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炎
(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开封 475001)
2019年的春节档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这一年被业界称为“中国新科幻电影元年”。相较《流浪地球》的硬核科幻,宁浩《疯狂的外星人》虽引入了外星人的科幻元素,但其落脚仍延续了宁浩式的荒诞和幽默。中国式思维和幽默与西方科幻固有模式之间的碰撞、本土文化元素与科幻元素的融合,在消解了命题严肃性的同时,以荒诞喜剧的形式呈现出导演关于生命体的思考和对本土文化的反思。
《疯狂的外星人》与宁浩之前疯狂系列的多线叙事不同,该片围绕两条叙事线索展开。一是副线C国特工为完成交换基因任务苦寻外星人奇卡而不得;二是主线外星人奇卡误落入驯兽师耿浩和白酒销售员大飞之手,奇卡试图与人类建交却被耿浩当作猴子来驯。在接下来的驯“猴”(外星人)故事中,外星人奇卡、C国特工、耿浩和大飞、猴子欢欢这四个象征着文明等级的鄙视链秩序被依次打破,人物形象的错位构建引发了一系列荒唐可笑的误会。
首先,身负建交任务、本该接受礼遇的奇卡被无知的耿浩和大飞当成猴子,并被武力威胁去顶替受伤的欢欢排练演出节目。由地球人的无知导致奇卡从外星人的顶端地位跌至猴子的底端地位,对于地位阴差阳错地预设奠定了这部电影疯狂又荒诞的整体基调。而后,自傲的奇卡逃脱无能而不得不谄媚地服从耿浩的驯猴招数:练金枪、耍功夫、甚至添酒夹菜等情节,又进一步突出角色心理和行动的“言行不一”,营造出诙谐幽默的喜剧观感。如果说耿浩对外星人身份的误认是对文明鄙视链的无意冲击,那驯猴之举便意味着“低级”文明对“高级”文明发出的挑战。导演借耿浩的“驯”和奇卡的“服”,嘲讽了自居“高级”社会的心理和文化优越感,为这出哄闹的喜剧平添了一分冷峻的荒诞感。
其次,奇卡是外星人的身份被揭露后,饱经奇卡折磨的大飞用“泡”的方式置他于死地,妄图保全自身;当C国特工找上门来,耿浩选择用猴子“假扮”外星人的方式,企图逃过一劫。两人的举动不仅赤裸裸地羞辱了“高级文明”,更是通过对身份等级的“逾越”彻底打乱了文明鄙视链的层级划分:猴子这种处于文明鄙视链底端的角色一下跃升至最高等级的外星使者;而自居为地球上最“先进”国家的C国特工和智囊团也被一个“耍猴的”愚弄于股掌之中。“高级”统统下马、“低级”纷纷上位,两对文明的“等级”错位、四种身份的“地位”倒置,这一番戏耍将匪夷和荒唐玩转到极致。
最后,当奇卡借猴子欢欢的躯体大行破坏之道,将集人类文明于成果一身的“世界公园”摧毁时,“耍猴的”耿浩靠一根香蕉驯服了“欢欢”,然后迅速取下了能量环。欢欢大闹天宫般的疯狂来自于这种阶级链的歧视。能量环具有使人强大的力量,但并不代表有了这些力量就可以妄自尊大、为所欲为、歧视其他阶层。看似是最“高级”的外来文明最终被最“低级”的“动物本性”屈服,实则这场终极对决本身就是一场荒唐的游戏;而一根香蕉拯救了整个地球的荒唐胜利正是以最夸张和最具反讽意味的戏剧性反差验证了这场带有歧视色彩的文明间对抗的虚无、荒诞和无意义。“只要人类存在,社会阶层就不会消失,阶层不太可能被取缔,阶层的存在是客观的,但因为阶层的差异而产生的歧视是有问题的。”【1】借用耿浩的话说,都要讲求人人平等不是?影片的最后,在这座满目疮痍的世界文明乐园里,耿浩疯狂般地大笑“我就是个耍猴的,只会耍猴!”,将所谓的文明鄙视链嘲讽得体无完肤,也实现了他对于平等和尊严的诉求。
关乎种族和文明“优劣”的荒唐错位引发了这一疯狂之旅,身份的错位和阶级的“颠倒”让外星人疯狂了,也让自诩先进文明代表的C国特工精英们疯狂了。宁浩采用后现代主义拼贴的手法【2】,借荒诞元素来作为包裹电影主题的外衣,以后现代主义风格来表达道德和秩序等内容,用拼贴式的影像语言重塑了游戏化的现实世界。
