狗的犬吠里咕哝一句什么,拍拍身上走出门来。狗夹着尾巴跟在她身后,低声哼哼,它的右耳朵缺了半边,看起来很滑稽。
“这狗不会咬人,要是丢块吃的给它,它就跟人跑了,贱骨头的!”她说。
卢梅森惊魂未定,后背一片湿漉漉的冰凉,迫不及待朝她扬扬手里的两团糯米,“早饭。”她说,发现自己似乎有点儿要讨好她的意思,隐隐有些气恼。
“昨晚下雨,这坡你肯定上不来,所以没去叫你。”她解释说,“哎,这个还不错。班兰镇种出来的糯米要比莫纳镇好吃,这地方阳光足,雨水也够。只是白头婆从来不称,她说多少就是多少,肯定吃了不少便宜!”
她领卢梅森进两间木板房中最大那间。门槛下有一个大坑,卢梅森一脚踩进去,差点儿摔了一跤,卢梅森扶住门框时,两团糯米掉到地上,黑狗飞快蹿上前,很快把其中一袋叼住,夺门而出。她立即俯身拎起一把矮凳子朝狗砸去,板凳擦着狗的脑袋摔下坡去了,她骂骂咧咧追出门。卢梅森想叫住她,人和狗转眼就朝屋后去,不见了。
她几乎一眼就看到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立在靠墙一个简单的案子上。不知道是哪一年照的,他变了很多,依稀可以辨认出年轻时的轮廓,短发,很瘦,双眼深陷,透出似睡非睡的眼神,紧抿的无精打采的嘴唇,稍微向上翘的嘴角是卢梅森熟悉的,这点稍弯的弧度使他看起来不那么呆板。卢梅森凝视他,他给她带来过快乐,宠爱过她。后来她怨恨他很长一段时间,她在梦中踢打他,抓破他的脸,揪住他的头发。当然,在所有的梦中,她依然是个孩子,永远停留在八岁之前。八岁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再次见面,他变成镜框中的人,客死异乡,这就是他得到的结果。他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房间很乱,镰刀锄头箩筐扫帚和无法确定派什么用场的旧木头摊了一地,泥巴地板上有不少坑洼,不是被狗刨出来的,你无法确定这些足以没到人脚踝的坑洞是怎么回事。一张大床缩在角落里,淡蓝色的尼龙蚊帐有不少指头大的洞口,凌乱的毯子散在床上。一张落满灰尘的懒人床还没支起来,糟糕地堆在床边,显然是刚刚被搬出来的。卢梅森无法想象自己睡在这张懒人床上。
“他死了,肝癌。他整天不高兴,一辈子都不高兴,把肝活活憋坏了。”她终于把糯米从狗嘴里夺回来,包糯米的食品袋被狗咬破了,这团糯米不知该不该吃。
“我知道。”卢梅森说。
她瞧了卢梅森一眼,咕哝起来:“没福气的人。”
没福气?什么叫有福气?活着就是福气?在她看来大概如此,好死不如赖活。卢梅森忽然觉得很难堪,她的血肉之身,也许还有隐匿在她肉身里的部分情感和思想,出自这样一个女人。
“我蒸了芋头!”她垂下头盯住手里那团不成样的糯米,卢梅森看见她垂下脑袋时,脸上随之塌垂下来的肉皮,这张脸曾多么饱满鲜活,如今只剩下一层松弛的皮肉裹住高得吓人的颧骨了。她把另外那团糯米也递给她。
“我不太饿。”卢梅森说。她的肠胃对于根茎块食物很敏感,莲藕、红薯、花生、芋头、凉薯,似乎都难以消化。
“你坐一坐吧,我去看看火。你可以四处走走,刚下雨,空气挺好。”她说,“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然后带着糯米出去了。卢梅森也转身出来了,屋内有狗的腥臭气味,让她难以忍受。隔壁另一间木板房堆放了半屋子柴火和几口赤黑色的瓦缸,大概是盛粮食用的。黑狗盘在一口瓦缸下的烂麻袋上,不再对卢梅森怀有恶意。她在火灶前搅拌锅里的芋头。卢梅森走进去,把掉到外面的柴火收拾进灶眼里。她记得外婆的家,也就是她的娘家,也是这样生火做饭。她的娘家在莫纳镇山上,是靠老天下雨种粮食吃的地方,她凭几分长相和山里人的泼辣嫁到小镇上。她憎恨劳作,不怎么带她去外婆家,她恨透了羊肠小道上布满的山羊粪蛋,老是诅咒她的父母快点儿死,她就不必拘于礼节回娘家了。
“什么叫兄弟姐妹?他们都是盯着你口袋的恶狼,最好别和他们靠得太近!”她无数次这样形容她的两个弟弟和一个患小儿麻痹症,走路老是歪左半边身子的妹妹。卢梅森的舅舅们很喜欢她,带她上山寻觅各种酸涩的山果和可以玩耍的小动物。残疾的小姨总是坐在门口编麻绳,她送给外甥女的礼物是给她编好看的麻花辫子。她无法理解妈妈对于同胞弟妹的、甚至父母的轻视源于何种原因。她如愿以偿地离开世代居住的恶劣环境,但她并不满足。她似乎永远不满足,总觉她的人生应该还有更好的生活等着她。在卢梅森八岁时(长大后她相信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一定是她,她是那样不安分),她终于成功诱惑到尚未成家,比她还小五岁的自己丈夫的弟弟卢家宝,抛夫弃女私奔了。当年这件事情轰动四邻八乡,卢家很长一段时间被这件家丑困扰得痛苦不堪。卢父遭遇背叛后,曾经热情友善的一个人变得寡言而封闭,耻辱感让他从此拒绝和小镇上的人来往。他对卢梅森要求极严,不让她擅自和异性交往,眼看卢梅森渐渐变成莫纳镇一个老姑娘,他对她的要求才渐渐放松……而卢梅森似乎也对婚嫁毫无兴趣,莫纳镇人甚至没见过她和哪个男人谈过恋爱,小镇的人对这对安静得近乎麻木的父女同情中带着不屑……
