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廷
( 山东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250358 )
从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到党的十九大,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这一话语体系不断形成并走向成熟,并被纳入到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内涵之中,这反映了党治国理政的新思维和开拓创新的新面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命题的提出有着自身的实践特性和国情特色。这一概念是如何提出的?其内涵、逻辑、发展指向有何独特性?能否成为中国本土化的理论体系?能否为全球治理贡献中国智慧?这些问题是目前学术界需要深入探究、扎实论证的重大理论问题。
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国绘制了实现现代化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蓝图,这对整个国家的治理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使其既面临着机遇,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从世界范围看,近现代以来转型时期的治理危机往往与各国经济社会发展相伴,并有着形式上的一致原因,即市场经济的发展对社会结构乃至国家结构的冲击并由此形成了“社会中心主义”的西方治理理论。但是,由于结构性的差异,各国的治理方式各不相同,所以并不存在一种统一的治理模式可供借鉴。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以来,我国经历了巨大的时代变迁,在对西方治理理论的反思中,奏响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崭新乐章。
从全球治理变迁来看,朝向现代社会的转变无一不立足于市场经济基石之上。正是市场经济的缘起及其全球扩展改变了经济结构,冲击了社会结构,带来了整体性的国家治理问题。
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导向的经济改革以来,整个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世纪90年代以来经济改革带来的社会与生态等问题开始呈现出来,其具体的表现就是不平等程度开始上升,分配结构的不平衡,以及社会保障体系有待完善等。这些都带来了卡尔·波兰尼在《大转型》一书中所谓的“反方向社会保护运动”[注][英]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刘阳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2页。,即20世纪90年代以来农村与城市出现的各类群体性事件、社会组织的兴起以及媒体报道的社会问题取向[注]马骏:《经济、社会变迁与国家重建: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公共行政评论》2010年第1期。等转型危机问题。这些问题对我国的国家治理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顺应这一形势,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共产党领导了比较彻底的行政改革,进行了比较有效的机构精简和职能转变,提高了政府运转的法治化程度,限制权力对经济社会领域的过度干预。针对社会自主领域的扩大和各种利益个体、组织的兴起,中国共产党提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通过一系列正式与非正式的组织结构吸纳优秀分子,并通过“和谐社会”“科学发展观”等思想调整国家治理结构与方式,着手解决各类社会问题,告别过去在一定程度上忽视社会政策的问题,致力于健全和完善中国社会政策体系。[注]王绍光:《从经济政策到社会政策:中国公共政策格局的历史性转变》,《中国公共政策评论》2007 年第1期。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在治国理政方面,立足国情,放眼世界,把握问题,总结经验,提出“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全面深化改革总目标,并从制度化、现代化的角度指明了国家治理的发展方向,进而在党的十九大上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历史方位明确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这皆表明中国国家治理这一概念的原创性,它是中国共产党立足新的时代背景,坚持党的领导与国家主导,并注重吸纳社会诉求基础上进行理论创新的产物,形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话语体系,有着自身的逻辑和价值诉求,不同于西方治理理论。
