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鹤 亭
(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 办公厅,北京 100017)
董思靖,南宋泉州圭山天庆观道士,著有《道德真经集解》四卷、《九天生神玉章经解义》四卷[注]任继愈主编:《道藏提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49页。此外,有论者指出,今泉州之元妙观,在宋时为天庆观,由此可推断董思靖为泉州道士。参见刘固盛:《宋元老学研究》,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155页。。根据董思靖《道德真经集解序说》(以下简称《序说》),其《道德真经集解》(以下简称《集解》)成书于淳祐丙午(1246)腊月[1]277。
在历代《老子》注解作品中,董思靖《集解》地位重要[注]在《历代老子注书评介》中,陈鼓应认为,董思靖《道德真经集解》胜于赵秉文《道德真经集解》。详见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85-386页。,也已经引起一些研究的注意。已有研究主要集中在探讨其与理学的互动[注]主要研究如下:1.刘固盛:《宋元老学研究》,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155-160页。2.刘固盛:《宋元时期的老学与理学》,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0-241页。3.刘固盛:《道教老学史》,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61-163页。施舟人等主编的《道藏通考》也注意到《道德真经集解》多使用理学家语。参看 Kristofer Schipper and Franciscus Verellen,ed.The Taoist Canon,Chicago : Universtiy of Chicago Press,2004,pp.656-657.关于董思靖《道德真经集解》的提要由Isabelle Robinet撰写。。整体而言,对《集解》的研究,还有较大的拓展空间。虽然有论者注意到《集解》“引《庄子》颇多”[2]305,但似乎没有研究从这个角度进行具体深入的分析。本文即从文献和义理两方面,勾勒董思靖《集解》使用《庄子》的基本情形,并进而考察《庄子》在其理论建构中所起的作用,以弥补已有研究的薄弱之处,加深对董思靖思想的理解。
在具体讨论之前,我们有必要对《集解》的版本略作说明。研究者指出,该书版本有“元刊本(日本静嘉堂文库藏)、明刊本、清光绪三年(1877)陆心源刊《十万卷楼丛书》本、《无求备斋老子集成初编》本、《正统道藏》本等”[注]刘固盛:《道教老学史》,第24页。刘固盛没有说明“明刊本”的具体信息。我们猜测,“明刊本”应该就是指“《正统道藏》本”。《正统道藏》于明朝正统九年(1445)刊版完成。参见罗伟国:《佛藏与道藏》,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页。。刘固盛以《正统道藏》本为底本,参校《十万卷楼丛书》本,作了点校[1]275-319。本文讨论即以该点校本为基础,在必要时参考影印版《道藏》本[3]821-861。
本节从文献角度考察《集解》对《庄子》的使用。这包括三个方面:第一,董思靖在《集解》哪些章节使用了《庄子》;其二,通过举例,说明董思靖使用《庄子》的方式;其三,《集解》使用了今本《庄子》33篇的哪些篇目。
就第一个方面而言,董思靖不仅在《集解》正文多次使用《庄子》,而且这种对《庄子》的使用偏好也反映在其《序说》中。《序说》至少两处使用了《庄子》中的语汇和意象。其一,开宗明义,董思靖指出,“大抵老子之道,以清净无为自然为宗,以虚明应物不滞为用,以慈俭谦下不争为行,以无欲无事不先天以开人为治”[1]276。其中“不先天以开人”,与《庄子·达生》(下文引用《庄子》,仅注篇名)所说的“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和《秋水》中的“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相契合。其二,《序说》又指出,《道德经》“标道德之宗,畅无为之旨,高超象外,妙入环中”[1]277。其中“环中”出自《庄子》,如“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齐物论》)和“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则阳》)。
这种对《庄子》的重视,在《集解》正文中也表现得非常明显。按照与前文分析《序说》相同的标准和方法,笔者对《集解》中使用《庄子》及其注释传统有关的语汇或意象作了初步统计。董思靖在《集解》上经19章(第3、4、8、9、10、11、13、17、18、19、20、21、22、23、27、28、29、33、35章),下经22章(第38、41、43、44、45、47、50、52、54、55、56、58、62、63、64、65、68、71、72、76、78、81章),上下合计41章的注解中使用了与《庄子》直接相关的语汇或意象。换句话说,在《道德经》约二分之一章节的注解中,董思靖“以庄解老”。
就第二个方面来说,我们不妨从《道德经》上篇和下篇各选3章(第13、27、29章和第41、62、72章),略作分析,以展示董思靖“以庄解老”的方式。
我们选取的上篇相应章节的经文、集解和所作的简要分析如下:
第13章经文: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集解:郭象曰:若夫轻身以赴利,弃我而徇物,则身且不能安,其如天下何?
