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阳
(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
经过1919至1999整整80年的曲折历程,中国鲁迅学终于成为当世的一门显学,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进入21世纪之后,很多人认为中国鲁迅学已经到头,无法再有进展了。相对20世纪来说,这门学科也显得沉寂,再没有以前那样的喧哗和热闹。而我认为学问就是在寂静中缓慢行进的,没有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样“运动”式的喧闹和八九十年代那样热火的场面,正说明中国鲁迅学开始成熟,更加深入,进入了真正研究学问的寂静期——“后鲁迅时代”。
20世纪中国鲁迅学的最大成绩,就是80年代后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开展,政治化、概念化、工具化的鲁迅研究方法受到抵制,从根本上扭转了只是弘扬经义、代圣贤立言、为“经义”提供材料和例证的“经学”之道。21世纪,中国鲁迅学逐步走上了全面、系统地搜集和占有资料,回到鲁迅当年所处的历史语境中去,对鲁迅作理性分析,从中汲取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以指导现实的科学道路,取得了与20世纪截然不同的新认识与新成果。
中国鲁迅学学者不会再像20世纪80年代初鲁迅思想发展道路研究热时那样,为已经摆好的结论再一次补充上一份例证;为鲁迅世界观是什么时候转变的,而拘泥一些词句进行无谓的争论;不会再走这种“经学”之道了。思维方式的扭转和研究路数的端正,实质是中国知识分子寻回失去的自我,逐渐恢复独立思考能力,努力追求鲁迅原有价值以运用于现实的体现。简而言之,就是实现鲁迅的“人间化”。
20世纪80年代后逐步从理论上实现了鲁迅“人间化”,新世纪则从生活细节和史实考证上充实这一目标,使一位立体的、活生生的人间鲁迅一步步向我们走来。这既是新世纪中国鲁迅学取得的最大成绩,也是新世纪“后鲁迅时代”中国鲁迅学最突出的进展与特点。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精神史,就是一个“悟”即逐步觉悟的过程。从“神”的时代,到“王”的时代,历尽曲折和艰辛,付出了不知多少生命与鲜血,才终于走到“人”的时代。鲁迅不信“神”,也不信“王”,只相信“人”自己。他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神”或“王”,连所谓“导师”也不当,只把自己看成普通人中的一员,当作“进化的链子”上的“中间物”,和大家特别是青年一起求索人生之路。而鲁迅最大的贡献,也正是在中国从专制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时期里,启悟人们从“神”和“王”的桎梏下挣脱出来,悟己为奴,从而觉醒为“人”——从奴隶成为“真的人”。
由于思维方式的扭转和研究路数的端正,鲁迅作为一个人的本体价值回归了,鲁迅重新回到了人间,实现了“‘鲁迅接受’的再次翻转”。鲁迅的“人间化”是新世纪中国鲁迅学的最大进展与特点。
开风气之先的是周令飞主编、葛涛编选的《零距离鲁迅》。这本书的编选原则如周令飞在序言中所说:“一、正如书名所示,必然选择和鲁迅先生有过直接接触和交往的人士撰写或发表的回忆鲁迅的文章,以亲历者对鲁迅的亲身感触为重点选择文章;二、鉴于一些文章在建国后有所改动,一些建国后写的回忆鲁迅的文章或多或少受到时代因素的影响,所以本书只编选民国时期撰写或发表的回忆鲁迅文章,由编者对入选文字参照原发表报刊进行校勘,保留文章历史原貌,使读者通过这些回忆文章可以回到历史的现场,感受历史上存在过的鲁迅的真正的风采;三、文章编排以时间为线索,尽量呈现民国不同时期鲁迅的面貌。另外,要选择不同类型的作者,特别选择一些普通人撰写的鲁迅回忆,从而展现不同年代、不同人笔下鲁迅形象的异同和变化,恢复鲁迅在历史上的真实形象。”[注]周令飞主编,葛涛编选:《零距离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序言。
“以亲历者对鲁迅的亲身感触为重点选择文章”,“只编选民国时期撰写或发表的回忆鲁迅文章”以避免“时代因素的影响”,“使读者通过这些回忆文章可以回到历史的现场,感受历史上存在过的鲁迅的真正的风采”——这是恢复历史现场的“原鲁迅”的基本原则。
进入新世纪以来,那些亲身接触过鲁迅的人大多故去了,不管真实与否,都不可能写什么回忆文章了。但是,有一位跟鲁迅最为亲密的人却出版了一部最为贴近“原鲁迅”的回忆录。这就是鲁迅的独子周海婴的《鲁迅与我七十年》[注]周海婴:《鲁迅与我七十年》,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这部回忆录向人们真切地展现出作为父亲的鲁迅极其慈爱、生动的一面:亲自配制药粉为儿子膝盖部位的疮口敷药,夏季不顾自己“满身痱子”,用“兜安氏”痱子药水浸湿的海绵轻轻涂在儿子胸上或背上……字里行间无一不透露出“为人父”的鲁迅慈父的一面。回忆录还以铁的历史事实戳穿了“文革”时期为了某种政治目的制造的“神话”。例如所谓“鲁迅读书屋”,不过是鲁迅一间藏书室,很暗,很冷,根本不可能读书,更不可能夜间在里面灯下读书。
努力贴近原鲁迅的著作还有阎晶明的《鲁迅还在》。如正在盛年的鲁迅学家和文学批评家郜元宝所说,这部书的意义在于作出“对中国的‘鲁迅接受’再次进行翻转”[注]郜元宝:《“鲁迅接受”的再次翻转》,《书城》2018年第6期。,是新世纪鲁迅“人间化”的一个重要标志。这种评价,不是就书论书,而是以中国鲁迅学史的历史眼光去看该书在学术史上的价值和意义。20世纪90年代,林贤治的《人间鲁迅》以充满激情的诗人的笔触启动了“中国‘鲁迅接受’”的首次“翻转”,让鲁迅开始走向人间。而这次,阎晶明是以前所未有的视角和笔致,从烟、酒、病与生活的城市、资助的青年作家甚至于鸟兽昆虫等细微处,还给读者一位活生生的“烟火气”的“人间鲁迅”。该书的笔调是亲和、散文化的,但随意却绝不随便,而是经过了作者非常严格的史实考证与极其细致的生活体味。例如其中的代表作《起然烟卷觉新凉——鲁迅的吸烟史》,几乎将鲁迅著作和有关回忆录中与吸烟相联的事实与细节全部囊括:鲁迅各个时期吸什么牌子的香烟,吸烟的姿势、情状、环境、言谈,等等。鲁迅自己嗜烟,但却体贴别人。去探视患肺结核的韦素园时,谈了几个钟头后,素园几次请他吸烟。鲁迅为避免病室有烟味,影响病人健康,都摇头说不吸了,实在忍不住了,才走出病室,站得远远的急忙吸完一支烟回来。这件小事充分表现了鲁迅对别人的体贴。吸烟有助于思考,也有利于更好地战斗。鲁迅在《藤野先生》中写道:“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看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绝的文字。”女师大风潮中,章士钊撤了鲁迅的教育部佥事一职,鲁迅反倒要请朋友抽价格贵的海军牌好烟。如文章最后所言:“鲁迅是个真真实实的人,从他对香烟这一件事情上看,他自有常人共有的脆弱甚至‘自制力’的薄弱。唯其如此,我们更会理解鲁迅是一个生活于人间的战士而并非是超然于‘人间烟火’之外的神明。”[注]阎晶明:《鲁迅还在》,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第26页。
至于酒,则在《把酒论当世 先生小酒人——鲁迅与酒》中被“诗意化”了:“《两地书》的‘酒’字含义颇值得玩味”,既在“两人的书信往来中成了一个故意不去实指、不去捅破的虚拟之辞、游戏之说”,又是“两人找到了一个可以用来保持传递关心、关注以及积极回应的姿态,双方宁愿就此虚拟地讨论下去”。《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又发出了文人性情与酒、文章与酒的绝妙之论。在小说里,使魏连殳、吕纬甫等人物因酒而袒露内心,《阿Q正传》里,酒则起着点化情绪等作用。因此,“谈谈鲁迅与酒,并非是小题大做的刻意为文,实在是一扇值得推开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复杂的微妙的世界”。至于病,鲁迅是多病的。鲁迅的生命史,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疾病史:“自幼的‘牙痛党’,长期的胃病患者,青年时就累积下肺病隐患的清瘦之人,在自己搭建的‘老虎尾巴’里和阁楼上写作的作家,生活没有规律、烟酒常伴随其日夜的写作者,必须以超负荷的劳作去换取众多家庭支出的承担者,一个无私帮助青年、文友的热心人,一个绝不与敌手讨论‘宽恕’问题的不屈者,突然间放下了一切,包括放下了缠绕他一生的病痛。”从烟、酒、病等人生苦痛纠缠的鲁迅生活画面中,我们看到了鲜活的质感,生动的印象和“一颗热烈的心,感受到一个时代里流淌着的人间真情”。最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推出了阎晶明的“鲁迅研究系列”中的一本全新版《鲁迅与陈西滢》,再度引起了读书界的注意。作家邱华栋在评论该书时说:“阎晶明对鲁迅的研究,从方法论上极具价值,以微观研究的方法,放大当时的文学论战,条分缕析,让我们看到了鲁迅作为民族魂、中国新文学旗手的思想发展的行程,和他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正因为有了阎晶明的微观、放大、显微的研究,鲁迅的魅力才不断地缓释出来,在时间和当今新时代的背景下,继续放射着灿烂的光芒。”[注]邱华栋:《显微镜下的鲁迅研究——读阎晶明〈鲁迅与陈西滢〉》,《北京青年报》2019年1月27日。这样的活生生的“人间鲁迅”,于细微处见精神,才是真正令人敬服的伟人,使读者打心眼儿里接受。
当然,促使“‘鲁迅接受’的再次翻转”的并不只是一人一书,而是早自20世纪80年代后就开始酝酿,新世纪渐成气候的一种潮流。孙郁就是这种潮流的重要推动者。他自20世纪90年代起就以温润、亲切、动人的散文笔触写了一系列研究和宣传鲁迅的书:《鲁迅与周作人》(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一个漫游者与鲁迅的对话》(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鲁迅与胡适》(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鲁迅书影录》(东方出版社2003年版),《鲁迅与陈独秀》(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鲁迅忧思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鲁迅与俄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鲁迅藏画录》(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鲁迅遗风录》(江苏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其中,《鲁迅与周作人》一书乃孙郁心血所注,主要是在周氏兄弟互为参照中,描述两种精神的坐标的内在意义。这本书留下了孙郁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借鲁迅以纾解自己的思想困顿。他深知自己的周作人气较浓,想借鲁迅稀释自己,然而最终还在徘徊之中。2000年出版的《鲁迅与胡适》是自由主义思潮兴起时的一种反思,把鲁迅与胡适放在大的背景下讨论,旨在强调他们互有价值,不可偏废。2005年出版的《鲁迅与陈独秀》则从政党政治视角探讨知识分子的问题,其实是想把鲁迅与政党文化的区别呈现出来,从而体现鲁迅与同代人的差异。这三部曲属于鲁迅与周围关系的讨论,涉及一些棘手问题,所思皆为心语,无学院派的气息,面对问题进行思考,为以后的研究者提供了新颖的思路,论点也时见亮度。2013年出版的《鲁迅忧思录》,试图探讨鲁迅的内在世界,其中《鲁迅的话语维度》《鲁迅眼里的美》有属于自己的独到心得,思考问题比较深入。2014年出版的《鲁迅与俄国》,探讨了鲁迅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高尔基等人的交叉之处,在文本对读方面有别样的阐释。而《鲁迅与列宁主义的几个问题》则系统研究了鲁迅与政党文化的区别,还原鲁迅左翼化的逻辑起点,强调不要以列宁主义来套鲁迅的思想,鲁迅的接受马克思主义,其实政党意识很少,属于草根的左翼。这些观点,受到学界的关注。2016年,纪念鲁迅逝世80周年,其推出了《鲁迅遗风录》。书中对鲁迅传统有诸多描述,主要思考鲁迅逝世后弟子们与友人对其思想的继承与传播;对于鲁迅的丰富性在不同类型的知识人那里何以得到延伸的问题,有自己的考量;也写到日本、韩国学者的鲁迅遗风问题,注意不同时期域外知识分子对于鲁迅的态度,在对鲁迅遗产不断阐释过程中,文化的变迁之迹也得以关注。
近年来,孙郁还注意到鲁迅的知识结构问题,一些论文较过去更见系统。《鲁迅的暗功夫》[注]孙郁:《鲁迅的暗功夫》,《文艺争鸣》2015年第5期。还原了鲁迅的知识谱系,而《鲁迅对庄子的另类叙述》[注]孙郁:《鲁迅对庄子的另类叙述》,《文艺研究》2016年第3期。《鲁迅:在金石、考古之趣的背后》[注]孙郁:《鲁迅:在金石、考古之趣的背后》,《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的写作,试图寻找其思想隐形的因子,绝不是泛泛之比附,而是属于自己的独思。
总之,孙郁的文章从鲁迅心理世界的探寻,逐渐走向鲁迅周围的同时代人群世界,将其放在那个时代氛围和文人世界中考察并呈现鲁迅作为独特的异数的存在。在近年来的研究中,从鲁迅的知识结构影响下的思维方式与自我有限性克服与表达中,一步步地呈现出鲁迅世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孙郁的文章不仅仅持论客观,还在于其文章结构的散而有序、表达方式的丰富圆润、用词的古雅等,也就是说孙郁文章的辞章学特点更加突出,自成一体。这种特点主要表现在灵活自如的“串珠式”结构、丰富多变的句式使用、多种修辞手法的娴熟运用,而且非常讲究史实考据,从文章中随处可见史料的引用和精密的注释,主要观点都有确凿的材料支撑,从未离事而言理。具有飞扬的神思、严谨的学术,还有真情的感兴和美妙的诗境,思想价值和文体价值兼备。读之如啜陈窖茅台,甘醇绵长。
努力恢复历史现场中“原鲁迅”的突出成果还有董炳月的《鲁迅形影》。著者在“后记”中说:“这个‘形’可以置换为‘本体’,鲁迅之‘形’即‘鲁迅本体’,类似于日本鲁迅研究名家伊藤虎丸的‘原鲁迅’概念。我所谓的‘影’,即‘形’(鲁迅之‘形’)的投影。一切对于鲁迅的理解和阐释、对于鲁迅思想和精神的实践,皆为鲁迅之‘形’的次生品,即鲁迅之‘影’。”[注]董炳月:《鲁迅形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49页。这与笔者在《中国鲁迅学通史》“绪论”中所说的“鲁迅本体与鲁迅映象”是相通的:“鲁迅本体只有一个,在人们心中映射出的鲁迅形象,我们简称之为‘鲁迅映象’,却是无限多样的。的确是一千个鲁迅读者心中可能有一千个鲁迅映象。鲁迅本体的惟一性与鲁迅映像的多样性之间,存在着复杂、微妙的内在联系。”“一部中国鲁迅学史,其实就是一部‘鲁迅映象’与‘鲁迅本体’之间不断悖离又不断契合的历史。”[注]张梦阳:《中国鲁迅学通史(宏观反思卷)》,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9页。鲁迅学家努力的方向就是致力于“鲁迅映象”与“鲁迅本体”的契合,拨开使二者悖离的迷雾。董著的意义恰恰在这里,是还鲁迅、尤其是留日时期的青年鲁迅的历史原貌。其中,该书第一章《“仙台神话”的背面》最为别开生面。仙台时期是“鲁迅之诞生”的重要时期,著者认为鲁迅是为逃避清朝留学生而去仙台,但施霖的出现、藤野先生的疑问、幻灯片上的画面,都使鲁迅意识到逃避的不可能。文章根据众多史料还原鲁迅作为普通留学生的心理活动和情感世界,首次挖掘出施霖这个和周树人一起在仙台医专学习的中国留学生,从一个重要侧面揭示了“仙台神话”背后被压抑的孤独的青年鲁迅形象。在著者那里,鲁迅没有被当作“神”,而是作为“普通人”和“人间”鲁迅来研究,显现出符合历史原貌的“原鲁迅”。诚如学者赵京华所言:“追随鲁迅的脚步,董炳月在新时期到日本留学,他的著作在复原明治日本的思想场域、为作家鲁迅的诞生提供背景方面贡献诸多。”可以说在述说仙台鲁迅方面,之前无一人可比董炳月。董炳月此书引人注目的就是同去仙台医专的中国留学生施霖的出现。这是鲁迅本人没有说过,有关研究论著也从未提及的,这对于了解青年鲁迅在仙台的思想、心理的本来状况有重要的启发。其宽广的学术视野、细腻的文本释读以及深刻的鲁迅认同,使这本著作呈现出新的研究特质。
新世纪还出版了4部新的鲁迅传:朱正的《一个人的呐喊》;吴中杰的《鲁迅传》《鲁迅后传》;陈漱渝的《搏击暗夜》;张梦阳的《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这些传著也对鲁迅的“人间化”起到了推动作用。
鲁迅一生居住过的地方主要是绍兴、北京、厦门、广州、上海,在这些地方有不同的身份与交游。过去对这些史实进行过研究,例如薛绥之主编的6大本《鲁迅生平史料汇编》就是做的这项工作,但是缺乏对某一点的专门性的深入研究。新世纪以来,鲁迅研究开始在这方面有所弥补。下面按地点逐一评述:
