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莹
(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唐宋时期的赵郡文学文化资源丰富而重要。随着学界日益重视家族文学、地域文学,围绕河北赵郡的文学研究也随之发扬开来,如王萍《赵郡的李氏家族与唐代文学》主要透过历史背景揭示李氏家族文学创作的动因和进程、吴晓燕《唐代的李氏家族文学研究》也主要追溯李氏家族的文学表现、笔者《唐代“赵州李”文学文化内涵考述》重在揭示唐代“赵州李”文士群的诗学文化表现。①还有一些著述论文侧重于赵郡某一作家的个案论述,如对李峤、李德裕等有所申述。赵郡文学研究有必要从唐代扩展至两宋时期,从李氏家族拓展至赵郡文士,并适时介入气候、环境、艺术等影响要素,对代表性文学文化景观予以深究,即在局部关注之外开拓赵郡文学文化的全面动态研究,建构唐宋赵郡文学文化体系,营造河北一地良性的文化气候,探索优秀文化如何有效传承的路径。
历史上的“赵郡”,经历了复杂的变迁演进。大致而言,隋代之前,赵郡屡易其主,中间经历了赵国、赵郡的数次治所反复。后来,隋文帝进行了建置改革,把南北朝以来的州、郡、县三级行政区,改为州县两级制。隋开皇三年(583年)罢赵郡为赵州。开皇十六年(596年),赵州更名栾州。隋大业三年(607年)复置赵郡。一直到唐武德初,罢赵郡为赵州。宋代继续建置赵州,赵郡也仍为延用,如北宋年间宰相苏颂曾经累封赵郡公;著名的眉山“三苏”,因其远祖乃赵郡苏味道,始终对赵郡一地念念不忘,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赵郡文化传统。本文以赵郡为核心范围,考订其狭义的政治地理区划,同时涉及广义的文学文化圈。
赵郡文学文化,具有地域性、家族性,两者互为联系依凭。以占籍赵郡、客籍赵郡、郡望赵郡为范畴,唐代赵郡文士表现出连续不断的文学文化传统。诸多赵郡文士对诗文用力最多且成绩斐然,如善于诗歌的李峤、李端、李嘉祐,长于文章的李华、李翰父子,俱以文章著名的李尚真兄弟等。并多有诗文集传世,如李乂《李氏花萼集》、李阳冰《李阳冰诗集》等。客籍、经行或交游赵郡者,也留下了相应佳作。崔湜《冀北春望》写道:“回首览燕赵,春生两河间。旷然万里馀,际海不见山。雨歇青林润,烟空绿野闲。问乡何处所,目送白云还。”②春日望远,乡思升起。尤其是颈联“雨歇青林润,烟空绿野闲”,在细腻融合情景之余引出还乡之问,妥帖自然。大历诗人钱起《逢侠者》云:“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无论彼此是否相逢于赵郡,钱起对于这位慷慨悲歌的燕赵侠客充满敬意,间接映照出赵郡文化气息。还有一些文士虽出生异乡,但郡望赵郡,如李绅①沈亚之《李绅传》明确记载李绅本是赵人,后来徙家吴中。、李崿等。李绅参与新乐府运动,诗歌注重反映现实生活,在中唐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李崿在初唐时期与一批士子从艰难的科举考场中胜出,同被誉为精试群才[1]1416,一时传为文史佳话。无论占籍、客籍还是郡望,赵郡文士的文化血脉根植于此,在浓郁的宗法制气息中地域和家族的指向是永恒不灭的。除去上述士子,包括苏味道、阎朝隐、高适、贾岛、张祜、郎士元、张仲素等在内的赵郡文士,一起汇聚成唐代诗文的多彩长廊。
