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进军,尹 蔚
(华中师范大学 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寄父家书》主要收录了著名语言学家邢福义先生1955年至1991年写给父亲的信。每一封家书,都为我们开启了一扇窗,让我们看到历史叙事中或许曾被有意、无意忽略的细节。隔着时空,我们与先生及其家人见字如面。一代语言学大家笃学不倦、自强不息的人生画面,浑然不觉,飘入眼帘。
史书中宏大的叙事,往往展示的是粗放的过程,而此书家长里短的细节,却给予我们重读历史的智慧。“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在家人的支持和自己的坚守下,南国少年怀揣梦想,北上江城,志在丹青,却与“语言”结下不解之缘。
很多时候,纸短情长,车、马、邮件都慢,却挡不住亲人之间绵长的思念和牵挂。先生几十年给父亲寄钱、寄书、寄报、寄药,往往都是家中捉襟见肘之时。因为地域和现实中的种种困难,先生三十多年未能与父亲团聚,但心里却一直挂念着父亲,哪怕是在国外开会,也不忘写信给父亲介绍行程和体会。不仅如此,先生还时常教导儿女跟爷爷写信交流,天伦之乐,融融笔上。
全书内涵丰富,情真意切,如若细细品读,必获诸多教益。
先生胸怀赤子之心,具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不管生活有多苦,先生始终没有任何怨言;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组织需要,总是坚定不移地执行,保质保量地完成。对于领导的信任,组织的关心,国家的培养,始终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
比如,谈到患肝炎的事,先生说道:“国家下了很大的决心,投下了很大的本钱,坚决要把肝炎病治好。现在儿还在天天打针,打的是‘肝健灵’(这是一种比较贵重的药)和‘葡萄糖’。所打的针,都不要自己出钱。此外,还有粮食、糖、油、蛋等补助(发给各种营养票,由自己去买)。党和国家是这样地关怀,条件是这样地好,儿的肝炎很快就会治好的。”[1]
正是怀着这样一颗感恩的心,因此不管组织安排自己去农村还是去商场,不管是在校内给学生上课还是外出给各种各样的学员上课,先生总是精心准备,无怨无悔地付出。所到之处,无论是工人、农民还是干部、学员,都特别欣赏先生的授课风格。
甚至那些对汉语没有什么兴趣的学生,上了先生的课之后,也会大为改观,不再觉得它枯燥无用,而是从内心深处感受到汉语的魅力。因为先生总是能把自己的研究心得巧妙地融入课堂,让理论、方法和生动活泼的语言事实无缝对接,不管什么样的复杂问题,都能简明扼要地解释清楚。
先生治学,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探索语言规律及其应用。先生研究视野极其广阔,为了更全面更深刻地认识汉语的属性特点,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自学英语和俄语,并深入研究逻辑学,把语言学和逻辑学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因此,先生的研究成果总是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持之有据,论之有理,新见迭出,让人信服。每一篇极富学术分量的论文,既是灵感的迸发,更是厚重的积淀。
更让人感动的是先生的治学精神,在先生的世界里,学问比生命还要重要。所以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三九寒天,先生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对语言真理的探求,这种探求,片刻未停。先生的世界里是没有节假日的,周末跟工作日一样忙,寒暑假更是先生攀登学术高峰的黄金时段。先生说自己一直在“赶路”,其中就蕴藏着一种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精神。先生总是能按时甚至提前实现研究目标,高质量地完成研究任务,过人的天赋自不必说,更可贵的是那种高效执行力,那种百折不挠的韧性,那种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定毅力,那种扎根事实探求语言规律的科学精神,那种立足本土自我创新的科学态度。这些宝贵的学术品质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先生不断超越自我,进而创建了自成体系,特色鲜明,底蕴深厚的中国语言学理论。
先生的生活非常充实,井然有序。尽管在给父亲的信中,多次提到自己很忙很累,十分疲惫,但先生从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反而把这种充实的生活当作消除疲倦,治疗疾病的一剂良药。
正因如此,国内外各种重要的语言会议,总是有先生精彩的学术演讲,研究成果蜚声海内外;国内外慕名而来的青年学者,在先生的精心指导下科研水平突飞猛进,成为各高校语言学科的中坚力量。
如今,先生更是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研究为契机,放眼全球,与世界各地知名学者联合攻关,扎实有序地开展全球华语语法研究。不仅如此,先生还针对“双一流”学科建设提出不少真知灼见。既为队伍建设和研究目标指明了方向,又总结概括了一流人文学科必须具备的典型特征,并指出了具体实现方略:选定好研究对象,处理好学科成员关系,突显自我“别样”追求。[2]
先生深得荀子“积微”思想之精髓,几十年如一日奋斗不止,因此,四次获得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2017年,颇具理论特色的《汉语语法学》,其英译本通过国际著名出版社卢德里奇的出版发行走向全球。此外,其俄文本及韩文本也将不久之后面世。研究成果走向世界,将有利于世界各地的语言学者了解我们的研究动态、研究特点、研究思想,能有效推动彼此之间的交流与合作。
