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民
(山东省齐文化传承协同创新中心,山东 淄博,255000;山东师范大学 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014 )
20世纪中期,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其《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提出了世界文明史上存在一个“轴心时代”的理论。他认为,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期间,世界上几个古老文明“充满了不平常的事件”“单独地也差不多同时地”产生了众多先哲,带来了人类的精神觉醒与哲学突破,成为影响以后人类生活、思想、文化的奠基时期。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在公元前374年产生于中国战国时代齐国都城临淄的稷下学宫,与在公元前387年产生于希腊的柏拉图学园,它们“单独地也差不多同时地”地出现于世界的东、西方,并对当时和后世的文化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正是这些“不寻常的事件”之一。但长期以来,国际学术界对二者的联系关注不够,比较研究尤属少见。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相关资料的缺乏。本文试图在全面研析相关资料基础上,将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作提纲式的比较论述,以引起学术界对这两个在世界文明史上意义重大的教育文化实体的关注,并进而作深入研究。同时也借以说明,这几乎同时发生在欧亚大陆两端的重大文化事件,不仅展现出东、西方文明不同发展道路在其早期的差异,而且也给今天的人们以深思与启示:不同质的文明,在其出发点上却是有众多的相似、相通之处!不同文明间的对话,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多元并存,才能共同构筑起人类命运共同体。
柏拉图学园大约创办于公元前387年,是在雅典一处曾为希腊传奇英雄阿卡德莫斯居所的遗址上,由著名哲学家柏拉图创建的,所以又称“阿卡德米学园”或“希腊学园”。它是一座世界文明史上最早设立的真正意义上的高等学府,学园汇集了当时众多的学者在此从事学习或研究,培养出大批人才,成为那个时代欧洲最负盛名的教育、学术与思想文化中心。
稷下学宫成立于中国战国时代的齐国故都临淄,虽然其成立的时间先秦文献并无具体记载,但汉末徐干《中论》有“昔齐桓公立稷下之官(宫),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崇之,自孟轲之徒皆游于齐”的记载,学术界大多认为成立于田齐的第一代国君桓公(田午)之时。如果以田午即位时间(公元前374年)计算,则稷下学宫仅比柏拉图学园设立晚13年,说它们“单独地也差不多同时地”分别出现在世界东、西方是有依据的。稷下学宫存续的时间,综合《史记》《战国策》等文献记载和当代诸多学者的考定(1)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稷下通考》,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2-233页;白奚:《稷下学研究:中国古代的思想自由与百家争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41页。应是150余年,至秦灭齐时(公元前221年)遭毁。对于稷下学宫的性质,前人多注重其政治作用和诸子百家争鸣的学术文化中心地位,并被郭沫若称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具有研究院性质的机构。(2)郭沫若:《十批判书》,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58页。而实际上,稷下应是以教育性质为主体的、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高等教育大学堂。(3)王志民:《稷下学宫在教育史上的创新与超越》,《管子学刊》2017年第3期。
比较这两座世界文明史上犹如孪生兄弟般分别出现在东、西方的高等教育大学堂和学术文化中心,进行深入地挖掘和探讨,可以发现,二者虽天各一方,却不约而同地展现出许多惊人的相通、相似之处;而深入探讨,它们又存在诸多差异和内涵的不同。深入分析它们的共性与差异,可以使我们站在世界文明起源的历史高处,寻找到人类早期文明的相通、相同点,共谋今日世界不同文明协同发展的路径和方式,推动全球化背景下人类文明的共建与繁荣;分析它们的差异点,可以更清晰地审视、探索今日世界不同文明发展的源流。在今日现代科技和信息网络如此拉近人类之间距离的新世界格局中,探求不同文明的相处之道,有利于不同文明的对话,加深世界各种文明的相互理解与包容,实现和谐相处,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作为世界文明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高等教育大学堂,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事件,对它们的创设基础条件方面进行比较,我们可以得到如下的一些认识。
