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东,李兰兰
(山西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4)
人类用语言交流,却很少问其来自何处;人类用言语传情,却很少知道其最初的形态。但是,人类知道动物与人的区别在于:人能言而动物不能言。人类运用语言进行言说的本领使人类从蒙昧的状态中苏醒,开始建立起理性与文明的大厦。因此,人类凭借这一本领认识自然、发现自我,并通过言语的相互交流慢慢成长起来。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思想家和哲人都反思过语言的起源和发生问题,但是影响最大、思想也最为深刻的是法国启蒙运动时期的卢梭(J.J. Rousseau,1712—1778)和孔狄亚克(E.B. de Condillac,1714—1780)。在1746年,孔狄亚克首先发表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人类知识起源论》,该书第二卷第一篇探讨了语言的起源问题。1753年,法国第戎科学院发布了“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是什么?人类的不平等是否为自然法所认可?”的征文题目,卢梭被这一题目的非凡意义所深深地吸引,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卢梭论述了野蛮人的原始状态和人的不平等及语言的起源。
在人类历史中,对语言起源的最早记述之一来自于《圣经》,上帝在用泥土造出亚当的时候,亚当已能言说,仿佛上帝曾以言语启导了人类。然而,这一假定既然会使语言自行扩展到人类的实际需求之中,又假定人类本身并不具有使这种语言渐趋完善和丰富的能力,就显得自相矛盾了。孔狄亚克的目的是阐明如何能够通过合乎自然规律的途径,来说明语言的起源及其进步。亚当和夏娃的伊甸园语言并未使孔狄亚克感到满意,或者说伊甸园的这一语言乐园并未使人类自身感到满意。他把亚当和夏娃从天上拉回到凄凉的荒原,并假定了他们两个正是从动物性的本能出发,使每一次激情迸发的呼喊都变成一种自然发声的信号。与此同时,随着信号的发出又伴以一些手势、肢体动作甚至是某种自发的行动,通过这些表示需求或愿望的本能反应,他们最终达到相互交流的目的。
从孔狄亚克的思想中,不难看出,这种自然的发声信号还不是某种言说,仅仅只是一些呼喊和动作。由此,这只是本能的表达,还不能称之为某种反省。当人的记忆开始克服某种本能的遗忘时,自我意识的记忆才使那些自然的信号渐渐变成一种生活习惯,也就是当一个人发出声音时,另一个人首先不会感到陌生和不解;随后,他也会重复相同的呼喊和动作,也许这一过程恰恰说明了人类具有最为强大的模仿能力。因此,孔狄亚克举例说道:“一个孩子看到一个曾使他受到惊吓的地方,他就模仿那些原是受到惊吓的信号的呼喊声和动作,以此警告另一个孩子不要去冒他已遭受过的危险。”[1]
从孔狄亚克的表述中,我们可以总结出他关于语言起源的观点。首先,正是人的自然本能促使人在激情迸发时发出声音的信号。其次,这一自然的本能源于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的影响,正是在环境的影响下而产生的自然结果。再次,人体的知觉作用促使某种称之为“习惯”的东西的养成,“即根据这些信号,就知道另一个孩子在那时所感受到的感觉:随后,他们都使用那些信号来交流他们已经感受到的感觉”[1]137。这一习惯的自然信号被自然地约定为某种能够彼此相互理解的东西。最后,正是在这些基础之上,反省的觉知才使自我的意识和交流成为可能。而本能性的遗忘则渐渐被信号的产生、使用和记忆所克服。也就是说,某种信号的产生总是能够有助于记忆习惯的养成,而强大的模仿能力则是发声和感知习惯的基础。进而,人类的心灵活动正是借助于信号的使用才会得到逐渐扩展。正是基于此,在语言得以发生的开端,人尚未完全摆脱自然的束缚,但这一束缚却直接促成了在自然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的某种相互传达情感的需要,而信号使用和交流的发生,则使事实逐渐向语言和行为的表达敞开了大门。