所有这些,对于先生而言,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先生的语言研究,一直都是自己走路,走自己的路;奔腾不息,未曾有止。
《文心雕龙》谈到书信时曾这样概括:详诸书体,本在尽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3]
先生书稿,字字含情。每一封家书,没有任何矫饰,人间真情自然流露,君子之风跃然纸上。无论是跟父辈、同辈还是晚辈,先生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态度那么谦和,情感那么真挚,言辞那么恳切。不仅如此,先生还把这份深沉的爱落实在行动中。
比如,在得知父亲的拇指被冻伤之后,先生时时惦念此事,体贴入微,不仅从精神上予以宽慰,而且寄钱寄药,并通过画图示范,告诉父亲该如何面对此种境况。此外,为了不让父亲冻着,先生把自己仅有的一套棉衣棉裤寄到黑龙江去。
先生与夫人,志趣相投,情投意合,坦诚相对。几十年风风雨雨,彼此关爱,共渡难关。先生与夫人,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灵魂伴侣:即便朱颜改,真爱永不变。正因如此,当夫人中风瘫痪这样的不幸降临时,先生带着夫人四处求医,同时悉心照顾夫人的饮食起居。病痛最能拷问一个人的灵魂,夫人瘫痪在床十六载,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先生无怨无悔地守护着,关怀备至地照料着,硬是把这种不幸变成了人生最温情的画卷。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但真正能做到的屈指可数,特别是人生那些最紧要的关口。可先生与夫人却做到了,因为真爱是永恒的,也是无敌的。
先生对后辈,有着一种内在的感召力。先生对父辈的孝顺让儿女懂得了如何做人,进而很好地承传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先生的治学精神则让儿女明白了如何做事,因此,他们学习高度自觉,硕果累累。儿子顺利出国留学,目前在美国花旗银行负责数据统计工作;女儿多才多艺,悟性颇高,年纪轻轻就荣获全国青年药学科研成果一等奖,在北京协和医科大学获得理学硕士学位之后又在美国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种优良的家风也深深地影响了孙辈。先生的双胞胎孙女“邢璐”和“邢珊”,10岁时就合作出版了一本Race for Time(《争分夺秒》),先生的外孙女潇潇,在美国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两年半就获准毕业。所有这些,看似人间奇迹,实际上却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
很长一段时间,先生的生活都是相当拮据的,收入不足以照顾自己的小家庭。可是,为了整个大家庭的正常运转,先生一方面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省出一部分寄给自己的父亲、三叔、兄弟、侄儿等。另一方面,不断地鼓励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幸福的生活。物质上的援助,精神上的安慰,让家人感受到了莫大的温暖。
所有这一切,均源于一个“爱”字。先生把家人对自己的关爱当成永恒的精神支柱,家人把先生无处不在的关爱化作前行的强劲动力。
书信有长有短,真情亘古不变。
2018年11月14日,邢福义先生《寄父家书》出版座谈会在商务印书馆举行。专家学者围绕“新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展开讨论,全面深入探讨家书四个方面的价值。
汪国胜教授认为,家书如实记载了先生的学术成长历程,真实反映了20世纪下半叶中国语言学的发展轨迹;承载着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同时也折射出那个年代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4]正如商务印书馆总经理于殿利先生所言,家书这个小切口,反映了时代的大变迁。[5]
黄永林教授指出,此书是爱国教育、家风教育、励志教育的鲜活教材。[6]张振兴教授强调此书最大的特点是“真实”,既真实记录了邢先生问学之艰,也真实记录了邢先生待人之诚。[7]田小琳教授认为此书的意义在于告诉我们家人之间和睦相处之道:彼此关爱、疼惜、鼓励、支持,这是人类共有的无比宝贵的精神财富。[8]
周清海教授指出,此书充分体现了当代知识分子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中华风骨。[9]李宇明教授赞扬先生具有“恪守孝悌伦常,践行男儿担当”“踏踏实实做事,堂堂正正做人”的精神气质。[10]陆俭明教授认为,正是勤奋、探索、创新、求实的学术精神,和低调、谦逊、乐意提携后学的品格与风貌,让邢先生赢得了学界的点赞与敬重。[11]萧国政教授认为,邢先生是我们国家很难得的一位有担当的富有中国风格的学者。[12]
戴庆厦教授说,邢先生做研究,在学术道路上矢志不渝,一路走来从不懈怠。[13]陈章太教授将邢先生的为人和治学概括为24个字:“品格高尚,富有爱心,治学勤奋,成就卓著,做事认真,讲求实效”。[14]梁枢先生认为,邢先生超人的记忆力与过人的勤奋成就了一个大学者。[15]