《疯狂的外星人》开场的一段长镜头中,美国自由女神“像”懒洋洋地走向白宫,向窗口探出的脑袋借火点烟,紧接着航拍器略过白宫的屋顶,一座金黄闪亮的五指山在各色建筑中拔地而起,花果山大世界映入眼帘,耿浩带着相依为命的欢欢正在表演猴戏。外星人的故事就在这座微观的世界公园内徐徐展开。电影中的乐华世界公园是在苏州和常州取景基础上,又在棚内搭建的虚拟乐园,可谓是全球名胜古迹的微缩景观。无论是美国的白宫、巴西耶稣像、俄罗斯圣西巴尔大教堂、还是埃及金字塔,都被拼贴进乐华世界公园。而电影置景的拼贴性元素也为副线C国特工解救外星人的情节埋下了伏笔。
电影中,外星人奇卡的所有力量都存储在能量环中,而能量环错被耿浩当成了钥匙链卡在皮带上。奇卡为摆脱被猴耍的困境竭力求救,但每次都只能在慌乱中扯开能量环拍照。奇卡乱拍下的无意场景本该为解救它的特工提供有效信息,却恰恰因为“世界公园”的拼贴性而提供了与现实相悖的错误信息,导致C国特工的解救之旅障碍重重,甚至发出了“外星人是来旅游的吗?”的无奈之语。正是这种必然环境和偶然事件的结合营造了诙谐又荒诞的喜剧效果。
而影片对于副线解救之旅的剪辑方式更是呈现出鲜明的后现代拼贴色彩,在消解主题深度,娱乐观众,频出笑点的同时,调节影片你追我赶的紧张情绪,舒缓叙事节奏。并以一种带有跳入跳出式的间离感给予观众冷静和思索的空间,体味其游戏式场景拼贴的现实含义。C国特工对奇卡的解救一共四次。拼贴化的游戏式场景分为两部分,一是模拟救援队飞机飞行的线路的地图视觉特效,一是实拍异国他乡的现场救援。
第一次奇卡拍下的被绿叶遮蔽的模糊雕像以特写的形式转场到副线,并作为追踪目标被放大在C 国智囊团的投影大屏上,C 国特工自以为是号召全员实行比对分析策略寻找目标图案,在一组精英们摩拳擦掌卖力工作的全景镜头之后,特写镜头中逼真精密的视觉特效大秀了C 国发达先进的科学技术,而图案目标最终以百分之百的匹配度被“精准”定位在了巴西里约。紧跟着特写镜头中C国特工笃定地说出“It’s in Rio”(它就在里约)并将视线转向镜头外直视观众,傲慢地道出“先进文明”的自信:“God bless Amanika”(天祐C国)。他妄自尊大的精英姿态与被世界公园“拼贴”出来的假遗迹所愚弄的事实形成强烈的戏剧性反差,并通过言语反讽强化了这一营救行动的荒诞和可笑。而战斗感极强的音乐无痕接入了首张飞行地图,并以一组航拍大全景的运动镜头彰显出C国武装力量之强。当特工们登上这艘有重武器保驾护航且极具威胁性的走私破船,本以为就会见到外星人,却不料看到的走私物竟是种牛杂交出的“新肉种”。情景反讽手法的运用将特工们的愚蠢和自大嘲讽得淋漓尽致,在荒诞余味未消之时,导演使用飞机螺旋桨的声效转场,将故事回归到奇卡和耿浩大飞斗智斗勇的主线上来。
在第二次俄国营救场景中,导演拼贴出对战斗民族战斗力的夸张想象画面,并将其植入一套镜像叙事语言体系。影片以升格慢镜头的拍摄手法效仿暴力美学,沿用第一次营救中高昂的战斗音乐与激烈的枪战场面对照。C国特工们笃定自信的判断与不明所以的迷惑形成了强烈的心理反差,而在全知全能的观众视角下,特工们疑惑的心理反而成为欢笑戏谑的因素。夸张的战斗画面早已超出了现实的真实维度,但此时,拼贴的桥段已然与观众达成“这是一场狂欢的游戏”的共识,观众所要做的就是观赏自居“先进文明”的C国人被愚弄的丑态,并感受这种拼贴游戏带来的狂欢的荒诞和癫狂。值得注意的是,当子弹打爆录音机,在音乐骤停的间隙两国对质。此时,在一组特写镜头中,C国特工直视镜头疑惑地冲镜头外嘶吼,而紧跟着是俄国人视线望向对面C 国特工声嘶力竭叫骂的中景镜头。这段镜头设计与人物关系的巧妙衔接,将观众不断带入带出电影空间,实现了跳跃性的视角转换,并在荒诞可笑的氛围中暗示了导演对观众的引导。
能量环被猴子欢欢在拉扯间拍下了“埃及金字塔”的照片,导演以闪光灯白光一闪为转场,雄壮的战斗音乐响起,航线地图又从俄国折返向非洲前进。镜头由金字塔拉远,前景中C国特工们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沙漠中,传递着所剩无几的水壶求水润喉。灰头土脸的特工约翰怔忪般地呓语:“Is this alien sightseeing?”(外星人是来旅游的吗?)当左侧的特工倚靠着树正要休息时,树竟连根拔起一下子栽倒,而雄壮的音乐也随之迎来高潮并戛然而止。一片寂静中,只余三五个特工如风干的雕像干坐在一望无际的黄沙里,面面相觑。这段镜头中采用声画对位的技巧将激愤高昂的音乐和沮丧失落的画面作出鲜明对比,极强的视听反差产生了爆笑的娱乐效果。