董思靖在这里引用了郭象的论述。虽然郭象的著作包括《老子注》,但该书已佚,仅有若干佚文见于唐张君相《三十家老子注》和宋李霖《道德真经取善集》[4]193。这里的引用当是出自郭象《在宥·注》,其文曰“若夫轻身以赴利,弃我而殉物,则身且不能安,其如天下何”[5]380,和董思靖所引完全一致。需要注意的是,此处郭象注解的《庄子》原文是“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在宥》),和《道德经》第13章的经文基本一致,只是“寄”“托”的位置略有调整。
第27章经文(1):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
集解:无门无房,四达皇皇,而天地之大亦不能出乎其外,是谓善闭。
经文(2):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
集解:妙本湛然,不为法缚,不求法脱,堂堂密密,了无间然,所谓不可须臾离也。苟溺于刻意尚行,执言滞句,用心计度以求道,而不达方便之门,则反为教相所缚,故不能彻见万法根元矣。
经文(3):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
集解:夫救人于危难,特救其形耳,而且未必能博,岂足为善哉。惟彼方执着有为,迷其性于暗蔽之中,而我以兼容之量容之,以先觉之明觉之,使彼之天光自发,如明灯之传袭无尽,而在我者既以与人,己愈多,则其明亦何限量哉。
本章集解使用《庄子》较多。经文(1)集解中的“无门无房,四达皇皇”,典出《知北游》“万物以形相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经文(2)集解中的“刻意尚行”,当出自《刻意》“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庄子》和《集解》对“刻意尚行”都有所批判。经文(3)集解中的“以先觉之明觉之,使彼之天光自发”,其中“天光”典出《庚桑楚》“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注]需要补充的是,经文(2)集解中的“不可须臾离也”,典出《礼记·中庸》;而经文(3)集解使用的“先觉”,见于《孟子·万章下》。。
第29章经文(1):将欲取天下而为之者,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集解:天下乃天地神明之器也,惟顺其自然而自治。将欲取而为之,是以人灭天,以故灭命。身犹天下也,故黄帝南望而玄珠遗,机心方存而纯白不备。
经文(2):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集解:圣人知外物之不可必,而事势之相因,亦理之常,故任其自然而不欲使其盈且过也。
这里使用《庄子》中的多个典故。经文(1)集解中的“以人灭天,以故灭命”,反用《秋水》“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而“黄帝南望而玄珠遗”,典出《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机心方存而纯白不备”,也典出《天地》“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经文(2)集解中的“外物之不可必”,其来源可以追溯到《外物》“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
就下篇而言,我们选取的相应章节的经文、集解和简要分析如下:
第41章经文(1):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集解:道非形声,不可见闻,惟上士所禀纯静,见识超越,故一闻无疑,如空即空,造次不违。中士之见,可上可下,故或信或疑。下士则智不足以明,信不足以守,《庄子》所谓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故大笑之也。
经文(2):明道若昧。
集解:惟照了精微,故遗形去智而含光不耀也。
经文(3):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集解:经云听之不闻名曰希,故大音希声。经云无象之象,故大象无形。此虽超乎视听之表,然而冥冥之晓,无声之和,亦何尝不昭昭然于见闻之间哉。
经文(1)集解中所引《庄子》,出自《天地》“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经文(2)集解中的“遗形去智”,当是略微改变了《大宗师》“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经文(3)的集解,一方面“以《老》解《老》”,分别引用第14章的“听之不闻名曰希”和“无象之象”来解释本章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另一方面,其“冥冥之晓,无声之和”,则典出《天地》“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
第62章经文(1):道者万物之奥。