她把芋头倒进筛子里,狗闻香而来,她飞快地捏一个丢给它。和她相依为命的看来只有这只畜生了。
她接着从门背后搬出饭桌,桌腿和桌面分离的那种,桌面垫一张大红大绿的透明厚塑料垫子。80年代末期,农村很流行这种饭桌垫子,看起来喜气洋洋,也容易擦洗,抹布沾点肥皂水一抹便光洁如新,在广大农村曾经风靡一时。但它有个缺点,冬天无法在上面架火锅,必须撤掉塑料垫子。这个缺点让它像一次性用品般遭人嫌弃,很快在市场上销声匿迹。这张桌垫记录着他们过去的一段时尚生活,这很符合她的性格。烫发还没流行到莫纳镇时,她已经顶着一头卷发在街上招摇了。她好像总是对生活有一种超前的预感,并迫不及待地做先行者,但走着走着,又被生活抛弃了。她最终还是没本事适应、并且和生活朝着同一个方向走……
她搬开靠近火灶边的木柴,拖出两把凳子,她们围在一筛子热气腾腾的芋头前坐下来。
一顿芋头早餐招待三十年未见的女儿,她是怎么想的?卢梅森慢慢剝芋头,她还是有点儿难过的,但她知道不能指望从她这儿得到什么,也许还应该为自己贸然造访的行为而感到不安。卢梅森把剥好的芋头扔给狗,狗很欢喜,而她似乎瞪了她一眼。她正在吃那团糯米,嘴巴吧唧得很响。被狗糟蹋的那团她放到锅里重新蒸热,她说高温蒸一蒸就可以吃了。从吃饭这一点来看,显然她和卢父不是一路人。卢父从不允许卢梅森张嘴咀嚼东西,在吃饭过程中禁止说话。在卢梅森的印象中,卢家宝,也就是卢父的弟弟,卢梅森的亲叔叔,也并非不拘小节之人,他从来不像镇子上的男人踩双拖鞋就溜达到街上。卢父四兄弟姐妹,有一对甚为严苛的父母,假如不出那件家丑,卢家在莫纳镇街上算是家风良好的人家的。然而多么奇怪,从小受良好家风教育的兄弟两人,居然先后败在一个粗鲁泼辣的村姑手里。毫无疑问,卢家兄弟俩在与她的生活中,属于包容和迁就的那一个,长期放低姿态的生活,肯定也不是他们在婚姻里所想得到的。卢父也许算是解脱了,从那个需要他放低姿态活着的婚姻里屈辱脱离出来,而卢家宝过早离世,也算是解脱了。那么她呢?卢梅森眼前这个陌生的妈妈,活了大半辈子,和一条狗争夺一团糯米,这些就是她抛夫弃女所追求来的?
卢梅森默默地剥芋头,当她把第三个剥好的芋头要扔给狗时,她劈手夺过去,“它会自己找吃的,我几乎不喂它,街上到处是它吃的东西,它饿着活该。”她说,把芋头飞快地塞进嘴里。卢梅森突然从心底冒出一股怒火,大概她生下她时也是这么想的吧,把一条生命带给你,以后好生赖活全看你的造化。于她而言,孩子与眼前这只狗有什么区别?怒火在卢梅森心里猛烈燃烧,手因此而微微颤抖。当她感到被伤害却无力改变时,她便会产生这种几近暴怒的情绪。这使她深深厌恶自己,她觉得身上这种骇人品性是遗传自她的,卢家人身上从来没有这种卑劣品性。他们隐忍、温顺,承受一切。她极力克制简直要喷薄而出的糟糕情绪,她感觉心脏被一股绞死般的力道绞着,胸口越来越紧,喉咙也变得疼痛起来,很快她的眼眶模糊了,怒火变成泪水。她努力圆睁眼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安抚自己,挺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慢慢地,她感到泪水顺着鼻腔流回体内,她渐渐变得平静起来,一场暴风雨般的情绪被她悄无声息地瓦解掉了。而她很快把糯米吃完,她似乎很饿,接着剥芋头吃。
“我们原先并不在这儿,我们在别处,”她说起来,“我们起了房子,嗯,那种真正的房子,不是这种木板房。”她看了卢梅森一眼,“离这儿不太远,但也不近。我们早先贩卖饲料,原来我们还有一辆小型面包车,当然,是二手的。”
“我们没有驾驶证,这些穷乡僻壤哪儿有人管这些?我们往村庄里倒卖饲料赚取差价,只要有路的地方我们都去。”她说起“我们”时,神情坦然。
“我们起的是那种砖瓦房,和莫纳镇上的房子差不多。我们在那儿过了差不多二十年,可是后来一场大火烧掉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全烧光了,一条老化的电线毁掉了一切,”她叨叨叙说,“连车也毁掉了,只留下我们两条活命,我们便搬到这儿,很艰难。我们平时根本没什么积蓄,没本钱重新做生意。过不了几年他就生病了,接着死掉了。”她警惕地看卢梅森一眼,似乎担心她责备她。可她为什么要责备她?难道会为了死去的“他”责备她?