鲁迅在绍兴研究的权威专家,无疑是裘士雄。他的专著《鲁海拾贝》[注]裘士雄:《鲁海拾贝》,大连:大连出版社,2000年。,计16.5万言,分探微、钩沉和走笔3类,对鲁迅在绍兴的行迹作了极为细致的勾勒。该书出版后,北京《鲁迅研究月刊》《绍兴日报》和日本《中国近代文学》等都有书评、读后感发表。林非致信作者给予鼓励:“你在鲁海中畅游多年,也捡拾了许多宝贝,希望能继续拾贝下去。”日本松冈俊裕教授说该书“有特色,我喜欢看”。绍兴市政协主席戴本妥特地致信说“初读该书,就感到很有绍兴的特点”,鼓励作者“发扬光大鲁迅精神的内涵,……挖掘深埋的宝藏,写出更多的华章,为绍兴历史文化名城增光添色”。日本丸尾常喜教授在其《鬼与人》中亦多次引用。
裘士雄继续努力,近年接连出版了《鲁迅与他的乡人》(西泠印社出版社2014年9月版),《鲁迅与他的乡人二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5年9月版),《鲁迅与他的乡人三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6年9月版)。鲁迅在故乡生活、工作了近20年。裘士雄生于斯长于斯,在绍兴鲁迅纪念馆长期担任馆长。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有责任,也有条件将鲁迅与有关的绍兴人、事、地、物等史料抓紧搜集并及时加以整理,力争以图书出版形式贡献给鲁学界和全社会。几十年来,他克服困难,一直在努力着。《鲁迅与他的乡人》分三集,连续3年出书,分别写有123位、134位和189位乡人,共446人,与鲁迅有关的乡人90%已编入这套书里。裘士雄在书中说道:“凡是鲁迅作品谈及的古今绍兴人固然要写,且不论大小人物,那些与鲁迅有过往还、有史料依据、亦能为读者认可的绍兴人,即使在鲁迅作品中未曾提及,笔者亦拟尽量发掘采写(如鲁迅的岳母朱俞氏、二姨夫郦拜卿等),希冀在鲁迅史料收集及其研究方面有所创新、突破。同时,考虑到现今已是读图时代,亦应注重史料、文献的完整性,故配发较多的相应图照。”对此,许多海内外鲁迅研究专家、学者和“乡人”子孙后裔也很关心、很支持。2014年12月29日,日本学者中岛长文来信说:“《鲁迅与科普》和《鲁迅与他的乡人》……这两部书都是非先生不可做的。现在的中国在各方面变化得很厉害。风俗习惯越来越变,如果现在不记录下来的话,中国人自己也会很快地忘掉了。在这个意义上,先生的工作是无比可贵。两部书可以说是宝书。”《鲁迅与他的乡人》这套书与《鲁迅在绍兴踪迹掇拾》《鲁迅笔下的绍兴风情》《鲁迅在绍兴》《乡友忆鲁迅》《故乡人士论鲁迅》等图书,可让广大鲁迅研究者了解鲁迅与故乡有关的人、事、地、物,以及掌握故乡研究鲁迅等情况,对鲁迅研究大有益处。有读者来信说:(这些图书)“太有史料价值,……对时代、人物的认识更加形象化、细节化了。裘老师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南京是鲁迅离开故乡绍兴前往求新学的第一站,在他一生精神历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2016年9月,徐昭武编著出版了《寻求别样的人们:鲁迅在南京》[注]徐昭武编著:《寻求别样的人们:鲁迅在南京》,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对鲁迅在南京的经历、行迹、心情作了空前详细、生动的描述。尤其是《江南水师学堂文献史料》和《江南路矿学堂文献史料》甚为珍贵,使读者联想到鲁迅这一代人“走异路,逃异地,寻求别样的人们”的复杂心情,既要受众人异样眼光的鄙薄,又开始与传统知识分子的科举道路决裂,感受“新学堂”异样的新风。正是从这里出发,才会有后来的鲁迅。正如钱理群在该书的序中所说:“我们今天在近七八十年后重读这些文章,仍然深受启示,这就是鲁迅思想与文学的生命力所在。”
写鲁迅在北京的书不少,但新出的一本书却不同凡响。这就是黄乔生的《八道湾十一号》[注]黄乔生:《八道湾十一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这本书以鲁迅、周作人、周建人在北京的寓所——北京市西城区八道湾11号为空间线索,以将近1个世纪的时间跨度为经,将周氏兄弟的私人生活轨迹和中国文化、社会、政治变迁的重大事件融为一体,从新的角度呈现了对“二周”两位文化巨人的深刻认识。作者是国内鲁迅学的知名学者和专家,围绕八道湾11号相关史料、人物、细节,作了详细的考证。对鲁迅、周作人兄弟失和、以及周作人投靠日本人等重大事件,都作了详细的回瞻和分析,既无文过饰非,也无过度批判。著作史料丰赡,精细严谨,涉及周氏兄弟的亲情、家庭、子女、社会关系以及社会活动。对周作人将鲁迅逼出家门、抗战之后投靠日本附逆、在建国后的遭遇、靠翻译和提供鲁迅史料赚取稿费和社会名声为生、凄凉终老等史实,作者娓娓道来,笔力深厚,炉火纯青,文字经得起咀嚼和回味,常使读者在幽微之处有骊珠之获,唏嘘感慨不已。
作者黄乔生是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鲁迅研究月刊》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长期从事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与孙郁合作编辑出版了《回望鲁迅》(22卷),《回望周作人》(8卷)等史料丛书,著有《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自然与人生的盛宴——莎士比亚戏剧》《鲁迅与胡风》《鲁迅图传》《鲁迅像传》《鲁迅:战士与文人》等。另有译作多种。
不管鲁迅居住在哪里,他不可能始终一人独处,总要与外界有所交游。陈洁的《鲁迅与教育部同僚交游考论》[注]陈洁:《鲁迅与教育部同僚交游考论》,《现代中文学刊》2016年第3期。,就是中国鲁迅学史上第一次对鲁迅的交游作系统研究的文章。从选题本身和论述来说都具有开拓和填补空白的学术意义,对鲁迅研究有较大突破。在北京城(1912—1926年)这一时空中,作者从空间的角度论述了北京空间的政治性对鲁迅思想和创作的影响,将鲁迅在北京城与不同个体或群体的各种交游相互关联起来,形成网络结构,产生对鲁迅文学与思想的新认识。社会空间的逻辑之一是隐喻性,鲁迅把对空间的认识写入了文本,很多重要思想的表达都与空间相关。《野草》是鲁迅对北京城市空间思考的一个高峰,首篇《秋夜》就是描写社会空间的杰作。这是一个跨学科的综合性研究,该书以历史研究的方法为基础,在史料的收集上“集腋成裘”,发掘并考证了大量沉睡于鲁迅博物馆的新史料,并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和理论的提升。
任职教育部,是鲁迅在北京时期的基本社会身份。鲁迅与教育部同僚交往密切的时期主要集中在1912—1917年,主要僚友有两类:浙籍同僚和留学归国的同僚。这两类僚友又存在交集。在其浙籍同僚中,蔡元培、董恂士先后担任过教育总、次长职位,因为受到他们的器重,鲁迅一度受到重用,接手并完成了一批重要工作。鲁迅在与僚友的合作中,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书中对鲁迅在绍兴会馆时期钞古碑及其在教育部的工作给予正面论述,揭示出鲁迅在教育部担任的职务与鲁迅在业余时间钞古碑及其文学和思想发展的内在联系。
鲁迅和浙籍同僚夏曾佑在思想上的矛盾,对鲁迅升职产生了不利影响。社会教育司司长夏曾佑离职时,鲁迅本是升任司长的最佳人选,而接任司长的却是高步瀛。蔡元培辞职,董恂士辞世后,1917年,鲁迅的僚友们受到范源濂外放的打压。此后,教育部的工作和同僚交游在鲁迅日记中的记载逐渐减少。
鲁迅、朱希祖等章门弟子,在教育部召开的读音统一会中顺利通过议案,带动了章门弟子进入北京大学,其中包括钱玄同。鲁迅与新文化人的交往始于这批章门弟子。《域外小说集》得到《新青年》同人欣赏并得以重印,使鲁迅因东京时期文学活动的挫折而冷却的热情再度被点燃。应钱玄同的约稿,他创作了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加入了《新青年》的作者和编辑队伍,继而与《新青年》同人有了进一步的交往。
因小说而成名后,鲁迅相继被北京大学等高校、中学聘请为教师。他开设的《中国小说史略》等课程具创举性质。鲁迅通过授课进行学术传承、文学和思想的启蒙;通过文学课堂和指导校园文学社团,培养青年作家。
为了培养新的青年战士,鲁迅在北京创办了《莽原》,并编辑《国民新报副刊》,主要将它们作为发现和培养青年作家的阵地,培养新的青年批评主体,并明确地提出了进行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文学观,文体选择以杂文为主。
《鲁迅与教育部同僚交游考论》不仅具有开创性,而且史料扎实,文笔严谨,是研究鲁迅北京时期活动不可不读的好文章。
除了鲁迅在北京时期的交游,他在这一时期的身份也是很值得深入研究的。吴海勇著的《时为公务员的鲁迅》[注]吴海勇:《时为公务员的鲁迅》,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是第一部、也是到目前为止惟一一部致力于这方面研究的专著。诚如著名鲁迅研究专家李新宇所说:“如果不了解教育部‘佥事’鲁迅,就无法读懂真实的他。”从1912年2月去南京,到1926年8月离开北京南下,除特殊时间段之外,长达14年的时间里,鲁迅都在民国教育部任职。鲁迅是1912年2月在南京进入教育部的,开始只是部员,无官职。至1912年8月21日,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任命他为教育部佥事兼第一科科长。在这个位置上,鲁迅干了14年,既未降职,也未升职,只是工资提了两次,佥事升到了最高等,虽然1918年5月他在《新青年》发表《狂人日记》后,进行文学创作,也进行学术研究,并兼做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等多所院校的讲师或教授,但本职工作还是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的行政事务,身份是公务员。过去的研究对鲁迅的文学活动关注甚多,而对他的官场生涯和本职工作关注甚少。要全面地认识鲁迅,有必要对他的官场生涯进行实事求是的考察。《时为公务员的鲁迅》一书,对此全方位地展开评述,从薪俸到业绩,从与上司的周旋到与同事的关系以及怎样利用公余时间从事创作、研究和教学等,无不详细、周严。与画家、老友、同事陈师曾的交往与悼念尤其感人;支持女师大学潮、与顶头上司章士钊斗争,被免“佥事”职务后依法打官司并取得胜利,显示了鲁迅的正义感与老练的方略,使读者从中看到了一位活生生的富于感情的“原鲁迅”。加上文笔细腻、生动,款款而谈,引人入胜,都使这本书在中国鲁迅学史上具有永存的意义。
1924年暑期,鲁迅曾与孙伏园等一起到西安讲学、游览。单演义在20世纪80年代就写过一本《鲁迅在西安》,新世纪由西北大学出版社于2009年8月经过修订、扩充再版。该书对当时陕西社会面貌和鲁迅讲演的特色等作了详尽、具体的描述,并附有日本学者竹内实《谈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的译文。了解鲁迅到西安的史实,这部书应该是最权威的了。
厦门是鲁迅1926年8月携许广平离开北京,经上海分别,许广平去广州,鲁迅应林语堂邀请到厦门大学任教,独处数月的重要地点。这也应是鲁迅生平研究不可或缺的课题,但向来研究不多。朱水涌、王烨著的《鲁迅:厦门与世界》[注]朱水涌、王烨主编:《鲁迅:厦门与世界》,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年。,弥补了这一薄弱环节。该书分为上、中、下三个篇章。上篇写厦门时期的鲁迅。作为人生旅途上的一个驿站,鲁迅在厦门大学度过了一生中最纯粹的一段学院生活。后来,他的儿子也将其收藏的一些父亲的遗物放到厦门大学的纪念馆展示,成为中国惟一一座高校的鲁迅纪念馆。中篇写鲁迅与中国文化省思,无论称鲁迅为“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还是认为鲁迅是“中国文化的守夜人”、“无物之阵”中“绝望的反抗者”,还是理性地将鲁迅的创作当作中国现代文学“至今一座无人逾越的高峰”,都表明了鲁迅留给后人的文学作品是一笔庞大的文化财富。下篇写中外鲁迅研究今昔。鲁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文学作品在某种程度也是相通的,外国文人对于鲁迅也有着自己不同的理解。这本书开拓了鲁迅在厦门的研究,但以后的研究者还可以进行更为深入、细致的挖掘,写出更为专门化的学术专著。
广州是鲁迅生涯重要的转折点。过去有很多这方面的研究文章,但最近出版的朱崇科的《广州鲁迅》[注]朱崇科:《广州鲁迅》,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则是最为系统、透彻、有分量的一部。诚如著名鲁迅研究专家王富仁在该书的序中所说:“朱崇科这部学术著作是坚实的,而不是虚浮的。”所谓坚实,亦如王富仁所说:“作者是在‘研究’,是努力从表面已经干枯了的历史事实中吮吸出内部的思想汁水来,而没有炫奇弄巧之心、之意。”王富仁的这一评语非常有意义,因为当下这个时代,“炫奇弄巧之心、之意”太盛了。现在的学术界很大一部分人不是在研究,而是热衷于“炫奇弄巧”,并以此获得名利。一些印得十分堂皇、吹得很神的大书,看来很是“奇”“巧”,但是究其实质却不过是锦绣其外、败絮其中,不但对学术没有丝毫推动,还带坏了风气,使有些年轻人鄙视艰苦的史料工作,而一心效法“炫奇弄巧”的种种手法,使学术界充斥着“华丽”的垃圾。王富仁的序和朱崇科的这部书的意义和价值,远远超过了一本书的范围,而是对目前整个学术界敲响了警钟。
朱著的“坚实”主要表现在以下三点:
一是立足在坚硬的史实基地上,不畏劳苦地进行坚韧的掘挖。鲁迅在广州的史料很多,出版的著作也不少,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挖的了。其实,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仍然埋在地下,不为人知。朱崇科如一位在硬地上锄地的农夫,不管别人说什么,埋头深掘,挖出了过去未有人过问的史实。例如“爱或革命的偏至——鲁迅1927年来穗动因考”一节,以事实驳倒了一向流行的“为了革命来广州”说,明确指出:“许广平对鲁迅的召唤力和吸引力相当之强,甚至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必要工作约定令人惆怅。”主要是与许广平的爱情促发鲁迅去了广州。而爱与革命对他们来说,也另有自己的含义,并不像既神化又僵化鲁迅者说的那样单一而苍白。再如《鲁迅全集》第四卷《三闲集》序言所提到的“廖君”,历来人们都鄙视他对鲁迅的忘恩负义与无理要求,却对这个人没有详细了解,朱崇科则深入调查了他。原来“廖君”即廖立峨,是鲁迅在厦门大学时的学生,后来跟随鲁迅到广州,一直关系密切。他到上海找鲁迅的一系列错误做法,是出于广东人的“蛮气”与不通世故。这在中国鲁迅学史上还是第一次讲清“廖君”一事的来龙去脉。
二是坚持对文本的精细解读。该书第一章就是“在广州的写作”。通过文本细读,朱崇科敏锐地感觉到“鲁迅广州时期的作品呈现出相当耐人寻味的转型性:在宏观上,他甚至呈现出相当典型的文体转换,也即,其书写中的混杂性(hybridity)或杂性日益凸显;而在微观上,他又在不少篇章中呈现出所谓文学性的离散,而非像以前作品那么极度凝炼,在此基础之上,他在上海十年的杂文同样可以呈现出令人折服却容易忽略的两重性:诗学和政治性的有机融合。”随后,作者采取微观、宏观结合的方式,具体考察广州鲁迅的文体转换。这种细读与融合的方式,是朱崇科这部书以及整个鲁迅研究的一大特点。
三准确把握研究对象的“度”。王富仁在该书序中说过:“在鲁迅广州时期各个活动侧面的分析上,朱崇科都比较精确地把握住了它们的‘度’,并且以其‘度’呈现了它们的‘质’,以其‘度’的精确性将鲁迅各个活动侧面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还原了一个具体的活的鲁迅。”无论鲁迅的文体转换到怎样的程度,都不失鲁迅的“质”。这一点,王富仁讲得确实非常精辟。从哲学上看,把握一切事物的关键之点就在于“度”,也就是“分寸感”,过了或欠了都不行。这往往是一个人是否成熟的标志。朱崇科的“分寸感”很好,例如前文提到的廖立峨,既说了他为人处世的弱点,又没有说得很坏,就是一个例证。对鲁迅文体转型的艺术感觉也很合“度”,既谈了与以往的不同,又注意了一贯的“质”。
鲁迅在上海度过了生命最后的十年,这是鲁迅一生最重要的时间段。新世纪出版了这一时期的一些有关书籍,其中图文并茂的是缪君奇编著的《旧影寻踪——鲁迅在上海》[注]缪君奇编著:《旧影寻踪——鲁迅在上海》,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在书中,作者通过寻访鲁迅在上海工作、生活及活动的足迹,钩沉史料,去伪存真,辑有一帧帧鲁迅和家人在上海的旧影,并有一幅幅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街市、商店、黄浦江的老照片,展示了当时上海的历史画卷,为研究鲁迅的上海文化、思想诸层面提供了丰富、全面、翔实的图文史料,不愧为一部好书。但是,从充分展现鲁迅在上海十年的辉煌业绩来看,似乎需要出现一些更有分量和深度的学术专著。其实,无论是鲁迅初到上海居住的景云里,后来移居的拉莫斯公寓,还是最后的大陆新村九号,都可以写成厚重有趣的书。据说,上海鲁迅纪念馆连鲁迅当年的食谱都掌握,岂不可以写得更为周详!