集解:盖道体混然,其大无外,万物莫不蕴于其中而资给焉。其小无内,亦莫不皆在万物之中而不可见。
经文(2):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
集解:道乃人之所固有,则良贵也。而三公拱璧,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人当致勉于性分之所固有,而于外物之傥来者,何足贵哉。
经文(3):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可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集解:盖谓不求于外,而求之在我,则是求而有益于得也。夫有志于道,则无恶矣。惟不假他求而自得,故出乎祸福之外,又乌有人灾之所能及乎?此所以为天下贵。
此处经文(1)集解中形容道体的“其大无外”和“其小无内”,与《天下》的“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有相似之处。而经文(2)的集解认为,道是人所固有的,而且使用了“性分”这一概念,以进一步表示大道之固有性。“外物之傥来”,当继承了《缮性》“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的说法。经文(3)集解中的“出乎祸福之外,又乌有人灾之所能及”,典出《庚桑楚》“儿子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注]需要补充的是,经文(2)集解中的“良贵”,典出《孟子·告子上》;经文(3)集解中的“求而有益于得”,出自《孟子·尽心上》。。
第72章经文:无狭其所居,无厌其所生。
集解:居者,性之地,居天下之广居,则与太虚同其体矣。生者,气之聚,含太一之至精,则与造化同其用矣。惟曲士不可以语道。苟不溺于小术,而实诸所无,以自狭其居,则又弃有著无,而蔽于断灭,以厌其所生矣。是以告之以无狭无厌,使学者知夫性者气之帅,而其大无量,当扩而充之以全其大;生者道之寓,而其用不穷,当葆而养之以致其用。
这一段文本信息比较丰富,其大意是从体用、性气的角度,论述“扩而充之”和“葆而养之”的修养方法。这里融合了儒家和道家的论述。其中 “居天下之广居”,典出《孟子·滕文公下》。“生者,气之聚”,典出《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曲士不可以语道”,源自《秋水》“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性者气之帅”,则改用了《孟子》的“夫志,气之帅也”(《公孙丑上》)。《集解》对《孟子》和《庄子》这两个文本的同时使用,反映了董思靖思想中融会儒道的特征。
通过对《集解》这6章的分析,我们发现,董思靖使用《庄子》的方式非常多样。首先,《集解》虽然有时也显明地提及《庄子》(如第41章),但更多时候则是暗用《庄子》。其次,《集解》第13章对郭象《庄子注》的使用,说明董思靖对《庄子》的解释传统并不陌生。最后,在使用《庄子》的同时,董思靖有时也使用《论语》《孟子》等儒家文本解释《老子》。
就第三个方面而言,我们可以通过分别考察《集解》对《庄子》内、外、杂篇的使用,来勾勒董思靖“以庄解老”与《庄子》直接相关的这一维度。
首先,董思靖使用了《庄子》内篇7篇的全部篇章。使用《逍遥游》,如“惟审于内外之分,则知止知足,而无得失之患,故能安于性命之常”(第44章集解),其中“内外之分”典出《逍遥游》“(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若夫清静者,则御六炁之卞,乘天地之正,动未尝动,静未尝静,而动静一政矣,故为天下正”(第45章集解),与《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相当一致;“至人无己,与道同体”(第50章集解),典出《逍遥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使用《齐物论》,前文讨论《序说》时,已经指出“环中”很可能典出《齐物论》。《集解》正文也多次使用《齐物论》,如《集解》第11章“庄子所谓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亦此意也”,也典出《齐物论》“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庄子》曰:道隐小成”(第38章集解),典出《齐物论》“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舍其内而专务于悦外,故终身役役而不救”(第52章集解),使用了《齐物论》“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惟其周而不比,执而圆机,以应无穷,故不住乎一境,岂情计之所能及哉”(第56章集解),再次使用了《齐物论》“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盖德量平等,齐小大,一多少,无所不谨,无所不难,故终无难济之事也”(第63章集解),其中“齐小大,一多少”当使用了《齐物论》体现的“齐物”精神。使用《养生主》,如“解则如庖丁之理解,而纷则其族也。