作为现代意义的“治理”(Governance)概念及其理论的兴起是西方的产物。罗西瑙等学者与全球治理委员会等组织最早对治理、治理理论作了界定。[注]俞可平:《治理和善治引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9年第5期。概括而言,治理理论的特点在于:治理更加强调的是政府之外的社会组织与个体参与到公共管理中来,解决政府失灵与市场失灵的问题;多元的治理主体之间形成的是合作、协商式的平面互动网络,而不是传统政府权威主导的等级式网络。
1.西方治理理论的社会中心主义逻辑
西方治理理论的兴起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西方最先实现现代化转型,但随着制度运转,政府与市场失灵现象开始出现:“等级式国家协调的优势已经失去……市场协调的优势也已失去”[注]F.W.Scharpf, “Games Real Actors Could Play: Positive and Negative Co-Ordination in Embedded Negotiations”, Journal of Theoretical Politics, No.1, 1994, p.37.,福利国家政策与官僚机构的膨胀产生了低效的困境。对此反思与调整的结果就是治理理论的兴起与实践,其核心即“去国家化”和“自由化”。首先,治理理论反思传统的国家统治与政府管制的发展模式,认为庞大臃肿且官僚化的政府缺乏管理能力与效率,无法有效配置社会资源促进国家与社会发展,因而要求“去国家化”;其次,治理理论以自由主义为价值取向,倡导个人权利和权力限制,对大政府持怀疑态度,要求小国家与政府分权,由社会组织等多元中心参与治理,寻求公共事务的“多中心治理之道”。这二者背后凸显的是对社会力量的强调,形成了以社会解释政治的“社会中心主义”逻辑。治理理论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的基础、对国家与政府权力的怀疑以及对多元社会力量的重视无一不表明其“社会中心主义”的取向。
然而,随着现实世界治理难题的增多,不可治理性危机开始出现,治理理论本身也面临着“治理失灵”的危险,这很大程度上与其“社会中心主义”的逻辑紧密相关。多中心治理主体之间的冲突,将国家视为治理的对立面,缺乏强有力的国家的平衡等因素引发的治理失灵的危机带来了对治理理论的双重反思。
2.治理理论的学理反思:内部的视角
治理理论首先面临着理论上对国家在治理中地位与作用的内部质疑。治理理论主张去国家化,认为治理与国家难以结合,“‘国家治理’一词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注]王家峰:《国家治理的有效性与回应性:一个组织现实主义的视角》,《管理世界》2015年第2期。。这是因为国家建构强调要以国家为中心,致力于打造强而有力的国家;而治理则主张多中心的多元主体,尤其是要限制国家权力[注]郁建兴:《治理与国家建构的张力》,《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8年第1期。,二者不可能结合起来。强调国家则无治理可言,主张治理则又会去国家化。治理理论的“社会中心主义”取向使其与国家之间存在一定的张力与冲突。
面对上述难题,强调国家在治理中起主导作用的“元治理”理论由此产生。“元治理”的代表人物杰索普(Bob Jessop)主张国家担任元治理的角色,来建立宏观组织架构,协调、修正与平衡原有治理格局,重新整合治理主体之间的关系与合作,以作出前瞻性的规划与管理。[注]Bob Jessop, “The Rise of Governance and the Risks of Failure: The Case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International Social Science Journal, No.155, 1998, p. 43.因而,国家不是治理的对立面,而是治理成功的保障。“元治理”中的国家并不是要取代其他多元治理主体,相反是为多元治理主体的协作提供制度合作与协商的环境;它不是取代多元治理主体的最高权威,相反是与多元主体平行的治理成员之一,或者顶多是多元治理主体中的居首位者。[注]Bob Jessop, The Future of the Capitalist Stat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2, pp.242-243.概言之,“元治理”理论通过重新界定国家的地位与作用,既不否定国家,也不绝对推崇国家,这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治理理论的“社会中心主义”取向。
3.治理理论的实践反思:外部的视角
治理理论并不是对现实经验的总结,而是应对危机与挑战的改革方案与理论设计。这一理论设计本身就被质疑,实践中的表现也不佳。追根溯源,由于治理理论“社会中心主义”的逻辑导致国家缺席治理实践,带来了不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后发展国家的治理恶化或失败。环顾近年来全球范围内的治理绩效,就会发现现实世界正变得越来越难以治理。著名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认为其根源在于“软弱无能国家或失败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政府软弱、无能或者无政府的状态”。[注][美]弗朗西斯·福山:《国家构建:21世纪的国家治理与世界秩序》,黄胜强、许铭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序第1页。