“如今我什么都没有。”她最后强调了一句,多半是把她的到来当作投奔了吧。卢梅森想。
“你没想过要回去吗?”卢梅森问道。
“没想过,”她研究般地看她一眼,果断地说,“我从来就不稀罕那地方。”
“我喜欢那个镇子,我和我爸从来没离开过那里,我们一直生活得挺好。”卢梅森感到深深的心灰意冷,对她的心灰意冷。说到卢父,她内心涌起带有怜悯的爱,三十岁之前她觉得沉默寡言的他有点儿窝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被亲兄弟占有并拐走,她因此看不起他好长一段时间,在十八岁时甚至想过离家出走,离开让她压抑的家。她想过那样的局面,骨肉相连的亲人先后背叛他而去,这对任何男人来说都将是致命打击。她最终放弃了那个念头。三十岁后,也许是对于世事加深了了解,她渐渐理解并挚爱她的父亲。
“那个小镇,也还是有好的……”她犹豫地说,似乎觉得不该那样果断地否定那个小镇。
“你们没想过生个孩子吗?”卢梅森接着把芋头扔给狗,她的话里带有嘲讽的情绪。
她沉默起来,朝屋外凝望,她显然觉察到卢梅森的情绪。天空依然阴沉,只是阴沉,不像要下雨。从屋子里往坡下那片房子看,可以看见从两栋屋子间露出来的一小段街道,人影不断掠过。把家建在这片半坡上倒也有其好处,立于高处,半个小镇景物尽收眼底,一家人倒也怡然。如今寒门破屋,人气衰败,显得冷清寒碜了。
“以后老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卢梅森又说,她想说死了怎么办,那个“死”字像一只魔鬼的手,猛地掐住她的喉咙。
“你和卢家人很像。”她说。
“我本来就是卢家人。”卢梅森说。
“唔,那家人总是喜欢为一些还没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情忧虑,”她说,“瞎操心。”
卢梅森无言以对。她觉得他们,卢家人,包括卢梅森的卢家人全是杞人忧天。也许为她还掉欠了多年的账,也会被她认为瞎操心吧。
“这个小镇,或许你想看一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和莫纳镇一样。我下午有活要干……不是下午,再过一会儿吧。镇子上有一家人在建房子,他们需要雇几个背沙的。你也可以待在这里,如果有什么人来,不用理他们。”她坦然地说。她的样子让卢梅森觉得,她只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偶然路过、已经久未联系的曾经的熟人罢了。卢梅森知道背沙。楼房建到第二层时,需要把灰浆、砖头背到二楼及以上楼层,才能继续往上建。把石灰浆和砖头放在铺了蛇皮袋子的竹背篓里,靠人工背上楼,一背篓灰浆或砖头,五十斤不止,一般一趟三块钱,每加一层楼加一块钱,廉价的劳动力,真正的苦力活。只有在边远封闭的村镇还在沿袭这种原始的体力劳作方式。在莫纳镇,镇上建房子,多是雇佣周边山上的穷山民来干这种苦力活。
活了大半辈子,她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生存状态,不知道该不该可怜她。
卢梅森把手里的芋头扔给狗,说“我住旅店,不搬过来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不,不用,你做不了。”她说,继续吃芋头。她看起来很能吃,人却很瘦。她吃掉手上最后一个芋头,拍掉落在膝盖上的芋头皮,把火灶里的柴火拉出来戳进火灰里熄灭,出了屋门,转到屋后去了。卢梅森站起来,走到那几口缸前敲了敲,缸发出空洞的回响。挨在火灶角落里有半袋子芋头,个头很小。
她很快也出了屋子。
屋前旁边有一块蛮大的空地,隐约看出种过东西而挖出来的地垄,如今那里光秃秃的,连草都不长。大概是他生前种的菜地,卢父也会种菜,莫纳镇每户人家屋后都有菜地,菜地出去是从越南流过来的跨国河流,流经他们小镇的那段,莫纳镇人称为莫纳河。卢父在后院种了很多菜。渐渐上年纪之后,他对卢梅森的终身大事也慢慢失去信心,除了正常给几个老顾客供货外,全部精力都转到屋后的菜地上来,精心耕耘。光看他们家的葱茏菜地,总让人觉得这是个儿孙满堂的大户人家。卢父从来不卖菜,邻人随时过来摘取,来不及吃掉的,季节一转变,蔬菜瓜果渐渐老掉枯萎了。他在一季一季老掉的蔬菜里,也跟着老掉了……卢梅森正暗自思忖,她从屋后转出来,提一个挺结实的背篓,两根宽大的背带用布条仔细缠绕包裹,减缓生硬的竹条和肩膀之间的摩擦。
天看起来似乎更阴沉了,乌云凝聚着雨水。
“看起来要下雨。”卢梅森说。
她毫不在意地瞧了一眼天空,说:“不耽误的。只是晚饭……”
卢梅森等她说下去,假如她愿意的话,卢梅森可以买菜来做饭等她。
“主人家包了我们一顿饭。”她说。
卢梅森点点头,“我可以自己解决,镇上有饭馆。”
她关了门,她们下坡去了。卢梅森走在她后面,右耳缺了半边的黑狗已经快出巷口了。她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似乎踮着脚尖走,重心放在脚掌的前半部分,整个上半身比常人更往前倾,脖子总是像被什么牵着似的往前探着,整个人看起来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她急匆匆地走,很快到了巷口,黑狗在那里等着她,她好像稍微回头看了一眼,卢梅森不确定。很快,她和黑狗顺着旅馆的方向而去。卢梅森到达巷口时,她已经消失在人来人往中。临近中午,小镇上的人渐渐多起来。阴沉的天空丝毫不影响毫不起眼的糊口生意。
卢梅森在巷口稍微犹豫一下,朝着她的方向走去了。她走路的姿态一直在卢梅森脑海里闪现,有些佝背,夹着肩膀,步履凌乱,一个让人瞧着心酸的背影。她有些后悔,也許应该对她柔软一些。
一家卖土布的小店吸引了卢梅森,店面极小,柜子上摆放着几匹靛蓝色的柔软棉质布料,适合裁剪宽大的卡兰筒裤子。乡下女人如今还在穿这种古老服饰,没有什么东西适合她。她走进去。摆放布匹的柜子前悬挂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垫子,类似于坐垫,玫红色的底子,上面绣一朵硕大的粉白荷花和两片丝线绿叶,只是荷花和绿叶。这种垫子一般是缝制在孩子背篼上当装饰的。她凝视那块绣花垫子,她记忆的深处被这块绣花垫子撕开了一道缝隙。
“买一块吧,保证不会后悔,用处可多了,挂在家里的墙壁上,当茶几垫子,都成,看着喜气,不显土,你们城里人喜欢这个!”店主是个看起来很健谈的中年女人,她的右手上戴一只沉甸甸的宽面银手镯,镂刻着很精致的花纹。