高等大学堂,作为一个国家、一定时代上层建筑领域的形态实体,它的创立设置既要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也是社会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产物。颇为引人关注的是,在“轴心时代”的中国和希腊不约而同地为两所高等大学堂的出现创造出相似的经济和社会基础条件。
其一,工商业发达与城市经济的繁荣——相似的经济基础。从公元前6世纪开始,雅典的城邦社会就在发生着巨大变革,其主要变革之一是:雅典由农业国之一域迅速发展为工商业城市。整个希腊境内海上力量强大的国家,随着贸易的发达带来了商品经济的繁荣。其结果是形成了一个新的富有的商人阶层。“雅典迅速地从一个农业区域发展为工商业区域。……雅典就成了希腊世界第一个工商业城邦。”(4)顾准:《希腊城邦制度:读希腊史笔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2年,第123页。而在经过希波战争的胜利和雅典帝国的形成以后,“雅典是雅典帝国的中心,而且也成为整个希腊世界的经济和文化的中心”(5)顾准:《希腊城邦制度:读希腊史笔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2年,第164页。。虽然到了柏拉图时代,随着城邦之间内战的频发,雅典走向了衰弱,但是从较长的历史背景看,工商经济的发达和人口众多的繁荣城市是柏拉图学院产生的重要经济基础和学校创设的基本条件。
稷下学宫产生于中国战国时代的齐国故都临淄。这个时期,由于几代国君的励精图治,国力强盛,临淄也达到它的极盛时期。根据20世纪以来对先秦时代列国都城的考古挖掘显示,临淄是当时最大的都会城市之一。整个城市由大城和嵌入西南角的“宫城”即王宫组成,大小城总面积达到17.6平方公里。从城中挖掘出的大量手工业工场遗址看,最大的冶铁遗址有40万平方米,其他如冶铜、制钱、制陶遗址多处,并出土漆器、丝织品、玉器以及大量的齐刀币、齐法化等货币,可见其工商业的繁荣。(6)群力:《临淄齐国故城勘探纪要》,《文物》1972年第5期。《战国策·齐策》记载游士苏秦在见齐宣王时,描述临淄城内的面貌说:“临淄城中七万户,……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气扬。”按7万户计算当时的城中人口应在30万~40万之间。由于上述描述是苏秦面对齐宣王亲口所述,即使有夸张成分,应该水分也不是太大。由此可见,稷下学宫创始、兴旺时期,即是田齐国力强盛、都城临淄城市经济繁荣的时期。
其二,“士”的崛起与“智者”出现——相似的人才基础。稷下学宫的产生与“士”阶层的崛起密切相关。春秋末期到战国时代,由于社会的巨大变革,“礼崩乐坏”,文化下移、私学兴起,各种出身的知识分子大量产生,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士”阶层。当时,战争频仍,风云变幻,各国统治者都在为自己能统一天下励精图治,变法图强,都需要大量人才来为自己出谋划策、奔走效力,人才的多寡成为了国家实力的重要标志之一。“礼贤下士”成为当时统治者中较为普遍的现象和备受崇尚的风气。在这种风气推动下,具备各种知识与才能的“士”,深深卷入到社会变革的大潮之中。他们有的游说各国诸侯,喜议政事、发表政见,合纵连横、施展抱负,成为叱咤风云的政治明星;有的总结历史、研究现实、长于思辨、善于论说,成为名重一时的大学者;因而形成了学派林立、异说纷起、诸子百家、竞相争鸣的文化奇观。众多的“士”汇聚到齐国故都,就为稷下学宫的创设提供了良好的文化学术环境和人才条件。
与稷下学宫相似,在当时的希腊也产生了一群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就是“智者”。他们主要是从外邦游走到雅典的,虽然没有共同的学说和理念,但“都具有教青年人以生活智慧的专门能力”,是以教师为职业的,“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涉及到人文科学,尤其是那些与辩论术有关的科学。从他们的杰出人物那里,学生们受到了全面的哲学教育”。而且,从智者苏格拉底开始,“不但具备智者的学识,而且更熟悉自己民族的雅典教师的人数稳定地增加”(7)[英]博伊德、[英]金:《西方教育史》,任宝祥、吴元训主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 1985年,第23页。,这就为柏拉图学园的创建提供了高质量的师资,也准备了充足的生源。
其三,城郊、水滨——相似适宜的地理环境。稷下所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历史文献是有记载的:宋代的地理名著《太平寰宇记》卷十八引刘向《别录》载:“齐有稷门,齐之城西门也。外有学堂,即齐宣王立学所也,故称为稷下之学。”《史记·索隐》引:“《齐地记》云:齐城西门侧系水左右有讲室址,往往存焉,盖因侧系水,故曰稷门。”《水经·淄水注》:“系水傍城北流经阳门西,水次有故封处,所谓齐之稷下也。”
