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骏虎
艾米·怀特再次回到中国,一心要挽回她的爱情。
毕业两年后,同宿舍的四个女生如今的格局是这样的:葛蕙同时做着联合国基金会一个分支的东亚区代表和国内两家私企的文案专员,都不用坐班,按时组织活动或者提交PPT,每月就会有美元和人民币分三个渠道打入她的账户。李瑶瑶跟她一起合租着一套两居室,她给出版社翻译当代欧美作家的小说,除了每周去社里开一次进度汇报会,也不用坐班。她们从救助机构的志愿者那里领养了一只四个月大的流浪猫,这是一只白色的波斯猫,患有习惯性的腹泻,两只眼睛一只像蓝宝石,一只像绿宝石,颜值很高,但听力几乎等于零——据说长着鸳鸯眼的波斯猫都是聋子。她们觉得它怪可怜,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兮兮,听起来像个女孩,但“他”其实是个小伙子。每天,两个姑娘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趴在书桌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工作,不像“60后”“70后”的女人那样聊不完的天,也不像“80后”的女孩们那样喜欢抱着笔记本去咖啡馆,她们就在家里守着各自的区域,有时候忙起来一整天不搭一句话,饿了就自己到厨房做点想吃的,或者用手机叫餐。一个月只有不超过两次,她们会叫外卖送来方便火锅,在客厅的茶几上畅快地边吃边聊,话题以八卦舍友艾米和黄璇的同性恋情为主。而平时,只有兮兮悄无声息地在两个房间来回串门,偶尔跳到某人的膝盖上,在没握鼠标的那只手的抚摸下呼噜噜地撒撒娇,讨一点宠爱。黄璇也在北京,但她们不大跟她联系,除非艾米回中国来,四个舍友才会欢聚几天。
艾米这次回来的时候,葛蕙正和一个离了婚的中年男人尹南平热恋,而李瑶瑶至今依然是个没有恋爱经验的处女。跟上次回来一样,艾米借住在她们家里,不同的是,上次葛蕙把自己的床让给了艾米和黄璇,自己去和李瑶瑶睡。这次只有艾米一个人来,躺在葛蕙床上掏心掏肺地哭了好几天,对她的安慰严重地透支了两位房主的工作时间,让她们看上去比那个被抛弃的人更加的身心憔悴。
三天后,她们从已经开始发福的艾米身上看到了她挽回爱情的执拗和勇敢,这些和她明显肥大起来的臀部一样清晰地展示在她们眼前。第四天下午,葛蕙那个被李瑶瑶尊称为尹老师的恋人来北京开会,她出去陪他住酒店享受爱情和温存了,剩下李瑶瑶陪着艾米,完全靠着知识分子的头脑和作为交换生留学欧洲的经历来同情和理解艾米的同性之爱。等到葛蕙心满意足地带着比她大整整二十岁的男朋友回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李瑶瑶和兮兮相依为命了。葛蕙一直用微信掌握着艾米的心情和事情的进展,她悄悄地告诉尹南平:“艾米和黄璇可能要复合了,她们约好去酒店开房了!”尹南平摇摇头,遗憾地说:“何必呢,迟早还是要分开的,中国是个传统社会,同性恋婚姻不合法,黄璇也不可能跟着艾米去英国定居。”他听葛蕙完整地讲述过艾米和黄璇的故事,并且从一个中国“70后”知识分子的角度做出自己的判断,他和葛蕙的观念互相影响和渗透,既传统又开放,或者说开放的风筝在云霄做逍遥游,手里却紧紧地拽着传统的线轴。很少见的,这回葛蕙没有反驳尹南平,想了想说:“嗯,我觉得也是。”她用忧心忡忡的眼神望着窗外被大妈和小孩们占领的绿地。
葛蕙和李瑶瑶确信黄璇是被艾米带“弯”的,她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女同”。毕业后艾米第一次回英国期间,在三个中国女孩不多的相聚和谈心中,黄璇也对她俩说过:“我爱艾米,但我并不确定自己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她是在没有和男生恋爱经验的情况下,被艾米俘获的,经过一年多被艾米追逐得忐忑不安,她们在一起之后,她的眼神一直是迷惘的。“我觉得黄璇的内心一直是动摇着的,她根本不像艾米那么坚定。”葛蕙对尹南平下这个判断的时候,后者从她的语气和表情的细微变化中发现了她对黄璇心怀不满,也许是在替艾米打抱不平,也许是对黄璇夺走她和艾米的正常交友时间耿耿于怀。
艾米是在大三的后半学期开始追求黄璇的。那个时候葛蕙刚刚结束了和高中同学的异地恋情,正和一个短期来华工作的加拿大工程师交友,她把乌黑的长发留到了屁股下面,走路的时候发梢被两边的胯骨震颤着,在秋天明亮的光线里,远看好像穿着黑色的超短连衣裙。那个加拿大人超喜欢东方女人黑瀑般的长头发,在酒吧主动过来跟她搭讪,当天晚上葛蕙就抛下了抱着杯柠檬水眼巴巴地望着她的李瑶瑶,跟着加拿大人出了酒吧,打的去了他的住处。他有点意大利血统,热情而温柔,请她喝东西,款款地聊天谈笑,手指一直抚弄着她的一缕流水般的发梢。她有点喝多了,表情欢快,语速很快地用英语和他攀谈。但是,顷刻间画风突变,他把她推倒在沙发上,从后面扯着她的长发,凶猛地跟她做爱,她没有反抗,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来。那之后,有一个星期他们没有再联系,一个星期后他打电话约她,她又去了他的住处。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保持了每周至少见两次面的频率。