“手工绣的,花费我半个月的工夫,比机器绣要耐看,如今好多老东西都毁在机器上了,人的双手不应该只会端饭碗吃饭。你摸一摸就懂,你摸一摸!”店主把绣花垫子拿下摩挲着,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的顾客。
“是的,机制不如手工的……”卢梅森有些悲怆地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逃避的?她想。在店主满心欢喜下付钱时,一股温热又流出她的体内,她连忙把垫子塞进包里。出小店时,雨果然密集地下了。卢梅森揣着心事恍恍惚惚走进雨里,回到小旅馆时,头发和身上的短衫已经湿了多半。女店主显得很惊讶,然后把目光转向沙发,沙发上坐着两个镇上人,一男一女,他们同时眼巴巴瞧着从雨中钻进小旅馆的人。卢梅森明白了,然而她已经不介意。
“她欠你们多少钱?”她问道。她一直在轻微颤抖,身体里有一股突兀的情绪不断撞击她。
“没多少,”他们同时从沙发上站起来,男的开口了,“她在我那里赊了三十斤花生油和两包盐巴,两年前的事情了。”
“是这样的……”女的说,似乎打算把来龙去脉详细说一遍。
“欠了多少?”卢梅森打断她,欠债还钱,她无暇顾及其他。
“两百零六块,你给两百块就好了。”女的赶紧飞快地说。
他们在店里完成销账事宜,两个镇上人拿到钱,千恩万谢,像是来还债的人。
她上楼进了房间,换掉湿漉漉的衣服,一切都收拾好之后,她筋疲力竭地倒在床上,才想起一直没吃什么东西,一种强烈的万念俱灰的情绪淹没了饥饿感。她从包里拿出那块绣花垫子,玫红色丝绸底子冰凉丝滑,刺绣的粉色荷花和鲜绿的叶子凸在底子上,摸上去有明显的凹凸感。卢梅森慢慢地闭上双眼。
他一直用一根食指轻轻刮那块垫子湿漉漉的那一处。他说那也是一朵花。卢梅森记得他的表情,心满意足里夹杂着成年人的可怕贪婪。
卢梅森读初二时,镇上流行一种半身百褶裙,看起来挺小的裙子,捏起裙角一拉,那些褶子伸展开来大如伞状。初二那年夏天,满校园的女同学都穿这样一件百褶裙,各式的花色,同样的褶子,白色薄棉衬衫插进裙头里,展露出渐渐成形的少女曼妙的曲线。镇子上唯一一家鸿运裁缝店,做裁缝的是个高个子男人,三十多岁,也许是四十多。每天,女孩们跟在她们的妈妈身后,进店里选布料量身,定做一件百褶裙。
整整一个夏天,少女卢梅森心急如焚。那时候姑妈和姑姑已经远嫁,奶奶去世了,那个被家丑伤透了心的老人就算还活着,也不允许她穿得那么花枝招展。
“别像那个贱人!”她总是满脸愤恨地说,她到死都耿耿于怀。
没有人牵着卢梅森进那个她无数次路过的裁缝店。眼看整个夏天要过去了,卢梅森带上积攒了整个夏天的早饭钱和零花钱,终于在一个闷热的中午,走进那家裁缝店——她早就观察过了,中午时裁缝店几乎没有客人,会让她避免掉不必要的紧张。她站在琳琅满目的布料前,毫无来由地紧张起来。
她一直有点儿孤僻,不怎么合群。她的青春期过于安静,其他女孩子在叛逆期开始、学会伶牙俐齿和她们的妈妈顶嘴时,卢梅森只有过于安静的、多半会顺从她的卢父陪伴,对于她偶尔发的小脾气,卢父总是宽容地笑笑,精心给她制作一些美味小糕点,弥补女儿一些他也不太清楚的遗憾。
那个常常把卷尺挂在脖子上的男裁缝总是见她孤零零路过他的店面。他当然知道她是卢家的女儿,他甚至也记得她的母亲,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卢梅森在五官上并未遗传她母亲,但有些什么地方,或许就是一些神态,很像那个从山上下来的不安分的女人。男人对带点儿野性的女人总是着魔般的迷恋。
孤僻的青春期女孩儿卢梅森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些布匹前,不知如何开口。她盼望他主动过来问一问,只要一句话就好,她相信她能明确说出她的要求。
他从古老的缝纫机边站起来,过来了。他很高,由于长期伏在缝纫机上,导致他有些驼背。
“想做什么?”他问。他其实早就猜到女孩儿的心思了,但他还是问一问,“也许我能帮你选布料,做衬衫和裤子的布料是不一样的。”他显得有些狡猾。
“裙子。”卢梅森飞快地说,她的脸一阵烧起来,为那件即将到手的百褶裙。她的衣服一向是卢父给买的,卢父从来不在镇上给女儿买衣服。他带她到县城里买,他们在县里有几个固定买衣服的店铺,一年四季,卢父会跟随季节变化带她上县城添置衣服。在镇子上的孩子中,她算是穿得比较好的。好,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比如她喜欢百褶裙,而卢父肯定不会给她买这件裙子。至于裙子到手后怎么对卢父交代,她倒没想过。
“哎,裙子,什么样的裙子?”他笑着问,其实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这个孤独的、骨子里带点不易被觉察到的野性的女孩子很有趣。卢梅森很难堪,她觉得他应该懂的。她低着头,脸涨红起来,寻思要不要转身就走,而她又不甘心就这样走掉了。
“哎,我知道了!”他说,他看见女孩子的脸涨红起来,觉得有趣又于心不忍,很自然地把手搭到她的肩膀上,她抬起头来看他,并不退缩。对,就是这个神态,或者说当他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时,她并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羞怯退缩的姿态,像极了她母亲。她母亲身上总是有一股蓬勃的叛逆劲儿。裁缝暗暗惊喜。他往店门外瞧了一眼,闷热的午后,街上并无什么人迹。
“我知道哪块布料适合做裙子,你一定想做一件打很多褶子的裙子,女孩子们如今都穿这样的裙子,你也该穿一条。”他说,手依然搭在她的肩膀上。他感觉到她有些瘦削的肩膀,精致的骨架,從薄衫里传出来的温暖体温。他还闻出她头发上淡淡的啤酒香波洗发水的清香。
“是的,我想做那样一件裙子。”她说,当他主动说出裙子时,她所有的尴尬顿时消散,她不再紧张。
他点点头,一根手指戳在一块浅绿色雪纺布料上,“就用它吧,镇子上还没人穿过这个色,我保证你这条裙子和所有人的裙子都不一样,它只适合你,以后我不会用这块料子给别人做裙子了。”他说,他的话里透出和成年人说话的语气。
她沉默着,心里兴奋极了。她对他展开她的手掌,是一小卷卷得紧紧的纸币,已经被她攥得潮湿了。她觉着这捆纸币够做一件她盼望已久的裙子了。
“不,我给你做!”他说,把那一小捆钱放回她齐膝的卡其布短裤袋子里。
“进里间来,我要给你量尺寸。”他说。
裁缝铺的里间并不大,门口垂挂一张厚实的深蓝色门帘,里面有一块供顾客试穿新衣用的、蒙一层灰尘的长方形镜子,有些歪斜地靠在墙壁上。一个角落里堆放着几匹深色的冬天厚布料,以及一些看起来没什么用处的、诸如纸箱之类的杂物。