历史文献中所引刘向《别录》、晏漠《齐地记》、郦道元《水经注》,分别为西汉及南北朝时期的著作,距离稷下学宫的时代二百及六七百年不等,就这些文献关于稷下学宫遗址的记载来看,可靠性还是比较强的。概言之,稷下学宫地处临淄城郊,在稷门之侧,有系水河流环绕,草木丰茂,环境优美。
根据文献记载和作者到雅典柏拉图学园遗址公园亲自察看,其位置在古雅典城的西北郊城墙外,在一条美丽的克菲索河边,两岸长满了绿色的橄榄林,也是在一个依城傍水的幽雅环境之中。
从稷下学宫和柏拉图学园相似的自然环境和创设基础条件来看,在人类文明发展的早期,设置大学堂,自古及今所遵循的选址规律:繁荣的工商业和大城市便利的设施条件,是它们兴起的共同经济基础;知识分子阶层的崛起,是它们必备的共同人才基础;地处大城之郊,又有便利的交通条件;远离闹市,有利于静心修学;而面水而设,花草繁盛、林木丰茂之地,既得用水之利,又环境幽雅,有利青年学子陶冶身心,是大学堂最适宜的环境所在。
一是创设者的差异。稷下学宫是齐国国君创办,属于国办的大学堂。柏拉图学园是柏拉图个人所办,属于私立学堂。稷下存亡系于战国割据时代的齐国政权,国亡随毁,存续时间共约150余年。柏拉图学园为个人创办,少受政权更迭影响,师亡生继,得以长久存世,达900余年之久。
二是校舍差异。稷下学宫由于举国家之力,建有规模宏大的校舍建筑群。《史记》中记载稷下学宫“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8)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56页。,即校舍建在交通大道上,规模宏大壮观。司马光的《稷下赋》则惊叹学宫:“筑巨馆,临康衢……美矣哉!高门横闶,夏屋长檐,樽罍明洁,几杖清严”(9)李文泽、霞绍晖校点整理:《司马光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页。,从相关历史记载中可以确信稷下学宫是一座规模宏大、校舍鳞次栉比的大学堂。由于有优渥的物质生活条件和齐国统治者求贤若渴的一系列政策,大大吸引了当时的各国学者,稷下学宫的发展规模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以致达到数千人。
柏拉图学园由于是个人创办,学园规模自然要小得多。有关学园建设的具体规模、情况,历史文献记载很少,因而对其面貌的描述向来差异较大。根据有关的记载看,学园创办之初,很可能并没有固定的校舍,只是在一个建有体育场、树木、林间道路公园里授课的。后来,柏拉图建造了缪斯神庙和一处校舍,大约是一个有屋顶的围廊式建筑。有的学者则根据20世纪以来关于柏拉图学园遗址考古挖掘的情况,认为学园大概包括“两座主要的建筑物和其他一些比较小的建筑”,最大的建筑为一长方形的场地,大概23×44米,周围是柱廊和房间,有中央大厅,三面环墙,每一面墙都有四个房间,极具对称性。第二个建筑物被发现长达250米,形成一个“正方形周柱廊”,就没有其他房屋的迹象,可能是用来讲学的地方。(10)本段参考希腊雅典大学考古系教授瓦拉外尼斯《雅典城柏拉图学园的考古遗址》一文,见《“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中、希古典时代文化高峰论坛”会议论文集》(2018年9月)。柏拉图学园师生具体的人数、规模,限于资料的缺乏,我们都无法具体考知。但基于以上校舍条件等的分析,学园的师生人数肯定比稷下学宫是少很多的。甚至可以说,柏拉图学园的创设与孔子的聚徒讲学相类似,是靠柏拉图个人的学识、声望以及人格魅力和雅典内外青年人对他的崇拜与求知欲望凝聚而成立的。
从社会性质看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两者相通的是:它们都是高等教育与学术研究功能相结合的学研机构,都是当时学者荟萃、影响巨大的高等大学堂和学术文化中心。这对后来“大学”的功能定位、教学与学术研究相结合、培养高层次人才的教育目标影响深远。
从教育功能比较的角度看,稷下学宫的教育性质首先在于:它吸引了众多学者率徒来此讲学、访学,是一所高层次的大学堂。例如,《孟子·滕文公下》记载:孟子游学“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战国第·齐策四》记载:田骈有“徒百人”;《太平寰宇记》记载:淳于髡有“诸弟子三千人”。(11)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十九《河南道十九·淄州》,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古逸丛书景宋本,第125页。说明稷下是一个学者聚集生徒讲学论教的地方。其次,齐国国君聘请德高望重的学者担任“祭酒”,作为领袖人物来管理学宫。儒学大师荀卿就曾“三为祭酒”(12)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56页。;稷下前辈学者淳于髡(13)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稷下通考》,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3页。