“你们是在谈恋爱吗?”她在缱绻之后,把这件事讲给尹南平,后者假装不在意地问。
“应该不是吧,我不觉得我爱他。”葛蕙笑着说,眼睛亮亮地观察着尹南平。两情相悦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向对方吐露自己的秘密,用以表明心迹,但很快就会发现不过是在授人以柄。
“那为什么要在一起那么久?为了刺激吗?”尹南平也笑着。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吧。”葛蕙无所谓地说,走过来坐在尹南平身边。
尹南平笑出了声,他嘲笑地不断摇着头,眼神却阴郁起来,并且推开了试图抱着安慰他的葛蕙,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后,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问靠在沙发上的葛蕙:“跟外国人做爱,有什么不同吗?”
葛蕙仰着脸,带著歉意的笑容回答:“有什么不同啊?我不记得了。”
“那可是老外啊,不更刺激吗?”尹南平咄咄逼人。
“切,老外也是人啊,跟我们一样的人,不要总觉得外国人就不一样。”葛蕙试图反击,快发作时又改了主意,卑微地仰脸笑着。
“外国人是不是快感更强烈一些?”尹南平的一半脸开始绽露魔鬼般的狞笑,他仿佛正在用两只手像拧毛巾一样拧着自己的心。
“我不记得了,就是记得疼,疼得厉害,外国人跟我们体质不一样。”葛蕙伸出苍白细弱的手臂去拉尹南平,“还是跟你在一起好!”
尹南平躲开了她的手,残忍地问:“每次都疼吗?”
“哎呀,你问这些干什么?”葛蕙把眉头拧起来,接着又笑了,“好吧,每次都疼,你满意了吧!”
“那为什么下次他叫你,你还要去?”尹南平明显地颤抖起来。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寂寞吧……哎呀,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干吗自寻烦恼?我就不应该告诉你!”葛蕙终于拉住了尹南平微微痉挛的冰冷的手,抿起嘴来,冲他眨着眼睛,使劲地把他往自己怀里拉,后者屈服了,但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葛蕙对尹南平讲述过自己父母之爱缺位的童年,这成为他理解并谅解她许多极端行为的心理本源。此时她已经剪成了齐耳的短发,中分的发际线能清晰地看到洁白的头皮和显示着青春的蓬勃力量的青黑色的发根,她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自嘲自己的新发型“像个屁股”。黑色的短发在尖俏的下巴那里朝里弯成美妙的弧度,包裹着粉嫩的两颊,使她的脸看上去更加的小巧精致了。
艾米是怎样引诱并成功地带“弯”黄璇的,过程葛蕙和李瑶瑶都不得而知,那段时间葛蕙几乎都住在加拿大人那里,而李瑶瑶发了疯一样地到处当志愿者,从而给艾米提供了单独攻克黄璇的理想战场。等她们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黄璇已经一脸幸福地依偎着艾米,让后者当着室友的面亲吻自己稍稍有些龅牙的薄嘴唇了。她俩开始睡在一张床上,并且在葛蕙和李瑶瑶回来住的时候,挽着手去酒店开房了。每当这个时候,黄璇总是一脸涉世未深的羞涩的笑,大概就是因为她那种莫名其妙的快乐笑容,使她和葛蕙、李瑶瑶的心灵之间慢慢拉开了距离。每次她们出去开房后,留下来的葛蕙和李瑶瑶总是要经历很长时间的可怕沉默,直到有一个人挣扎着开了口,两个人才像濒死的溺水者浮上水面一样深深地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为什么是黄璇,不是你或者小李?”尹南平提出看似合理却难掩怪异心理的质疑。
葛蕙轻描淡写地回答:“因为艾米了解我啊,她知道我有多‘直,我喜欢像你这样的老男人。”她得意地笑起来,快活得像一串风铃,目光坦荡荡。
“我看是因为她知道你喜欢的是外国男人而不是外国女人。”尹南平被葛蕙脸上焕发出的光芒刺到了,他侧身躲了躲,“李瑶瑶呢?她当时也是处女啊,她现在也还是处女——为什么艾米没有选择她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她觉得李瑶瑶不够漂亮吧?或者说不够吸引她?”葛蕙脸上的笑容突然开始变酸,左边的颧骨上出现了一个不自然的酒窝,冷笑着问尹南平:“你喜欢李瑶瑶啊,是不是我不是处女了你感到遗憾?”