他们在镜子前沉默站了片刻,然后他扯下挂在脖子上的卷尺。
“把衣服撩起来,我要量你的腰围。”他说。
她想都没想就撩起淡粉色短袖衬衫,露出少女纤细、结实的腰身。她的卡其布齐膝短裤是松紧带裤头,微微勒进她的腰里。他感到有趣并涌起一股怜爱,如今像她这般大的女孩子很少穿松紧带裤头的裤子了。他把卷尺缠绕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手指碰到她绵软而温热的肌肤。她的小腹很平坦,肚脐眼深陷。她的皮肤并不白,是一种健康的棕色。他精细地量着,像测量一件轻巧而珍贵的珍宝,然后他蹲下来,量她的腿长。
“你喜欢长度到什么地方?脚踝处,小腿肚,还是膝盖?”他问,觉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又茫然了,注视着蹲在她下方的裁缝。
“到膝盖上吧,你的小腿肚很好看,不应该遮住,好吗?”他问她。
她点点头。他很快量完从裤头到膝盖的长度,然后把卷尺扔在地上。他突然跪下来,双手抚摸她的小腿肚。他感觉到她明显一下子挺直了身子,紧绷绷站着。他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胸口。
“我会给你做裙子的,做最好的裙子,这个镇子上最好看的裙子!”他把脸蛋埋在她的胸前,呜咽般地说。她还是静静站着,有点儿吃惊和不知所措,但她并不感到恐惧。
他飞快地从角落里拉出一匹布料铺展在地上,然后转身出到外间。她依然站着,听见外间关门的声音。他再次撩开门帘进来时,她看见了那块绣花垫子。
整个过程她只感到他的喘息和压在她身上令她有点儿受不了的沉重感。当他红头涨脸地从她身下扯出那块染了一块比巴掌还大的血迹的绣花垫子时,她感到很惊讶,不知道这血是他的还是她的。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的重压感超过了她对其他的感受,她觉得不应该是她的。他跪在她身边,捧住那块染了血迹的绣花垫子,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花朵,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看的了。他细心地扶她起来。她站起来,感觉到有东西流出她的体内,她有些惊慌。她的下半身裸露着,两条刚有成年人形状的腿有些发软,她不好意思低头往下看。他扯起地上的布料为她擦干净,然后帮她穿上白色的棉质内裤和卡其布齐膝短裤,跪在地上重新把头埋进她的胸口。她听见他深深的呼吸声,像在使劲感受她身上的气味。疼痛就在那一刻一点一点从身子底下蔓延上来,那有别于来例假的疼痛。她的手指上起倒刺时,她会忍不住撕下来,肉皮扯下来时有一股尖锐的撕裂的疼痛,对,就是那种疼痛。她倒没觉得有多么难以忍受。他让她安静地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那上面有一个塞满了零碎布头的软坐垫。她坐了一会儿,那疼痛便消失了。她不知道整件事情对她意味着什么。
少女卢梅森在接近黄昏时走出裁缝铺子,湿热的天气一点点褪去,莫纳镇傍晚的营生来临了,那些躲避午后暑热的人渐渐回到街上。那是她熟悉的街景,来往的行人,讨价还价,镇上人熟悉的面孔,没有谁有兴趣往卢家女儿身上多看一眼。没有什么异常,一切如常样。她平静地回到家,卢父只问了一句:上哪儿去了?天很热,到处跑是要中暑的。他正在包装那些准备通过班车运到县城,诸如越南原味咖啡和椰子奶糖等货物,他也没时间多留心看她一眼。他当然是爱她的,甚至可以说她是他的全部,是他活在这个世上的全部理由。
她没回答,卢父已经习惯了。卢父在她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比如她安静的性子,不爱冒险,不贪吃、不挑剔,等等,这些都是卢家人的品性。他有时候也会想到他的弟弟,那个毁掉他一生的亲人,也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他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做出那件惊世骇俗的事。
那天晚上,卢梅森没吃晚饭,卢父认为她有些中暑了,给她熬了一碗放很多冰糖的绿豆粥,端到她的房间里。她碰都没碰,在卫生间洗了很久的澡。第二天早晨,那碗绿豆粥变馊了,起了一层灰色的泡沫,淡淡的酸味弥漫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卢父担心地端走那碗绿豆粥,给她煮了一小锅小米粥,并烙了两张鸡蛋面饼。她像饿极了一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卢父放心了。他的女儿不能出任何差错,不然他不多的余生将没办法活下去。
那件裙子她最终没去取。她无数次路过那家裁缝店,好几次她看见他站在店门口朝街上张望,仿佛在等她。她看见他,他也看见她,他朝她招招手,而她只是低头匆忙而过。毫无疑问,她是惦记那件裙子的,只是她不想再进那家裁缝店了。有东西在阻止她,她说不清是什么,但它是强大的,阻止她的力度超过了她对拥有那件裙子的欲望。
他们偶尔会在街上碰面,他带着笑,殷切地望着她,她觉得窘,飞快地从他身边而过。她倒不讨厌他,从来都没有。
直到她读中师上生理卫生课,她才明白为那件最终并未属于她的裙子付出了什么代价。她有一段时间愁苦不堪,那个年代的风气,毫无疑问影响了她,她觉得少了这层女人与生带来的珍贵东西,她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男人的爱情了。
三年中师生活,校园里满是青春飞扬的身影,同学们开始大大方方谈恋爱,甚至有些女同学在周末时夜不歸宿。她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渐渐放心了。她的青春也变得有些轻盈起来,交一两个脾性相投的女同学。她远远地看着那些成双成对的情侣们。
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直在阻止她,她不愿再和男人走得太近。她毕业回到莫纳镇,默默和卢父相伴,在这个边防小镇打发掉葱茏芳华,眼看那些儿时玩伴在母亲的陪伴下,准备精美嫁妆,出嫁,生子,过着她新奇但并不向往的婚姻生活。
一晃已近不惑之年,该怎么形容近乎空白的人生?