,应是稷下早期的领袖人物;而在稷下最繁盛的齐宣王时期,被封为”卿相”(14)乌恩溥注译:《孟子·公孙丑上》,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263页。的孟子,则是当时稷下地位最高的领导者了。再次,稷下有规章制度。被认为是稷下学宫论文集的《管子》一书中,有《弟子职篇》一篇,郭沫若早就提出:“《弟子职篇》当是齐稷下学宫之学则”(15)郭沫若:《管子集校·弟子职》,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编:《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87页。,说明学宫也有相应的教学管理制度,这是一所大学必备的基本制度建设。以我们今日观之,稷下学宫的确是一个有大量师生、有校长领袖、有规章制度的大学堂。
稷下学宫既是高等大学堂、又是学者荟萃的学术文化中心。首先它是一个各种思想流派汇聚的思想文化中心。文献有“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16)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稷下通考》,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2页。的记载,学者们在特定的时间、地点,从事辩论和思想学术的研讨,稷下学宫成为了战国时代诸子百家学派思想争鸣的学术中心。(17)白奚:《稷下学研究:中国古代的思想自由与百家争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页。其次,《史记》所载稷下先生“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18)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56页。,在教授学生的同时,就当时的政治、社会问题开展研究,也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并留下了大量的学术著作。虽经秦始皇“焚书”之祸,到汉代时,除《孟子》《荀子》《管子》外,单据《汉书·艺文志》著录,仍有250余篇。说明学术研究是稷下学者所从事的最主要的活动之一。教研结合,相辅相成,这是稷下学宫社会功能最重要的特点,也是与柏拉图学院相通、相同点之一。
根据有关记载,柏拉图学园较之稷下学宫,其教育性质更加显明。
其一,学园有着较为系统的课程设置和较多的学科门类,有着明确的办学目标,以培养热爱真理、追求真理的人才为学园明确的办学方向。学园设置学科主要以哲学思想的传授、研究为主,同时十分注重数学,并扩充到其他学科,例如几何学、音乐、体育、天文学,还扩充到生物科学门类之动物学和植物学等。希图通过哲学的学、研,自然科学知识的学习,培养学生成为热爱真理、追求真理、具有科学精神的人才。
其二,柏拉图学园与稷下委任“祭酒”管理学宫相似,也是由领袖人物来领导和管理学园的。柏拉图既是学园创始者,也是导师和学园领袖,领导学园40年,直到去世。此后,则在学生中选择领袖人物担任管理者。
其三,学园也是一个学术文化的中心。“学校主要关心的事,不是实践而是理论;不是语言或甚至生活艺术的成就,而是对真理的探索。”(19)[英]博伊德、[英]金:《西方教育史》,任宝祥、吴元训主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 1985年,第25页。这里不但产生了亚里士多德等众多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和卓有成就的科学家,而且培养了大量的各类人才。
虽然从总体社会功能上看,稷下和学园都具有教育与学术相结合的相似、相通性,但是,深入分析、探讨其社会性质特点,其差异也是很明显的。正是这种差异性,奠定了两者各自的鲜明特色。
大致说来,稷下是齐国统治者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广揽人才而兴办的,因而具有较浓厚的政治色彩。徐干《中论》记载:“齐桓公立稷下之宫,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崇之。”说明稷下从创立始,即曾设置大量官职,以吸引天下学者,但封官而不理政,让他们“不治而议论”(20)司马迁:《史记》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18页。;而稷下先生们又“喜议政事”(21)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稷下通考》,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33页。,“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22)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56页。。这就说明,稷下带有政治参议院或国家智囊团的性质。稷下学者也常常应齐国统治者之需,出使别国,排难解纷,活跃于列国的政治舞台上。例如淳于髡使赵、孟子使滕国等,多不胜举。所以,稷下之学与政治的结合是很紧密的。