在与外星人、耿浩、大飞三人的主线汇合之前,副线的三段营救以做任务的游戏形式,通过同样的拼贴结构和相同的配乐组成了一组对仗工整的拼贴序列。利用声音、特效、相似镜头等转场方式,以类似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将内容、风格迥异的副线段落拼贴进故事主线情节中。通过飞机航线的数量增加反映出C国特工满世界乱转未果的事实,情景由顺到逆的变化与特工们的反应,逐级递增了对自诩“先进文明”的讽刺意味。而特工们从积极到暴躁再到心灰意冷的情绪对比在辅助情节递进的同时,营造了娱乐性极强的游戏感和浓郁的黑色幽默氛围,将荒诞发挥到极致。而第四次的营救以交叉蒙太奇的剪辑手法拉长了银幕时间,并对C国特工的气急败坏和耿浩大飞以为此事了结的醉酒憨态上着墨三分。两方截然相反的情态在一曲《难忘今宵》中产生了奇异又荒唐可笑的对比,副线内容再次以声画对位的形式与主线情节融合。游戏式的观赏体验在爆笑中达到高潮,抒情性的音乐和升格慢动作舒缓了狂欢酣畅的影片节奏,为接下来外星人的反击和地球人的对抗做好铺垫。
作为中国新科幻电影的尝鲜之作,在《疯狂的外星人》中我们看到了一系列的中国文化元素:白酒、火锅、药酒、猴戏杂耍、武术等【3】,宁浩以对本土文化元素的融入和重组,建构起中国科幻区别于传统西方科幻巨制的独立内核。本土文化元素构成叙事之余,在科幻空间与底层现实两重空间中被赋予了多重阐释意味,也成为了附着多重表意的重要美学符号,营造出独属于中国科幻题材的冷峻、幽默气质和独具一格的荒诞风格。
电影中耿浩是被人瞧不起的职业手艺人——“耍猴的”,大飞是满嘴跑火车的职业经理人——“卖酒的”,猴戏和白酒恰是中国文化中市井文化的象征,文化元素自然而然被裹挟带入这场草根奇遇中。
白酒在电影中多次出现,它是小人物白日梦的象征,也是中国文化语境下的酒桌人情的调侃;它是中国文化博大包容的象征,也是对文化歧视和不平等观念的讽刺。它在不同的场景和戏剧冲突中呈现出丰富的意味。耿浩向大飞炫耀自己驯“猴”有术的时候示意“猴”(外星人奇卡)给自己倒酒喝,此时意得志满的耿浩不再是别人口中“臭耍猴的”,而变身“驯兽大师”,充满了对上演新节目的向往。而使唤奇卡倒酒这一桥段又和耿浩大飞得知奇卡身份后,毕恭毕敬地给他倒酒、敬酒形成鲜明的对照。耿浩要向奇卡道歉自己曾经对这位“高等文明”使者的不恭,却又不认同他的观念,只能举杯说一句“都在酒里了!”以示弱求和。而奇卡品咂了白酒的滋味竟还乐了,大飞马上抓住气氛松缓的契机,与他套近乎,连“天上的叔叔阿姨”都问候了一遍。于是,前一秒还是在室外盘剥报复的奇卡,灌了一杯黄汤下肚后,竟与这些“低级文明”同室而坐,相互敬酒,还吃起火锅来,这一前后变化的迥然反差让人忍俊不禁,而用酒和解,并且拿钱赔罪,这无疑是对传统的“酒席社交”、金钱交往的辛辣讽刺。【4】
同样,影片的结尾处,当耿浩和大飞以为奇卡又要“整”他们而绝望到希望地球毁灭时,奇卡却将大飞店铺里的酒一扫而空,还醉醺醺地边走边喝“百粮魂”,临走赠言“建交成功”。大飞看似嬉皮笑脸的胡言“泡透了”,一语双关地道出了外星人奇卡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被中国文化同化的结果。而被“高级文明”使者看不起的“低等文明”创造者——地球人,竟然凭借市井平民家中的寻常物“白酒”化干戈为玉帛,完成了文明的“建交”,更是通过这种极为荒诞的反讽情景完成了对文明阶层论、种族等级论以及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的耻笑和嘲讽。白酒这种平价消费品作为中国的大众文化符号以四两拨千斤的嘲讽姿态消解了或者说解构了文明先进论、文化等级论等话语体系,并以中国市井文化中既有的一种调侃的、嬉闹的、荒诞的黑色幽默呈现出包容、宽厚、多元的文化平等观念。