西方治理有着自身的独特道路,即社会力量的成熟推动了国家的建设。当国家治理中出现相应的问题或者国家失败,西方就会诉诸回归社会来解决治理难题。这种典型的“社会中心主义”逻辑被运用到后发展国家时,就意味着后发展国家的治理也必须是去国家化或者最小化国家式的,但这忽略了后发展国家的国情,其结果不仅是治理失效,而且还会产生社会危机与政治动荡。现实中,后发展国家最紧迫的问题不是多元治理与取代国家,而是国家建构。
西方治理理论的“社会中心主义”逻辑在对外扩展过程中尤其是在中国实现了“祛魅”。国内学者在引介西方治理理论时着重强调治理的“权力”内核。徐勇解释Governance一词时就指出:“在治理的逻辑结构中,公共权力是最为核心的概念。”[注]徐勇:《Governance:治理的阐释》,《政治学研究》1997年第1期。追根溯源,中国共产党提出的“国家治理”这一概念是中国本土化话语体系的创造,强调的是党领导下的国家主导。徐湘林对“国家治理”作了最为准确的界定:“从学术理论的渊源来看,治理理论是从社会中心论出发,从社会的诉求来规制国家和政府的职责和作为。国家治理概念则强调了转型社会国家发挥主导作用的重要性,同时也考虑到了治理理念所强调的社会诉求,应该是一个更为均衡和客观的理论视角。”[注]徐湘林:《“国家治理”的理论内涵》,《人民论坛》2014年第10期。这一界定可以说是把握了国家治理根本的理论进路,即“国家中心主义”的取向,借鉴一定的理论资源并立足中国本土治理实践从国家的理论视角来实现治理。
国家治理的提出是与治理、社会治理理论有着根本性的不同的。国家治理理论是把国家作为治理的最重要主体,以区别于治理、社会治理对“多中心”“多元主体”的强调。这意味着“去社会中心主义”之后的国家传统的复兴。这一传统可追溯至马克斯·韦伯。韦伯对现代国家作了界定,认为国家即特定疆域内的人类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在本疆域内成功地垄断合法的暴力机器,国家拥有专断性权力。而专断性权力和国家的暴力潜能又是建立在专业官员制度和理性的法律基础之上的。[注][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下卷),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730-731页。他认为只有拥有强大的行政官僚体制,国家才是一个垄断合法暴力的强制组织。这是探讨国家问题的出发点。
行为主义政治学及其相关流派等将国家视为服务于社会利益的工具或者是利益集团相互竞技的平台,形成了典型的“社会中心主义”的范式,重点关注作为因变量的社会因素,忽略了作为自变量的国家,去国家化的治理理论的形成水到渠成。而回归国家学派的代表人物斯考切波在解释法国、俄国与中国的社会革命中,首先确立了结构性的视角,将国家视为结构性组织,并关注与国家相关的制度,在比较历史的分析中讨论国家的重要性。回归国家学派的国家概念继承自韦伯。斯考切波就认为:“国家应该适当地被理解为不仅仅是一个社会经济冲突展开战斗的一个场所。勿宁说,它是一套以执行权威为首,并或多或少是由执行权威加以良性协调的行政、政策和军事组织。任何国家都要首先并主要是从社会中抽取资源,并利用这些资源来创设和支持强制组织和行政组织。”[注][美]西达·斯考切波:《国家与社会革命:对法国、俄国与中国的比较分析》,何俊志、王学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0页。所以,强制性行政组织是国家权力的基础。国家理论为国家治理所需要的国家权力及其强制行政组织体系奠定了基础,并不断将国家置于解释政治、社会与治理的中心,将政治学中的“国家中心主义”路径不断发扬光大。
其实早在韦伯之前,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国家的本质就有深入的研究。马克思就指出:“中央集权的国家政权连同其遍布各地的机关,即常备军、警察局、官僚机构、教会和法院……充当了新兴资产阶级社会反对封建制度的有力武器。”[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5页。这指明了国家的强制性与权威性,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基本上将国家视为一种有组织的强制力。列宁也认为:“常备军和警察是国家权力的主要工具,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注][美]西达·斯考切波:《国家与社会革命:对法国、俄国与中国的比较分析》,何俊志、王学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6-27页。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指出了国家强制性、权威性的一面,同时又将国家看成是解决社会冲突的平台,即国家是源于市民社会和生产关系及其统治阶级实现自身利益的工具。按照这种解释,建立在集中的强制性手段基础之上的国家,被看成是一种工具性和客观性的统治形式和解决冲突的方式,而没有被视为一套自为的组织。因此,这并未全面解释国家治理中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问题。斯考切波从结构性的视角和组织的角度推进了对国家的认识与解释,认为国家具有自身的逻辑与利益,在普朗查斯和密利本德为代表的新马克思主义者的“相对自主性问题”基础上,提出了国家与社会关系中的“国家自主性”概念。正如有学者所评价的那样,“斯考切波把国家自主性置于国家与社会二元分野的大前提下进行分析,更加突出了国家自主行为主体的重要性。正因为如此,国家才成为解释现实政治问题和社会现象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和视角”[注]戴辉礼:《国家自主性与国家能力的关联性论析》,《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基于国家是强制性权威组织这一认识而形成的“国家自主性概念”,对国家治理理论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是因为国家自主性涉及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时,强调国家中心主义并不是排除社会力量。恰恰是国家在与社会、市场互动过程中才突出出来成为主导性的因素。因而,考察国家治理也必须探究“国家自主性”概念之下国家与社会之间存在怎样的互动关系。这是中国国家治理理论内涵与现实实践中的一个关键的问题。