继M·福柯之后,法国又一具有世界影响的社会学大师皮埃尔·布迪厄承继前人的研究,提出了场域理论。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进一步说,场域是一种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社会空间,相对独立性既是不同场域相互区别的标志,也是不同场域得以存在的依据。综合其他理论家的成果来说,场域分为行为环境和生活空间,都是由心理和环境两种因素构成的主-客混合环境。从其强调主体作用的角度看,把社会生活环境描述成富有活力的社会空间,揭示了人类行为的进取性,他们的理论是有积极意义的。但他们都忽视或否定了客观环境对心理的决定作用,因此,他们的环境论带有随意性。20世纪60年代,随着认知心理学的发展,他们的理论逐渐暴露出明显的不足。如果将主体心理作用与客观环境对心理的决定作用结合起来,就比较完整了。朱崇科在《广州鲁迅》中明确了这一点,以实践检验,这个理论用于鲁迅研究是有效的。近年出现的陈光中的《走读鲁迅》[注]陈光中:《走读鲁迅》,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和李伶伶的《鲁迅地图》[注]李伶伶:《鲁迅地图》,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对鲁迅所处的所有“场域”都作了生动的描述,收到很好的效果。如果我们像黄乔生的《八道湾十一号》和朱崇科《广州鲁迅》那样,集中研究一下北京的绍兴会馆、砖塔胡同,尤其是宫门口西三条胡同的寓所,以及前文提到的上海景云里、拉莫斯公寓,特别是最后的大陆新村九号,将会是非常有价值的。
既然尊鲁迅为“神”,就不能像人那样随便谈论,要划定许多禁区,禁止涉及。新世纪以来,这些禁区逐步被打破,因而出现了一些新的成果。
鲁迅有一个原配妻子朱安。但是,1981年之前的鲁迅传以及有关鲁迅的文章都没有提及,仿佛鲁迅只有一个爱人许广平。到了1981年12月林非、刘再复的《鲁迅传》出版,才首次提及朱安。这里说一点闲话,关于朱安的史料,是我1980年冬天到北京鲁迅博物馆走王得后的“后门”见到的,并抄录了一些,交给刘再复。他看后喜出望外,立即写进了书稿。但由于史料简单,时代还有所限制,没有多说。
新世纪,不仅有鲁迅传述及朱安,而且还出版了朱安的专门传记,这就是乔丽华的《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注]乔丽华:《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初版;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年修订版。。该书系鲁迅原配妻子朱安的传记,作者通过走访有关朱氏后人,实地勘查采访,钩沉有关朱安的史料,搜集各方面人士的回忆等,追溯了朱安69年的人生轨迹,重现了一位旧女性的苦闷之声。从这本传记,也可感受到朱安的存在对于鲁迅一生的深远影响。
作为鲁迅的旧式太太,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女人,朱安留下的话语不多,但句句都令人震撼,耐人寻味。她凄风苦雨的一生也给世人留下许多回味。杨绛读了此书,对女性的命运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在给作者的信中说:“朱安最后那一声凄惨的呼号,实在动人怜悯。常言‘一双小脚三升泪’,她却为此成了一件无人珍惜的‘弃物’!”董炳月在《鲁迅的朱安 朱安的鲁迅》中指出:“在该书中,鲁迅元配夫人朱安完整地展示了自己寂寞、悲惨、荒诞的人生,而其人生与鲁迅密切相关。该书表明:在朱安被认识之前,鲁迅不可能得到深入、全面的理解。朱安,这位身材瘦小、相貌平凡、不识字、裹着小脚的旧式女子,和老子、尼采、拜伦、夏目漱石、果戈理等中外文化名人一样,深刻地影响着鲁迅的世界观、人生观、文学创作,而且这种影响更为直接。《朱安传》提供了一个重新认识鲁迅的视角,具有‘重构鲁迅’的功能。”[注]董炳月:《鲁迅的朱安 朱安的鲁迅》,《群言》2016年第9期。
乔丽华还拟于2019年编辑出版论文集《抗世者的书写——鲁迅与左翼文坛》一书。
2007年《鲁迅研究月刊》第8期首篇发表了著名鲁迅研究专家张恩和的文章《鲁迅的初恋》[注]张恩和:《鲁迅的初恋》,《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8期。。文中提出,鲁迅少年时代曾与表妹琴姑有过初恋。张恩和还对鲁迅著名的《自题小像》诗,作了自己的解释,认为这首诗主要是写鲁迅的爱情和婚姻,写鲁迅中了爱神的箭,爱上了一个人,心中一直把她(琴姑)挂牵。张恩和还把这个意思写进了《鲁迅与许广平》一书,认为这样理解、这样阐释更接近事实,更切合鲁迅写这首诗的心情。[注]张恩和:《鲁迅与许广平》,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
其实,鲁迅与琴表妹的关系,自20世纪90年代起,就有鲁迅研究学者提及:1990年,李允经在《鲁迅的婚姻与家庭》[注]李允经:《鲁迅的婚姻与家庭》,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叙述得很详细。1995年,马蹄疾在《鲁迅——我可以爱》[注]马蹄疾:《鲁迅——我可以爱》,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一章“琴表妹饮恨死去”中更为详细地述及了此事。1996年,马蹄疾又在《鲁迅生活中的女性》一书“至死苦恋着鲁迅的琴姑”一节中描述了此事,并对报刊和书籍中出现的一些记述鲁迅和琴姑爱情故事的文章作出这样的批评:“杜撰了琴姑到火车站为表哥鲁迅去南京送行,又送了一支钢笔给鲁迅,这些描写,都是使人难以置信的,因为1899年绍兴根本没有通火车,当时也没有钢笔,因此编得神乎其神,不值一驳,但笔者以为,如果去掉这些常识性的错误的编造外,说鲁迅的母亲要琴姑送一送鲁迅,或琴姑在鲁迅去南京前,的确从安桥头赶来送一送表哥远行,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的事,如作为故事来写,也无可厚非的。但细节必须真实。”[注]马蹄疾:《鲁迅生活中的女性》,北京:知识出版社,1996年,第67页。以后,鲁迅与琴姑的故事少有人提起了。但经过一段沉寂,到2007年8月,张恩和的《鲁迅的初恋》一文又掀起了更大的波澜。张恩和在《鲁迅与许广平》一书中,除了重申李允经、马蹄疾的观点外,推出了自己的新看法,认为鲁迅对自家与琴姑家的议婚毫不知情的说法很难说得过去。但鲁迅既然知道此次议婚,后来为什么只字不提呢?这是因为“无法言于口舌,形诸笔墨,那就不如让它永远尘封在无言的记忆中”。有人说:“沉默的人,爱得最深;沉默的心,伤得最重。”对琴姑的感情的确影响了鲁迅的一生。李允经在为此书写的书评《可喜的突破——张恩和著〈鲁迅与许广平〉读后》中,对张恩和在鲁迅与琴姑相恋一事中的新发现和新突破予以高度的评价。
对鲁迅与琴姑相恋一事,也有不同意见。我以为,鲁迅与琴姑的初恋是存在的,有其史实根据。琴姑对鲁迅的爱慕,由她临终前对贴身妈妈说的话可以看出:“我有一桩心事,在我死前非说出来不可,就是以前周家来提过亲,后来忽然不提了,这一件事,是我的终身恨事,我到死都忘不了。”该书当页还记述了鲁瑞听到这话时的表情:“后来这位妈妈把琴表姊临终的话讲给我母亲听,我母亲听了,低下头来,半天没有作声。”[注]周建人口述,周晔笔录:《鲁迅故家的败落》,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19页。该书又回忆道:“我母亲有她的难处,自从她知道我的琴表姊那遗恨终身的话,心里非常内疚。我母亲也爱琴表姊的。我觉得小舅父因琴表姊的死,似乎对我母亲也颇有意见,我亲耳听他对母亲气恼哄哄地说:‘难道周家的门槛那么高吗?我的女儿就进不了周家的门吗?’我母亲只能低头听着,她要设法补偿,这时,小舅父的二女意姑已结婚了,三女林姑也许配了曹娥陈家,只有四女昭官还待字闺中,而且年龄和我相仿,虽然没有下聘礼,但两家似乎默契了。”[注]周建人口述,周晔笔录:《鲁迅故家的败落》,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32-233页。最后因为昭官于1912年10月早逝,未能成为事实。但周家是承认这桩婚事的,周作人在1912年10月28日日记中记道:“饭后乔峰往安桥头送昭官葬。”“乔峰”就是周建人。11月9日周作人又记:“下午乔峰往安桥,因明日为昭官作六七也。”[注]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第420、422页。
可见,鲁迅与琴姑之事是有史实根据的。白纸黑字,无法否认,倘若说是杜撰,周建人、周作人就成了首发的杜撰者。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但鉴于时代久远,缺乏实证,又不可说得过实。无论怎样,琴姑的死对鲁迅的情感生活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这当是没有疑义的。张恩和等人的文章应算是对鲁迅研究禁区的一次突破。因为在尊鲁迅为“神”的时代,是绝对不能谈他的感情生活,尤其是少年时代的初恋的。
既然鲁迅是人不是神,那么他就绝不是衡量是非的惟一标准,而且他本人的言行文章也必须接受客观实践的检验。我们不应该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以鲁迅的好恶为好恶,不应该武断地认为鲁迅说的和做的全是对的,他的反对者都是错的,而必须以客观事实的科学分析为根据进行评判。
新世纪以来的鲁迅研究已经克服了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的错误倾向,坚持以客观事实为根据进行科学的分析,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绝不含糊其辞,或者一边倒。例如施晓燕的《顾颉刚与鲁迅交恶始末》,并没有如以前一样竭力褒鲁贬顾,而是细致地探索了顾颉刚认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抄袭日本学者盐谷温的缘由。1921年,顾颉刚的中学同学郭绍虞把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第六章小说部分编译为《中国小说史略》。因为书名相同,顾颉刚误以为是鲁迅的著作,从而推导出鲁迅抄袭盐谷温的结论。当时,这种误导在陈源挑明之前,已经在北大沸沸扬扬了,甚至鲁迅本人也有所耳闻。顾颉刚是否为源头,并不能确定。这时,顾颉刚还曾经访问鲁迅并互赠书籍,只是两人先后选择南下厦大后才导致矛盾激化。文章对顾颉刚“不擅长跟人相处”等性格弱点提出了批评,但也没有附合鲁迅的“遍身谋略”的说法。[注]施晓燕:《顾颉刚与鲁迅交恶始末(上)》,《上海鲁迅研究》2012年第2期;施晓燕:《顾颉刚与鲁迅交恶始末(下)》,《上海鲁迅研究》2012年第3期。
克服了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的错误倾向,坚持以客观事实为根据进行科学的分析,并没有贬损鲁迅,反倒使人们感到鲁迅离自己更近了。正如张福贵在《鲁迅离我们有多远》一文中所说:“鲁迅不仅属于过去,更属于现在与未来”[注]张福贵:《鲁迅离我们有多远》,《光明日报》2017年11月26日。,就在我们中间。
朱寿桐的《孤绝的旗帜:论鲁迅传统及其资源意义》认为:“作为其改革乃至革命思想基础的,是以‘立人’为核心的英哲文化观。”“鲁迅的这种既不符合旧传统也有悖于新传统主流话语的英哲文化观,使得他在现代文化史上取得了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缺少对话者及缺少承传的孤绝地位。”[注]朱寿桐:《孤绝的旗帜:论鲁迅传统及其资源意义》,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第4页。因为他不是神,而是人中之一员,又是无人可比的,所以更使人们崇敬,景仰,把鲁迅看作是“孤绝的旗帜”,也更加体悟到他“灵魂深处的孤独和悲哀”。
宋剑华的《围城中的巨人:理解鲁迅的“寂寞”与“悲哀”》是一本应该重视的书。该书明确提出了“鲁迅言说”与“言说鲁迅”两个概念。所谓“鲁迅言说”,就是我在绪论中说的“鲁迅本体”,也就是鲁迅的作品文本与自身行迹。这只有一个,不可能有另外的。所谓“言说鲁迅”,就是“鲁迅映象”,在人们心中映射出的鲁迅形象,是“他者阐释”。对鲁迅及其作品的各种各样的“言说”,却是无限多样的。宋剑华在该书中指出:“千篇一律的空洞说教,不仅严重偏离了鲁迅思想的自身轨迹,更是形成了一种启蒙文化的造神运动,自然也会引起人们的反感情绪。”因而,“言说鲁迅”与“鲁迅言说”,也就是“鲁迅映象”与“鲁迅本体”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反差。该书认为:“只有彻底打破‘言说鲁迅’的人造神话,让每一个热爱和敬仰鲁迅的中国人,自己从‘鲁迅言说’中去体验和认知鲁迅思想的深刻性,而不是被‘言说鲁迅’者的主观意志绑架,我们才能真正同鲁迅展开直接对话。”[注]宋剑华:《围城中的巨人:理解鲁迅的“寂寞”与“悲哀”》,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4、7页。这充分说明了使鲁迅从“神”到“人”,实现中国“鲁迅接受”再次翻转的历史必要性。
作家是生活在他的文本和史实中的。要真正了解一个作家,必须从他的文本入手兼及文本产生的历史背景。所以,文本整理、史实考证和文本解读是研究一个作家最基础的工作。中国鲁迅学在这方面是作家研究中做得最好的,新世纪又有所进展。
文本是研究一位作家的基础。我们先谈鲁迅文本的整理与编校。新世纪出现了以下版本的《鲁迅全集》:
1.2005年版《鲁迅全集》
继1981年版《鲁迅全集》之后,这套2005年新版《鲁迅全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它全面体现了鲁迅研究界最新学术成果,是在中宣部和新闻出版总署的部署下,组成了以刘玉山为总负责的《鲁迅全集》修订工作委员会和由林非为主任的《鲁迅全集》修订编辑委员会,具体主持实施的国家重点文化建设工程。该书采用浅咖啡色流行开本,布面精装,外加带有鲁迅浮雕头像的铜版纸封套,朴素典雅。共18卷,总字数达700万。增收了新发现的鲁迅佚文24篇、佚信18封,以及鲁迅致许广平《两地书》原信68封,《答增田涉问信件集录》约10万字。对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进行了1000余处的校勘改动,修改增补2000条注释,总字数增加了20万。除校勘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此次《鲁迅全集》的注释,弱化了政治批判色彩。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某些注释,因当时时代的氛围和局限所致,一定程度带有过度的政治性和批判色彩。新版《鲁迅全集》中对原注中带有评价说明性内容,酌情修改和删节了带有政治性和批判色彩的部分注释。比如对尼采、叔本华、康德等哲学家从现在的研究视角介绍他们的哲学观点和代表作,修改了原来一概归为唯心主义哲学加以否定的观点。虽然后来学者们发现2005年版《鲁迅全集》在校勘和注释方面仍然存在一些差误,但就目前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鲁迅全集》版本了。相信以后如有再次编校的机会,会出现更为完善的版本。
2.王世家、止庵编的《鲁迅著译编年全集》
王世家、止庵编的《鲁迅著译编年全集》,2009年7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2011年再版精装1000套。《鲁迅著译编年全集》收录迄今所发现的鲁迅全部作品,含创作、翻译、书信和日记。鲁迅生前编入自己文集而确系他人所作或由他人代笔者,列为附录。其余他人之作,包括鲁迅编集时文后所附“备考”,概不收入。这套编年全集旨在为读者和研究者提供一部“纵向阅读”鲁迅的文本。
3.李新宇、周海婴主编的《鲁迅大全集》
2011年7月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李新宇、周海婴主编的《鲁迅大全集》。这套《鲁迅大全集》的特点主要在于:一是编入了鲁迅的创作、翻译、学术、古籍整理、绘画、书法、画册编纂等,比前几代全集都完整。虽然可能仍有遗漏,但不再有结构性的残缺。二是在编排方式上采用了分类编年体。三是注释力求简练、客观、公正,注释不再繁多,不再承担一般工具书的职能。同时,注释也不再致力于索隐,“L女士”不再考证是“李女士”还是“刘女士”;“正人君子”“叭儿”也不再一定指出“此处指胡适”或“此处指陈西滢”。而对历史上各派人物的评价,则力求客观公正。
除此之外,还以附录的形式收入了两类内容:一是鲁迅的一些演讲记录稿;二是同代人回忆中转述的鲁迅的话。一些演讲记录,发表在当时的报刊上,因为未经鲁迅审定,过去全集都未收,有的是经过鲁迅审定的,也没有收。未经本人审定,可能不可靠,但对于了解鲁迅,也是一份参考。《论语》是孔子弟子的笔记,未经孔子审定,我们不同样作为经典吗?不过,毕竟未经审定,可能与鲁迅的原意有出入,所以作为附录编入。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周海婴生前将鲁迅当年赠送给许广平的手迹文物20多件,一并交给《鲁迅大全集》编委会辑录出版。这些赠书扉页上题赠的内容有很多是首次披露。虽然很简短,却可以看到鲁迅的幽默,也可以感受到他对许广平的深情。比如在一些题字中,鲁迅使用的是“广平兄”,有时则戏称“害马”,因为在女师大事件中校长杨荫榆曾把许广平等称作“害群之马”;有时不是“赠”或“送”,而是“颁给”。但在有的扉页上,也端端正正地写着这样的话:“给我的爱人:广平。”这些话大多是首次发表。
当然,与所有的书出版后都会出现不同意见一样,《鲁迅大全集》问世时,也有学者提出异议,但这并不妨碍这一版本自有其独到的价值。
4.刘运峰编的《鲁迅佚文全集》