整体上看,唐宋时期尤其是唐代的赵州李氏文士集结为群体,即“赵州李”,这一文士群体对中外诗教影响深刻。中唐诗人李嘉祐,多送别登临与羁旅行役之作,遣词造语不乏情韵,五言诗绮丽婉靡,有齐梁之风。《唐才子传》称:“嘉祐字从一,赵州人。……善为诗,绮丽婉靡,与钱、郎别为一体,往往涉于齐梁诗风,人拟为吴均、何逊之敌。自振藻天朝,大收芳誉,中兴风流也。”[2]473-79其侄儿李端,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与韩翃、钱起、卢纶等人多有唱和。李嘉祐有诗《送从侄端之东都》,“闻笛添归思,看山惬野情”,殷殷关切,溢于言表。李端不负瞩望,其诗歌题材更为丰富,且高雅精工,影响了中唐大历诗坛的发展走向。首先,素材向日常生活倾斜,其中题赠别离、山林野寺、乐府诗尤为值得关注。《听夜雨寄卢纶》就是一首难得的佳作:“暮雨萧条过凤城,霏霏飒飒重还轻。闻君此夜东林宿,听得荷池几番声。”作为一首夜雨怀人诗,其最大妙处在于作者以朋友卢纶荷池听雨的情形营造了动人意境,怀人之意,巧蕴其间。不难发现,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从素材到手法无不借鉴李端的《听夜雨寄卢纶》,由此可知前后影响的脉络。进入中唐时期,很多文士与僧侣频繁往来,往往借伽蓝菩提寄托身心,山林野寺之作越来越普遍。李端少居庐山,师事诗僧皎然,晚年又隐居衡山,自号衡越幽人。其《春晚游鹤林寺寄使府诸公》淡语深情,“野寺寻春花已迟,背岩惟有两三枝。明朝携酒犹堪醉,为报春风且莫吹”,简短的一首小诗,尤其是“明朝携酒”的美好设想,表达了他的寻花醉春之情。再如,初唐诗人李峤。李峤,曾在武后时代官凤阁舍人,朝廷每有大文章要做,李峤就会受命完成。李峤与王勃、杨炯相接,又和杜审言、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对唐代律诗和歌行的发展有一定的作用与影响,从而为时人所宗仰。后来,李峤的咏物诗即“杂咏”,曾与白居易的新乐府、李翰的“蒙求”一起,被列为平安时代传入日本的三大幼学启蒙书,但作为普及五律的诗学教材很长时期为中国学者所忽略。[3]李峤的七言歌行现存一首《汾阴行》,咏叹汉武帝祀汾阴后土赋《秋风辞》事,抒发盛衰兴亡之感,最为当时传诵。据说唐玄宗于安史乱起逃离长安前,登临花萼楼,听到歌者演唱这首诗,悲慨多时,并赞叹李峤是“真才子”。[2]37
同时,“赵州李”的文化创获也影响深远,其中李吉甫贡献最著。出身于由“燕代豪杰”发展而来的世家,承继李栖筠开启的家风影响,父子卿相李吉甫、李德裕主要在唐代贞元、元和前后的政治文化格局中地位显赫。李栖筠,今存诗两首。其《张公洞》有云:“我本道门子,愿言出尘笼。扫除方寸间,几与神灵通。宿昔勤梦想,契之在深衷。”表达了摒弃羁绊向往自由的心情。唐宪宗在位时,李吉甫先后参与策划讨平西川节度使副将刘辟及镇海节度使李琦的叛乱,并在一年多时间内改换了36个藩镇,以削弱藩镇势力;又转任淮南节度使,是中唐时期主张削藩的主将。除去政治贡献,李吉甫还撰写了中国历史上现存最早又较完整的地理名著《元和郡县图志》。其自序开篇即云“臣闻王者建州域,物土疆,观次于星躔,察法于地理”,强调版图地理典籍于治国的重要性。他深深感慨“成当今之务,树将来之势,则莫若版图地理之为切”,在分析当时状况后云:
古今言地理者凡数十家,尚古远者或搜古而略今,采谣俗者多传疑而失实,饰州邦而叙人物,因丘墓而徵鬼神,流于异端,莫切根要。至于丘壤山川,攻守利害,本于地理者,皆略而不书,将何以佐明王扼天下之吭,制群生之命,收地保势胜之利,示行束壤利之端,此微臣之所以精研,圣后之所以精览也。[4]1-2