尹南平笑了,他也觉得李瑶瑶不好看,脸太圆,额头太大,像个大头娃娃,偏偏还戴着一副硕大的圆圈眼镜!他在葛蕙手机里看过她们四个舍友的合影,艾米是典型的希腊面孔,灰眼睛的白人,双眼皮,高鼻子,鼻梁周围散落着淡黄色的雀斑,一头半长的金发,不是十分漂亮,但一点也不男性化;黄璇是传统的淑女形象,清瘦的脸庞,直发,穿连衣裙,眼神善良而无辜。四个人里数葛蕙最漂亮,小巧的锥子脸,有着天鹅一样白净颀长的脖颈,眼神透露出野性和桀骜不驯,符合中外男性的双重审美,当初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机场邂逅的时候,吸引尹南平的正是她冷酷的眼神:她的瞳仁跟一般人不同,偏上,有三分之一被上眼皮遮住,而靠近眼睑的区域有三分之一是眼白,这使她给人的印象不像山林里猎人枪口下的野鸟,倒像盘旋在高空中逡巡着猎物的鹰隼。
但最让尹南平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李瑶瑶,这个女孩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跟男生女生都没有,她至今还是个处女,而她身处的环境却是:四个好朋友当中,其中两个在搞同性恋,剩下的那一个在和一个跟自己父亲年龄相当的人谈恋爱,而她自己的感情却是一张白纸,她该如何自处以及与她们相处!有几次尹南平悄悄地观察着李瑶瑶,很钦佩也很不解地发现她处变不惊而游刃有余,既没有置身事外,也没有被她们的“重口味”吓到,她在自己的朋友角色里,很好地呈现了一个“90后”知识女性的现代性。尹南平知道葛蕙和黄璇都不是很看得上李瑶瑶,她们都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在爱情里任性着,动不动就指责李瑶瑶的呆笨,但尹南平觉得,李瑶瑶才是内心最强大的那一个。
在与不同年龄、肤色和国籍的男人的交往当中,葛蕙最在乎的是激情而不是爱情,她在自己的微信签名中声明:“也许我不会结婚,只追求奋不顾身的爱情,相伴一段,缘灭即散。”推己及人,她认为艾米对黄璇也是激情,而黄璇更是被动的,她们之间谈不上爱情。可是,毕业之后,原计划回到英国读硕士的艾米,却为了黄璇留在了中国,这件事情出乎其他三个中国女孩的意料,黄璇因为感受到压力而好长时间沉默寡言,李瑶瑶诧异地说:“啊?这样啊,艾米要为了黄璇留在中国啦!”葛蕙淡淡地冷笑,心里受到的震动却最大,她对艾米的好感和钦佩大大地加深了。
离开学校的第一年,艾米并没有和黄璇同居,她跟葛蕙合租了一套两居。黄璇的家就在北京,她得回去和父母住,而李瑶瑶也暂时回到了南方的老家。那是葛蕙很快乐的一段日子,她们起很早去马路对面的公园跑步,回来一起做早餐,吃完又一起出门,相跟着进了地铁站然后各奔东西去上班;晚上回来一起去泡吧,嗨到筋疲力尽才各自上床睡觉;双休日一起做做家务,动不动就用英语大声吵架。葛蕙对尹南平说:“我的口语这么好,都是跟艾米住一起的时候吵架练出来的。我吵不过她,就翻着手机边查单词边吵!”在遍地都是美式发音的中国,她很得意于自己的纯正英腔。
黄璇的父亲是个公务员,母亲是中学数学教师,他们的家教传统而严格,她不得不想尽办法,找各种借口出来和艾米过夜。她告诉艾米和葛蕙,毕业后父母在不断地托人给她找男朋友,她也被迫去相过两次亲。她把相亲的经历八卦给艾米和葛蕙听,显然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当作困扰,听者也用夸张的笑声来嘲讽这件事情的乖谬。艾米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怀特在澳洲做大学教授,她对女儿不回英国的理由表示了赞许,葛蕙听见他对艾米说:“你能为了所爱的人做出这样的选择,爸爸感到很骄傲,无论你爱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爸爸都支持你、爱你。”据黄璇讲,当初艾米在追求她的时候,怀特就出了很多的主意,并给了女儿很大的资金支持,让她有钱请黄璇吃饭和去酒店开房,他还出钱让艾米和黄璇去旅游,以培养感情。怀特对艾米说:“你要趁年轻的时候更多地去爱,这样当你老了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虚度人生。”他说这话的時候,艾米开着手机的免提和葛蕙一起趴在床上听,艾米的眼泪顺着鼻尖一串串滴下来打湿了床单,不断地说着“爸爸我爱你……”葛蕙也泪流满面,她想起了在高中的时候和同学出去泡吧,酒醉的父亲在大街上嘶叫着她的小名,她慌慌张张地出来后,被狂怒的父亲当着同学的面当胸一脚踹倒在雨后黑色的马路上。