2001年9月,刘运峰编的58万字《鲁迅佚文全集》分上下册,由群言出版社出版。编者刘运峰是由业余的鲁迅著作爱好者,逐步成长起来的鲁迅研究专家。他研究鲁迅的重点主要集中于鲁迅佚文的搜集和考证、鲁迅作品的校勘、鲁迅著作版本的比较等。在10余年的时间里,先后完成了《〈鲁迅译文集〉的编辑与出版》《再谈新版〈鲁迅全集〉的“得”与“失”》《鲁迅〈集外集〉编辑出版始末》《关于鲁迅佚文的辑录与辨伪》《1938年版〈鲁迅全集〉编辑出版述略》《〈鲁迅诗稿〉的版本变迁》《鲁迅和易培基交往考》《〈北平笺谱〉和〈北京笺谱〉区别何在》《〈救亡情报〉对鲁迅的报道》《意在扶植刚健质朴的文艺——鲁迅对外国版画的编辑与出版》《浅谈鲁迅作品的汇校》等。此外,他对鲁迅著作出版中的乱象进行了揭露和批评,发表了《残缺与凌乱:“光明版”〈鲁迅全集〉》。还对鲁迅生平史料进行研究,发表了《鲁迅和白莽初次相见的日期》《鲁迅到天津考察现代戏剧》《鲁迅周作人兄弟失和探微》《鲁迅与马裕藻、马衡兄弟交往考》,等等。
中国鲁迅学的史实学派是鲁迅学史上最为坚实、可靠的群体。新世纪里继续活跃在研究第一线。这里重点评述5位学者的突出贡献。
1.王景山
王景山从20世纪80年代起就参加了《鲁迅全集》的注释和编辑工作,主攻鲁迅书信考释,出版过有关书籍。2013年3月,又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了《鲁迅书信考释》增订本。该书是鲁迅研究领域的一部考释性研究专著,20万字,分为上、下两卷。上卷对鲁迅早期书信中的部分疑难问题进行考证与阐释;下卷对鲁迅书信研究提供一些史料与辨析。鲁迅研究主要有两条路向:一是对鲁迅作品思想和艺术价值的不断阐发;二是对鲁迅生平和作品包括书信、日记在内的具体史实的考释。后者往往会推动或制约前者乃至整个鲁迅研究的拓展深入。该书对鲁迅书信中提及的人、事、相关重要细节等加以注释解读,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它对鲁迅研究者大有裨益,是专业读者的重要参考书。
2.阎愈新
阎愈新是以20世纪70年代末创办和主编《鲁迅研究年刊》著称于世的。此外,他数十年如一日致力于鲁迅致贺红军长征胜利信的考证与研究,终于发现了刊于中共中央机关刊物《斗争》第95期(1936年4月17日),鲁迅、茅盾致红军东渡黄河对日作战胜利贺信的片断。这一发现得到鲁学界多数学者的认可,收入2005年版《鲁迅全集》第14卷第554页书信附录三。尽管至今仍有不同意见,但不可否认,阎愈新的数十年心血和艰辛努力终归有所收获。
3.李伟江
李伟江的工作是在20世纪进行的,但他积数十年心血而成的遗著《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却在2007年4月才由上海书店正式出版。这部被现代文学史料学大家丁景唐赞誉为“史料翔实、考订细密”的著作,在中国鲁迅学史上是一部垦拓泉源、填补空白的力作。曾几何时,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开始大量涌现奇形怪状的所谓“学术论文”,口气大,调子高,文辞诡异,或空谈理论,或曲解史料。这样的文章很让人怀疑它们究竟能不能解决任何一个具体的学术问题,开创一派扎实的理论。还有些文章,甚至让人怀疑它们究竟有没有交流的功能。李伟江生前对这些怪现状就曾表示过严重的不理解。反观《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一书,丰富的史料令人赞叹这位苦行僧学者的刚毅和审慎。例如讨论鲁迅从中山大学辞职的原因,他罗列旧说,辨析史料,最后提出自己的见解,既不为尊者鲁迅讳,同时也大胆指陈“权威著作”《鲁迅全集》有关注释的问题。这样的推理论证,的确让读者感到“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的严密和坚实。李伟江的文章让人们认识到了一种学术传统,这就是自清中叶以来影响甚大的“乾嘉学派”注重实证的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梁启超称这一传统是“正统派”的学风。毫不夸张地说,李伟江就是这种“正统派”学风在中国鲁迅学领域里的一位优秀代表。
4.王锡荣
王锡荣于1976年参加《鲁迅全集·日记》注释、编辑和《鲁迅全集》出版工作。1981年底进入上海鲁迅纪念馆工作,担任馆刊《纪念与研究》编辑,1987年改版创刊《上海鲁迅研究》。1995年后,任副馆长、馆长。2014年8月,退休后担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访问特聘教授,创建中国作家手稿研究中心。
他的主要贡献是:1976年起,参加《鲁迅日记》注释,通过调查走访掌握大量口述史材料,曾发现鲁迅演讲《离骚与反离骚》记录稿。1984年起,开始手稿学研究,先后整理了巴人手稿《关于鲁迅研究之考察》、鲁迅和周作人翻译《神盖记》手稿,并全文呈现了后者的修改过程。1994年,出版了第一本论文集《鲁迅学发微》,收录写作和发表的鲁迅研究论文40篇,32万字,内容着重于鲁迅生平与思想研究,而以史料见长。1999年,所编选的《鲁迅诗摭》,收集鲁迅诗作33题,以中、日、英三种文字对照,便于传播。2001年,撰著《鲁迅画传》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该书是与画家罗希贤合作的连环画作品,共约10余万字,以史料准确、讲述平实、通俗易懂、图文并茂为特色,曾在《新民晚报》部分连载。2011年再版,2014年由韩国绿蜂出版社译成韩文出版。2002年专著《鲁迅生平疑案》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该书38万字,着重考察鲁迅生平中17个重大史实的争议问题,逐个进行深入考察稽核,梳理来龙去脉,详加分析,或纠正误说,或澄清史实,或给出答案,或继续存疑。此书不以“破案”为指归,主要讲述相关研究历史,但因作者掌握的史料较丰富,故能对相关争议加以系统梳理,补充、纠正、厘清各种说法,对有的争议予以澄清,有的无法作结论,则予以存疑。此书在鲁迅生平史实研究方面较为可靠,2016年8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修订增补版。2005年,专著《周作人生平疑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共计38万字。此书选择周作人生平的20个史实争议问题,逐个展开梳理与考订,体例与《鲁迅生平疑案》相同。书中挖掘出不少以往学术界未曾提及的史料,纠正了不少误说。例如周作人所任伪职,以往周作人研究界一般列出数量均为个位数,而本书梳理出其所任伪职多达30个。再如,在以往所有的周作人传记和研究中,均称周作人被公审3次,而此书以确凿史料证明共公审4次且有详细公审记录。此书被认为态度冷静,立论公允,史料过硬。2006年8月,选编鲁迅的画作集《画者鲁迅》,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该书钩稽汇集鲁迅画作112件,角度新颖,展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善画者鲁迅。其中有些虽只是随手所画示意图,但却显示了鲁迅的美术天赋与功力。2007年,与乔丽华合作编选《藏家鲁迅》,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该书汇集鲁迅收藏品15大类213件,对于以往鲁迅在收藏方面的概貌作了大致的勾勒,也被认为独具眼光。2009年,所编选《鲁迅的艺术世界》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此书将鲁迅的艺术创作、设计与收藏三大部类汇集成书,集中展现了鲁迅在艺术上的造诣和成就。2011年,所编大型画册《印象鲁迅》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2014年,所著《认识中国的一扇窗》由漓江出版社出版,收鲁迅研究论文19篇,均为近年来作者在鲁迅研究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论文。2016年8月,专著《“左联”与左翼文学运动》40万字,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全面梳理“左联”史实,讨论“左联”的历史贡献与地位,对历来“左联”重大史实问题重新审视,有很多重要发现:包括终止“革命文学论争”的是中共中央及其主要负责人李立三,由此推断出中国共产党文化战略的发端及发展,是由左翼文艺运动开始。对于“左联”的成立过程,“左联”的发展历程及其潮起潮落,“左联”的解散,鲁迅与“左联”的关系,“左联”的创作成果,以及“左联”的历史经验与教训,都进行了充分的挖掘与新的阐述。该书纠正了历来对于“左联”重大史实的多种误说,并澄清了大量史料的混乱与错误,特别是通过严密的考证,指出了大量当事人回忆文字的失实、误差与偏颇,被认为将引导文学史撰写中对“左联”与左翼文学运动基本史实进行重新认定之作。2018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日记中的鲁迅》。鲁迅的日记,在现代文人中堪称一绝,字体沉稳大气而不失飘逸灵动,字迹清朗明净,所存24年日记,几无一字改动。文字虽极简练,内容却甚丰富。作者通过细读慢品,探索鲁迅日记背后的故事,觇见行间的隐逸,爰就其中有故事者50题,爬梳剔抉,钩沉索隐,详为解说,从内容到写法,从生活琐事到时代风云,巨细不捐,或可解颐,或可憬悟,从中窥见一代文化巨匠的日常生活一斑。
从2012年起,王锡荣担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鲁迅手稿全集》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首席专家,组织课题组对鲁迅创作手稿进行了全面汇校,查清鲁迅现存手稿的状况,并编制鲁迅手稿收藏索引和出版索引,为每篇手稿撰写题注,并编排研究资料索引,从手稿学的角度,为鲁迅研究开辟了新的路径。
5.陈福康
陈福康认为鲁迅研究与其他一切人文社科研究一样,研究方法必须实事求是,反对假大空玄。针对有的人极为鄙夷考证,史实常常弄错的情形,他坚持认为实证是鲁迅研究的基础,即使写理论文章也少不了考证。他甚至大胆提出,惟考证乃真学问。他还认为鲁迅研究与其他一切人文社科研究一样,必须百家争鸣,敢于批评和自我批评。针对有的人伪造有关鲁迅的史实和文献,编造和散布谣言,或发表莫名其妙的奇谈怪论的情形,他常常毫不畏惧地加以驳斥。
2015年3月,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陈福康的鲁迅研究专著《鲁研存渖》。该书名中的“鲁研”,当然就是鲁迅研究,但在古文中“研”又通“砚”;“渖”就是墨汁,“存渖”就是作者自己留存的辛苦文字的意思。全书大体分专论、杂考、商榷、批驳四部分。该书鲜明地体现了陈福康的治学风格和特点。首先是喜欢考证辨伪。即使有些文章内容不宏大,文字较短小,也均言之有物。著者擅长实证考据,博古通今,视野宽阔,纵横驰骋,益人心智。该书的另一个风格和特点是勇于批评。书中内容有的揭露对鲁迅制造的谣言,有的揭露伪造的鲁迅题词,有的批评不懂装懂、胡说八道、不讲道理、肆意攻击的做法。这些批评均实事求是,充分说理,努力捍卫鲁迅,善于独立思考,绝不盲从跟风,痛快淋漓,令人神往。
有了更为完善的文本与更加严密的史实考证,新世纪对鲁迅文本的解读也更加细致、深入,把握更加精确,尤其是采取的总体态度更加科学。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对经典进行“祛魅”。
李林荣著《经典的祛魅:鲁迅文学世界及其历史情境新探》[注]李林荣:《经典的祛魅:鲁迅文学世界及其历史情境新探》,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初版;2009年再版。正是论述这一问题。该书认为:借用“祛魅”一词的用意,主要是针对以往关于鲁迅作品的种种阐释过于紧密地依附了有关鲁迅思想地位和文化价值的宏大论述,而未能细致全面地触及文本这一现象。这种现象首先特别体现在鲁迅作品中最有名、经典化程度最高的那些篇目,如《狂人日记》《阿Q正传》,其次在长期存有歧义或一直被贬低的部分鲁迅作品中也体现得很突出,比如小说中的《孤独者》等和几乎全部的杂文(尤其是被广泛认为是写得最尖刻的20世纪20年代中期女师大风潮期间的那些主要收在《华盖集》里的杂文)。基于这种考虑,《经典的祛魅》特地选取鲁迅的这些作品来作细读,解读的思路和目的都是为了绕开宏大论述之蔽、求证思想光环之魅,让鲁迅小说和杂文里的这些问题最大的样本,显现出它们本来的面目和完整的脉络。具体到解读、分析的操作过程,主要依托的是对这些作品的文体特征的深入把握和严密论证,这样做的根据是:鲁迅在进行小说和杂文写作时,始终都是带着充分自觉而且极其独特的创造性的文体意识,一路开创,一路省思,并不像一些庸常的作家那样只是在无意识或下意识冲动的刺激下进行写作的。在鲁迅的认识和写作习惯里,小说一直被看成一种创造性劳动。他写杂文,在《新青年》初期是随大流。女师大风潮前后,他的杂文惹来笔墨官司,引起非议,反而使他开始对杂文产生了类似对小说那样郑重其事的态度和日益深刻的认识。循着这样一条线索追寻和挖掘,鲁迅在他独特的文学世界里步步为营的认识和实践线索,也就是文体创造的思想和实践路线。因而,《经典的祛魅》全书的选材和理路形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那样,总算跟宏大论述的战车和摩天轮拉开了距离,确立起了贴在鲁迅作品实际形态和内在脉络上的一种新的研究路径。
对鲁迅小说经典文本进行细读研究,而不是被其魅力所迷,一味仰慕叹赏,不知科学分析——这正是祛魅的总体态度,是新世纪学人对待鲁迅等经典文本的根本性进展,值得我们特别重视。所以,我们在这里只从总体上谈对鲁迅文本的综合研究。新世纪鲁迅小说综合研究的突出成果是曹禧修著《鲁迅小说诗学结构引论》[注]曹禧修:《鲁迅小说诗学结构引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该书认为:启蒙是难题却不是最大的难题,在“铁屋子”中启蒙才是人世间最大的难题;自有文字以来,作家想真实地抒写自己的内心是难事却不是最难的难事,当一个作家发现自己内心有“毒气”和“鬼气”且深怕“毒气”和“鬼气”传染给读者时,再想真实地抒写自己的内心,才是人世间最大的难事。鲁迅曾长期陷于“不可言说”却“不得不说”的“两难”困境中不可自拔,最后的突围是因为找到了“结构”这个关键词。因为结构并不只是一个沉默容器,默默无言地承载着文本中人物、故事、情节、话语等叙事元素,它亦可以在不动声色中与话语并肩而立承担着表达的重任。结构言说的独特功能终于破解了鲁迅式的独特难题。该著着力探讨鲁迅小说中多种类型的结构,每一类型结构不仅分别从鲁迅的启蒙理想、言说困境、读者意识等多维角度分析阐释,并且结合《狂人日记》《阿Q正传》《伤逝》《示众》《端午节》《铸剑》等经典文本予以阐述论证。该书出版后获得许多专家的好评。王富仁、陆耀东、黄修己等学者均对该书给予了较高评价。
总之,曹禧修著《鲁迅小说诗学结构引论》将鲁迅小说综合研究引向一个新的理论高度。全书逻辑严谨,论述周密,环环相扣,具有鲜明的思辨特色和较强的理论穿透力。从叙述角度进入“解释”,进而将鲁迅小说的“结构”作为全文的研究路径,体现了作者把握鲁迅小说的新学术意识和新方法的理论整合,是近年来形式批评进一步深化的具体表现。这些年来,不仅是鲁迅学界,整个文学理论界都有一种浮浅的倾向:只满足于表面化的赞美或贬斥,懒于深入到本质中去,探讨鲁迅小说以及文学整体的内部的艺术规律。曹禧修著《鲁迅小说诗学结构引论》则反其道而为之,不图浮名,埋头实际,透发出一种踏实的学风与文风。
自1986年纪念鲁迅逝世50周年的“鲁迅与世界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以来,鲁迅学研究就开始逐步摆脱泛政治化意识形态模式的束缚,朝着文化的层面转化。鲁迅学研究学者逐步强化鲁迅与中国古代文化的纵向研究和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化的平行研究。到1996年纪念鲁迅逝世60周年时,这种转化已相当深入,出现了林非的《鲁迅和中国文化》等厚重、成熟之作。进入新世纪以后,鲁迅学的文化走向就更加强劲,并预兆出鲁迅学未来的发展前景:既纵向研究鲁迅与传统文化的联系,又平行比较鲁迅与现代作家的关系,还将眼光拓展到了世界视野。
新世纪出现了两部十分厚重的鲁迅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研究著作,这就是田刚博士的《鲁迅与中国士人传统》[注]田刚:《鲁迅与中国士人传统》,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与廖诗忠博士的《回归经典:鲁迅与先秦文化的深层关系》[注]廖诗忠:《回归经典:鲁迅与先秦文化的深层关系》,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这两部专著逻辑严谨,内容扎实、厚重,丰富了学术界关于鲁迅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两部著作的用力之处都在于此——要以学术实绩冲决那些顽固的习惯性思维模式和价值判断模式,推动鲁迅学的突破和鲁迅观的更新,进而力图转换中国人的思维惯性,调整新文化运动的历史航向,摆正思想解放运动的风帆。所有这些,对于当代中国来说,都具有不可低估的历史意义与理论价值。
该书旨在研究作为小说史家的鲁迅,围绕《中国小说史略》及其他相关著作,考察了鲁迅从事中国小说史研究的资料准备、研究过程、学术贡献和价值、历史影响以及相关著作的版本流变等方方面面,力图开掘“学者鲁迅”的意义及其在中国小说史学研究乃至中国学术史发展历程中的界碑地位,探索中国学术史上的鲁迅传统和资源价值。