当下所提出的中国国家治理概念借鉴了西方的国家理论,继承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中权威性与自主性的内涵。因而,中国国家治理理论强调国家的主导作用。这不仅有国家理论上的支撑,更建立于中国转型与治理实践经验之上。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意味着韦伯式现代国家的建立,即全国范围内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行政官僚组织体系和具有强制力的国家机器。革命动员与群众路线的传统、完整的行政官僚体系以及执政党的危机意识和战略领导塑造了国家强有力的汲取、动员与组织能力,使国家能够在复杂的国情、社情中深入社会与基层进行广泛的政策执行和组织动员。同时,强有力的国家能力所促进的国家自主性也使党领导下的国家不断实现公共利益,在国家主导下促进了社会领域的扩展,形成的多元治理主体又不断被吸纳进国家治理体系中来。
不论是改革开放前40年的国家建构、转型摸索还是改革开放后40年的经济导向的政治发展,都是在国家的主导之下。改革之前的40年,在“国家本位”的观念主导下,国家采取强有力的计划经济体制,但一定程度上却侵蚀了国家自主性,禁锢了社会活力,不利于国家治理。因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在加强国家能力、保持国家权威的同时,国家权力规范化与职能范围缩小使社会自主性开始出现,国家与社会关系开始动态调整:一方面,不论是政策制定还是政策执行都是上层达成共识作出理性决策,从而实现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的统一;另一方面,中央在保持权威的同时放权促进地方发展,形成“上下分治的治理体制”[注]曹正汉:《中国上下分治的治理体制及其稳定机制》,《社会学研究》2011年第1期。。在地方自主发展的同时,中央通过控制人事权与财权保证强有力的国家能力与整体自主性。而人事权和财权正是国家中心主义及国家能力的典型体现。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社会不公正等问题开始出现,中国国家自主性开始调整并走向均衡,即“一是国家权力的改造;二是公民社会的塑造”。国家权力的调整并不是让国家退出治理体系,而是调整国家与社会、市场之间不平衡的关系,“建构国家与社会、国家与市场的治理式互赖(governed interdependence)关系”[注]王彩波、陈霞:《中国经济发展道路中的国家自主性》,《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5年第2期。。中国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调整最终形成的格局并不是西方社会中心主义式的社会与市场主导,而是国家主导下的社会建设与市场经济,是国家中心主义下的吸纳社会与市场。在这方面,不论是社区自治还是基层民主,都无不表现出国家主导的中国特色。所以,有学者就指出中国国家治理的路径就是“将改革开放以来不断发展壮大的两个治理单元——社会和市场有机地纳入国家主导的治理框架之中”[注]杨雪冬:《论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全球背景与中国路径》,《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
因而,中国国家治理是建构国家体系过程中国家与社会积极互动的产物。习近平同志对国家治理的界定典型地体现了“国家中心、吸纳社会”的中国特色,即国家治理首先是国家整体性的制度体系。总体而言,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提出并不意味着治理过程中国家的退出,而是国家能力的增强,是由国家主导多元治理主体形成治理制度结构与体系。
从理论进路来看,中国国家治理概念建立在对国家强调的国家中心主义之上;从现实的政治发展来看,这一理论还表现出了后发展国家独有的政治逻辑,即中国走的是一条政党创建国家的政治发展道路。因而,国家治理背后反映了政党中心主义的政治逻辑。中国国家治理这一概念是中国共产党60多年来治国理政经验与发展道路的本土化话语总结。何增科曾考察了执政党逐渐接受“治理”“善治”“社会治理”等概念并将其融入政策制定的过程,认为中国共产党善于学习与适应来调整自己的意识形态和政策,同时在吸收借鉴外部成果的同时,坚持自己的领导地位。[注]何增科:《从社会管理到社会治理:话语体系变迁与政策调整》,俞可平主编:《中共的治理与适应:比较的视野》,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270-271页。所以,“坚持党的领导”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内涵的政治逻辑的重要核心与体现。“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注]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0页。的提法也明确体现了政党中心主义的政治逻辑。这一政治逻辑有着理论与现实上的支撑。