诚如各位专家学者所言,家书的价值体现在各个层面,除了上述重点谈到的之外,仍有许多领域值得我们深入发掘。比如,先生是如何从一个“先天不足”的学生变成一个学养深厚的学者的?细细品悟家书,便可找出答案:主观方面,必须有强烈的兴趣,要锻炼自己的理解力,要善于接受新东西,必须肯钻,肯找窍门,必须有决心,有信心。客观方面,有良好的学习环境,有党的关怀,有良好的生活环境。先生充分强调努力与毅力的重要性,因为,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可能性才能变为现实性;只有数十年如一日地研究探索,才能取得非凡的成就;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综合抽取家书蕴含的成功要素,深入考察先生的治学之路,我们不难发现,成长为卓越人才必须具备十个方面的特质:浓厚的兴趣+高效的执行力+持之以恒的努力+坚定不移的信仰+灵敏的悟性+科学的方法+宽广的国际视野+超强的自主创新能力+纯粹的学术追求+团结协作精神。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夫子之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意即在此。读书的最高境界就是发自内心地爱它,就好像先生对语法学的热爱一样。这种热爱让人不知疲倦,让人以高昂的热情对待学习或者研究的对象,最有可能探寻到真理。
先生著作等身,成就斐然,这一切都与他的高效执行力密不可分。决定了的事情,坚决按时完成,绝不拖延。二十多年前,撰写《汉语语法学》的时候,每天规定自己必须写一千字,任何事情都阻挡不了研究的推进。这种不间断的研究,有利于凝神聚气,一气呵成。正因如此,该书学术特色鲜明,小句中枢思想一以贯之;宏观布局合理,微观辨察精到。出版之后,得到了学界的一致好评,有学者表示,该书发人深思,授人灵感;自己不少项目和文章都受益于此。
为学最难是坚持,先生之所以获得这么多高质量的成果,就是因为在学术的园地里,一直不停地耕耘。先生坚定不移的信仰源于对党和国家的信任,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始终相信会得到合理解决。这样一种精神力量,让先生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吕叔湘先生曾在《语法问题探讨集》序言里赞扬邢先生:“福义同志的长处就在于能在一般人认为没什么可注意的地方发掘出规律性的东西,并且巧作安排,写成文章,令人信服。”[16]先生的这种长处,就来源于灵敏的悟性,所以能够敏锐地捕捉到别人发现不了的规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生“在具体的学习研究中,能够注意运用正确的观点和方法。已经写出的关于‘们’和表数词语的并用,关于‘A不AB’发问式,都是在充分占有材料(收集材料的时间不下一年)的基础上,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影响下写出来的。”[1]45科学方法的正确运用,有效确保了研究成果“看得懂、信得过、用得上”。[17]
先生研究视域宽阔,研究心态平和。为了准确理解国外语言学理论的来龙去脉,积极借鉴国外哲学社会科学先进的研究理念,先生自学英语和俄语。2011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全球华语语法研究”正式立项,先生以“整体汉语”思想为指导,以全球视野审视汉语的使用及变异规律。
洋为中用,古为今用,重在融通。先生的研究,面向世界,根在中国。在积极借鉴一切优秀成果的基础上,特别注重自我创新。不管是小句中枢理论体系的构建,还是“两个三角”研究方法的运用;不管是句管控机制的深入发掘,还是“动词核心、名词赋格”规律的获取,全都是创新实践的成果。
学术生涯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先生都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尽管如此,先生从未放弃自己的学术事业。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地方,想尽一切办法“赶路”。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不分日夜地研究着。如今先生已是耄耋之年,依旧笔耕不辍,这一切都源于那份纯粹的学术追求。这种学术追求让先生有一种“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战略定力,让先生全身心地投入,脚踏实地,勇攀高峰。
有关团结协作,先生有一个非常形象生动的比喻,那就是“做蚂蚁,不做螃蟹”。“蚂蚁虽小,善于群体奋战,可以搬动大山;螃蟹尽管威风凛凛,可一袋子螃蟹倒在地上,就会各爬各的,相当于‘一撮散沙’!”因此,“在原则问题上,要识大体,顾大局,以事业为重,相互谅解,相互补足。”[18]在这一精神的指引下,华师语言学团队有如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各个成员都注重语言事实考察,既有自己的主攻方向和研究特色,又彼此团结互补,有着浓郁的“据实派”风格。
先生身上的这十个突出特质,为中国语言文学等基础学科拔尖人才的培养指明了具体路径,对一流学科建设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有利于形成风清气正的学术生态,有利于基础学科凝聚中国力量,打造中国学派,彰显中华风骨;有利于基础研究领域破解“钱学森之问”,找到杰出人才培养的长效机制,进而为拔尖人才量身定制个性化的培养方案。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灵魂。文化文艺工作者、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都肩负着启迪思想、陶冶情操、温润心灵的重要职责,承担着以文化人、以文育人、以文培元的使命。为此,必须做到:第一,坚持与时代同步伐。第二,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第三,坚持以精品奉献人民。第四,坚持用明德引领风尚。[19]
《寄父家书》所体现的,正是先生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责任担当与家国情怀。在他们的世界里,学术与人生,家与国,个人与集体都是融为一体的。家书浓缩的三十多年的历程,既是一场人生之旅,又是一场学术之旅,更是一场灵魂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