通过长期的研究,鲍国华对鲁迅产生这样的认识:鲁迅是那种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连接起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甚至现代文化的人。以鲁迅为研究对象,可以观照并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方方面面。从鲁迅出发,较之其他研究对象确实更具普遍性与穿透力,更有助于把握中国现代文学的高度、深度和广度。作为相对年轻的鲁迅研究者,由于自身和鲁迅、以及鲁迅研究的前辈学人之间的明显距离,作者既体现出相对独特的问题意识与研究趋向,因而找到自身的学术立场,又明显感受到对鲁迅不易把握、难以穷尽的隐忧,感受到来自前辈学人的“影响的焦虑”,陷入精神上、视野上、甚至表达上难以超越前辈的困境。就其个人而言,如果没有前辈学人的积累和指引,他也许不会选择鲁迅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像其同辈中的多数人,自从进入学院体制后就不曾脱离。这是一种幸运,可以在相对平稳(也可能是平庸)的环境中阅读和思考,获得相对扎实系统的学术训练。但也可能成为一种“不幸”,至少是短板——缺乏生命的历练与沉淀,仅仅把鲁迅作为纯粹的学术对象。这或许能够避免主观的肆意妄言,但也可能抽空鲁迅和鲁迅研究的生命力。作为喜爱鲁迅的人与文、有志于从事鲁迅研究的学人,能否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学术史上获得显要的地位,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而作为“历史中间物”,连接前辈与后辈的学术血脉,使鲁迅研究薪火相传,并借此凸显时代的精神价值,实现对自己的生命承担,才是一个鲁迅研究者最为重要的责任和使命。
近年出现的新人石祥对鲁迅辑校古籍的研究,明显地超越了前人。
赵英的《籍海探珍——鲁迅整理祖国文化遗产撷华》是迄今仅有的探讨鲁迅与传统典籍文化关系的专著,由于是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出身,受限于古典文献学知识结构上的欠缺,未能予以充分讨论,尤其是鲁迅辑校古籍的具体操作细节更是未能深入。石祥以“鲁迅辑校古籍研究”为题,邀请鲍国华为合作者,申报并获批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
他们二人的共识是:辑校古籍是“学者鲁迅”的重要业绩之一,而已有研究比较薄弱,应该凭借石祥始终从事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的优势进一步突破。他们的基本研究思路是:以细读《鲁迅辑校古籍手稿》为基础,结合其他史料,从严格的文献学视角,逐一探究鲁迅辑校的各部古籍,复原历史现场。在达成上述事实层面目标后,再从文献学角度切入,深入探讨辑校古籍与鲁迅的学术研究之间(特别是小说史研究)的关系,将鲁迅置于文学-文献学、学术史-文学研究、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等多个跨领域视角下审视通观,以期构建全面而清晰的“学者鲁迅”的形象。
在研究过程中,石祥发表了《鲁迅辑录〈众家文章记录〉考》(《鲁迅研究月刊》2016年第1期),《〈会稽郡故书杂集〉诸稿本的文献学研究》(《鲁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1期),《〈文士传〉鲁迅辑本研究》(《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11期),《有关〈姚辑本《谢氏后汉书补逸》抄录说明〉——2005年版〈鲁迅全集〉误收文一则》(《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3期),《鲁迅辑校〈嵇康集〉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14年第4期)等多篇论文。他还在继续撰写此方面的论文,并以本人的论文为基础,集为专著《鲁迅辑校古籍的文献学研究》,由中华书局2019年出版。
该书对中国现代两位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鲁迅、茅盾进行了全面的比较研究。作者认为,面对像鲁迅与茅盾这样的中国文化名人,尽管“酷评”也会产生一些“去蔽”作用,却极易导致“误读”,不如稳健的“慎评”来得可靠可信,因此笔者在全人视境中观照鲁迅与茅盾或进行全人比较研究时,认同和选择的是后者。作者以慎评的学术眼光,对鲁迅与茅盾进行了相当全面深入的考察、比较和评估,认为鲁迅与茅盾都是20世纪中国新文化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就其总体特色而言,鲁迅主要是伟大的文学家与伟大的思想家相当完美的结合,是新型文化的开路派、前卫派;茅盾则主要是伟大的文学家与重要的政治家相当完美的结合,是新型文化的建构派、稳健派。尽管两人存在着差异,人格和文格有明显的不同,但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难得的具有创造力的文学大师,都有着相当大的世界性和后续性影响。即使他们自身存在着矛盾或不足,也足可引为今人与后人的镜鉴。他们还都是那种再生力很强的“资源性”的文化名人,从他们这里可以引发出许多富于生命活力的话题。对于关心“全人比较研究”和“全人健康发展”的人们以及认定“文学是人学”的信仰者来说,关心鲁迅与茅盾的“全人”存在,也可以由此获得许多有益的当代启示。将鲁迅及鲁迅研究、茅盾及茅盾研究视为文化性存在,名之为“鲁迅文化”和“茅盾文化”,在一定意义上讲是成立的;作为思想文化的资源,于文化积累、文化再生及针砭时弊诸方面,“鲁迅文化”和“茅盾文化”的价值与意义也是不宜轻估的。该书采取纵横交织的“全人比较研究”方法,突出了鲁迅与茅盾比较研究的全面性和人生味等,批评了当今流行文化对鲁迅与茅盾的“围剿”或消解,揭示了鲁迅与茅盾“沉重型”的人生样态和当代意义。
该书所采用的“全人视境”式的研究角度和方法,这种多维型、整合性的研究思路对于进一步拓展鲁迅、茅盾研究的新局面,生发研究的新课题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因此,该书出版后产生较大的社会反响。
张铁荣一直致力鲁迅与同代人比较文化研究,著有《比较文化研究中的鲁迅》[注]张铁荣:《比较文化研究中的鲁迅》,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书中包括鲁迅与周作人的日本文学翻译观,鲁迅与叶圣陶、许钦文、王鲁彦的小说比较,鲁迅与俄罗斯作家阿尔志跋绥夫小说比较,鲁迅的编辑学阐释等内容。还有论文集《寄意寒星荃不察:比较文化研究中的鲁迅研究新视野》[注]张铁荣:《寄意寒星荃不察:比较文化研究中的鲁迅研究新视野》,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年。,收录了40余篇有关鲁迅与中外作家、中国文化的比较研究的文章,共分为“南开视野”“比较研究”“宏观散论”“鲁学探微”“史料梳理”“文坛述往”“读书偶得”等7个板块,反映了作者学术生涯的起点和进程,有一定的理论性、资料性和新观点。作者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研究鲁迅及其作品,资料翔实、论述精辟,资料性、可读性强,如鲁迅与现代作家小说比较研究、周氏兄弟失和原因、答徐懋庸公开信背后的故事、鲁迅在天津的考察、鲁迅与顾琅等,均曾被各种书籍选录或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收录。
进入新世纪的第15个年头,即2014年6月13日至15日,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国家重点学科和中国鲁迅研究会联合举办了“世界视野中的鲁迅”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国内外40多所著名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的60多位专家学者出席会议并作了精彩的学术报告,会议取得了圆满成功。会后,吕周聚、赵京华、黄乔生主编,厚重、谨严、深入,长达75.6万字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于2016年1月正式出版,推向图书市场,获得很好的社会反响。这充分证明“世界视野中的鲁迅”这一课题,已然是中国鲁迅学发展的必然趋向,也是学界注目的重要热点之一。
该论文集值得特别注意的论文有:李冬木的《留学生周树人“个人”语境中的“斯契纳尔”——兼谈“蚊学士”、烟山专太郎》。[注][日本]李冬木:《留学生周树人“个人”语境中的“斯契纳尔”——兼谈“蚊学士”、烟山专太郎》,《东岳论丛》2015年第6期。该文肯定中国学者汪卫东在《现代转型之痛苦“肉身”鲁迅思想和文学新论》[注]汪卫东:《现代转型之痛苦“肉身”:鲁迅思想与文学新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一书中的观点:通过日文文本翻译、解读和与鲁迅文本的比较,确证鲁迅《文化偏至论》中有关施蒂纳(“斯契纳尔”的另一译名)的材源,来自日本明治时期杂志《日本人》上署名“蚊学士”的长文《论无政府主义》,并进一步深入辨析了鲁迅对“蚊学士”文本的处理问题,考证出《日本人》杂志上“蚊学士”就是早稻田大学的“异端”和独立学者——文学士烟山专太郎。“蚊学士”是“文学士”的谐音,带有诙谐、自谑的性质。鲁迅《文化偏至论》中无政府主义因素的材源,正来自于此。从中可以看到:李、汪两人“所做工作完全处在一个方向上,那就是证实着人们通常所说的‘早期鲁迅’所面对的‘西方’,其实就是环绕留学生周树人周边的日本明治版的‘西方’”。“这个新的发现将促使研究者重返并面对当年周树人所置身的那个历史现场及他在那个现场的所思所想”,也充分显现了新世纪鲁迅学研究较前大为深入、细致了。中、日学者之间的交流与互动的确是极有益的。
学术的进展往往是从细微处静悄悄地产生的,那些大轰大嗡式的狂话与妄言不仅不会推动学术的进步,反而会刮进恶劣的学风。就“蚊学士”这一点来说,汪卫东的提出与李冬木的考释才真正是新世纪鲁迅学进展的明证。我认为这是新世纪鲁迅学非常重要的发现,对于正确认识青年鲁迅的早期思想和后来的演变有着重要的意义。
更可喜的是,刚进入2019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1期就刊出了宋声泉的《〈科学史教篇〉蓝本考略》。《科学史教篇》历来被鲁学界视为鲁迅的早期文言论文之一,是考察鲁迅早期思想的重要依据,但其材源一直未有明确的定论。宋声泉多方访求,细密考证,得出《科学史教篇》是鲁迅对日本学者木村骏吉1890年出版的《科学之原理》绪言“科学历史之大观”的编译的结论。作者详细考察了鲁迅编译过程中的改动以及鲁迅接触木村骏吉著作的契机,不仅澄清了有关《科学史教篇》的诸多误解,同时也为重新探讨鲁迅早年思想提供了新的坚实的文献基础。同时肯定青年鲁迅在文章里渗入了自己的独立思想:“尽管《科学史教篇》五分之四以上是据蓝本译出,但鲁迅改译为作的努力十分显豁。首先是将日本明治经验直接替换为中国本土意识,这从鲁迅所增论的‘震旦死抱国粹之士’‘震旦谋新之士’等话语标记可以明显地体察到。其次是调整文章脉络结构,在原文‘科学历史之大观’的基础上格外凸显‘教训’的意涵,以符‘教篇’之名。”[注]宋声泉:《〈科学史教篇〉蓝本考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1期。我认为,宋文不仅是鲁迅早期论文材源考领域重要的新发现,而且清晰地表明新世纪鲁迅学学者新的科学的研究路径:不事喧哗,埋头实做,从细微处做文章,以实证做结论,使鲁迅更加脱离“神坛”,走向人间。正如对日本情况也很熟悉的鲁迅学学者陈福康所称:“这样从源头上考释鲁迅早期编著所据材料,基本都是日本学者在做,现有中国年轻学者发现新材料属实难得。”同时,陈福康在中国鲁迅学会理事微信群上重发他在1983年发表于《天津师范大学(社会科学版)》的《对“鲁迅早期五篇论文”提法的商榷》一文,以重申自己的观点。也如刘春勇所言,“宋文对于过去一部分过于神化或者过度阐释鲁迅早期思想的做法是一剂清醒剂”。
谭桂林的《伊藤虎丸的鲁迅论及其对当下鲁迅研究的启示意义》认为,伊藤虎丸是日本鲁迅学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认为鲁迅“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鲁迅以什么方式,或者说鲁迅以什么方式成为他所成为的。这对习惯了阐释经典和构架体系的传统的鲁迅研究,也许具有颠覆的意义”。“正是在这样一种方法论基础上,伊藤虎丸的鲁迅论从一开始就特别注意鲁迅的思维方式。”“从东京时期开始,鲁迅就一直具有并保持一种观察事物的整体意识”,“对欧洲近代有着极为本源性的理解”,“凭借一个青年鲜活的感受性,感受到了它们根底当中的那种共通的‘自由精神’及其能量,并且以进化论者和‘尼采’的个人主义这一形态,把它们化作自己的东西”。谭文指出:“伊藤虎丸对鲁迅整体性思维方式的推崇,无疑是富有创见性的思考,对新时期以来国内鲁迅研究也曾经产生过重要的启示。”鲁迅之所以远远高于同时代的作家,“就在于他突破了枝枝蔓蔓的重围,抓住了宗法礼教制度的核心罪恶,以一种整体否定的叙事策略将一个巨大的秘密展现在人们面前,强烈地刺激国人麻木的神经”。特别可贵的是,谭文指出伊藤虎丸另一个重要观点,即鲁迅对于外来文化的“抵抗性接受”的思维方式:一是鲁迅从来不接受既成的理论、信念和教条;二是“在自身内部寻求”逆转的思维方式,从民族的角度来看是思想的本土化,从个体的角度看,则是观念的血肉化;三是鲁迅的“回心”特征,通过内在的自我否定而达到自觉或清醒,在自身内部寻求逆转。“这三点都决定了鲁迅不可能以一个既成的名目如‘尼采’主义者、进化论者甚至马克思主义者来定义他,鲁迅只能是他自己。”另外,谭文还指出伊藤虎丸强调对鲁迅思想的“反体系特征”,而他核心观念的形成直接来自于“对于现实情景与文化再生等切身问题的追寻与思考”。谭桂林的这篇论文理论性很强,真正抓住了伊藤虎丸鲁迅论的核心,对中国当下鲁迅学的健康发展有着深刻的启示意义。
张梦阳的《世界文学视野中的阿Q》一文从世界视野审视阿Q。作者经过50余年的积累、提炼,逐渐形成这样的观点:《阿Q正传》实质是一位思想家型、具有“精神诗性”的文学家创作的哲学小说。阿Q是一位与世界文学中的堂·吉诃德、哈姆雷特、奥勃洛摩夫等典型形象相通的着重表现人类精神弱点的特异型的艺术典型,可以简称为“精神典型”。以这种典型人物为镜子,人们可以看到自身的精神弱点,“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阿Q是中国现代文学贡献给世界文学典型画廊的惟一一个出色的典型形象。《阿Q正传》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最高成就,也是第一部传播到世界并受到罗曼·罗兰等大作家称赞的现代文学作品。
张梦阳的《世界视野中的鲁迅杂文》,是作者读了大量的英国随笔,耗费半年时间写出的一篇2.5万字的长篇论文。作者认为,鲁迅杂文与英国随笔同是一种理论与文学杂交的变体形态与杂糅形式,是人类进入近代、自我意识觉醒时为了自如地表达对自身与世界的理解、自由地互相交流而采取的一种个性化的符号编码方式与随意性的文学写作体例。这种随意性的自由文体属于文学中的亚类,其文学属性主要表现为理趣,其文体特征是:闲、随、杂、散、曲。从鲁迅最突出的才能特质来看,与其说是小说作家,毋宁说是随笔作家更为恰当。称鲁迅为世界散文史上的第一大家,当是没有疑义的。只有从这种世界文化视野和文化人类学的视角,由随笔、杂文这类文体产生的渊源上阐释鲁迅杂文的文学价值,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鲁迅杂文文学性这一长期存在的争议,也才能使国外学界服气。
该书从异质的角度切入来研究鲁迅的文学创作,强调其文学创作中所呈现出来的与中国传统文学不同的因素,探讨其给新文学发展所确立的新传统,探究其对新文学发展所作出的重要贡献。从思维学的角度来分析鲁迅的创新思维,探讨鲁迅文学创作之所以与众不同的根本原因;从现代主义的角度来分析鲁迅的文学创作,揭示其创作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及中国现代主义文学之间的复杂关系,分析鲁迅与一般现实主义文学之间的差异;剖析鲁迅文学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异端思想,思考这种异端思想在当下社会中的价值和意义;通过具体的文本细读,展现鲁迅文学作品所具有的丰富思想内涵和动人的艺术魅力。
刘青汉是已故著名文艺评论家雷达在兰州大学的博士生。他的《跨文化鲁迅论略》一书提出要走向鲁迅背后的全人类健全的资源背景,特别是与中国文化资源稍有出入的全人类的精神资源、灵魂资源、思想资源、生命资源,进入和占有全人类多样的、有差异的、全备的足够资源,从而打破狭隘的眼界,从全球视野去审视鲁迅和他所处的时代。并以基督教文化关联中的鲁迅研究为主要视点,对鲁迅与爱、与忏悔、与非暴力呐喊、与终极关怀、与心灵史、文明史等的关系,作了独到而深入的论述。
跨文化对话,就是异质文化之间的撞击与交流。这种撞击与交流是十分重要的。如果一种文化始终没有与异质文化发生对话,只是进行同质繁衍,就会如近亲繁殖那样,停滞不前,倒退萎缩,以至于产生弱智的怪胎,发生畸型异变。
就鲁迅研究来说,进行跨文化对话,最方便也最直接的就是开展中、日、韩三国鲁迅研究学者之间的对话,亦即东亚的学术研讨。因为中、日、韩紧密相邻,承认鲁迅是东亚地区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已成为三国学界的共识。这三国都有很长的鲁迅研究历史和很强的鲁迅研究队伍,而三国的研究背景、环境、氛围却又有很大差异,也就是说具有很强的异质性。这种鲁迅研究领域的异质性,恰恰是撞击与交流的最佳条件,通过不同性质的研究课题、研究方向、研究方法、研究结论之间的切磋交流,可能升华、熔铸出新的更高境界的认知成果。事实上,经过近20年的不懈努力,中、日、韩三国已经形成了“东亚鲁迅”这一崭新的鲁迅映像。因此,探讨“东亚鲁迅”的形成过程及其成因,并进一步对“东亚鲁迅”的内涵与外延及实质性特征作出富有逻辑性的科学界定以使之更为成熟,就成为非常必要的了。中、日、韩三国鲁迅研究学者合作下推出的“东亚鲁迅”概念是新世纪的一个重要收获。