西方治理强调社会中心主义,政党是“社会中的政党”。西方两党制与多党制的党争与轮流执政并没有造就一个长久稳定和持续有效的领导核心,从而使社会力量尤其是利益集团成为了国家治理的重要主体。这并不是说政党在国家治理中不重要,相反,西方政党理论家也揭示了政党的重要作用,只是西方社会创造国家、国家创造政党的发展道路隐没了政党在国家治理结构中的核心地位。因为,“政党必然反映政治的逻辑而非效率的逻辑”[注][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85页。,所以西方现代化早期的主流是诋毁和反对政党。但政党越来越重要,因为政党是现代国家治理的重要主体。
西方社会中心主义的倾向及其社会创建国家的道路不利于认识政党在中国等后发展国家的领导地位。列宁在对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认识基础上,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政党学说,将政党提升到国家创设和政治制度之上。列宁认为无产阶级不可能单靠自己来获得阶级意识,必须由知识分子来灌输,而革命运动又必须依赖革命组织。所以,列宁主张建立一个强有力的革命组织,即“列宁主义式的政党”,“只要我们能够把日益觉醒的无产阶级的一切力量和俄国革命者的一切力量联合成一个党……我们就一定能够拿下这座堡垒”[注]《列宁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87页。。著名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对列宁主义式的政党高度评价,认为先锋队式的政党整合了社会力量,强调政治优先性与制度化,形成了一个在“广泛的革命联合”基础上建立起的“强大的革命组织”,从而为国家建构奠定了基础。[注][美]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310页。列宁主义表明了国家创建必须有赖于政党,而国家治理也必须由政党来完成。这影响了后发展国家尤其是中国的政治发展。
列宁主义为后发展国家的国家建构提供了理论支撑,无论是俄国的革命道路,还是中国的国家建构皆证明了政党领导国家建设的有效性。后发展国家需要强有力的政党来动员社会力量,领导国家建构,消除社会动乱,实现民族整合。政党主导国家建设是后发展国家进行国家建构的重要途径。[注]李新廷:《社会中心主义·国家中心主义·政党中心主义——西方比较政治学研究视角的演进与中国关照》,《国外理论动态》2016年第2期。而这条道路背后揭示的就是政党领导的模式。不论是革命时期还是国家建设时期,中国共产党都是中国国家建设与国家治理的政治核心。
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背后隐含着更深、更高的“政党中心主义”的政治逻辑。这是因为中国共产党创建了新中国,通过党的组织体系建构并运转着国家治理的制度体系,并通过党的执政能力不断提升国家的治理能力。
首先,“政治中心主义”的政治逻辑意味着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新时代中国国家治理的政治前提;不仅如此,中国共产党还是国家治理体系中治理价值的引领者。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这一政治地位不是先天的,而是在中国革命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历史形成的。一方面,传统国家的崩溃与社会的失序,新国家创建只能寄托于组织严密、纪律严明、基础广泛、价值明确的列宁主义式的政党——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通过马克思主义的价值理念和组织严密的政党动员网络,依靠人民取得了革命的胜利,实现了国家建构,走出了一条政党创建国家的道路,形成了党领导国家的政治体制;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不仅创造了新中国,而且还运转着国家建设,形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道路,建立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体系,促进了经济增长,提高了人民生活水平,并在改革中不断完善制度体系,因而党的领导又具有现实中的治理绩效合法性。中国共产党还从传统文化和马克思主义中汲取了崇高的使命和政治关怀,“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基础不是某种阶层或者团体的特殊利益,而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注]强世功:《中国宪法中的不成文宪法——理解中国宪法的新视角》,《开放时代》2009 年第12期。。“两个一百年”与“中国梦”的愿景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提出是中国共产党凝聚治理价值目标,实现国家治理价值多样性与统一性、包容性与灵活性的举措,也指明了国家治理的价值追求目标。