那么,语言起源于何处呢?显然,卢梭曾十分认真与慎重地思考过这一问题,并以论文的形式专门论述这一理性无法探知的秘密,这也就是《论语言的起源》这篇“第三论文”或《第二论文》附录的由来。首先,卢梭认为,言语的形成只能是源出自然的结果,语言的发明是无法通过理性的论证得出的,只有通过直觉才能得出这一结论。其次,语言的产生是人类精神的需要,即激情。卢梭写道:“激情促使人们联合,而生存之必然性迫使人们彼此逃避。逼迫着人类说出第一个词的不是饥渴,而是爱、憎、怜悯、愤怒。”[2]4当谈及爱的激情时,卢梭认为爱不仅是绘画的最初起源,也是语言产生的最初原因之一,进而他描写道:“爱造就了绘画。爱或许也是言语的创造者,尽管它并不更着意于此。爱并不满足于言语,它对言语不屑一顾,因为它有着更为生动的表达方式。将情人之倩影形诸笔墨,是何等赏心悦目之事,夫复何言!何种声音竟能传达一枝小小的木棍在移动时所能传送之浓情蜜意呢?”[2]4看来,摹画的线条能够表现出声音所无法传达的真正情感。最后,正如激情促使人们联合,迫使人开口说话一样,最初的语言必定是比喻性的,或是象征性的。换言之,在词语的本义形成之前,人对事物只有某种模糊不清的含义,或是因为恐惧、错觉而产生出事物的某种幻象。因此,一个人把他人称为“巨人”。
卢梭认为,声音要比手势更易形成彼此的约定。虽然二者均源于自然,而眼睛最初所接受的感觉形象,远比声音的线条更加复杂多变,但手势更易淹没于众多形象之中。即是说,随意运动的手势或是最初的比划姿态,尽管它们富于表现力并且更加形象化,却不如声音更能表达出情感与激情的变化。因而,卢梭发现“视觉符号有助于更精确的模仿,声音则能更有效地激发听者的意欲”[2]6。
要弄清卢梭对语言是如何产生并以何种方式形成的这些思想,就要详细考察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他对野蛮人原始状态的细致描述。首先,卢梭这样描写道:“对野蛮人来说,这种感情几乎是不存在的。由于在他的头脑中还没有整齐和匀称等抽象观念,所以他也不懂得怎样去欣赏和爱慕他人,因为爱慕之情是必须先具有并能运用这些观念之后才能油然而生的。野蛮人惟一服从的,是他得自自然的禀赋而不是他不可能具有的审美力,因此,在他看来,每一个女人都是好的。”[3]80从这一描绘当中,我们可以看出,原始社会的野蛮人只有生理上的需要,还不具有精神上的需要。即是说,情感对于野蛮人来说,还是完全陌生的东西,它还只是处于萌动的原初状态,在他的头脑中尚未形成复杂的抽象观念,也没有内心复杂多变的情感。因此,在这种原初事实和生存状况中,野蛮人尚不能分辨什么是美与丑,什么是善与恶,他们所具有的只是自然的原初的生存本能和自我保存的天性。
之后,卢梭又为我们形象地勾画出了另一直觉的、富于想象的、原初的自然场景:“野蛮人既然成天在森林中游荡,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语言,居无定所,没有战争,彼此从不联系,既无害人之心,也不需要任何一个同类,甚至个人与个人之间也许都不互相认识,所以野蛮人是很少受欲念之累的……在自然状态中,既没有教育,也没有进步……人类已经老了,但人依然还是个孩子。”[3]86在这一鲜活的自然场景中,野蛮人居无定所,彼此之间也无法相互联系,因为他们还没有一种既成的语言或一种既定的言语。他们彼此之间处于孤立的分散的状态,以我们现代人的某种眼光来看,他们是善良的,内心中也没有任何如我们现代人称之为欲念的东西。因此,他们的内心就像一张白纸一样的纯洁、简单。从上述两个原始场景的描述来看,卢梭意在为我们揭示出原初的人类生存状况:他没有任何知识,只具有源于自然冲动的欲望,所以他的欲望不会超过他的身体的需要。