怎样认识“东亚鲁迅”的内涵与外延及其实质呢?首先,中、日、韩三国鲁迅学界所构成的“东亚鲁迅”,是以冷静、深刻、理性的“抗拒为奴”的抵抗为根基的。这种抵抗既是针对身处的具体社会历史环境中的奴役现象的,又是对自身奴性的抗拒。这是鲁迅本身的精髓,是多少年来鲁迅学家们从人类整体发展进程出发所作出的共性认知,也是从“人学”的视角认识鲁迅所获得的真知。其次,“抗拒为奴”的精髓之形成,是以“个”的思想、“个的自觉”为前提的。再次,“个的自觉”是在自我的反省与反思中产生的。没有内省也就没有自觉,本能的处于奴隶或奴隶主状态的奴性的人,就不可能上升为自觉的“真的人”。这是人性发展的必经之路,也是打破奴隶成为奴隶主、弱者上升为强者的历史重复的惟一途径。“东亚鲁迅”正是东亚地区人性发展的标尺和楷模,其所蕴含的“个的自觉”“抗拒为奴”的精髓在人类精神解放历程中发挥着深刻影响与巨大作用。
作为“东亚鲁迅”核心的“人学”思想,很大部分是鲁迅留日时期从日本汲取的,而日本又是从西方欧美译介来的。那么,如今以西方欧美的眼光来看“东亚鲁迅”,又会是怎样的呢?世界视野中的“东亚鲁迅”,将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课题。从全球视野和世界文化源流的角度重新审视鲁迅和他的思想、著作以及他所处的时代,将会是未来鲁迅学发展的总趋势。
在这个商品大潮冲击社会,趋时媚世、造伪饰诈之风甚嚣尘上,人们日益被金钱、威仪、职称、物欲等所奴役,成为新的奴隶的时刻,“东亚鲁迅”显得格外可贵。这正是鲁迅20世纪初所呼唤的“精神界之战士”的当代体现,是中、日、韩三国思想界的重要的精神资源和精神动力。
随着“东亚鲁迅”的形成,中、日、韩鲁迅学界的交流、互动,日、韩鲁迅学论著陆续在中国翻译、出版,对鲁迅与日、韩文化关系的研究著作也日渐增多。下面择要评介:
竹内好著《近代的超克》[注][日本]竹内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遴选了竹内好写于20世纪40至60年代的数篇代表作品(包括名文《鲁迅》《近代的超克》等),昭示了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历史时期,竹内好的思想方式与知识立场的形成与发展,及其一贯的、与众不同的思想资源。“近代的超克”,大体上相当于“现代反思”或者“现代化的反思”之意。作为日本现代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竹内好不仅对中国的现代思想和文学有着深刻的理解力,也对日本现代思想的形成有着潜在和深远的影响。他追求“在状态之中”的思想方式,与对学院知识生产体制的根本性质疑和抗拒,使他的知识立场彻底地非体制化,亦使他如斯终生敬仰的鲁迅一样成为了一位思想斗士,而不只是“学者”。他对鲁迅的研究、对中国鲁迅学界产生过重要影响。
除竹内好之外,中国鲁迅学者还对鲁迅、周作人与日本的关系进行了较详实的研究——
赵京华的《周氏兄弟与日本》[注]赵京华:《周氏兄弟与日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以鲁迅、周作人与日本的关系为论述主题,探讨周氏兄弟思想文学精神原乡之一的日本的人文地理思想文化给周氏兄弟后来的发展以长久的影响和启发,以及鲁迅作为同属于东亚的思想家文学家在日本被理解并发生深远影响的过程。作者在日本留学多年,获得博士学位,对周氏兄弟在日本的过程和情况有着长期、深入的研究。
日本学者子安宣邦的《何谓“现代的超克”》[注][日本]子安宣邦:《何谓“现代的超克”》,董炳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一书不同意中国盲目崇拜竹内好的倾向,对竹内好出现的历史背景作了详细的分析,有助于中国读者全面理解竹内好。
随着日本鲁迅学论著和《韩国鲁迅研究论文选》在中国的翻译、出版,中国鲁迅研究论著也向日、韩输入。《中国鲁迅研究名家精选集》[注]葛涛主编:《中国鲁迅研究名家精选集》,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年。10卷本丛书请林非先生作总序,包括孙玉石、钱理群、王富仁等10位中国当代著名鲁迅研究学者的鲁迅研究成果精选集,2013年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安徽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出版后,获得良好的社会反响,2014年得到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经典中国国际出版工程”的资助,被翻译成韩文。2017年12月15日,来自中韩两国30多位鲁迅研究专家及各界人士汇聚在韩国外国语大学,共同庆祝《中国鲁迅研究名家精选集》韩文版由韩国著名出版社昭明出版社正式出版,并举行韩中鲁迅研究对话会。此时恰逢中韩建交25周年,这套“中国鲁迅研究名家精选集”丛书韩文版的出版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纪念。
值得一提的是,这套丛书之所以能在韩国首先出版,与韩国权威的中国文学研究专家朴宰雨教授的地位与努力是分不开的。朴教授是韩国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院长暨中国语言文化学部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韩国》杂志韩方主编、世界汉学研究会执行会长、国际鲁迅研究会会长,译介了大量的中国文学作品,对韩中文学与文化交流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还值得提到的是中方策划并主编葛涛博士。他是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国际鲁迅研究会常务秘书长、中国鲁迅研究会理事。已出版《网络时代的鲁迅》《鲁迅文化史》《“网络鲁迅”研究》《被遮蔽的鲁迅:鲁迅生平史实研究》《互联网上的“作家迷”虚拟社区研究》《图本鲁迅传》(合著)等6本专著。他除策划并主编《中国鲁迅研究名家精选集》外,还策划并主编了“世界各语种鲁迅研究精选集”丛书,已出《日本鲁迅研究精选集》《韩国鲁迅研究精选集》。
从单向视角扩展为多维视野,是新世纪中国鲁迅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并且出现了直接以此为题的书籍——
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鲁迅呈现出异常的复杂性。以前的鲁迅研究成果大多从单向切入,只给读者提供了认识鲁迅的单个窗口,而这部书则视野宏大,有100多万字,从政治学、社会学、文化学、心理学、哲学等20余个维度观察鲁迅。经过诸多方面和不同角度的解读,更加走近了鲁迅,呈现出鲁迅的复杂性:“鲁迅文学创作的主题学阐释”“美术视野中的鲁迅艺术趣味”“鲁迅主编书刊的编辑学阐释”“文体史中的鲁迅评估”“文学批评史中的鲁迅评估”“翻译史中的鲁迅评估”“汉语史中的鲁迅评估”“学术史中的鲁迅评估”,等等。当然,不可能每一维度都是全新的,书中的不少专题面对的都是老问题。在论说老问题时,编著者采取了一种十分诚实同时也很有价值的做法,充分重视了已有的研究成果,一一注明出处。对此,该书导论有明确的说明:“本书作为世纪之交编撰的学术专著,应该自觉而认真地进行历史反思,回顾半个多世纪以来鲁迅研究所经历的历史道路,所取得的巨大成绩和所出现的主要缺失,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实际上,本书的总体视角的确立,体系框架的建构,观点方法的阐释,都是在认真的历史反思的基础上获得的。在具体章节的操作中,或单设一个专门题目,评介过去所取得的主要成绩和曾经出现过的一些重大研究偏向,尤其是那些当前仍未真正解决、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重要问题,以便帮助读者(特别是不大知晓往昔研究历史的年轻读者)了解历史经验教训,增强思想的识别力,把握今后的发展趋向;或不单设题目,而穿插在我们的有关论析中,结合进行简要的评介,画龙点睛,起到上述的作用。同时,从编著者的角度说,通过历史的反思,头脑可以更加清醒,立论可以更加心中有数,学术的起点,突破的重心,补正的指向,整合的依据,确实显得更为明晰了。”[注]冯光廉、刘增人、谭桂林主编:《多维视野中的鲁迅》,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导论。
鲁迅之所以看问题比别人深刻,与他具有科学的思维方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新世纪有学者对此进行了专门的研究,其中较为突出的是《多疑鲁迅——鲁迅世界中主体生成困境之研究》。该书是一部以鲁迅为媒介思考中国在遭遇到西方强势文化时如何寻找自己“道路”的专著,这既是一部扎实的鲁迅研究著作,同时又超出了一般的鲁迅研究,以“鲁迅为方法”思考着更为广阔的问题。其核心论点在于,现代性“我思”主体的建立固然带来了人的觉醒,但也同时将现代人推向了虚无主义的深渊,而鲁迅的多疑正是克服这虚无主义的结果与方法。因之,该书对鲁迅多疑的研究超越了以往大多数研究者将鲁迅的多疑作为一种心理学研究的范式,而在继承了钱理群和尾崎文昭的“多疑思维方式”的基础上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在更为广阔的视野中以鲁迅的多疑为媒介而思索着中国以及东洋的“现代”。该书认为,鲁迅的多疑不是别的,而是鲁迅在“现代”进程中意识到“人的有限性”而对现代性“我思”主体的绝对性的怀疑,以及对这种怀疑的怀疑。而鲁迅此在当下的行动力的根源就隐藏在这样一种“多疑”之中。由此所产生的行动力同根源于现代性“我思”主体的行动力的根本区别在于,后者有一往无前和一劳永逸的属性,并且极易将人推向虚无主义的深渊,而前者则在犹疑彷徨中有着持久的坚韧和源源不断的动力,并且似乎能够提供某种克服虚无主义的方法。该书最后认为,鲁迅的这种坚韧的行动力,其根源或许在中国古老的“道”与“易”的思想传统中。
该书由作者早在20世纪70年代所写的《〈“题未定”草(六至九)〉的哲学分析》发展而来,主要精华在对鲁迅所提出的“悬想”进行了独到的哲学阐释。
汉唐石刻是鲁迅学术研究的重要领域,但多年来少有人深入研究。早已硕果丰盛的杨义在新世纪对此进行了前人未及的开拓。该文认为,民初鲁迅,以沉默排遣痛苦,也以沉默磨炼内功。他开始搜集汉代石画像拓片,认为美术功能可以“征表一时及一族之思惟,故亦即国魂之现象”,这种历史的和审美的体认延续到其晚年。“五四”以后鲁迅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因其金石学、考据学、画像学根底精深,变得风骨独具、元气充沛。汉画像展示着汉代经济、礼仪、娱乐的繁茂,折射着楚风、齐风、鲁风和谶纬之学的民俗风情,牵涉着西域文明、南亚文明的内传,彰显着汉人对世界一等大国的国力的自豪感。“惟汉人石刻,气魄深沉雄大”,鲁迅以此思考如何激活东方美的力量,接通血脉,参证中西,融合创新。通过对其中许多器具、名物、众技百戏的辨析,以及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的解读,进入只有升仙、不见地狱的汉人仙界—历史—人间的“宇宙三界模式”,进入汉人的生活史、精神史。
新世纪对鲁迅藏汉画像的研究,大有方兴未艾之势。西泠印社2014年影印出版了厚重的《鲁迅藏拓本全集·汉画像卷》[注]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藏拓本全集:汉画像卷》,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4年。,并附有《鲁迅金石杂件抄(汉画像部分)》和《鲁迅汉画像年表》。黄乔生在前言《鲁迅收藏汉画像拓本略述》中详述了鲁迅收藏、研究汉画像的过程和价值。
新世纪,出现了一批中国鲁迅学新人,除在各专题中已经评述的之外,还有些没列入专题的学人须另予以评述。
高远东的著作《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论集》[注]高远东:《现代如何“拿来”——鲁迅的思想与文学论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是一本很有深度的书,而我最看好他在新世纪未来发展的却是他的思想。他在新近发表的《鲁迅“相互主体性”意识的当代意义》一文中说:“我觉得对鲁迅思想最切实的表达,是1981年王得后概括提炼的‘立人’思想:它是鲁迅思想的正面表述,可纠正长期以来单凭鲁迅的文学作品所形成的否定性思想者的印象。而‘立人’思想和‘相互主体性’意识正好构成鲁迅思想的两面:‘立人’思想是鲁迅思想的原点和正题,其‘立人’问题实乃人如何确立或人的主体性如何确立问题的回答;而‘相互主体性’意识则把‘立人’命题扩展到相互关系领域,使单向度的‘立人’问题社会化,使其从‘立人’到‘立国’的建构完成了最关键一环。”[注]高远东:《鲁迅“相互主体性”意识的当代意义》,《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7期。高远东不愧中国鲁迅学界继王得后之后的思想家。从“立人”到“相互主体性”意识为建立更高形态的现代文明提供了启示,是鲁迅留给今人的珍贵遗产,也是新世纪鲁学界努力研究的方向。
郜元宝的开山之作是《鲁迅六讲(增订本)》[注]郜元宝:《鲁迅六讲(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以后陆续出版的《反抗“被描写”——郜元宝鲁迅研究自选集》《郜元宝讲鲁迅》《鲁迅精读》《鲁迅一百句》[注]郜元宝:《反抗“被描写”——郜元宝鲁迅研究自选集》,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年;郜元宝:《郜元宝讲鲁迅》,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郜元宝:《鲁迅精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郜元宝:《鲁迅一百句》,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一共4部书。他强调要向大学本科生及社会大众普及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化的基本常识。从2005年开始,他以《鲁迅精读》为教材,在复旦大学为中文系本科生开设《鲁迅精读》专业课,为大一学生开设通识教育基础课《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化》,十几年如一日,未尝懈怠。
在鲁迅学方面,郜元宝在《鲁迅六讲》的基础上,提出其总体研究思路,即“打通鲁迅研究的内外篇”。内篇,就是研究鲁迅本人的生平、思想与创作。他在《文学评论》2016年第2期发表论文《打通鲁迅研究的内外篇》,是他致力鲁迅学研究的纲领。该文既以史实考证为根基,又汲取最新的理论为指导,是他致力鲁迅学的指针。这样的学者理应成为楷模。他最近发表的《鲁博藏周氏兄弟留日时期中文剪报校改考释》,绕开鲁博藏“周氏兄弟”留日时期中日文剪报所收作品之具体内容,聚焦于其中鲁迅文章之校改与初版本《坟》、通行本《集外集拾遗补编·破恶声论》相同与不同之例、未当或未善之例、校而不完之例,旁及剪报内其他作者诗文的校改情况,尤其是周作人所译《庄中》《寂寞》编入剪报的原因、时间及校改细节,由此进一步推测中文剪报的校改者、校改时间与校改目的,以揭示“周氏兄弟”(尤其鲁迅)“提倡文艺运动”的东京时代和参与“文学革命”的北京时期之间更加具体而鲜活的内在联系。[注]郜元宝:《北京鲁迅博物馆藏周氏兄弟中文剪报校改考释》,《鲁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11期。可以说,该文就是理论研究与史实考证相结合的典范。2019年8月,商务印书馆出版郜元宝的《鲁迅六讲》(二集),收录《鲁迅六讲》之后的论文,是中国鲁迅学的新成果。
袁盛勇的鲁迅研究著作主要有两部:《鲁迅:从复古走向启蒙》《当代鲁迅现象研究》[注]袁盛勇:《鲁迅:从复古走向启蒙》,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袁盛勇:《当代鲁迅现象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
《鲁迅:从复古走向启蒙》是袁盛勇的第一部鲁迅研究专著。河北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前所长张永泉研究员曾发表《发现:学术研究的重要品格——评袁盛勇〈鲁迅:从复古走向启蒙〉》一文,认为在中国鲁迅学史上是“袁盛勇第一次挖掘出鲁迅早期复古倾向的内涵,是他第一次把鲁迅早期看似矛盾的复古倾向与立人主张有机地统一了起来”[注]张永泉:《发现:学术研究的重要品格——评袁盛勇〈鲁迅:从复古走向启蒙〉》,《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5期。。
《当代鲁迅现象研究》是更高水平的成果。该书认为,“鲁迅现象”是一种历史现象,一种精神文化现象,具有非常复杂的内涵。所以,力图从精神文化史的角度去理解毛泽东时代“鲁迅现象”的形成及其所蕴含的本来,就成了该书研究的一个基本出发点和主要侧重点。于是,作者对这一问题,发挥自己所长,逐章进行了剥茧抽丝式的深入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当代“鲁迅现象”是一个特定历史的产物,对它的清理其实也包含了对当代知识分子和鲁迅思想缺陷的清理。要回到一个完整而复杂的鲁迅,就需要我们呈现鲁迅思想的全体:不仅要揄扬鲁迅思想中的积极因素,而且要呈现鲁迅思想中的消极因素。只有这样,未来中国文化才会成为一种真正具有宏大包容性和创造性的文化。袁盛勇的这部书,其意义不限于鲁迅学范围,而是进入高境界的科学思维的结晶。不仅对鲁迅,对其他历史人物也极需要运用这种科学的思维方式进行分析,不绝对肯定,也不一味否定,而是把人物放到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和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进行科学的分析,从中抽出正确的结论。目前,提倡和推广这种科学的思维方式和分析方法,比对个别人物的评价还要迫切和重要。