其次,“政党中心主义”的政治逻辑也意味着中国共产党既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领导者又是国家治理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融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与能力的全过程,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制度体系建构与制度完善的能力。中国共产党创建了新中国,在主要和正式的意义上是指创建了国家体制,并在改革过程中不断改进与完善制度体系来提升国家治理绩效。所以,“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这一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与“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紧密相连构成了一个整体。不论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国家行政制度、民主制度等政治制度,还是文化体制、社会体制与经济体制,都可以看到中国共产党通过党的领导、组织网络和人事管理等实现了制度的设立、运转与完善。
二是政策制定与政策执行的能力。中国国家治理的相关决策不仅需要国家政权机关的参与,更取决于中国共产党。在党领导国家体制下,执政党的决策是当代中国整个决策体制的核心。这主要是通过党领导制定国家的立法指导思想以及路线、方针、政策,并以其来指导国家机关的各方面工作来实现的。在决策中,依靠民主集中制,党在广泛的民主参与过程中能够做到汇集不同阶层的意见,协调不同层次的分歧,保证决策民主化的同时,又能做到决策的科学化。
三是干部人事组织网络的管理与支配。中国共产党通过党管干部原则实现了对整个国家人事的选拔录用、培训管理和升迁考核,“任用干部——无论是高层、中层还是基层干部——或许就是党最为明显的政治功能”[注]Lynn White, Local Causes of China’s Intellectual, Legal and Government Reform, New York: M. E. Sharpe, 1998,p.484.。党管干部保证了行政管理体系的灵活与稳定,同时也保证了国家政策的执行。
四是社会动员体系组织与动员能力。党建构了广泛的社会动员体系,具有较强的社会动员能力。党与各民主党派、社会组织等社会力量合作、协商决策形成的社会体系也使党能够整合社会力量,进行广泛的动员。除此之外,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动员机制的群众路线,起着资源汲取、资源聚集、政策动员与落实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党的组织体制与国家治理体制的韧性,拓展了党的领导和国家治理的社会空间。
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关键在党。有学者指出:“在中国,不管人们对共产党的看法如何,它无疑是中国的政治主体和执政主体。国家所有方面的成败,都取决于执政党这个政治主体的建设。”[注]郑永年:《从“治党”到“治经济”》,《联合早报》2016 年10月18日。党的十八大以来对“党是最高政治领导力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最大优势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等表述都表明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政党中心主义的取向,这也正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政治逻辑所在。
国家中心主义反映了国家治理形成的理论进路之逻辑,而政党中心主义表明了国家治理体系中党的领导的政治逻辑。除此之外,国家治理最终还要回答的是治理为了谁、最终成果由谁享有的问题。因而,在提出“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这一命题之后,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首次提出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彰显了国家治理之人民至上的价值追求。
马克思主义学说关注的重点在于人的解放,并致力于追求实现全人类的彻底解放,使每一个人摆脱奴役和压迫成为自由全面发展的人,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使命,也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价值立场与追求,从根本上反映了马克思主义的人民观。马克思主义的人民观就是为了实现人民大众的利益和自由,“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11页。。马克思主义人民观的价值取向立于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的唯物史观基础之上。唯物史观明确阐明了人民群众是历史发展的主体、创造者和发展的动力,指明“历史的活动和思想就是‘群众’的思想和活动”[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6页。。