那么,语言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在卢梭看来,人类正是从制造工具、从事劳动、发明语言的生产发明活动中成长起来的。捕猎、畜牧、农业这三种生活方式便成为早期人类的主要活动,因此卢梭说道:“原始人是猎人,野蛮人是牧人,文明人是农人。”[2]90如果沿着这一方向我们思考下去,就会使人联想到:假如最初从学会直立行走,使人与动物区别开来;对工具的使用、利用、制造、发明、改进,使人的大脑开始活跃起来,那么那些最初的劳动是否有助于言语的形成呢?或者,四肢的活动随着形象的手势、灵活的步伐、机敏的眼神,越发地使自然的呼喊变成哪些可辨识的形象呢?因此,“我们的语言,没有能够向那些受神感召的人提供音调,而仅仅向那些魔鬼附体的人提供了叫喊。”[2]92不难想象,从直觉的假设出发,卢梭为我们生动形象地刻画出了人的原初生存状态与行为活动方式。这一天才般的思考旨在揭示作为野蛮人的无言语、无定性、无秩序的前理解状态。希望和恐惧,被卢梭看作是野蛮人最初的心灵状态。野蛮人因恐惧而发出某种求救或警告的信号,仅从这点来看,卢梭与孔狄亚克的观点又是十分相近的。卢梭说:“我只引用或重复孔狄亚克神父在这个问题上发表的意见,因为他的意见和我的看法完全吻合,而且我当初的看法也许就是受了他的影响而产生的。”[4]57
那么,最初的言语交流是怎样产生的呢?就像最初的两个孩童,通过发出信号来交换彼此的、本能的直观感受,在相互慢慢习惯了这一信号行为的感知交换方式后,语言才在这一基础上逐渐产生了。孔狄亚克也假设过两个孩子在荒漠中的交流状态。但与前者不同的是,卢梭着重指出:从逻辑上看,孩子的母亲所教授给孩子的已经是定型的词语,而不能因此推断出语言本身是怎样形成的。也就是说,最初的言语交流是无法通过这一枚举的假设来确定的。言语是需要通过交流来表达的,交流又是通过彼此来实现的某种信号接收;这种需要是自然发生的,它在某一时刻被激情的呼喊所激活,言语说话,彼此说话,言说彼此。因此,在卢梭看来,如果存在最初的语言,那么它的表达方式必定是想象的、情感的,也是象征性的。而绝大多数的根词的发音是一种对激情之语调的摹仿,或是对可感对象之感受的摹仿,象声词便是如此产生的。
这一言语的交流又是怎样使人开始交恶的呢?在卢梭看来,人生来是善良的。相反,正是人类社会的文明与进步,反倒使人变得无知、退化,并开始堕落,正如动物的畜养反倒使动物的天性退化一样。“人也一样,一变成社会的人和奴隶以后,他的体质也逐渐减弱,胆子愈来愈小,萎靡不振,结果,既失去了体力,又丧失了勇气。”[4]67也许,我们并不完全赞同卢梭的这一看法,即社会的人是在不断地退化。但是,我们又无法完全接受进化论的理论,那么我们到底是在进步还是在退化呢?这一人的退化又与社会的形成有着怎样的联系呢?卢梭认为,人是一个自由的主体,他可以自由地选择做某事或不做某事,而动物却不能违背自然加在它们头上的法则。也就是说,人的天性中生来就具有某种自由的种子,一旦找到适合它生存的土壤它就会生根发芽;而动物的行动虽然是自由的,但却完全受自然的支配,这也就使其自身无法摆脱、突破自然本能的限制。对卢梭来说,理性却是与人的自然天性截然对立的。它既是一种进步,又是一种退化的标志。他为我们描绘出野蛮人的一种简单纯朴的生存状态,相比而言,理性的力量则是在社会生活的实践中逐步完善起来的。
因此,卢梭向往一种自由的生活状态:“每天业余的时间,我便钻进森林中去,在那儿寻觅并找到了我自豪地描绘其历史的原始时代的景象;我荡涤掉人的种种谎言;我大胆地彻底揭露人的本性,追寻歪曲了人的本性的时间和事物的进程,把人为的人和自然的人相比较,向他们指出,其苦难的真正根源就在于人的所谓进化。”[5]这种所谓人的进化,当然也包括语言本身。语言塑成了言语的桎梏,它使生来自由的人处在社会的桎梏之中,它限制了人的自由,与其说语言说话,不如说言语失声。言语真的失声了吗?音乐的旋律能够治疗这一病症吗?卢梭认为,音乐不仅能够传达出不同的情感和意象,而且可以陶冶人的情操并净化人的心灵。所以,音乐家的伟大在于他能够描绘出不可听的事物,而画家却无法表现不可看的事物。卢梭指出,伟大音乐家的神奇之处在于:他能够把音乐塑造成一幅无声的画面,让每一个音符都表达出语言所无法模仿的自然鸣响。音乐所谱写出的,是充满生命激情的乐章。它让静止的音符,流淌出清澈的潺潺溪水、鸟儿欢快的歌唱、窸窸窣窣的低声细语。美妙的声音,在卢梭看来,不是那些人为的语言和话语,而是源于自然的万籁之音。譬如沉沉的睡意、夜晚的静谧、孤寂的静默,这些都可以从音乐的画面中找到。而绘画由于缺乏必要的力量,无法像音乐摹仿绘画那样让其自身摹仿音乐。所以,对卢梭而言,音乐艺术是一种替代:一种有关对象的极其细微的意象的替代,即这一意象,乃是相关对象的在场——在目睹者的心灵之中,所激发出的情感的替代。