以朱德发为首的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团队,兢兢业业几十年,已经形成令人注目的中国鲁迅学的“山师学派”。
这个学派,在文学史研究方面,成绩最为显著。最早可以追溯到田仲济,他写的《中国抗战文艺史》,最初于1947年出版,后由朱德发充实增订,予以再版。20世纪80年代以后,这个团队出版了包括朱德发的《中国五四文学史》等关于“五四”的三本书在内的一系列文学史著作。最近这些年,朱德发、魏建主编的《现代中国文学通鉴》[注]朱德发、魏建主编:《现代中国文学通鉴》,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100多万字的皇皇巨著,影响很大、极具特色。从世界化视野看中国文学史,是这个团队由此发展出来的一大特点。朱德发的《世界化视野中的现代中国文学》[注]朱德发:《世界化视野中的现代中国文学》,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在其中发挥了核心的作用。前文评述的“世界视野中的鲁迅”国际学术研讨会和成书,应该是朱德发引领的结果。
这个团队是非常齐整的,从田仲济开始,有薛绥之、冯光廉、蒋心焕、查国华、宋遂良、韩之友、刘增人等——他们都是跟朱德发同一辈,或者长一辈的。年轻的生力军也涌现出一大批,一个个都是响亮的名字,如吴义勤、魏建、张清华、吕周聚、李宗刚、贾振勇等。他们脱颖而出,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相当活跃。吴义勤、张清华等先后调出,目前仍然在山东师范大学中国鲁迅学领域承担重任的有——
1.吕周聚
除了前文评述过的《鲁迅文学作品中的异质因素》之外,吕周聚还参编了《多维视野中的鲁迅》,撰写了《鲁迅与中国现代主义文学》[注]吕周聚:《鲁迅与中国现代主义文学》,《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7期。《论鲁迅的现代思维品质》[注]吕周聚:《论鲁迅的现代思维品质》,《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12期。《走向整合转型的鲁迅研究》[注]姜振昌、吕周聚:《走向整合转型的鲁迅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4期。《论鲁迅文学作品的艺术张力》[注]吕周聚:《论鲁迅文学作品的艺术张力》,《华中学术》2016年第3期。《日本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注]吕周聚:《日本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社会科学辑刊》2017年第3期。等论文20余篇。
2.李宗刚
李宗刚从20世纪90年代初便开始关注鲁迅研究。进入新世纪后,他的鲁迅研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色,那就是注重从发生学的角度来探讨鲁迅的现代小说。早在1994年发表的《论中国小说由传统向现代的转换》[注]李宗刚:《论中国小说由传统向现代的转换》,《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年第4期。一文中,他便从发生学的角度对鲁迅的“立人”思想进行了阐释。随着其学术研究的深入,他把研究视角逐渐地聚焦于新式教育与五四文学之间的关系研究。与新式教育关系相对应,李宗刚又对父权缺失进行了深入的发掘与阐释,并发表了一系列有关父权缺失与五四文学发生之间关系的论文,其中包括一系列鲁迅作品解读的论文,这些论文为我们从父权缺失的维度来理解鲁迅其人其文提供了新路径。2010年,李宗刚的“民国教育体制与中国现代文学”这一课题获得了国家社科基金资助,他的鲁迅研究从民国教育体制的维度来重新阐释鲁迅及其文学作品。具有代表性的成果是《通俗教育研究会与鲁迅现代小说的生成》[注]李宗刚:《通俗教育研究会与鲁迅现代小说的生成》,《文学评论》2016年第2期。和《民国教育体制下的鲁迅兼课及新文学传承》[注]李宗刚:《民国教育体制下的鲁迅兼课及新文学传承》,《清华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这些成果不仅对鲁迅研究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和意义,而且还对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和意义。
3.贾振勇
在鲁迅研究方面,贾振勇先后出版《理性与革命:中国左翼文学的文化阐释》《郭沫若的最后29年》[注]贾振勇:《理性与革命中国左翼文学的文化阐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郭沫若的最后29年》,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等专著10余部。其鲁迅研究的特色主要是从创伤到创造:从“内部”走入鲁迅的心灵世界,以创伤与独创性为支点,着重分析鲁迅的创伤体验与其文学创造力之间的复杂关联,以及他在不同阶段的情感状态、价值选择、精神构成、思想内蕴等。
广东的鲁迅研究,在中国鲁迅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历史地位。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出现过钟敬文编的《鲁迅在广东》和一声、王任叔关于鲁迅杂文和小说集《彷徨》的重要论文。1938年,广州出版的杂志《黄花岗》又发表了第一篇研究鲁迅与尼采的论文——张震欧的《鲁迅与尼采》。而真正的辉煌期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的,广东鲁迅研究小组和广东鲁迅研究会成立,《广东鲁迅研究》期刊创办,把鲁迅研究搞得轰轰烈烈,在全国鲁迅研究界独树一帜。跨入新世纪,广东的鲁迅研究更加红火,成为中国鲁迅学史上的一道独特的南国景观。而这一耀眼的景观最为明显的标志就是——《鲁迅世界》和《民族魂》杂志。
李怡著有《阅读现代——论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注]李怡:《阅读现代——论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该著是作者1990年代陆续所写中国现代文学论文的汇编,而关于鲁迅的论文占到一半篇幅,涉及鲁迅小说、鲁迅新旧体诗歌的解读和研究。其中包括作者在大学本科期间撰写的第一篇解读鲁迅小说的论文《〈伤逝〉与现代世界的悲哀》。这篇论文提出了对当时影响很大的王富仁《〈呐喊〉〈彷徨〉综论》不一致的观点,曾得到被商榷者王富仁本人的肯定和支持,由王富仁亲自推荐到《名作欣赏》发表,可谓1980年代的一段学坛佳话。论集中相当部分是关于《故事新编》的解读和分析,论者力求从“人生体验”这一视角剖析鲁迅的创作,在1980年代以来的“反封建”与“反抗绝望”的阐释路径之外,别有一种贴近现代社会中国知识分子人生反馈的真切性。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是中国散文研究的重镇,而鲁迅散文研究则是其散文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中国现代散文研究的奠基者之一,俞元桂在鲁迅散文研究方面有着诸多的论述。在其主编的《中国现代散文史》一书中,第一编第一章第三节“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兴盛”认为,鲁迅是“五四”时期现实主义杂文的最杰出代表,是战斗杂文传统的最重要的奠基人;第二编第三章第三节“杂文艺术的发展”,专门评价了鲁迅的杂文,认为鲁迅是20世纪30年代战斗杂文的旗手;第三编第五章第三节“鲁迅杂文战斗艺术传统的继承和发展”指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鲁迅的方向”成了战斗杂文家的共同方向,鲁迅的革命现实主义战斗杂文传统被更多人所继承和发扬光大。[注]俞元桂主编:《中国现代散文史》,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8年。该院散文研究的第二代学人姚春树教授著有《20世纪中国杂文史》[注]姚春树、袁勇麟:《20世纪中国杂文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该书第十一章“杂文大师鲁迅的杂文”,全面考察、总结了鲁迅杂文的创作历程、创作内容、审美特质以及鲁迅杂文在世界上的地位,对于推动鲁迅杂文的整体性研究具有重要意义。该院第三代学人汪文顶教授的鲁迅散文研究多散见于其散文研究论著中,其论文《中国现代散文诗发展概观》《“五四”散文抒情体式的变革与创新》[注]汪文顶:《无声的河流:现代散文论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将鲁迅的散文诗《自言自语》、记叙抒情散文集《朝花夕拾》等散文体式置于历史的流动视野中,并重估其认知价值和审美价值;论文《现代散文“个性说”的传统资源》[注]王炳中、汪文顶:《现代散文“个性说”的传统资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9期。认为,鲁迅更深入地发掘传统文学中的特立独行、发愤著书的精神遗产,为现代散文个性说的古今会通贯注了一股阳刚气骨。该院第四代学人郑家建、黄科安等也对鲁迅散文进行了富有卓见的研究。郑家建论文《若有所思——〈朝花夕拾〉的审智意义》《〈朝花夕拾〉:“回忆”的叙述学分析》[注]郑家建:《若有所思——〈朝花夕拾〉的审智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10期;郑家建:《〈朝花夕拾〉:“回忆”的叙述学分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9期。二文集中研究了《朝花夕拾》文本结构的深沉意涵及叙述艺术。黄科安的专著《知识者的探求与言说——中国现代随笔研究》[注]黄科安:《知识者的探求与言说——中国现代随笔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三章“周氏兄弟与中国现代随笔”专门探究了鲁迅的随笔观念及其随笔创作的思想立场、修辞艺术等方面的问题。
另外,郑家建还有更突出的成就。他出版了《故事新编》研究集大成之作——《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编〉诗学研究》[注]郑家建:《被照亮的世界——〈故事新编〉诗学研究》,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2005年8月,更名为《历史向自由的诗意敞开——〈故事新编〉诗学研究》,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增订本。该书30万字,以“多重文化视野中的小说文本”为主旨,从戏拟、隐喻、文体、古代传统、现代技巧诸方面对《故事新编》作了横向与纵向、内部与外部的综合考察,既有视野宽广的宏观论述,又在行文中有机地对各篇小说作了相当细致而富有独创性的阐释,令读者顿时产生一种“被照亮”的豁然贯通的感觉。
浙江大学的黄健主要侧重于文化转型中的鲁迅思想和中国现代文学思潮研究。他认为鲁迅与中国文化和文学的现代转型有着密切的关系,是推动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重要人物,同时也指出鲁迅在这种转型中率先完成了自身的观念、思想、意识和人格的现代转变,进而能够以一个独立的现代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和思想观念,成为20世纪中国文化和文学最具思想性的批判者和建设者。因此,要真正认识鲁迅思想和创作的独特性,就必须正视他内心的紧张、矛盾和复杂性,认识他的多疑、忧郁和孤独的心理气质与性格特征,以及他的思想的独特性和深刻性,并将其置于20世纪中国多变、动荡和转型的时代语境之中加以审视。惟有如此,方能发现他的思想的深邃、独异和心灵世界的博大、幽远。围绕鲁迅文化观和思想的这一特点,黄健发表鲁迅研究方面的学术论文100余篇,受到学界的关注,产生了一定影响。此外,他出版了《反省与选择——鲁迅文化观的多维透视》《意义的探寻——鲁迅意识结构的多维透视》[注]黄健:《反省与选择——鲁迅文化观的多维透视》,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黄健:《意义的探寻——鲁迅意识结构的多维透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等书。
20世纪80年代就已做出成绩的学者,新世纪又做出不凡的新贡献,有必要择要评述。
林非虽然由于年迈和患病,不能像过去那样夜以继日地写作,但在新世纪里还是付出了他珍贵的努力——他为《中国鲁迅研究名家精选集》写了总序;为《文艺报》2013年起的四期纪念鲁迅专刊写了头条文章;2016年10月30日接受《中华读书报》记者舒晋瑜采访时,作了题为“鲁迅也有历史局限性,但当今中国仍然需要鲁迅”的回答。林非对鲁迅痴迷一生,写出了许多具有里程碑性质的论著,但他并不像有些人那样盲目地崇拜鲁迅,而是一贯坚持理性的科学研究,主张“将鲁迅与同时代的人物以及在中国思想史上各种反封建思想的人物进行比较……以历史主义观点指出鲁迅的局限性,使鲁迅具有了更为科学的历史定位”。《鲁迅和中国文化》最耐人咀嚼、发人深省的是从深邃、丰厚的文化内蕴中发出对“人”的呼唤和对鲁迅“立人”思想的阐发。“立人”是鲁迅自己独立思想的核心,对鲁迅“立人”思想的阐释与发挥是新时期鲁迅研究最重要的收获。同时,林非在中国鲁迅学史上第一次科学与理性地指出了鲁迅的历史局限性。他在《鲁迅和中国文化》中指出,鲁迅早期受到无政府主义和唯意志论思潮的影响,不可能离开小农经济的基地,对明中叶及黄宗羲以后的民主思想缺乏研究,等等。像这样实事求是地为鲁迅定位,不回避他的矛盾和局限,反而与鲁迅所处的时代达到深度契合。
林非在鲁迅研究上之所以硕果累累,与他独到的研究方法是分不开的。学界认为,早在1960年代初期研究鲁迅小说时,林非就开始运用比较研究方法,他的《鲁迅和中国文化》更是运用比较方法进行研究的杰出范例。在《鲁迅思想研究随笔》一文中,他主张“应该把鲁迅的思想,放在他所处的广阔的时代背景前面来进行观察”,“还应该放在中国近代思想史的长河中来进行观察,要研究它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并且跟思想史上各种反封建的思想观点进行比较,从而阐明它历史和现实的意义,阐明它在思想史上的作用和价值”。[注]林非:《鲁迅和中国文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30-331页。这样才能更有助于对鲁迅的思想进行合理而准确的评价和定位。与许多学者的认识不同,林非一直强调鲁迅研究不是个人的事情,它是涉及国家和民族发展的大事。在他看来,鲁迅研究的意义绝非停留在学术层面,其思想启蒙的意义更值得重视。
王富仁在20世纪80年代就体系性地区分了中国政治革命和思想革命,以过人的洞察力和胆识整体性地离开了长久以来以“政治革命”视角研究鲁迅的框架,把鲁迅小说置于中国现代思想革命的历史进程之中,重塑鲁迅作品作为反对封建思想革命的“意识本质”,提出《呐喊》《彷徨》首先是“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这一论断,将鲁迅从不乏庸俗的政治框架内拉回思想和文学的场域。今天看来,王富仁是把鲁迅置入了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历史研究”的视野中,不仅仅建构了这一视野下鲁迅的一种整体性形象,更切实地以“反封建思想革命”的时代鼓点,反复敲响着一个时代的警钟。
仅这一点,王富仁就足以在中国鲁迅学史上成为划时代的人物。而他并未止步,新世纪作出更大贡献,提出了“新国学”的概念。2005年1月起,《社会科学战线》连续三期刊载了王富仁的论文《“新国学”论纲》。《新国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一辑登载了《“新国学”论纲》全文。“新国学”与原有“国学”相对举,目的是使“国学”真正成为涵盖中国学术的全部成果、真正体现中国学术的独立性和整体性的学术概念。“新国学”理念体现出宏阔、长远的历史意识、当代意识,其实质是在提升近代以来近200年的中国学术——尤其是人文学术的历史感,试图召唤中国学术研究者的文化创造意识及其使命感,使中国学术在其整体性的历史构图上实现改变。
王富仁的《鲁迅与顾颉刚》[注]王富仁:《鲁迅与顾颉刚》,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正是“新国学”旗帜下的一项成功的实践。该著是科学论析历史人物的典范:既批评顾颉刚的缺点和不足,又强调“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这些后辈学子有理由、有资格轻视顾颉刚的学术贡献及其历史地位”。该著思路严密、博通精微、卓有见识地论述了这一问题。其意义是巨大的,不仅对顾颉刚这一个人物的历史疑案作出了令人信服的科学分析,关键是对所有历史人物、特别是更为重要、伟大的历史人物提出了科学评价的准则和示范。不限于此,该著还从中国以至于整个人类思想文化的历史背景上,探微知著、高瞻远瞩地重新审视了“整理国故”和古史研究、胡适和“胡适派”、“现代评论派”和英美派学院精英与鲁迅的分歧等众多复杂问题,分析论列,直抒己见,深入反思了20世纪中国的学人、学术和文化的本质和“疑案”。敢于正视,绝不回避;有理有据,绝不虚浮;不仅有益于解决历史问题,而且对未来的前进道路提出了带有根本性、启发性的思考。其理论价值和思想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中国鲁迅学史和现代思想文化史,充分显示了整个思想文化建设的整体性与全局性。可以看出,王富仁是有其更为宏大的设想与格局的。由此也更加深憾他的不幸早逝,使他未能进一步完成胸中的全局谋略。