怀着恢复旧土的关切之情,李吉甫着重于“攻守利害”,因而这部地理典籍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且兼有典型的考据学术性,如述及同州朝邑县境内的苦泉,结合谣谚“苦泉羊,洛水浆”,考释泉水味道本质和自然效用,“其水碱苦,羊饮之,肥而美”[4]38,延展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内涵。在方志的应用色彩外,其生动饱满的手法为后世地理著述如《太平寰宇记》等开创了先例。
两宋时期,赵郡文士不敌唐代那么密集显著,但眉山“三苏”因郡望赵郡而形成特别景观。这一渊源在于眉山“三苏”的远祖乃初唐的苏味道。苏味道,赵郡栾城人,其文学成就主要体现于诗文方面。苏味道与同为“文章四友”之一的李峤曾被比作汉代的苏武、李陵,号称“苏李”,足见苏味道当时的影响力。苏辙把自己的集子命名为《栾城集》,在他毕生集结而成的文集打上祖籍的烙印,可见这一称谓背后的郡望忆念意味,也强烈显示出传统宗法文化遮蔽下的寻根情结。眉山苏轼又被誉为“赵郡苏轼”,苏轼与曾巩是同年进士,彼此熟稔,曾巩的《赠黎安二生序》曾称他为“赵郡苏轼”,可知当时普遍重视郡望的社会文化习俗。再以苏辙的《黄州快哉亭记》为例,这篇亭台记写于苏轼被贬黄州期间。文章首先叙写了快哉亭的修筑由来,特别说明“快哉”之名来自苏轼;进而不厌笔墨描写登临此亭所见风云变幻的景象,以及怀古联想的称快世俗之情,明确“不以物伤性”的“快哉”主题;联系此亭修筑者张梦得,文章最末说道:
今张君不以谪为患,收会计之余,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5]4
苏辙盛赞张梦得不因个人贬谪遭遇而影响心境,善于在清风明月的自然天地中寻觅寄托,同时也是对兄长苏轼和自己的慰勉。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为莫须有的“乌台诗案”下狱,后来被贬黄州。苏辙上书营救,获罪被贬筠州。元丰六年(1083年),与苏轼同样贬谪黄州的张梦得,为观览江流盛况,建了一座亭子,苏轼给它取名为“快哉亭”,还为此填词《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攲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①本文所见宋词皆出于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86年版,不一一再注。
张偓佺即张梦得。此词虚实结合,描写了苍茫无际、若隐若现的江南山水景色,适时地将快哉亭与平山堂融为一体,构成一种优美独特的意境。清代学者刘熙载在《艺概·诗概》对它发出赞评:“其精微超旷,真足以开拓心胸,推到豪杰。”[6]66苏轼这首词和苏辙的亭台记异体而同慨,尤其是词末“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酣畅淋漓,扫却颓唐之气,激扬着三位天涯沦落人,实在是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令人感发不已的是,《黄州快哉亭记》文末落款云:“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钤印祖籍蕴含多少溯源真情,又成为二苏手足深情的某种见证。