在某种程度上,语言是对遗忘的保存,它储藏言语所无法完整保存的事物的图像。我们似乎无法摆脱现有的语言和思想去思考这一问题,因为现代人已无法想象语言是如何形成的。假使我们也设想某种最初的呼喊、发声就是言语的话,那么无论如何它也无法逃脱直觉与情感的发明权。但是,最初的情感又是怎样导致言语的相互交流呢?是爱的呼喊与描画,还是恐惧的惊慌与尖叫。这一答案也许并不能使我们感到满意,因为我们始终无法从历史发生学的角度,去理所当然地认为一种尚有待思考的“交流”方式,但它又是如此轻易地成为我们所谈论的主题。虽然我们意识到“交流”是必不可少的或者不可或缺的(动物也可以通过某种自然的方式,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彼此交流),却又始终无法令我们真正地洞察“建立在可以彼此无障碍的理解基础上”这一命题的客观真实性。共同的捕食、群居、自我保存与繁衍的需要,使这种言语交流的需要首先不为野蛮人所注意,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视觉的能力范围、是听到的自然声响、是触碰物体的切实感受。他们开始把听到的自然声音转化为自己的信号,或者把自己的声音当作是类似于发出警告的信号系统。在模仿与再现之间,在自然的呼喊与彼此的求助之间,在敏锐与恐惧之间,究竟是什么促成了言语的发生和激活?如果连他的同伴,都无法帮助他使某种具有特定含义的信号保存并传播开来的话,那么又是什么促成了这一言语间的彼此约定呢?
问题的关键是,我们不得不像前人一样做出必要的选择。当然,这一选择是为赫尔德(J.G. Herder,1744—1803)所诟病的,因为这一行为本身是契约得以成立的前提。因此,无论言语的发声行为是源于约定还是直觉,是悟性还是激情,是与生俱来的发声器官还是本能的模仿,这些答案似乎总是萦绕在我们耳边。事实上,声音可以达到很远的范围,却没有可以固定的形象;视觉可以直观到大千世界,却无法感受自然的奥秘;触摸可以让我们的身体更加灵活,也可以固定那些飘忽不定的形象。遗忘成为最初的形象,它是恐惧得以滋生的土壤;它变成某种幻象的祭奠符号,它通过触摸的描画以固定自身确切的真实感受。因此,形象得以被保存的这一行为,成为克服遗忘本身的自然本能。而恐惧使形象自身铭刻在形象之中,铭刻在对自然的敬畏之中;它把神秘刻写在声音里,并通过呼喊的力量联络彼此。
所以,声音乃是一种模仿、一种线条、一种相互触摸的信号。它触摸含义的原初发生,触摸那瞬间的遗忘,触摸那作为线条的模仿之记忆。信号,这一最初的规定和联络,使得情感的记忆和言语的呼喊,在原初发生与激活中,在触摸的形象描画中得以保存。因此,模仿对野蛮人来说,还不能称之为一种自发的学习,却只是生存的技能。而声音传达的可接受性,使言语和符号的出现成为可能;借助手势的表达,通过视觉的可辨性,使这种言语和符号的使用成为某种特殊的标记。因而,与其说言语的约定是种本能的发生;不如说手势的使用是约定得以成立的前提,它总是表示某种需要、某种帮助、某种惊恐,甚至是某种盲目。
手势和肢体动作的指示,形成了彼此的默契和含义,它不需要选择,也不需要约定,它是直观的显现,也是彼此触摸的情感激发。因此,最初的情感必然是来自于触摸而非言语,同时,二者又是通过彼此才能相互实现的条件。所以,某种最初的文字是图像;而最初的交流乃是触摸。某种形象的摹画尽管有其现实的原型,但指示行为本身才是构成最初含义的图像。
总而言之,卢梭关于语言起源的思想,深刻地揭示了人类从愚昧、无知的原始自然状态向文字、观念、理性的人类社会的转变过程。在这个基础上,一方面,卢梭肯定了言语和文字作为人类文明得以传承的重要价值,即约定俗成的文字的出现与习惯法的创立;另一方面,卢梭也否定性地指出,为了对口语这种形象的、直接的却又不易保存的特质进行补偿,人类往往利用各种方式来扩充书面语言,从而导致了书面语言的泛滥;而当他们再从书籍进入口语时,言语能力反而被削弱了。此外,卢梭的语音切分理论,尤其是他对元音、辅音、鼻音的论述及对各种文字间潜在的相互关系的探讨,都为现代语言学的发展奠定了深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