学园则为柏拉图自创,主要目的在于通过传承、发展、传播自己的学术理念,培育人才。因而,柏拉图设学虽然也有培养“哲学王”,实现“理想国”的乌托邦式的政治目标,但是其教育活动主旨在于讲授知识、培养人才,所以更具专门学校性质。学术与科学的紧密结合,使柏拉图学园最终成为欧洲最早的培养大批思想家与科学家的殿堂。
我们从一个高等教育大学堂的角度来比较分析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会发现它们既具有具有许多共同、相似之处,又有着许多明显的差异。这些相似点,使我们看到了在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中国、希腊两个文明古国文化的相融相通之处。而其差异之处,则能让我们探幽入微,洞悉东、西方不同文明形成的渊源所在。
其一,教法相似。从相关历史文献资料的分析看,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在知识的传授方式上都注重以讨论、研讨、对话为主的学、研结合方式来培养学生。这首先源于两者在师生关系上的相通、相似之处。稷下学宫中的师生虽有明确的师徒关系,在名分上也有“先生”与“学士”之分,但在教与学的关系中,却有在知识面前“人人平等”的主导意识,因而能实现真正的研讨、质疑、讨论、对话,从而实现知识的传授和思想的发展与突破。稷下是百家学派争鸣之所,在整个学宫的知识传授、思想交流方式上,更多采用的就是论证、辩说的教育方式。孟子好辩即是一个例证,他不仅与其他学派学者、齐国君臣争辩,而且也常常与自己的学生展开论辩、研讨,因而《孟子》全书都带有明显的论辩特色。
《孟子·公孙丑上》记载了孟子与其齐人弟子公孙丑的长篇对话,该对话的地点是否为稷下学宫,史籍虽无明确记载,但孟子三次到齐国,在稷下长驻达20年之久,对话的内容又是从如何“治齐”开谈的,它应该充分反映了稷下的教风和学风。由于对话较长,兹录开首一段,以见其师徒教学方式之一斑。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
此后,孟子与公孙丑又进行了11次问答。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在孟子与公孙丑师徒二人的对话中,虽展现着弟子对老师的尊重和敬仰,但在对话过程中,质疑、追问、反诘、争辩、解说,反映出师生探讨问题的情状和方式。这是稷下学宫中学者讲学授徒的一个缩影。
我们截取柏拉图所著《斐多篇》所记苏格拉底就义当日跟他的门徒西米等讨论正义与不朽、生死与灵魂等的一段对话,试对柏拉图学园的教学方式作一分析。
苏格拉底说:“我们认为死就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处于死的状态就是肉体离开了灵魂而独自存在,灵魂离开了肉体而独自存在。我们不就是这样想的吗?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西米回答说:“不错呀,就是这么回事。”“好,我的朋友,我还有个问题要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我们意见一致,我们当前的问题就说得更明白了。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一心挂念着吃吃喝喝这类的享乐吗?”西米说:“苏格拉底,他决不会的。”“对爱情的快乐呢?他在意吗?”“决不在意。”“好,还有其他种种为自己一身的享用,比如购买华丽的衣服呀,鞋呀,首饰呀等等,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很在意吗?除了生活所必需的东西,他不但漫不在意,而且是瞧不起的,你说呢?”“照我看,真正的哲学家瞧不起这些东西。”“那么,你是不是认为哲学家不愿意把自己贡献给肉体,而尽可能避开肉体,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呢?”“是的。”(23)[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对话录之一:斐多》,杨绛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3-14页。
苏格拉底并没有留下著作,上述柏拉图所记苏格拉底与学生的特殊对话,即是柏拉图以自己喜欢的形式来阐发其恩师思想的记载。这从某种程度上展现出学园中柏拉图教学过程的真实记录和主要方式。流传后世的柏拉图著作,如其代表作《理想国》以及《申辩篇》《克里托篇》《欧绪弗洛篇》《拉凯斯篇》《吕西斯篇》等绝大部分著作都是对话体。朱光潜认为,“在柏拉图的手里,对话体运用得特别灵活……树立了这种对话体的典范”(24)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40页。。我们由此可以想见柏拉图日常在学园教学活动中的一般情况。
我们将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中教育学生的方式作以比较,就会发现:一是在思想的传承中,充满着哲理的辨析和穷追不舍的探索精神;二是以对话、启发、讨论、反诘、辩说等方式为主;三是老师循循善诱,学生虚心好学。稷下与学园在培养学生、阐发理念、传播思想上的方式是何其相似!