由于历代文士的登临、经行以及题咏,以赵郡为核心的燕赵一地逐渐形成典型别致的文学文化景观,“一带江山如画”。这一带的滹沱河、太行山、真定驿、易水、邯郸驿等为多情善感的文人提供了发抒咏叹的契机。诗人文士不仅活动于此,欣赏着独特的风景,还以生动的语言、丰富的意蕴、深邃的意境等留下了诸多诗文。在他们的题咏描绘之下,这些熔铸自然与人文的景观具有浓郁的地域性,成为一地文学和文化资源的经典品牌。文化图景与自然胜景往往合二为一,是“地面上可以感觉到的人文现象的形态”[7]436。其内涵由不同作者和读者在不同的时空所赋予,而具有世代累积性。因此,太行山、滹沱河从历史中走来,既是自然胜景,又如诗意山河,兼具文化图景的色彩。
滹沱波浪远。唐宋时期许多诗人经行滹沱河,浏览盛景心神交会,写下美妙的诗篇。如卢照邻《晚渡滹沱敬赠魏大》:
津谷朝行远,冰川夕望曛。霞明深浅浪,风卷去来云。澄波泛月影,激浪聚沙文。谁忍仙舟上,携手独思君。
这是一首酬赠诗。诗人从傍晚写到月夜,云卷云舒、波来浪去,水滨月下引发了对于友人魏大的思念之情。魏大,因家族排行第一而有此称谓。陈子昂有一首《送魏大从军》,充满了对于友人从军建功立业的期许之情。卢照邻与陈子昂同属初唐时期,诗中的“魏大”或为同一人。滹沱上空的千年风云早已不再,幸存的唐诗却给世人留下了迢迢不尽的感情余波。诗人胡曾极爱好游历,并擅长写作咏史诗。他以150首《咏史诗》著称,每首七绝以地名为题,评咏当地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如《东海》咏秦始皇求仙,《南阳》咏诸葛亮结庐躬耕,《姑苏台》咏吴王夫差荒淫失国。其《滹沱河》云:“光定经营业未兴,王郎兵革暂凭陵。须知后汉功臣力,不及滹沱一片冰。”胡曾在《自序》中说:“夫诗者,盖美盛德之形容,刺衰政之荒怠,非徒尚绮丽瑰琦而已。故言之者无罪,读之者足以自戒。”说明写作《咏史诗》的本旨是托古讽今、意存劝戒。其诗通俗明快,褒贬明确,晚唐、五代时颇为盛行。明代时被引入《列国志》《三国演义》等通俗演义作品,流传更广。滹沱河水依旧,然不同背景和遭际的诗人则倾吐了别样情思。宋末爱国诗人文天祥写有《滹沱河二首》,面对国破家亡、山河变色,他深感忧虑和无奈:“风沙睢水终亡楚,草木公山竞蹙秦。始信滹沱冰合事,世间兴废不由人。”[8]568全诗悲壮慷慨,透出悲愤苍凉之意,滔滔滹沱似乎因感慨兴亡、同情诗人而蹙眉扼腕了。
太行何巍巍。唐宋文学不时描绘点染太行山的图景,李贺《七月一日晓入太行山》云:
一夕绕山秋,香露溘蒙绿。新桥倚云阪,候虫嘶露朴。洛南今已远,越衾谁为熟?石气何凄凄,老莎如短镞。
一般认为,这首诗为李贺从祖籍河南赴山西潞州时途中所作。本诗围绕凄冷的秋色秋气,抒发了诗人深切的羁旅乡愁。太行山特有的秋色在给诗人带来欣赏之余,更引发了他的思乡之意。尤其是结句,四围里山色凄冷,跃进眼帘的野草看上去就像箭镞,短促而坚挺。整体上,用语不饰铅华,节奏铿锵顿挫。这是诗人李贺眼中的太行山景致,行旅匆匆而诗意浸染。太行山是华北地区重要的山脉和地理分界线,唐宋时期相关的经典作品渲染太行风景并形成文学地理景致。无论是描写山辉水色,还是抒发羁旅情思,都能映照出河北独特的文学景观。南宋刘克庄赋有《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因抗金恢复之事抒发情怀: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