2018年11月30日至12月2日,王富仁任终身教授的汕头大学文学院举办了“‘王富仁鲁迅’与1980年代”学术讨论会。王富仁的弟子和景仰的学者纷纷到会,从对“新国学”的理解到《〈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中“人道主义元素”的复杂况味——兼及“王富仁鲁迅”的可能内涵》等重大课题进行了热烈、严肃的讨论,说明王富仁“鲁学”的精神遗产已经深深植于年轻学子心中,必将结出丰硕的成果。
把鲁迅研究与当代中国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无疑首推钱理群。钱理群主要致力知识分子研究,有“知识分子三部曲”的巨著问世,而他同时还竭尽全力向全国大陆、台湾、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的人们,尤其是年青人宣传鲁迅,推广鲁迅。他的鲁迅研究著作已有10本之多:《心灵的探寻》《话说周氏兄弟》《走进当代的鲁迅》《与鲁迅相遇》《鲁迅代表作十五讲》《远行以后——鲁迅接受史的一种描述》《鲁迅九讲》《钱理群中学讲鲁迅》《活着的鲁迅》《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解析》。关于鲁迅的演讲、序言等,都集中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的《鲁迅与当代中国》里,从中可以看到钱理群鲁迅研究的概貌。我们以这部书为基础概括出钱理群鲁迅研究的三大特点:
其一,把鲁迅专属的“立人”思想与现代中国融合在一起,指出鲁迅是一位没有“导师”“国师”情结、有自由思想的、独立创造的特异的人,使现代中国文化具有一种张力。这正是20世纪中国和东方思想文化遗产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其二,钱理群的鲁迅研究是最“接地气”的。他的研究不仅与专业人士——他的同行、学生心心相印,而且与企业家、工人休戚相通。钱理群在给宝钢党委书记刘国胜的著作写的序中写道:“一个真实地生活在中国的土地上,敢于正视现实中国的问题,对中国的改革富有历史责任感,而且勤于思考,勇于实践的人,他是迟早要和鲁迅相遇的,他对鲁迅的体认,是那些把鲁迅当作老古董、敲门砖的所谓研究者所难以企及的。因此,刘国胜先生提出‘中国现在需要鲁迅’的命题,完全是自己的独立见解,有自己的独立发现,并且有自己的三大理由。”一是“鲁迅的‘立人’思想是‘现代中国人的发展之道’”;二是“‘立人’成功,企业才能做强做优”;三是“热爱鲁迅,需要从鲁迅作品中汲取智慧和力量”,是我们“自身的内在需要”。[注]钱理群:《作为“二十世纪中国经验”的鲁迅思想的独特价值》,刘国胜:《渐远渐近——鲁迅“立人”思想启示录》,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这都是使鲁迅研究“接地气”的最好范例。
其三,钱理群的鲁迅研究深入到青少年以至儿童中去。他充分发挥自己是北京大学最受欢迎教师的优势,对大学生与鲁迅的关系做了详细的调查,又到中学生中去亲自讲鲁迅,不厌其烦地评议学生的答卷,提出引导中学生“读点鲁迅”“让鲁迅回到儿童中间”的设想,甚至到台湾去宣传鲁迅。可谓是精诚所至,感人至深。
可以说,钱理群不仅是学院里讲授、研究鲁迅的大家,而且是冲出学院派的樊篱到群众中去宣传鲁迅的最积极的实践者。
朱正应该说是中国鲁迅学史上经历最长、尽力最大、成果最多的老学者了。朱正的第一本书《鲁迅传略》于1956年出版,当时他才25岁,书刚出就被错划为右派,经历了20多年的磨难。后来,他的鲁迅传又不断地修订、重出,水准次次递进,越来越好。20世纪重新出山后,朱正自己最看重的《鲁迅回忆录正误》一书出版,此书也在不断修订、再版。新世纪,朱正出版的最重要的书是《鲁迅的人际关系——从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军界》[注]朱正:《鲁迅的人际关系——从文化界教育界到政界军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这也是他对之前的《鲁迅的人脉》一书的修订和增补,原书200多页,现在这本书已经是500多页了。朱正指出:从该书中我们可以“看他(鲁迅)交往的是些什么人,看他为友为仇的是些怎样的人”,我们就更加清楚地看到鲁迅的形象、性格以及他所处的时代。朱正根据历史文献资料来解读鲁迅的人际关系,这些文字可以看作其治史的结晶。读者喜欢的是用材料说话,不会喜欢强作解人,朱正始终如一地做到了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
朱正与邵燕祥合著的《重读鲁迅》[注]朱正、邵燕祥编著:《重读鲁迅》,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年。,也是用鲁迅的批判精神“重读鲁迅”,审视那些“必将保留的和不必保留的”,同样是对鲁迅精神的阐扬。
2007年11月,湖北人民出版社选择朱正比较重要的鲁迅研究文章,出版了论文集《鲁迅的一世纪——朱正谈鲁迅》[注]朱正:《鲁迅的一世纪——朱正谈鲁迅》,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同样发扬了鲁迅的批判精神。《从文献学的角度看鲁迅研究中的资料问题》,体现了谨严的科学态度;《新版〈鲁迅全集〉的得与失》,谈出了一位老鲁迅研究学者的真知灼见;《“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分1946年和1957年两个不同历史语境,对这个世纪疑难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朱正一辈子研究鲁迅,其毫不留情的以事实为根据的批判精神是从鲁迅那里继承下来的。他以“不和众嚣,独具我见”的史家风骨来研究鲁迅,其文忠实于历史,追求历史真实的正直品德。中国鲁迅学史上必有朱正的重要位置。
陈漱渝愈是年长,笔力愈是老到。他继20世纪的几种鲁迅传之后,新世纪又写出新的鲁迅传——《搏击暗夜——鲁迅传》[注]陈漱渝:《搏击暗夜——鲁迅传》,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这里,只略谈他在新世纪里的鲁迅研究文章和主编的丛书等。
2008年1月,陈漱渝的《假如鲁迅活到今天——陈漱渝讲鲁迅》[注]陈漱渝:《假如鲁迅活到今天——陈漱渝讲鲁迅》,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年。出版。该书系陈漱渝有关鲁迅演讲词的首次结集,资料翔实、内容丰富、文笔犀利。其中,有些史料和发现是作者多年发掘和研究的成果,第一次披露;有些演讲内容和观点,结合大量的事例、数据和社会现实,很有现实意义,发人深省;有的演讲词还曾引起比较大且尖锐的论争风波。可以说,本书既有较高的史料、学理价值,也较为客观、通俗、具有可读性,是人们走近、认识真实的鲁迅,以及了解鲁研界发展演变和各种最新动态的生动读物。
陈漱渝还主编了很多鲁迅研究丛书,例如《民国那些人——鲁迅的同时代人(上)》《民国那些事——鲁迅的同时代人(下)》《世纪之交的文化选择——鲁迅藏书研究》《鲁迅语录·四卷本》《鲁迅的风月闲谈》。与人合编书籍有:《编年体鲁迅译文集(插图本)》《许寿裳遗稿》《鲁迅画传》《鲁迅与世界》《当代作家谈鲁迅》等。其中,陈漱渝主编、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鲁迅研究新前沿丛书》[注]陈漱渝:《鲁迅研究新前沿丛书》,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年。影响较大。丛书包括陈漱渝自己的《鲁迅的红色、灰色与本色》、张梦阳的《鲁迅的科学思维——张梦阳论鲁迅》、王锡荣的《认识中国的一扇窗》、李林荣的《犁与剑,鲁迅文体与思想再认识》、肖振鸣的《鲁迅的书法艺术》,等等。
王得后是中国鲁迅学界的一位“思想家”。20世纪80年代初,他提出鲁迅的“立人”思想,成为新时期鲁迅学的纲领。新世纪面对不可回避的鲁迅与孔子的关系问题,他又沥尽心血写作了《鲁迅与孔子》[注]王得后:《鲁迅与孔子》,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该书通过近乎实证性的比较研究,敞亮给读者完全无遗的自己的比较材料,使读者既能看到鲁迅的一面,也能看到孔子的一面。从中,我们能明确地感受王得后的学术理路:在某个问题上,孔子是什么观点,鲁迅是什么观点;然后比较出他们的异同,再作出作者自己的判断。在对孔子观点的列举中,难免有些文言文上的生僻字词,他都一一以“王按”的方式予以排除。许多地方,还有统计数字来说明,如某个问题鲁迅总共说过多少次,孔子说过多少次?王得后的研究在起始中不惜花大力气把需要的材料搜罗殆尽。这样的实实在在的老实态度,近乎清代考据研究方法,实在有别于如今学术界普遍存在的海阔天空自话自说的浮躁学风。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和研究,不但表明了作者的学术理路,也给读者的再思考提供了绝大的方便。
20世纪90年代,鲁迅研究学术史的研究开始兴起,出版了一些学术史著作,例如袁良骏的《当代鲁迅研究史》[注]袁良骏:《当代鲁迅研究史》,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该书实际是《鲁迅研究史》的下卷,与已出的上卷相合,鲁迅研究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有了一部完整的学术史,形成了学术的自觉。
20世纪末,王富仁的《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注]王富仁:《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该书是站在时代理论思维的高峰上对20世纪中国鲁迅研究进行鸟瞰的思想型学术史,给人以高屋建瓴、深刻透辟之感,其中有些论述的意义似乎已超出了鲁迅研究学术史的范畴,具有更为深广的内涵。
刚进入新世纪,杜一白的《鲁迅研究史稿》[注]杜一白:《鲁迅研究史稿》,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2000年。由辽宁大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把鲁迅研究史分作五个时期:以沈雁冰、冯雪峰、瞿秋白等为主要研究者的早期;以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代领导人及胡风、周扬等为主要研究者的深入发展时期;建国后以冯雪峰、唐弢、陈涌等为主要代表的“十七年”时期;大曲折、大倒退的十年动乱时期;飞跃发展的新时期。作者对每个时期总的特点,代表人物的主要论著、观点,以及每一时期鲁迅研究的成败得失,都进行了概括、列举和分析。总体来看,该书脉络清晰,详略得当,评骘准确,达到了一定的学术水平。但是以严格标准要求,该书所据资料尚欠丰富,理论概括也欠有力,特别是对于精神文化背景的分析更是欠缺,因而影响了全书的学术广度与思想深度。
新世纪以来,学术史的研究有了更大规模的发展,学界对学术史予以更大的重视。张梦阳著的三卷本《中国鲁迅学通史》[注]张梦阳:《中国鲁迅学通史》,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获得国家图书奖。该书在资料的全面、系统和理性反思等方面,超越了以前的学术史著作。王家平的《民国视域中的鲁迅研究》[注]王家平:《民国视域中的鲁迅研究》,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3年。,由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出版。该书属于李怡教授主编的“民国文化与文学研究丛书”第二编的第15册。徐妍的《新时期以来鲁迅形象的重构》[注]徐妍:《新时期以来鲁迅形象的重构》,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王家平的《鲁迅域外百年传播史:1909—2008》[注]王家平:《鲁迅域外百年传播史:1909—2008》,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是作者主持的2000—200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成果。
陈国恩的《经典“鲁迅”:历史的镜像》[注]陈国恩:《经典“鲁迅”:历史的镜像》,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是陈国恩的“鲁迅与二十世纪中国研究”项目成果,以专著形式面世。陈国恩的鲁迅研究,受到同行的好评,袁盛勇教授称赞其“对现当代文学的前沿问题表现了一种持续的追踪和关注,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参与进去,从而在积极方面推动了现当代文学研究和相关文学史的撰写”[注]袁盛勇:《读陈国恩〈学科观念与文学史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12期。。其实,这也是学术史的一种类型。此外,针对已经出版的鲁迅研究学术史著作,邱焕星在《“鲁迅学术史”考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4期)中,对如何写学术史也作了自己的思考。
除了国内学者写的鲁迅研究学术史外,国外学者写的学术史也被翻译进来。例如日本学者藤井省三的《鲁迅〈故乡〉阅读史》[注][日本]藤井省三:《鲁迅〈故乡〉阅读史》,董炳月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考察了《故乡》1921年发表之后被阅读、评论的变迁情况,以此来展示鲁迅文学在民族国家建设中起到的重要工具功能,梳理了中外读者不同历史时期对《故乡》的接受与变化,不失为学术史写作的一种很好的形式。
鲁迅研究学术史的兴起,标志着鲁迅学作为一种学科的学术自觉。在这一点上,其他任何一种人物研究都是无法企及的。
新世纪鲁迅学我认为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
其一,新世纪鲁迅学的新人新作已经摆脱了我们这一代和我们前几代鲁迅研究学者所长期背负的沉重的思想包袱,不再满足于诠释政治人物的政治观点,而是进一步从存在主义、精神分析理论、文化心理学、叙事学等多种现代人文科学理论出发,努力从更广阔的文化视角对鲁迅及其思想、作品和他所处的历史时代进行多重的文化解读。鲁迅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有了更为深入、系统的开掘,鲁迅与外国文化的联系也有了更为广阔的拓展。
其二,鲁迅已经走下“神坛”“圣坛”,逐步还其真人的原貌,实现了“人间化”。学者们已经不再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鲁迅的好恶为好恶,而是把鲁迅及其思想和作品放到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与当时的历史语境中进行考察,从而打破了鲁学界两个“凡是”的思维模式,既认识到鲁迅的历史的局限性,又倍感他的恒久的价值。这种恒久的价值,包括精神价值、文化与美学的价值,也含有历史的经验与教训。
其三,对以前的鲁迅学史,开始以新一代的眼光进行审视,看到了鲁迅形象重构的时代因素与内在逻辑,为下一步的学术进展作了理性的准备。这将会是中国知识分子精神觉醒史的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侧影。高远东在《鲁迅“相互主体性”意识的当代意义》一文中,提出了“相互主体性”[注]高远东:《鲁迅“相互主体性”意识的当代意义》,《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7期。的概念。这是继王得后提出的“立人”思想的新发展,将会从总体观念上提高鲁迅学的境界,对今后鲁迅学的研究会起到重要的指导作用。
严格要求来看,新世纪鲁迅学还存在以下的不足:
其一,虽然努力从多重的文化视角和多种的现代理论审视与解读鲁迅,但由于对鲁迅原作和当时的历史语境尚“吃”得不透、结合不紧,没有完全融化在鲁迅本体中,因而有时给人以食“古”不消、食“洋”不化的油水分离的感觉。因此,鲁迅学尚未实现整体性的突破。尤其是热衷于现代主义名词、求新求奇的人多,而埋头于鲁迅生平史实的挖掘、考证、辨析、鲁迅原著的校核、编辑、解读的人少。这是不利于推进鲁迅学进一步发展的。
其二,对鲁迅进行多重的文化解读是有必要的,但不能完全脱离政治,把鲁迅描述成一个脱离政治的单纯的文化人。这样做,同样是不符合鲁迅本体的,甚至于会离真相更为遥远。因为鲁迅毕其一生都是与国家、民族以至整个人类的政治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里所说的“政治”,并不是某些政治家或政治集团的“政治”,而是关系到整个国家、民族以至整个人类命运的政治。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不可能完全脱离这种政治。特别是鲁迅,还有和他同时代的革命家、文化人都是与这种政治血肉相联的,他们的每一个行动和著述都是为了民族的复兴与人类的前途。现在已经有学者明确提出了这一点,这是很有必要的。
其三,虽然新世纪出现了一些鲁迅学新人,但多是在读博士研究生时为了完成博士论文而做。博士学位一拿到,就改行从事其他了。极少有专门致力于鲁迅学这门学问的学人出现,因而从整体来看,不能不说中国鲁迅学的前景是令人担忧的。不仅是鲁迅学,就是整个人文科学都很令人担忧,这与大的时代环境有关,不是任何个人所能扭转的。但是,我们能不能尽其微薄之力尽量予以弥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