其二,学风相似。爬梳相关史料,比较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的学术风气,我们发现:地位平等、思想自由、独立思考是他们相通的共有特点。稷下的地位平等,首先表现在学宫的创办者齐国君主对学宫内的所有各派学者及师生的平等对待上。他们不以自己的好恶限制学者,对各派学者实行来者都欢迎,来去自由,不加限制的态度。因而,各种学派,无论是否合乎齐国统治者的政治需要,都汇聚到学宫中来了。以著名的稷下学者为例:“孟、荀是儒家;邹衍、邹奭是阴阳家;田骈、慎到、环渊、接子,还有宋钘、尹文都是道家”,淳于髡是杂家,倪说是名家。而道家之中,又分:宋钘、尹文派;田骈、慎到派;环渊派;等等。(25)郭沫若:《十批判书》,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58-159页。稷下的思想自由,则主要表现在齐国统治者对稷下的教育、学术活动采取不干涉的方针,各种思想学派在稷下都可以自由地宣传、论辩、交流、发展。各种学派无分大小、多寡、地位高低,一律平等研讨,自由争鸣。柏拉图学园的地位平等则主要反映在师生地位平等。学园对学生不收学费,以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精神为其教育目标,讲求的是真理面前人人平等,重视教学中的自由讨论、研究中的质疑对话。例如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师生的关系,就是这种地位平等、思想自由、独立思考的集中体现。梁鹤年在研究两人的关系后就指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虽是师徒,但思路差不多相反。在宇宙观上,柏拉图重‘真’,亚里士多德尚‘实’;在推理上,柏拉图是演绎(deductive),亚里士多德是兼容演绎与归纳(inductive);在求知上,柏拉图讲‘洞识’(insight),亚里士多德讲‘体验’;在政治上,柏拉图落点在‘君’,亚里士多德落点在‘民’。这些互相补充同时也互相冲突的思路……在一些地方相得益彰,但在另一些地方却水火不容,支配着西方社会、政治与经济的取向与演化,直到今天。”(26)[加拿大]梁鹤年:《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第一篇·第二章·注1),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45页。梁鹤年对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师徒二人思想观点的比较、分析,用“差不多相反”来概括,倒是很清晰地看出后者对前者思想的“传承、发展、创新”。由此再来理解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可以更深入一步解读柏拉图学园师生平等、独立思考、崇尚创新的学风。这充分体现出在世界文明的“轴心时代”,之所以在东、西方都实现了了不起的“哲学突破”,至少与这两个著名学府在学术上都遵循着共通的思想解放、学术自由。平等交流、相互争鸣的教风、学风和文化精神是分不开的,而正是这一点,使之成为东、西方学术思想创新的源头。
1.稷下之开放办学与学园严格管理之差异
稷下学宫为各种学术流派集聚之地,学者们“游于稷下”,率徒讲学,来去自由,机构开放度高。这种开放有两个方面:一是对师生开放。老师可以在稷下自由招生授徒,孟子生徒中多有齐人,就说明孟子在稷下时招生不少;学生可以自由来稷下寻师求学。荀子“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27)司马迁:《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56页。即是一例。稷下对教与学两个方面都是开放的。二是对学派开放。各家学派,来者不拒;不计立场、不以好恶、不论出身,愿者即来,一律欢迎;来去自由,不设限制。以礼贤下士,欢迎学者;以开放心态,管理学宫。虽然有学者考证,《管子·弟子职篇》是其学生守则;学者的“期会”说明有一定的制度规划和安排;荀子也曾在稷下“三为祭酒”,是学宫管理的最高职官。但大致说来,稷下的管理模式应是较为松散,难以形成像后世学校那样系统、严格的管理体制。