通过回忆当年大将宗泽驰骋太行、率兵抗金的史实,对当下朝廷的内忧外困充满忧虑,其忧时爱国之情流荡于字里行间。可见,太行山的文化内涵有其世代累积性,一部太行山志折射着一段浓缩的文学史。
唐宋赵郡一地富含历史影响力的文学景观,还包括真定驿、邯郸驿等驿馆。这一时期,真定乃南北往来的客商或者旅人的常经之地,羁旅行役之间留下了许多应运而生的文学经典。真定,即今河北正定,秦汉以来隶属常山郡(后又改称常山国)。十六国北朝各代基本沿用郡治,归属于定州,北周时改称恒州。隋代统一后,又称恒山郡,仍治真定。唐初称恒州,历经恒山郡、平山郡、恒州。后来为了避唐穆宗讳改为镇州,北宋年间升为真定府。经历靖康之难后,北方黄河流域大片领土完全沦为金人统治之下,曾经的繁华消退不再,真定驿已是满目疮痍。史达祖《齐天乐》、范成大《真定舞》等诗词,以斑驳残破的文字影像记录下当年的心灵苦痛。
南宋宁宗朝,史达祖一度北行使金,其《齐天乐·中秋宿真定驿》就是一首北行词:
秋风早入潘郎鬓,斑斑遽惊如许。暖雪侵梳,晴丝拂领,栽满愁城深处。瑶簪谩妒。便羞插宫花,自怜衰暮。尚想春情,旧吟凄断茂陵女。
人间公道惟此,叹朱颜也恁,容易堕去。涅不重缁,搔来更短,方悔风流相误。郎潜几楼。渐
疏了铜驼,俊游俦侣。纵有黟黟,奈何诗思苦。史达祖著有《梅溪词》,其词以咏物为长,不乏身世飘零之感。这一部分北行词,充满了沉痛的家国之感。中秋之夜,词人留宿于真定驿。整首词分为两阕,巧借用典使事来抒情。斑斑白发,激起了词人的思想波澜,借用潘岳《秋兴赋》生成的“潘鬓”,慨叹时光生愁。而“铜驼”显然寄寓着国土沦陷之痛。物色典故之间的内在联系,使不可言喻的复杂情绪,若隐若现地流露出来。词人经行金人占领区,恰逢本应团圆的中秋佳节,更加剧了这份哀叹。词人把委身胥吏沦为幕僚的个人衰暮与经行北方失地的时代苦痛熔铸在一起,意境幽深曲折。
南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范成大出使金朝路过真定,目睹了异族乐舞侵入泛滥的情形,而此时这里竟然保留着京师汴梁的乐舞,写下《真定舞》:
紫袖当棚雪鬓凋,曾随广乐奏云韶。老来未忍耆婆舞,犹倚黄钟衮六么。
金太宗灭北宋之际,掳回了大批汴梁乐伎,获取北宋诸多大曲节目在高堂宴会上表演。所谓“虏乐悉变中华,唯真定有京师旧乐工,尚舞高平曲破”,故国旧地上不仅传有胡乐蛮音,还有双鬓斑白的旧都乐工在那里表演大曲,斯时诗人的复杂心情可想而知。对读史达祖的《齐天乐》与范成大的《真定舞》,这些实地采风还原了唐宋时期被金人占领的真定印象,浸染着个体对于时代的深切感触,渐渐化为历史性印记与回响。
真定渐渐化为后世怀古咏史的对象。元代陈孚借此为题《真定怀古》:
千里桑麻绿荫城,万家灯火管弦清。恒山北走见云气,滹水西来闻雁声。主父故宫秋草合,尉陀荒冢莫烟平。开元寺下青苔石,犹有当时旧姓名。[9]126
诗中不仅描写了当时真定内外的独特景致,言及恒山、滹沱、开元寺等地理标志;还寄托了深切的咏史情怀,真定曾经一派生机繁华,萧飒的故宫秋草与迷离的荒冢暮烟,默默诉说着岁月的无情流逝。此诗以景结情,作者意在借开元寺那片字迹斑驳的青石,生动言说时光世事的盛衰之意。
悠悠滹沱、巍巍太行等绝妙风光借助赵郡文士的佳作得以描绘流传,唐宋赵郡因借力文学图景而独特于世,并因之折射出迢迢无尽的文采风流。