……
卢梅森把自己从回忆里拔出来,在她的上半生中,也许只有这件私密的事情纯粹属于她,其余的一切,她由满头乌发的青年,到初现白发的不惑之年,都在莫纳镇人的眼中。她没有太多的事情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见了她,只会在心里多几分感叹:喏,那个一点儿都不像她妈的老姑娘,将来莫纳镇人得给她扎个老姑娘坟。
眼角有泪水渗出来,滑进她的脖颈里。卢梅森把绣花垫子塞到枕头底下,疲劳催生的睡意伴随雨声渐渐来临,她感到后脑一阵悬空般的空空的轻盈,人随之像羽毛般飘起来,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她感觉身体不断轻盈攀升,攀升,她看见一片透亮的柔和白光。终于,那缕最后的清醒意识消失了,她疲倦地沉入睡眠。
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并未关严的窗户打进来,窗户下的地板很快濡湿一片。
卢梅森一直在沉睡,很多凌乱的梦进入她的睡眠中。这很少见。她一直靠文飞入睡,这类控制中枢神经的药物似乎也能把神经给麻痹掉了,连梦都不会做,睡着时像死了一样。在雨声伴随的睡眠中,她做梦了。她在一处断崖上,周围弥漫着灰白色的不断飘动的雾气,她看不清脚下,不敢前进和后退。她分明听见在浓雾里传来说话声,她大声叫起来,而脚下的悬崖也开始颤动起来,周围的浓雾飞快地从她身边掠过,她闻到雾气呛人的味道。她惊恐万分,挥动手臂大叫起来。她突然感到一阵冰凉,然后雾气和悬崖消失了,睡眠变得安稳起来。
卢梅森从昏沉的睡眠中模模糊糊醒过来时,感觉喉咙干涩得厉害,热乎乎的呼吸像刀子舔过她的嗓子。她缓缓睁开眼睛,立刻感到浑身灼热,手脚软得像不属于她。一个人影慢慢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然后她感觉到额头一阵冰凉,意识到有一块湿毛巾敷在额头上。
她渐渐看清了她,坐在右边床的椅子上。屋子很亮,听不见雨声,雨停了。卢梅森记得她是中午时回到小旅馆的,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也许天快黑了。
她一直盯着卢梅森,皱巴巴的脸布满倦态。卢梅森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她微微俯下身子,仔细审视卢梅森,确定她是真的醒来了,然后她把额头上的毛巾拿起来,手背轻轻贴到卢梅森的额头上。卢梅森闭上眼睛,像被烫了一下。
“你还在发烧,不过比昨天好多了。”她说,把毛巾换了一面,继续敷在卢梅森的额头上。
“天快黑了吧?”卢梅森呓语一般,这句话差不多耗尽了她身上的所有力气。
“已经是你来班兰镇的第四天了,从前天中午到现在,你睡了一天两夜,你病了,一直在发烧,我请镇上的医生来过了,她也不清楚是什么引起的,她说你不像是感冒。”她说,有些担忧。卢梅森有些吃惊,她庆幸能从第一次发烧中缓解过来,感觉像劫后余生。
“我想明天回去了。”卢梅森说,她担心发烧很快再次袭来,应该尽快回到熟悉的环境和卢父身边去。她慢慢欠起身,身下一阵热乎乎的潮涌,她觉得也许把床单弄脏了。
“你来例假了,每次都这样吗?我给你换卫生棉垫了,在床单上铺了毛巾,毛巾可能会脏。”她说,“怎么会这么多?”
卢梅森重新躺下,想到她给她换卫生棉垫,有些难堪,“嗯,多了一些。”她含含糊糊地回答。
“你饿不饿?你太瘦了,该多吃点儿东西。我从来没像你来这么多,你得找医生看看。”她皱着眉头说。卢梅森看见她双眼满是红丝,也许她一直在守着她。她站起来,给她端来一杯水。卢梅森欠起身,软软地靠在床头上。她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水温正合适。
“再喝一杯。”她贪婪地舔着嘴唇,把杯子递给她。她于是又走到窗边靠墙的小方桌给她倒水,那里有一把烧水壶和几个干净纸杯。她看见她还卷起来的裤脚沾满斑斑点点的白色灰浆。
她回来,把一纸杯水递给她,她又一饮而尽。
“医生给你开了点退烧药。”她说,从小床头柜上拿过来一板药片和一瓶维生素C,又给她倒来一杯水。
“不用吃,很快就好。”卢梅森说,瞧着她为自己忙碌,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新鲜的感觉。
“你还没结婚?”她重新坐下来,窗外白亮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像是肯定,而不是疑问。
卢梅森点点头,不知道她是怎么瞧出来的。
“你今年该四十了,农历二月二十七黄昏时生的,还没来得及吃晚饭。那时候是冬天,黑得早。”她说。卢梅森瞧了她一眼,把纸杯放在床头柜上。她还记得,她以为她什么都忘记了。汹涌的委屈突然而至,瞬间淹没了她。她慢慢躺下来,朝她背过身子,拉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为什么不能哭出来?为什么不能在她面前哭?她想。她总是习惯一个人躲起來偷偷哭,她的胸口总是在她小心翼翼的呜咽里一阵一阵地抽痛。
她更紧地抱住被子,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捉住的、令她感到安全的东西,她隐忍地呜咽起来。
一只手搁到她盖着被子的肩膀上,轻轻拍打。卢梅森再也受不了了,终于哭出来。
“妈妈——”她脱口而出,仿佛回到能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的孩童时刻。