中国共产党一直以来坚守马克思主义的这一价值立场和追求,依靠人民群众,将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和幸福追求放在首位。在革命和建设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在坚持马克思主义价值立场的同时,又适时根据中国国情进行了中国化的理论和实践创新,提出了“以人民为中心”的理论命题,从而深化了国家治理的价值目标。中国共产党从成立之日起就无自身的特殊利益,而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根本宗旨。为人民谋幸福是共产党人的初心。为实践、坚持和发展这一人民观,以毛泽东为主要代表的共产党人形成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一切依靠群众、一切为了群众”的工作方法和路线,致力于实现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以邓小平为主要代表的共产党人着眼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的发展目标;江泽民同志提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再次明确中国共产党始终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胡锦涛同志进一步提出发展为了人民、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的以人为本思想;习近平同志在上述思想基础上明确提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并进一步概括为“以人民为中心”。这一实践发展与理论总结表明了“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发展思想的实践品格”[注]孙余余:《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发展思想的实践品格探析》,《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并“充分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根本价值追求”[注]董振华:《“以人民为中心”的理论逻辑和政治价值》,《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7年第6期。,并实现了进一步的价值升华。
中国共产党在实践过程中提出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深刻回答了国家治理“源于谁、为了谁、依靠谁”的问题,反映了新时代国家治理的根本价值取向,即人民中心主义。人民中心主义的国家治理价值取向具体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国家治理现代化奋斗的价值目标。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新征程有着明确的奋斗目标,即分阶段把我国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这一奋斗目标是建立在人民的美好愿望和向往之上的,需要具体的制度体系与国家能力来保障实现。因而,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提出就是为了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具体而言,国家治理需要立足人民立场,落实到实现好、维护好、发展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上,使人民过上安全稳定、富裕繁荣、健康文明、公平正义、和谐美满的生活。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一定意义上是进行时,是动态发展的过程,是国家治理实践永远追求的价值目标。
二是国家治理现代化目标的实现必须依靠人民。人民中心主义的价值追求及其目标实现立足于人民、依靠人民。习近平同志就指出,“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忘记了人民,脱离了人民,我们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会一事无成”,“人民是决定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根本力量,要依靠人民创造历史伟业”。[注]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三十讲》,北京:学习出版社,2018年,第88页。因而,国家治理之人民中心主义的价值追求及其实现必须依靠人民。进而言之,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现代化目标的实现必须根植于人民,必须扎根于人民群众的实践,激发人民群众的创造热情,汇聚人民群众的智慧,总结人民群众的探索经验,进而上升为理论与政策再进一步指导新的实践,不断推动国家治理的现代化。除此之外,国家治理现代化目标的达成还必须依靠人民群众的评判。人民的满意尤其是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实现与否,是检验国家治理现代化的首要标准。