葛蕙不断地尝试着和不同的人恋爱,某种程度上是受到了艾米父亲的影响,她认可他的人生观和爱情观,并成为他没有见过面的信徒。在遇到尹南平之前,她和一个排球运动员谈了将近一年的恋爱,并把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借给黄璇假装男朋友,由她和艾米陪着一起去了一次黄璇的家里。黄璇的父母很喜欢这个男孩,热情周到地招待了他们,这件事为艾米和黄璇赢得了更多的在一起的时间。尹南平是她迄今为止谈恋爱时间最长的一个,平时她喜欢叫他“爸爸”,开始尹南平觉得很别扭,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艾米并不满足于这样有限的甜蜜时光,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向黄璇提出了结婚的要求。但黄璇显然没有做好和她相伴一生的思想准备,她像当时艾米留在中国一样,在压力之下变得郁郁寡欢。有天晚上,艾米兴奋而紧张地告诉葛蕙,她准备向黄璇求婚,并且希望得到葛蕙的帮助。“為什么非要结婚呢?”葛蕙不理解,她自己谈了那么多次恋爱,从来也没有过结婚的念头,何况艾米和黄璇还是同性恋,何况还在中国!但她看着艾米热切的眼神,不愿意辜负朋友的信任,就热情地帮她张罗起来。在葛蕙的帮助下,两个人在客厅里精心布置了温馨的环境,并做好了一顿浪漫晚餐。在等待黄璇到来的时间里,艾米不断地走动不断地说话,既快乐又忐忑,葛蕙只好安慰她:“黄璇一定会答应你的,一定会的,我保证。”但她心里却替艾米实实在在捏着一把汗——作为旁观者她能清楚地从黄璇的眼神中看到她的迷惘和不坚定。艾米希望葛蕙能留下来当这最神圣一刻的见证者,她要和闺蜜一起分享她的幸福,葛蕙只得继续表现出和她一样的兴奋劲儿来。当晚,黄璇进门看到这温馨浪漫的环境,惊喜的表情还没有完成,一丝忧虑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底。坐下来后,看着杯中琥珀色的红酒,她小鸟依人地俯身过去吻了一下艾米的嘴唇,轻声说:“谢谢你,亲爱的!”葛蕙看到艾米端着杯子的手在轻轻颤抖,她有些嫉妒地嚷嚷:“好了好了,秀恩爱,死得快!”三个好朋友大声地笑起来,艾米偷偷对葛蕙挤挤眼,感谢她拯救了自己的窘迫。艾米的掌心托着黄璇的指尖,不断地抚摸着她苍白的指节,慢慢地,她把紧张的情绪传递给了后者,黄璇不安地观察着葛蕙的表情,这让葛蕙也无端地烦躁起来。终于,艾米再也承受不住了,她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那枝玫瑰花,跪下来,俯身趴在黄璇的膝盖上,像一个信徒仰望上帝一样望着爱人受惊的眼睛,闪耀着泪花恳求道:“亲爱的黛西,你愿意跟我结婚吗?我保证会用我的一生来爱护你,不让你受任何的伤害。”——黛西是艾米为黄璇起的英文名。
葛蕙满脸泪水望着她们,她望着艾米仿佛淋了雨的侧脸,却不敢去看黄璇的表情,她觉得呼吸困难。
黄璇默默地接过那枝玫瑰,离开椅子,也跪下来,和艾米抱在一起。但她什么也没有说,直到离开,只是一直望着艾米流眼泪,间或无声地笑着。葛蕙借口收拾餐具,去了厨房,她支起耳朵,只听见艾米不断地表白着她对黄璇的爱,听不到后者的声音。一会儿,艾米在客厅喊:“简,我去送送黛西!”简是葛蕙的英文名,出自那本同名文学名著,她认为自己无论命运还是个性都跟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简·爱一模一样,读完最后一页就给自己取了这个英文名。有一次她因为一件小事对尹南平发脾气,后者笑着说:“你还真跟简·爱没什么两样,都是‘野鸟,而且像蔷薇一样多刺!”