及乎磔然已解,而静一不紊者自若矣”(第4章集解),使用了《养生主》“庖丁解牛”的典故。使用《人间世》,如“乃至与天为徒,而精神四达,上下并流,故功参化育而不居,以大其无我之公,此圣人之能事,大道之玄功也”(第10章集解),不仅使用了《人间世》的“内直者,与天为徒”,而且也运用了《刻意》的“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第20章集解),典出《人间世》篇末的“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云: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是也”(第23章集解),这里的引用,出自《人间世》“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使用《德充符》,如“示柔顺之谦,全成和之德也”(第22章集解)和“如谷之能容能应,而未尝匮乏,则复于浑然之全体矣,此和行而成德也”(第28章集解),这里将“和”与“德”并举,和《德充符》所表述的“德者,成和之修也”有连续性。当然,《缮性》有更为明确的定义,所谓“夫德,和也;道,理也”。使用《大宗师》,前文分析第41章集解时已经提及,这里作进一步考察。如“忘身者,方外之学也”(第13章集解),其中“方外”的说法,当源自《大宗师》中对“游方之外”和“游方之内”的著名区分;“此女偊之所以必朝彻、见独,然后能无古今而入于不死不生是也”(第33章集解),使用了《大宗师》“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言有真知之明,则可以超见闻之域,故无为而化成也”(第47章集解)和“惟其真知,则与道为一,故不滞于知,此德之上也”(第71章集解),其中“真知”的表述,典出《大宗师》“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未有天地,自古固存,而物各资始以生,故谓之母”(第52章集解),典出《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引用《应帝王》,如“庄子所谓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无容私焉,而天下治,是也”(第3章集解),典出《应帝王》“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总之,《集解》或明引或暗用地涉及了《庄子》内篇7篇的全部,其中以对《齐物论》和《大宗师》的使用为最多,《逍遥游》和《人间世》次之。
其次,董思靖使用了《庄子》外篇15篇中的11篇。具体来说,使用《骈拇》,如“达人大观,本实非异,正如臧谷亡羊之意也”(第20章集解),典出《骈拇》“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使用《马蹄》,如“大道之隆,仁义之实,隐然于其中而民不知,所谓纯朴不残,孰为牺樽是也”(第18章集解),使用了《马蹄》“纯朴不残,孰为牺尊……道德不废,安取仁义”。使用《在宥》,前文分析第13章集解时,已经指出,董思靖使用了郭象《在宥·注》,而且《在宥》原文和第13章的经文基本一致。《集解》还有其他章节也使用了《在宥》,如“使民各安其性命之情”(第19章集解),当典出《在宥》“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注]当然,《庄子》也在其他语境中使用“性命之情”,如“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骈拇》);“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在宥》)。。董思靖使用《天地》较多。前文分析第29章和第41章的注解时,曾经举例。这里作进一步说明。“此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也。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第21章集解),使用了《天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这里与第41章集解的用法基本一致。使用《天道》,如“正容而物悟,清静而民化,亦犹平中准而涤众垢也”(第8章集解),其中“平中准”典出《天道》“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使用《天运》,如“庄子喻蘧庐止可以一宿,是也”(第35章集解),典出《天运》“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此夫子所以发犹龙之叹也”(第56章集解),典出《天运》“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使用《刻意》较多,前文讨论第27章集解以及论述董思靖对《人间世》的使用(第10章集解)时,都有涉及。这种对“刻意”的反思,在第55章集解中也有体现,如曰“刻意有为,皆曰益生”。此外,《集解》多次使用的“去智与故,循天之理”(第58章、68章集解),都典出《刻意》“(圣人)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使用《缮性》,前文分析第62章集解和讨论《集解》对《德充符》的使用时,已经有提及。