柏拉图学园在管理制度和体制上,则具有后代学校的雏形。根据有限资料来看,其管理规定至少有两方面是严格的:一是大概有较严格的入学条件规定。学园中立有“不懂几何者,禁止入内”告示牌,这已是相当于较严格的入学考试了。二是有园长选任制度。园长先是由柏拉图自任,他去世后交给他的侄儿斯皮士帕斯,其后“继承人或者是由前任校长指定,或者是由学校选举”(28)[英]博伊德、[英]金:《西方教育史》,任宝祥、吴元训主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47页。,由其弟子及后学选举产生,终身任职。学园的教学事务是如何进行的?尽管没有足够的资料来提供详尽的细节,但我认为,由外邦来到雅典的“智者”应是除柏拉图本人外,对弟子进行指导教育的师资之一,就是那些被称为“与柏拉图有多年交往,并在他的指导与鼓励之下,献身于哲学生涯的年纪更大的人”(29)[英]博伊德、[英]金:《西方教育史》,任宝祥、吴元训主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47页。。这些人有部分做了成年的学生,有的就成为学园的教师。三是学园还有设置“朗读者”的制度。其职责有两个:一是朗读职责,即为师生大声朗读从书店或者名著里面搜集、摘录来的美文;二是审读职责,即审查流通到学园中的文章,已经有后世“督学”的职责。
2.稷下百家之学与学园一家之学的差异
稷下学宫以国家之力创办官学,它又采取欢迎各家学派学者来此讲学授徒的政策,其中各派学者的讲学授徒往往带有私学的一些特点,使稷下成为一个官学与私学相结合的联合体。在教学内容上,必然是多元并举的。一方面,稷下成为了大师云集、众人施教的大学堂。最兴盛时,曾有记载:“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髨、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30)司马迁:《史记》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18页。,说明至少有70多位给予很高政治待遇的学术大师在稷下授徒讲学。另一方面,稷下容纳了当时差不多所有的诸子百家学派都来讲学授徒,这就不仅为各派学者提供了在学术上相互交流、争鸣、吸收、融合、创新的条件,也为稷下的生徒们有机会接受不同思想学派学者的教育,大大提升了稷下的教育质量。
学园是柏拉图为传承苏格拉底及其自己的思想学说和培养他所设想的建立《理想国》需要的人才而创设的。因而,从哲学思想的传授看,其主要的是一家之学,即柏拉图学说的发展与传承。尽管柏拉图的学生,特别是亚里士多德的很多思想突破、创新到了与柏拉图学说相冲突的程度,但是他仍然是沿着柏拉图学说方向传承、发展的。从总体上说,“在所有基本问题上,亚里士多德与其老师是一致的。而不同之处一般说来是他将其老师的原理推进了一步”。即使在柏拉图去世以后,继承人几经转换,学院仍然“保持了柏拉图主义的传统经久不衰”。(31)[英]博伊德、[英]金:《西方教育史》,任宝祥、吴元训主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35、47页。
3.学科设置之差异
在教学科目设置上,二者更有明显差异。稷下为诸子百家争鸣之所,学者讲学、研讨、辩说,大多以宣传、推阐各学派思想观点为主要内容,所以很难形成统一的科目设置。其教育内容,以今日标准视之,主要属于人文社会科学。而学园则有系统的科目设置,开设科目包括哲学、数学、几何、天文学、物理学、音乐、体育等,既有自然科学,也包含人文社会科学的内容。对数学的特殊重视,是其突出的教育特色。可以说,现代大学的科目设置,是以希腊学园开其端的。
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共同的文化贡献是为世界东、西方文明的发展培育出了众多伟大的思想家。人类精神与哲学的突破,必然伴随着大师、先哲的出现。柏拉图创设学园,其主旨即是传承、发展苏格拉底的文化精神和哲学思想。因而可以说,正是学园的创设才产生并成就了古希腊“三哲”——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学园还是其后希腊多个学派滋生、培育的沃土。柏拉图之后,发展出中期柏拉图主义、新柏拉图主义,出现了亚里士多德派、斯多葛派、伊壁鸠鲁派等不同思想哲学流派,其源盖出于柏拉图学园。学园还培养出了欧多克索斯、欧几里得等许多为人类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天才数学家、哲学家和科学家。
稷下学宫的贡献则与战国诸子百家争鸣密切相关。它既是培育学派的沃土,也是思想家的培育基地。当时的诸子各家学派都在此得到了长足的创新、发展和人才队伍的成长壮大。这里是成就儒家学派博大精深思想体系的事业之所,孔子学说的形成有赖于对齐文化的吸收,儒学大师孟子、荀子等在此收徒讲学,融合各家学派思想,发展孔子学说。稷下也是发展、培养新学派的沃土。先秦几乎所有学术派别都在稷下得到长足发展。影响巨大的黄老学派、阴阳五行家学派、齐法家学派等则是在稷下学宫培育、创生、发展、成熟的。几乎可以说,没有稷下学宫,就不会有战国时代诸子百家争鸣局面。稷下学宫培育出了淳于髡、孟子、慎到、宋钘、田骈、尹文、邹衍、荀子等一大批集大成式的学派代表人物和思想家,其人才主要是各家学派的思想家和学术大师。这为战国思想学术的发展作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