葛蕙走出来,诧异地看着黄璇问:“你今晚不留下来?”黄璇用指尖抹着沾在左边脸颊上的几丝头发,笑笑说:“出来时没跟我妈说好。”
艾米下楼去送黄璇了,葛蕙关上门回到客厅收拾桌子,一眼看到艾米的酒杯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戒指盒,她嘲讽地挑起一边嘴角笑了笑,拿起来打开,吃惊地发现,她陪艾米去商场精心挑选的那枚求婚戒指还光闪闪地插在乳白色的内衬里,像一个高贵而神圣的句号。
好在事情并没有朝着葛蕙担忧的方向发展,第二天一早黄璇就来了,眼皮有点浮肿,对葛蕙笑了笑就进了艾米的房间。她们开始正式筹划结婚的事情。三个人一起吃午饭的时候,黄璇异常平静地告诉葛蕙,她打算把和艾米的事情开诚布公地跟她妈妈谈谈。葛蕙震惊地望向艾米,艾米的眉毛挑得像一路走高的股指,翻着眼睛耸耸肩,抱住黄璇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作为最好的朋友,葛蕙无法给眼前这两块烧红的石头泼冷水,那样会炸裂她们,她冷静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觉得黄璇还是不要着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妈妈,会见光死的!你可以向英国的一所大学申请硕士课程,以学生的名义办好英国签证,然后和艾米在英国结婚——英国同性婚姻是合法的——等你们把生米做成熟饭,你爸妈知道了也没办法了。反正中国目前也不允许同性登记结婚,现在说了也没什么实际意义。”艾米向葛蕙挑了挑大拇指,扭头用温存的眼神征求黄璇的意见。葛蕙也很自得于自己的见识,在四个舍友里,她一直是拿主意的那一个,尤其看到黄璇脸上慢慢浮现的解冻般的微笑,她更加坚信自己给她们指出了一条光明的道路。艾米急不可待地动用自己在英国的一切“关系”,为黄璇选择和申请合适的大学,黄璇也悄悄做起了动身的准备。
“心血来潮”往往意味着冲动而不是“Got an idea”,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思想状况下,黄璇向她妈妈说出了自己和艾米的恋情,还好,她没来得及把准备到英国结婚的事情和盘托出。那天晚饭后,她妈妈本来心情不错,因为老公在外面有应酬还没回来,她去了女儿的房间,打算叫上她一起出去遛遛弯。换好衣服,黄璇鬼使神差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说:“妈,你以后别给我找男朋友了,我对男的不感兴趣,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她妈妈像一只鸟儿一样侧着头,从眼镜片后面把女儿研究了半天,说:“璇璇,你可以不着急找男朋友,可是别跟妈妈开这种玩笑啊,你妈血压高,你爸有心脏病。”黄璇不说话,像小时候做了错事一样平静地望着妈妈,等待着宣判,妈妈也从镜片后面望着她,良久,妈妈嗓子里发出一声拉二胡般变了调的尖利嘶喊:“璇璇,你怎么会有这毛病!”恰巧黄璇爸爸刚回家,闻声鞋也没有换,冲过来问究竟,被她妈妈一把扯住胸口的衣服,眼泪飞溅到脸上,红着眼睛质问:“都是你,非要让孩子报考什么外语学院,这下好了,有了外国人的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