其他用例,如“以恬养智,与道冥一,则可为天下之所取式。以其德有常而不变不差,故用未尝穷,量未尝极,此恬与智交养而成和也”(第28章集解),典出《缮性》“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不欲外物之为贵也,无为真学也,不以博溺心之为学也,但反其众人情欲之过,以复其初耳”(第64章集解)和“若夫不到真知之地,而自己谓之知,则又以文灭质,以博溺心,欲强知之,乃德之病也”(第71章集解),都使用了《缮性》“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使用《秋水》,前文讨论《序说》和第29、72章集解时,已经提及,不赘述。使用《达生》,前文讨论《序说》时,已经涉及。《序说》中主要涉及天人关系,《集解》正文对此也有阐述,如“盖不先天以开人,反朴之谓愚”(第65章集解),或典出《达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无自而入焉”(第50章集解),也使用了《达生》“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使用《知北游》,前文讨论第27、72章集解时,已经提及。此外,“《庄子》曰: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第35章集解),典出《知北游》“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道之妙物,皆以无形而鼓舞有质也。夫道体无有,化生众形,泰山秋毫,待之成体”(第43章集解),使用了《知北游》“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的典故,以形容道体。
总之,《集解》使用了《庄子》外篇的多数篇章,且以对《在宥》《天地》《刻意》《缮性》《达生》《知北游》的使用为多。
最后,董思靖使用了《庄子》杂篇11篇中的7篇。具体说来,使用《庚桑楚》,前文分析第27、62章时已经提及。需要补充的是,在第58章集解中,董思靖指出“盖圣人惟恬淡无为……使天下各安其性命之情,而不陷于一偏,所以无割刿肆耀之过,而祸福何有哉”,其中“祸福何有”典出《庚桑楚》。使用《则阳》,我们分析《序说》时,曾经指出,其使用的“环中”这一术语,也见于《则阳》。使用《外物》,前文分析第29章时,已经涉及。此外,《集解》其他章节也多次使用《外物》,如“去小智则大智明,故使民各安其性命之情,而其利博矣”(第19章集解)和“正言合道,若反于俗,盖反于小智之近情,乃合于大道之至正”(第78章集解),都使用了《外物》“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而且,在分析《道德经》第81章时,董思靖指出:此章“欲使学者造精微于理性之中,忘筌蹄于言象之表,故能悟教而忘教,以是终焉”。这里使用了《外物》篇末的著名典故“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使用《让王》,如“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皆甚爱之迷也”(第44章集解),使用了《让王》“今且有人于此,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使用《盗跖》,如“惟其周而不比,执而圆机,以应无穷,故不住乎一境,岂情计之所能及哉”(第56章集解),其中“执而圆机”,典出《盗跖》“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使用《列御寇》,如“圣智、仁义、巧利,此三者皆道中之事,由后世徒徇其名,用之以为文饰,而内诚不足,乃专以智力持世,岂足为善治哉”(第19章集解),其中“内诚不足”当是典出《列御寇》“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用《天下》,前文分析第62章时,已经有提示。此外,“极其远则其大无外,反而求则其小无内,盖遍乎万物,而未尝离本故也”(第25章集解),和《天下》篇叙述惠施学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或有关联。“《庄子》曰:以懦弱谦下为表”(第76章集解),典出《天下》篇对关尹、老聃学说的描述,曰“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总之,《集解》使用了今本《庄子》33篇中的25篇,涵盖了《庄子》的多数篇章。董思靖没有使用的篇目包括外篇的《胠箧》《至乐》《山木》和《田子方》,以及杂篇的《徐无鬼》《寓言》《说剑》和《渔父》。虽然这样,董思靖对《庄子》的使用,其频率非常可观。我们不妨进一步考察他“以庄解老”的思想史根源和由此达到的理论贡献。
董思靖在《集解》中如此大范围地引用《庄子》,有其历史根源。这一方面建基于已有的“以庄解老”传统,另一方面则是根源于《庄子》和《老子》在文献和义理上的连续性。