李德裕的诗文向来为人称道,尤其是平泉追忆系列引人注目,“李卫公一代伟人,功业与裴晋公伯仲。其《会昌一品制集》,骈偶之中雄奇骏伟,与陆宣公上下,别集《忆平泉》五言诸诗,较白乐天、刘梦得不啻过之”[10]417。意思是,李德裕不仅功业堪比裴度,骈文与陆贽相当,其五言平泉诗和白居易、刘禹锡也是不相上下的。这种高评比较客观公允。处于政治高层的李德裕除去应对倾轧斡旋,还在文学层面上形成了庙堂、贬谪、山林三位一体的艺术架构,是极为别具一格的。
“大哉天地气,呼吸有盈虚。”①本文所引李德裕诗文,参见傅璇琮、周建国校笺《李德裕文集校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不一一注释。李德裕在《重忆山居六首·漏潭石》中记述平泉山居的生活感慨,流露出他对这一林泉别墅的钟爱之情。除去儒家事功的深刻影响,道家思想在李德裕笔下也留有典型印记。天地盈虚,蕴含哲学意味,唯有个体心灵与镜花水月般的功名利禄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真正感受到与天地宇宙同呼吸的生命韵律。李德裕的系列平泉诗文,包括在洛阳所作《初归平泉过龙门南岭遥望山居即事》《伊川晚眺》等八首,多是在外任职时所写,诗题往往嵌入思、忆、怀、想等字眼,如《忆平泉杂咏》《春暮思平泉杂咏》等。在淮南节度使任上,李德裕写下的平泉诗最多,约有《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晨起见雪忆山居》《首夏清景想望山居》等七十余首。平泉山庄位于洛阳,如同李德裕的桃花源。此地遍植奇花异草,搜罗四方奇石,李德裕对这一别业牵念不已,可叹直至贬死崖州未能回还。从平泉诗文的主旨看,或四时秀美景色,或隐逸思归情绪,或高洁脱俗志向。经历政治风波的李德裕,自然激赏于高雅洁净的山水园林之趣,这不仅有助于体味中唐山水诗之美,还能见出一个政治家在宦海沉浮之余寻觅自适之适的智慧心境,显然对中隐方式的探求具有时代性。[11]当李德裕视平泉为其精神故园,其心境和诗境便轻快、沉静许多。这一情怀特质在当时产生了广泛影响,如徐夤《岚似屏风》诗中说“君看东洛平泉宅,只有年年百卉春”,表达物在人非的无情流逝之感。尤其是白居易数次游赏平泉,“洛客最闲唯有我,一年四度到平泉”(《醉游平泉》),“何如今日会,浥涧平泉曲”(《游平泉宴浥涧,宿香山石楼,赠座客》)。还对宋代同样经历宦海沉浮的文士影响深刻,“绿野移春花自老,平泉醒酒石空存”(王安石《忆江南》),“绿野旧游,平泉雅咏,霞舒烟卷朝昏”(张元干《望海潮》),诸如此类,往往把李德裕对平泉草木的吟咏与裴度对绿野堂的风光游赏相提并论,②作为中唐杰出的政治家和文学家,裴度为人正直却多次受到排挤,晚年在东都洛阳构筑别墅绿野堂以为娱乐消遣。白居易、刘禹锡等曾经在此纵情宴饮吟咏。折射出士子对事功之外的林泉情怀的向往。如果说平泉别业是李德裕的某种精神寄托,那么他对于郡望故家的深切瞻望,则是在诉说着悠悠不灭的乡愁。大和四年(830年),李德裕任滑州刺史、义城节度使,写下《秋日登郡楼望赞皇山感而成咏》:“北指邯郸道,归去应无期。”远望故园之际,表达了身不由己不能归去的遗憾之情。加之李德裕被封为赞皇伯,时人往往称他为赞皇公,温庭筠《赠郑征君匡山首春与丞相赞皇公游止》及《中朝故事》称“赞皇公李德裕”“博达士”等[12]3201,“赞皇公”式描述,合力凝结成一种文化乡愁。