那只拍打她的手停住了,安静地搁在她的肩膀上,然后,那只手离开她的肩膀,慢慢从卢梅森的脖颈和枕头之间的缝隙穿过,那只手臂渐渐用力,卢梅森被一点一点抱起来,很快,她便落入她的怀里。她坐在床边,靠在床头上。她闻到她身上的汗味,脸摩挲到她质地粗劣的衣服。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爸爸还好吗?”她问道,声音变得沙哑起来,她撩开孩子脸上纷乱的头发。
卢梅森什么都没说,只是哭,终于哭累了,安静地趴在她的怀里,似乎又要睡过去,呼吸均匀而沉缓。
“你不能再睡了!”她摇着孩子。卢梅森打了一个大大的哭嗝,坐起来。
“我很累,妈妈。”卢梅森说。她一直在流血,浑身发软,她真担心把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也流掉了,回去的路程变得漫长而艰难起来。
“你躺着,只是别再睡了,我打开电视给你看,我现在回去给你煮点吃的,只是你别再睡了。”她说,拉过一个枕头塞到卢梅森的后背,让她靠在床头,然后打开电视机。她站在电视机前拨弄遥控器。卢梅森其实不喜欢看电视,但她愿意看着她忙活。
“我不会弄这个。”她走回来,把遥控器放在卢梅森的手边。
“不要出去,你还很虚弱,脸色也不好。我可能要久一点,我给你熬点肉汤吃。”她瞧着她认真地说。
卢梅森点点头,从床头柜上取过她的包包,掏出钱包。
“我有!”她立刻说,抓住她的手。她不再坚持,她其实更愿意她留下来,她什么也不需要吃,但她没说。
她给她烧开了一壶水便出去了。卢梅森爬起来走到窗前,很快便看见她从小旅馆里出来,夹着两个瘦削的肩膀朝家的方向走去。她一直看着她,直到街道拐了个弯,她终于消失了。她怔怔站在窗前,她夹着肩膀急匆匆走路的背影,让她忽然感到很难过。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老许多,她原本可以在镇子上过着从容的日子,从容老去的……也许不应该过多苛责她,她有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权利。她回到床边,坐了一会儿,洗漱后穿好衣服,下楼了。
女店主正怒不可遏地瞪着旅馆门外两只合欢的狗,她看见卢梅森,惊叫起来:“你终于醒了!老天,出门在外你可千万别病倒。我跟镇上的医生说你肯定是水土不服。是的,医生来过了,那会儿你烧得一塌糊涂。真奇怪,我以为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呢,她真是你媽妈。你知道的,我们是不允许访客逗留过夜的,可我还是允许她留下来了,我可不能让你带着病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这点儿同情心我还是有的。这会儿你觉得怎么样?你有两天没吃饭了,这个房费……今天是第三天了。”
卢梅森连忙续付两天房费,告诉她明天她将离开。她很快离开饶舌的老板娘,出了小旅馆。街上的空气比屋子里清新,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她感觉力气一点一点恢复了。依然不出太阳,估计还会有雨,这是个令人发愁的雨水泛滥的季节。她深深呼吸一口气,一阵剧痛随着呼吸从腰椎底部蔓延上来,她疼得几乎要蹲下去。她竭力站稳,慢慢挪动脚步靠近一间铺子,避免行人撞到自己。那阵锥心般的疼痛一点一点消散后,她发现疼痛使她手脚冰凉。这样的疼痛是第一次……她有所准备,但还是被刺骨般的剧烈疼痛所震动了。
疼痛慢慢消失,她沿着并不宽敞的街道慢慢走,路过那些见过的店铺。很快,她拐进一个卖醪糟汤圆的小店,要了一碗糯米甜酒汤圆。她觉得需要一碗温热的甜品,来补充被这阵突袭的剧痛所消耗的体力,她几乎筋疲力竭。她慢慢吃起来,余痛还残留在她的体内,她感到无依无靠,陌生的环境放大了这种孤独感。她几乎就要下决心立刻回莫纳镇去。吞咽下最后一个汤圆时,起伏不定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下来。她安静地走出小店,重新来到街上。
很快走到街道尽头,那里有一个露天家畜交易市场。乡下人带来的猪鸡鸭狗全在这里进行交易,这里挤满了小商贩,悬挂巨大铁笼子的摩托车挤成一堆,笼子里塞满神色恓惶的家禽家畜。它们会被贩卖到城里的饭店,商贩们得以从中赚取差价。卢梅森看见一笼子小猪,皮毛粉嫩憨态可掬,哼哼唧唧挤成一堆。它们会被卖到饭店做成烤乳猪,成为人类的餐中美食。在宰杀它们之前,据说会先给乳猪灌高度白酒,在醉酒的状态下一刀割断它们的喉管,醉酒的乳猪烤出来更具风味。
对人类的厌恶感使卢梅森转身欲离去,忽然传来激烈的狗吠声,她看见离她不远的一辆摩托车上巨大的铁笼子里,一只黑狗不断扑腾着朝她犬吠,她一眼就看见狗那只缺了半边的右耳朵,很惊愕。她朝那辆摩托车挤过去,走到那只铁笼子跟前,笼子里的黑狗挣扎得更猛烈了,在笼子里团团转,不断朝她犬吠。它认出了卢梅森,尾巴几乎快摇断了,眼角湿漉漉的。卢梅森朝摩托车四周看,商贩们全挤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和乡下人讨价还价,无法确定车主。她站在摩托车旁,狗不断对她哀叫。一会儿一个腋下夹摩托车头盔的小个子男人朝她走来。
“有狗卖?”他瞧着卢梅森的目光有些急切,显然他在人群那边没谈成任何生意。
“没有。”她说,把手伸进铁笼子里,抚摸暴躁的黑狗,黑狗顿时安静下来,伸出舌头疯狂舔她的手。“你看,我跟这只狗挺有缘的,你买它多少钱,我可以多给一点,卖给我吧?”