就前一方面而言,历代注解《老子》的作品中,有不少已经使用《庄子》。具体说来,魏晋玄学家王弼的《老子注》已经对《庄子》有较多使用[6]。经过南北朝,到了唐代,这种“以庄解老”的风尚更为明显。初唐著名道士成玄英的《道德经义疏》有29章明显地使用《庄子》,涵盖今本《庄子》33篇中的22篇,而且有若干说法与郭象《庄子注》形成呼应[7]。随后,活跃于唐高宗和武则天执政初期的道士李荣,其《道德真经注》有约34章使用了《庄子》中的语汇和意象,涵盖了《庄子》33篇中的23篇,而且还有若干观点与郭象、成玄英《庄子注疏》的论述形成呼应[8]。董思靖在《序说》中引用了杜光庭对历代解老作者的概括,其中包括王弼、成玄英和李荣[1]275-276。因此,董思靖《集解》当是继承了王弼、成玄英、李荣等人注《老》解《老》作品中所体现的“以庄解老”之趋势。
就后一方面而言,我们分别从文献和义理两方面简要讨论。就文献而言,《庄子》中的不少文字和《老子》一脉相承。前文分析《集解》第13章时,已指出该章经文与《在宥》的相似性。为了进一步说明这种连续性,我们不妨再举3例:其一,《庄子》内篇《人间世》“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当源自《老子》第3章“虚其心”和第10章的“专气致柔”“涤除玄览”;其二,外篇《马蹄》“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毁道德以行仁义,圣人之过也”,当是对《老子》第18章“大道废,有仁义”的引申;其三,杂篇《天下》“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使用了《老子》第28章“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和“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类似的例子还可以列举很多[注]以上举例,根据陈鼓应《先秦诸子引用〈老子〉重要概念举例》。他列举了202条《庄子》引用《老子》重要概念的例子。 陈鼓应:《老庄新论》,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487-503页。。由于《庄子》在文献上和《老子》的亲和性,那么,解释者在注解《老子》时,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以庄解老”。就义理而言,《序说》开篇引用了《史记列传》对老子生平籍贯的描述。事实上,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对老庄在义理上的连续性,也有提示,其言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老、庄、申、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9]2608。这就说明,《老子》和《庄子》都阐发“道德之意”。《老》《庄》在义理上的一致性,被诸多论者注意到。略早于董思靖的北宋学者陆佃,也指出“著书以道德之意,非独老子也,盖约而为老子,详而为列子,又其详为庄子”[10]220。而且,这种义理上的连续性,也被道教认可,并体现在道士的教育中。自南北朝起,阅读《老子》《庄子》已经成为道士教育的一部分。《隋书·经籍志》略云:“大业中,道士所以讲经,由以《老子》为本,次讲《庄子》及灵宝升玄之属。”[11]245道士董思靖既熟读《老子》,也熟悉《庄子》,并且明确地认识到贯穿于《老子》《庄子》等道家道教经典文本的“道德之意”。这种理论上的觉悟,应该是他“以庄解老”背后的主要动机之一。
总之,《集解》之“以庄解老”,既与它之前的解《老》传统的示范作用有关,也与《老》《庄》这两部典籍在文本和义理上的亲和性有关。那么,我们不妨进一步考察董思靖是怎样借助《庄子》以阐发《道德经》义理的。
前文曾引述《序说》对老子之道的概括,即“以清净无为自然为宗,以虚明应物不滞为用,以慈俭谦下不争为行,以无欲无事不先天以开人为治”。这表明:在董思靖看来,“清静无为自然”“虚明应物不滞”“慈俭谦下不争”和“无欲无事不先天以开人”代表了“道德之意”的最核心部分。我们认为,这四部分中的至少三个,与《庄子》有较深的关联。具体阐述如下:
1.清净无为自然
“清净”,或即《老子》的“清静”(第45章)。“无为”在《老子》中多次出现,如“为无为,则无不治”(第3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第48章)。“自然”在通行本《老子》中出现了5次,分别是第17、23、25、51、64章。
董思靖《集解》使用《庄子》来阐发《老子》的“无为”和“清静”,而且也通过对“天人关系”的阐释,涉及了对“自然”的理解。
具体说来,就“无为”而言,《老子》“为无为,则无不治矣”(第3章),《集解》引用《应帝王》“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来对之进行解释。这就丰富了《老子》原文“无为”的内涵。这种借用不仅限于《庄子》本文,还延伸到对郭象《庄子注》思想的借鉴。《老子》第9章“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董思靖引用刘师立的观点,曰“功成名遂必危,在乎知止而不失其正。此言深欲救人,谓非必处山林、绝人事,然后可以入道,虽居乎富贵功名之域,皆可勤而行之”[注]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第11册第282—283页;《道藏》,第12册第827页。《集解》仅引用刘师立一次,我们对其人其说暂时没有更多了解。。这里认为,修道并不区分外在的“富贵功名之域”和“处山林、绝人事”。也就是说,山林之中可以修道,而庙堂之上也能无为。这种议论当是继承了郭象对老庄之“无为”所作新解,如曰“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逍遥游》注)。