猴戏这一元素在电影中也被赋予多种意味。耿浩继承父辈西南猴王的手艺,却蜗居在这座塞满了全球经典名胜古迹的“世界公园”内,受尽了冷眼和鄙视。驯兽师的正当职业被嘲笑为一个“臭耍猴的”,而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猴戏”也被视为“低端国粹”。中国的土地上孵育出来的古老文明和传统技艺竟然被商业利益挤对得无处落脚?国人崇洋媚外的心理甚至将“国粹”都划作“低等”之列?电影中言论和情境的荒唐可笑却是今时今日的现实写照。“猴戏”作为一种中国独有的文化元素,其意旨已超出角色、职业本身,为国人敲响警钟,发人深省。
而猴戏所引申出的“驯猴”,也有着多重的解读意义。首先,在不明外星人奇卡的身份时,耿浩以驯猴的方式训练奇卡,如练武术功夫、练金枪锁喉绝技等等,这是人对猴的驯化。而当外星人附着在猴身上时,这只猴子欢欢一下子冲破了驯化的藩篱,借能量环之力成为了现世版齐天大圣孙悟空。此刻的“欢欢”手持“金箍棒”对世界公园中浓缩的人类文明进行了彻底的破坏和摧毁。在这段癫狂的报复中,猴子兼有了外星“高等生物”的思维和地球“低等生物”的本性。因此,正如奇卡控诉“你们想过猴的感受吗?”这是奇卡对于遭受“低等”地球人的“耍猴”待遇的恼恨,也是猴遭受不公平待遇却无法言说的愤怒。这场发泄解放了压抑太久的猴性,完成了一场大闹天宫般的狂欢,又借奇卡之口道出了生命平等的宏大命题。但是,“巴普洛夫”的实验没有白做,外来的能量环威力还是被体内的惯性打败了。锣鼓一敲就敬礼,鞭子一抽就卖力,香蕉一给就满足。耿浩拿着“能量环”仰天大笑,说“你不还是个猴吗”。此时猴就是人,而驯化出来的理性,一不小心就败给了人性的欲望。宁浩用一根香蕉解救了地球毁灭危机的荒诞反转,以极强的娱乐性削平了看似狂悖的作者表达。
如果说身体反射实验是建立在身体记忆上的简单驯化,通过香蕉和鞭子的奖惩约束天性而获得俯首帖耳的服从,那么“把外星人卖给白粮魂”的荒唐,则是彻彻底底从外到内由身至心的同化之举,使外星人心悦诚服地接纳了“低等”地球人的文化和习性。卷走的不止是白酒,还有打拳、耍棍、金枪锁喉的中国功夫,还有五畜奶奶、财神爷、贴符收妖的中国传统文化,还有“哥哥”“弟弟”“都在酒里”的中国的思维方式和人情世故。酒缸成了染缸,在肯定包容和广博的同时,导演对于酒桌文化等陋习的嘲讽同样值得深思。
奋力谋生的底层人和机敏灵活的俏皮话是个体的活力和“疯狂”,吵吵闹闹的市井气和纷纷扰扰的热闹劲儿是中国社会特有的“俗气”和“人气儿”。本土的、外来的、地球的、太空的、高级的、低端的……当冷峻严肃的硬科幻撞上黏糊的人情世故和鸡毛蒜皮,讲清讲不清的统统一锅乱炖才是王道。宁浩承认这部《疯狂的外星人》是一部作者电影,但它不乏商业性的成功和艺术性的审美,诚如宁浩所说:“荒诞主义是一面镜子,它本身不解决问题,就是让你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们是什么样子。看看我们是不是很自大、很荒谬。”【5】在该片中,人物身份的差异化建构和重置在实现宁浩对小人物话语权持续关照的同时,营造出喧闹又荒唐的情境氛围;拼贴式的镜头语言将支线剧情巧妙铺展,更通过艺术性的镜像话语将荒诞感融入视听风格塑造中;而多义的本土文化元素作为表意言情的美学符号,于多重释义的解读中,进一步凸显了荒诞的美学意蕴和充沛的现实意义。宁浩通过身份错位的叙事逻辑、拼贴意味浓厚的艺术性表达、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语义符号的融入和重组,将一个硬科幻外壳赋予了独特中国式内核,并于市井狂欢的黑色幽默和荒诞美学中寄予了丰富且独立的作者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