三是人民中心主义的价值取向决定了国家治理需要朝着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方向不断迈进。人民中心主义决定了中国共产党进行国家治理的一个基本目标就是要达至共同富裕,这是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习近平同志对此作了明确总结:“我们追求的发展是造福人民的发展,我们追求的富裕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注]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三十讲》,北京:学习出版社,2018年,第90页。对此,党的十九大专门明确了推进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两步走战略安排,其中共同富裕是实现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目标之一。这又需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人民的生活水平是评判是否实现现代化、是否实现共同富裕的根本标准。
四是人民中心主义的价值追求决定了必须在国家治理过程中贯彻与实践党的群众路线。习近平同志对此也作过专门的阐述,认为“群众路线始终是党的生命线和根本工作路线。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根本立场,必须把群众路线贯彻到治国理政全部活动之中”[注]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三十讲》,北京:学习出版社,2018年,第92页。。群众路线对于国家治理而言具有重要的作用,这具体体现在群众路线是建构政府与公民互动机制的本土制度资源,对国家治理现代化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其内在要求是以实质性制度渠道将干部的代表角色与群众的具体利益结合起来,实现政治代表与群众利益聚合;另一方面,其外在要求是鼓励群众参与和政治沟通,制度性地将群众意见引入公共政策过程。经验研究发现,贯彻群众路线切实提升了国家治理的绩效。[注]孟天广、田栋:《群众路线与国家治理现代化——理论分析与经验发现》,《政治学研究》2016年第3期。
在全面深化改革的背景下,为理清党的领导、国家建构与社会建设之间的关系,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这一重大课题的提出是中国共产党在考虑社会诉求基础上从国情出发强调国家主导的重要性,更加强调党的核心领导地位,同时拓展社会领域、吸纳多元社会力量所形成。它致力于在已有的国家治理实践经验基础上完善国家治理制度体系,推进国家治理结构的现代化,进一步提升国家治理的能力,落脚于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这分别反映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这一话语体系背后的“国家中心主义”的理论进路、“政党中心主义”的政治逻辑和“人民中心主义”的价值追求。上述三种主义皆是对新时代国家治理内涵与问题不同侧面的回应所形成的观察和解释的视角,具有鲜明的层次性,并构成了一个系统的整体。
首先,国家中心主义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理论进路,是这一中国本土化概念的逻辑起点。国家治理概念的提出意味着国家在治理中发挥主导作用。从理论进路来看,新时代中国国家治理对西方治理理论社会中心主义的逻辑进行了反思;从中国社会转型的实践来看,国家在转型过程中处于建构治理模式的主导地位;从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演进来看,中国走的是国家建构在先,进而国家吸纳社会形成治理架构的治理道路;因而,国家中心主义强调的是国家制度体系建构和国家权力尤其是国家能力背后的“国家主导性”。
其次,政党中心主义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政治逻辑,是这一中国本土化理论的核心。作为后发展国家的典型代表,中国走的是政党创建国家的道路。中国共产党把整个国家与社会组织起来,重建了政治价值,稳定了社会秩序,推动了经济发展,并主导国家制度体系的变迁与完善,不断提升国家治理能力,形成党领导国家建构与发展的“政党中心主义”的政治结构。因而,中国国家治理背后还隐含着党的领导的政治逻辑,反映了国家治理的“中国特色”。国家制度建构与国家能力提升作为国家治理的表征与结果,背后又需要自变量因素的解释。不同于西方的以社会解释国家的“社会中心主义”,中国的政治发展道路形成的是以政党解释国家的“政党中心主义”。所以,国家中心主义是理论进路,解释中国国家治理的理论内涵;而政党中心主义则是其背后的政治逻辑,解释了中国国家治理背后的运作机理。
最后,人民中心主义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的价值追求,揭示了中国国家治理的落脚点和最终归宿。国家治理并不仅仅意味着权力架构和组织领导,也不仅仅意味着制度体系的建构和国家治理能力的形塑与加强,更意味着作为归宿的价值诉求。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国家治理体系的价值追求是“灵魂”层面的。这一对人民利益、人民的美好生活向往、人民共同富裕的价值追求,反映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和中国共产党为人民服务的本质属性。因而,人民中心主义又是国家中心主义和政党中心主义之逻辑在现实运转目标和价值追求层面的最终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