就“清静”而言,《老子》“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第45章),《集解》曰“动属阳,静属阴,故躁胜寒,静胜热,然皆未免于一偏而有所对待。若夫清静者,则御六炁之卞,乘天地之正,动未尝动,静未尝静,而动静一致矣,故为天下正”。这里的“清净”,与《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所暗示的“无待逍遥”相当一致,都是表述超越了对待关系的自由状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董思靖用庄学的“逍遥”来解释《老子》的“清净”。
总之,董思靖以《庄子》的“逍遥”解释《老子》的“清净”,而且也通过对郭象《庄子注》的使用,沟通了山林与庙堂,从而彰显了《老子》“无为”的入世精神。
2.“不滞”和《庄子》
董思靖认为,《老子》“以虚明应物不滞为用”,这虽然对苏轼《储祥宫碑》指出的道家之道“以虚明应物为用”[1]277[10]216有所继承,但增加了“不滞”的表述。由此可见,“不滞”当体现了《集解》对《老子》思想的独到见解。
我们知道,以“重玄”解释《道德经》在南北朝至隋唐曾风行一时。初唐道士成玄英所给出的“重玄”解说,其中就包括“不滞”。其言曰:
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有无二心,彻妙两观,源乎一道,同出异名,异名一道,谓之深远。深远之玄,理归无滞,既不滞有,亦不滞无,二俱不滞,故谓之玄。有欲之人,唯滞于有,无欲之士,又滞于无,故说一玄,以遣双执,又恐行者滞于此玄,今说又玄,更祛后病,既而非但不滞于滞,亦乃不滞于不滞,此则遣之又遣,故曰玄之又玄。(《道德经义疏》第1章)[12]377
这表明“玄”有“深远”和“不滞”两方面的含义,而“深远”指向的是“无滞”。“玄”是为了治疗“有欲之人”和“无欲之士”各自的偏滞而提出的药方,但这种药方本身也有造成新的疾病的危险。于是,就需要修行者“不滞于不滞”,这就是“玄之又玄”,也即是“重玄”。
回到《老子》本文,虽然《老子》对与“不滞”类似的思想有所暗示,如“玄之又玄”(第1章)和“损之又损”(第41章)[注]可参见曹峰:《“玄之又玄之”和“损之又损之”》,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27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83-101页。,但是要将这种暗含的思想彰显,则需要借助《庄子》。有论者指出:“重玄学虽然在形式上是发挥《老子》的思想,但它承继的是两晋玄学‘以庄解老’的思路,并以庄子内外兼忘、是非两不执的‘坐忘’之道为旨归,所以它的理论实质和精神旨趣更接近于《庄子》。”[13]这里提示《庄子》“内外兼忘、是非两不执”,正是“不滞”的含义。
“不滞”在《集解》中出现了6次,我们列举如下:
(1)所谓不仁者,不滞于仁,犹上德不德之义也。(第5章集解)
(2)趋变任事,各当其可,犹随器方圆,任载轻重。及避碍就通,而不滞于一也。(第8章集解)
(3)为雌或作无雌,谓雌静而不滞于静乃无雌也。(第10章“天门开阖,能为雌乎?”集解)
(4)以物汩性者,惟静以澄之,则本然之清明者,徐自复矣。住于寂灭者,惟安而能迁,则不滞于一隅,而徐自生矣。所以活泼泼地而动静两忘也。(第15章集解)
(5)惟圣人无我,故其心不滞于一,而物来顺应矣。(第49章集解)
(6)惟其真知,则与道为一,故不滞于知,此德之上也。(第71章集解)
此处所列举的这些“不滞”用例,既有对“仁”“静”“知”等的超越(第1、3、6例),也有对“不滞于一(隅)”(第2、4、5例)的强调。这里似乎是从价值和动静两方面强调修炼者应该破除滞留或执着。这种强调,和庄学色彩浓厚的重玄学的精神,是一致的。由此,我们简略讨论董思靖对“重玄”和“独化”这两个概念的使用。
就“重玄”而言,一方面,《集解》使用了该词。《道德经》第45章“大辩若讷”,《集解》曰“离语默而万理昭融,超见闻而重玄了悟,故若讷也”。这里的“重玄”,和“万理”形成了对举,表示超越了有对待的经验世界之后的某种理想境界。另一方面,董思靖的另一部作品《洞玄灵宝自然九天生神玉章经解义》(简称《解义》),也使用了“重玄”。《九天生神章》卷二“理微大幽,道达重玄”,董思靖《解义》“理微太幽者,谓其理之微妙幽隐,精至于无伦也。道达重玄者,谓此道了达重玄,而不滞于有无也”[14]149。这里将“重玄”定义为“不滞于有无”,和《序说》所强调的“不滞”形成了呼应。《九天生神章》卷三“愿会既玄玄,悟我理兼忘”,董思靖《解义》“玄玄者,玄之又玄也。谓于此时得契宿愿,尽重玄之理也。必尽达玄玄之理,乃为真悟,既悟则我理兼忘,谓忘其能悟之我,兼忘所悟之理也”[14]159。这里认为,“重玄”即“我理兼忘”,也就是“忘其能悟之我,兼忘所悟之理”。