典型的乡愁景象在宋代再度上演。来自眉山的苏轼,尤其是辗转仕途、遭遇变故之际,深悟人生的思想感情愈加浓郁。除去署名眉山苏轼,他也爱写“赵郡苏轼”。在其《亡妻王氏墓志铭》说:“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卒于京师。六月甲午,殡于京城之西。其明年六月壬午,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13]467-468苏轼对其结发之妻王弗感情甚笃,痛彻心扉的悲情蕴含在看似平静的文字之间。联系痛话凄凉的悼亡词《江城子》,这份“不思量,自难忘”的沉痛便更为形象了。曾巩不仅在《赠黎安二生序》称呼“赵郡苏轼”,在应苏轼之邀给他的祖父苏序所写墓志铭《赠职方员外郎苏君墓志铭》也说“余之同年友赵郡苏轼”等。联系上述苏辙的《栾城集》,其《黄州快哉亭记》落款“赵郡苏辙”,显然,这种称谓无一例外指向以郡望相称的文化语境,并且贯穿了苏轼的一生。
作为传统宗法制度的产物,郡望是指姓氏的发源地与繁衍地。出于寻根问祖、祖先崇拜的心理愿望,每个家族对于这一起源地倍加重视和景仰,甚至可以借望族之地为倚重。尤其是魏晋南北朝以来,与九品中正制相呼应,郡望在人们的社会政治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后世逐渐演变为姓氏家族聚居地和发祥地的代称。反映在个体称谓上,标举郡望成为一时风尚,如韩愈自称昌黎韩愈就是如此。眉山三苏的祖籍来自赵郡,与出生地眉山相比,赵郡所蕴含的情感更具郡望文化色彩,也由此把“三苏”的人生与遥远的赵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加之,苏轼又曾在元祐八年(1093年)知定州,有时他对于河北、四川的故园情结或许难分彼此。因此,“赵郡苏轼”与“赞皇公李德裕”都带有浓郁的乡愁色彩,是其内心深处难以割舍的一份深沉情感,成为郡望文化传统的微型缩影。
赵郡文学文化积淀深厚,涉及的范围较为广泛,形成一座值得深入探究的富矿。这是一条唐宋文学之路,作为精神遗存构成了亮丽风景线,与赵郡历史文化息息相关。
基于特定的文学景观和文化经典,学术版图“赵郡学”值得提出并予以探究。以地缘关系为前提,赵郡文学与气候、地理环境之间形成互动关系,系列经典景观与文化因子有助于合理阐释“一地有一地之文学样式”。这对于深入精准地开发传统文化资源,激活其间绿色有益的文化因子,化为今日文化建设之参考具有示范意义。如,从文学地理学、地域文化角度入手,提取极具河北地域特质的文学文化符号,镌刻李德裕等赵郡诗人的诗碑,筹划建立“赵郡”文化产业园;生产系列文化衍生品,绘制有关赵郡文学家的书画艺术品等,在精心设计之下使传统文学文化进入当代社会生活,形成一种“活态”传承。
文学文化与郡望、乡愁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互动关系。士族具有血缘、地缘两重属性。这些文士不仅安土重迁,而且在流动迁徙中不断得到“江山之助”。历经北朝和中晚唐,赵郡之士念念不忘家学积淀、郡望传统、林泉情怀。钟情“平泉山居”的李德裕,时时号为“赞皇公”;拥有“眉山记忆”的苏轼,常常又称“赵郡苏轼”。由此可见其对郡望赵郡文采风流的溯源式追寻,为赵郡文学地理学赋予文化因子和精神脉络,同时反映出宗法制社会下带有个体印记、民族特色的文化乡愁。总之,专题深入研究赵郡士族文学,构建地域特色鲜明的学科体系,有助于科学开发河北一地的特色资源,为传承文化、留住乡愁提供更为有益的借鉴。
(责任编辑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