“哎,今天奇怪了!这是我今天收的第二只狗,头一只也被人买走了,你们买去干什么?说真的,这种狗并不是看家护院的好狗,贪吃、懒惰,不中用。”小个子说。
“也许它可以跟我做个伴。”卢梅森抚摸狗的脑袋说道。
小个子有些不相信,“不瞒你说,”他一边算计一边说道,“我买它时花八十五块钱,那个老太婆太麻烦了,想要个整数,可这狗哪里值一百?我看她多半没怎么喂它,你瞧瞧,这狗只有个狗架子。磨了半天,八十五成交,这个价,估计只有我才给得起。你想要,给个一百一吧,赚个路费就成,我一早从县城赶来,一口热的都没进肚子,这罪真不是人遭的。”他拿食指弹着摩托车头盔。
卢梅森把钱数给他。小个子边收钱边解开笼子,黑狗在笼子里惊恐地缩成一团。“你这畜生造化了,要是跟我回去,明天就成下酒菜了。好了,滚吧,你这畜生!”他把狗从笼子里拖出来,狗落到地上,立刻浑身颤抖地扑到卢梅森身上。它的爪子上沾满了泥巴。
“真奇怪,这狗好像认识你,要不就是它知道你救它条命。你可得小心它又跑回主人家里。”小个子有些惊奇。
卢梅森和狗很快离开这个充满牲畜哀叫的地方。狗简直是热情过头了,总是往她身上扑。卢梅森给它买了一团糯米,它一下子就吞掉了。
回到旅馆时,服务前台正好无人,她领着狗快速进了旅馆。
“好了,”卢梅森说,“我给你洗个澡,你要保持安静。”
她把黑狗领进卫生间,它一下子扑到废纸篓前,那里有卢梅森换下的沾满血迹的卫生棉垫,狗闻到了血腥味儿。它回头瞧了卢梅森一眼,抬起一只前爪跃跃欲试想打翻废纸篓。卢梅森静静地盯住狗,狗最终把前爪放下了。她拧开淋浴头,调了水温,把狗抱到淋浴头下。黑狗哼哼唧唧待在淋浴头下,卢梅森安抚它,给它抹上沐浴露揉搓起来。
一直到下午四点,她才重新来到旅馆,带来一个铝饭盒。她一进来,黑狗立刻扑到她身上,她吓得差点儿失手摔掉铝饭盒,她惊奇地打量狗,什么也没说。
她们默契地对狗保持沉默。
“好点了?”她问,把饭盒放在窗前的小桌上,打开盖子。卢梅森闻到姜的香味。那是鸡汤,几颗红枣飘在清亮的汤面上。
“你得喝一点补的!”她不容置疑地说,把饭盒递给卢梅森,里面有一把白色塑料汤勺,泡在汤水里。卢梅森在椅子上坐下来,温热的鸡汤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她吃了几块鸡肉。她一直看她吃,然后看见孩子的泪水从脸颊滑落进饭盒里。
“妈妈,我明天就回去了。”她说,把饭盒递给她,“你也吃吧,我刚才在街上吃了点东西。”她站起来,让她坐在椅上。她捧着饭盒默默坐了一会儿,从她的脸上卢梅森看不出她内心的想法。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她问,这是她第二次问了。
“不,都挺好,什么都没发生。”卢梅森说。
她默默吃起來,“家里还有,稍微晚一点我再给你带来,你当宵夜吃,你太瘦了。回去后每天熬一点猪骨汤喝,我怀你的时候天天吃,你的体质还这么差。”她皱着眉头说,“只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吗?”
“没有,爸爸挺好的。”卢梅森说。狗静卧在她的脚下,眼巴巴瞧她吃东西,她不再问了。
“小妖,妈妈想不到你还能来看我。”她的脸埋在饭盒上,似乎想要掩饰脸上的表情。也有三十多年没人叫她妈妈了,她的心境应该是和她一样的。卢梅森忽然觉得她们其实很可怜。
卢梅森的心抽了一下,莫纳镇的人差不多把她的小名给忘了。据说她生下来时,奶奶找人算了一卦,算卦先生说,这孩子骨头轻,压不住命,弄不好会夭折,得起一个以邪冲邪的小名。妈妈便给她起这个小名。她走后,奶奶再也不允许别人叫她小妖,镇子上的人叫她卢家娃,长大后叫森姑,而卢父一直称她森姐。“姐”在莫纳镇也可以当“崽”来用,是对女娃娃的昵称。
假如命运没跟她开这么大的玩笑,她会不会来看她?她无法给出答案。
“外公和外婆都去世了,外公得了肺癌,外婆摔了一跤,骨盆摔坏了,死的时候她双目失明了。”卢梅森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她很想坦然地谈死,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她说,“我听说了。”她放下饭盒,不再吃。她的嘴唇有一层油亮的光。
她们没再说话。
她回去时,她没让她再带来鸡汤,她站在窗前望着她走出小旅馆,几乎要叫住她,她希望能和她多待一段时间。然而她只是望着她渐渐远走,身后跟着那只失而复得的狗,最后消失在街道的拐弯处。
第二天下起很大的雨,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黑夜中只有雨的声音。空气闷热而潮湿,卢梅森从一阵潮热中醒来,摸一下额头,还好,没发烧。只要能坐上班车,到县里再转乘开往莫纳镇的火车,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她从那里来,最终应该回到那里去。
卢梅森在黎明到来时收拾好东西,剩下的药片,文飞和黛力新被她扔进垃圾篓。这么多年来,它们一直赐予她平稳的情绪和睡眠,但是现在,宫颈癌晚期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允许她随意服用任何药物了。前几个月她的例假乱得离谱,常常不规律出血,半个月前她去做了一次检查,命运给她这样一个残酷的结果。
雨变得小了些,她希望能在天完全亮时雨停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她要赶最早的班车离开,七点二十分的班车。
现在是六点二十五分,假如到了六点五十分她还没来,她打算不辞而别了。也许这样更好。她只是想来看看她,她是她的本源,她从她那里来,除此还能有什么?她默默站在窗前朝下面的街看去。那个她会出现的拐弯处此刻空无一人。披防雨布的乡下人挑着担子从窗下走过。她突然强烈地想念莫纳镇上的卢父,急切地想要回到他身边。只有他能和她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残酷日子,而她多么恐惧把这个事实带给他,他将承担的痛苦会比她更强烈。
可是,为什么不告诉她事实呢?卢梅森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生死不明的最后一刻,她多么需要她,她记得她抱她时的感觉。就算不是为她,她也不应该在暮年时孤苦地漂泊异乡。她和她一样,从莫纳镇来,就该回到莫纳镇去嘛。她决定不再等,出门下楼,匆匆朝那个她会出现的巷子走去。
原载《芒种》2019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