就“独化”而言,该概念是郭象、成玄英《庄子注疏》和李荣《道德真经注》所着力阐发的对象[8]。董思靖也使用了该概念。这一方面体现在《集解》中。如《道德经》第27章“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集解》曰“夫道之要妙,非教能到,故至于不贵不爱之地,则知无我。人虽大智而莫测,盖能所俱忘,是曰独化者也”。在这里,“独化”的含义是“能所俱忘”。“能所”是佛教术语,大致表示认识主体和认识客体。那么,“独化”指向的,就是主体和客体之二元对立的消解。这种理解和董思靖对第27章的宗旨的概括“明名迹双泯,教理兼忘”,是一致的。而另一方面,《解义》对此也有阐发。《九天生神章》卷三“玉章散冲心,孤景要灵会”,董思靖《解义》曰:“孤景者,理蜗景净,孤峭而不与物为对也。惟前章既言冲心自怡处,是又恐滞于一所而不能化,故此乃以玉章而散适其冲心,则能所兼忘,脱然独化,而神灵自然会悟,盖当体即道矣”[14]161。这里使用的“独化”,其背后的逻辑,仍然是“能所兼忘”的“重玄”。它针对的,正是“滞于一所而不能化”,因此,修行者需要“不滞”“兼忘”,从而获得解脱。
总之,董思靖借助庄学色彩较重的“不滞”“重玄”和“兼忘”“独化”,丰富了他所赋予《老子》的“虚明应物不滞”之旨趣。
3.无欲无事不先天以开人
《老子》多讲“无欲”,如“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第1章),“(圣人)常使民无知无欲”(第3章)。“无事”也出现在《老子》中,如“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第63章)。“无事”和“无欲”有时也出现在同一章,如“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第57章)。
虽然《老子》中对“天下”“天地”“圣人”多有涉及,但是对天人关系,似乎少有着墨。“治人事天,莫若啬”(第59章)和“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第77章),是《老子》中少有的天人对举的例子。这种情形在《庄子》中就不一样。《庄子》着力论述“天人关系”,而其中尤其以对“天”的铺陈为多。有论者统计指出,《庄子》讲“天”有286处,其中有69处涉及天之“无为”[15]77。也许正因为如此,《集解》借助《庄子》以阐发《老子》中“天”对于“人”的优先性,即“不先天以开人”。
具体说来,《道德经》第29章“将欲取天下而为之者,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集解》曰“天下乃天地神明之器也,惟顺其自然而自治。将欲取而为之,是以人灭天,以故灭命”。这里对“有为”的告诫,和《秋水》篇的“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一脉相承。另外,《道德经》“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第65章)[注]本章很容易被理解为提倡愚民政策。对此,陈鼓应辩护道:老子所说的“愚”,乃是真朴的意思。他不仅希望人民真朴,而且更要求统治者以真朴自我要求,所谓“我愚人之心也哉”(第20章)。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第306-307页。,《集解》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盖不先天以开人,反朴之谓愚”。“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语出《论语·泰伯》。“不先天以开人”,典或出“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达生》)。这里都是希望民众能保持真朴的本性。也就是说,相较于“人”,“天”具有优先性。道家意义上的教化和统治,侧重于对民众的本性(天)的不干扰和保护。
当然,生活在理学笼罩时代的董思靖,在论述“天人关系”时,也不免受到理学的若干讨论的影响。其中最显要的,当是“理一分殊”的观念。董思靖有时也认为,“天人一理,了无间然”(第59章集解)[注]参见刘固盛:《宋元时期的老学与理学》,第231-234页。。这样,我们可以说,就“理一”而言,“天”“人”是统一的,它们的共同根基都在“道”;就“分殊”而言,“天”(无为、自然)相较于“人”(有为、造作)具有优先性。
本文从文献和义理两方面讨论了董思靖《集解》中的庄学精神。就文献而言,在《道德经》约二分之一章节的注解中,董思靖“以庄解老”,而且涉及今本《庄子》33篇的25篇。就义理而言,借助《庄子》及其解释传统,董思靖一方面更新了对《老子》“无为”“清净”的理解。他阐发了“无为”的入世精神,而且以“逍遥”解释“清净”(清静)。这在丰富老学内涵的同时,也反过来对理解《庄子》提供了新思路。另一方面,董思靖使用庄学中对“兼忘”“独化”“天人关系”等的讨论,阐发了《老子》中暗含着的“不滞”和“不先天以开人”。而且,通过借用理学“理一分殊”的模式,他在对“天人关系”的论述中,较好地结合了老庄道家和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