综观稷下与学园诸多相通相似之处,带给我们颇多思考与启迪。我们发现,在人类文明发展的早期,不同文化在本质上却有着更多的共性。在人类精神发展实现“哲学突破”的“轴心时代”,其教育和学术的实现途径也经历了相似的过程。人类有共同的思想基础,有相通的思想方式和精神追求,这是今日东、西方乃至世界不同文化之间,进行对话的文化渊源基础。人类文明历经数千年的曲折发展,各种文明至今具有其鲜活的生命力,充分说明各种文明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历史必然性。因而东、西方文化,乃至世界各种文明的交流、发展,应该追溯到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时代,寻求那些相同、共通之处,通过溯其源察其流,分析其变异的历史过程和差异节点,从中寻找出当代世界不同文明相通相融的相处发展之道。而稷下学宫、柏拉图学园所展现的共同的文化特征也说明思想解放、学术自由、平等研讨、百家争鸣的学术精神,是人类文化发展的共有的精神财富。它是产生思想大师,实现哲学突破,推动文化大繁荣的不竭动力源泉。
作为世界文明史上分别诞生于东、西的两个最早的高等大学堂和思想学术的文化中心,它们又分别对东西方文明的发展作出了不同的贡献,各自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稷下学宫的“突破”,是在思考解决人文、社会等现实问题上的探索与突破,主要表现出两个特点:一是其哲学的突破与政治现实问题的“解困”紧密结合。如前所述,稷下之学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即往往与政治相关连。稷下诸子,正处于中国从分裂走向大一统的前夜,社会剧烈变革,大国兼并战争加剧,这些“喜议政事”的稷下先生们所寻求的,即是为“天下”统一作出理论上的准备和治国之策上的探索。因而,稷下黄老之“道”、孟子的“仁政”主张、荀子的“隆礼近法”思想、邹衍的“五德始终”之说,甚至儒家孟子、荀子两派之间关于“性善”“性恶”及“法先王”还是“法后王”的论争,都是在实现哲学突破的同时,对新的治国理念和统一天下之术的探索与论辩。二是其哲学的突破与各学派的交融紧密结合。稷下并没有形成自己统一的理论体系,它的哲学突破表现在各学派理论体系在此得以丰富、发展、提升、创新,以及百家思想的交流、兼融与新学派的诞生。以荀子为例,他是先秦儒学的集大成者,同时他的“隆礼近法”的思想又是法家代表人物李斯、韩非思想的重要来源之一。李、韩二人正是在稷下师从荀子而丰富、发展了法家理论体系的。在中国文化史上影响巨大的黄老之学、阴阳五行家、齐法家管仲学派,都是在稷下的百家争鸣中培育出的新学派。
柏拉图学园的哲学突破,则主要表现在柏拉图思想的突破。这种突破是与精神的突破紧密相连,是在精神解放的基础上,导向对社会、自然、宇宙等全方位探索的理念提升。其主要表现出两个特点:一是其哲学思维与宗教的紧密结合。在其创立理念论的哲学体系中,神本存在与客观世界和谐地联系在了一起,构建了一个由低趋高的等级秩序体系,其背后存在着终极理念,神则为世界运转的原动力,大大发展了“神造万物”的原始学说,成为西方宗教的源头。二是其哲学突破与个人的思想突破密切相关。学园的哲学突破实际上是柏拉图思想理论体系的构建、发展与创新。柏拉图的理论体系是在苏格拉底为其提供的思想路径的基础上,重新构建的一个所谓的理念世界,它是一个至高至善的伦理的神话王国——“理想国”,在这个国度中是哲学家或思想家为国王,它显然是一个形而上的乌托邦式的人间神国的梦想。它与稷下各派学者从现实出发在“喜议政事”中所提出的诸多统一天下、建立大一统中华帝国的政治构想和思想主张,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首先,最主要的影响表现为对教育的影响。柏拉图学园设立后,对那个时代的教育发展走向产生了直接的重大影响。在雅典私人办学成为一时风尚,亚里士多德创办的“吕克昂”学园,以及伊壁鸠鲁学园、芝诺学园等纷纷成立。各学园继承、完善了柏拉图学园人文主义教育思想,崇尚学术自由,其追求知识与真理的学术风气,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并重的学科体系,直接奠基了后世西方教育制度的基础。尤其是对数学与哲学的重视,更使之成为现代大学制度的根基。以至于学园的名字“阿卡德米”成为后来欧洲国家学院、学校的常用名称。学园也成为公元前200年左右建立的西方古代第一所大学——雅典大学的前身。
稷下学宫设立后,并没有形成国办大学的创办热潮,甚至在战国之世,稷下的创设也没有形成连锁效应,国学之设无可继者。一方面,当时“天下并争于战国”,各国君主都在政治、军事的“合纵连横”中奋力争夺统一天下的主导权,风云际会之间,各国统治者虽热衷于延揽人才,却并无心创办教育;另一方面,我国是传统农业宗法社会,并没有希腊城邦社会创办私人学园所具有的经济、社会基础。因而,稷下学宫对当时教育的影响和发展走向似乎并没有柏拉图学园影响之大。但是,它对秦、汉大统一之后博士制度的设置、秦汉政治文化的影响,则是巨大的。稷下阴阳五行家的“五德终始说”直接为秦的统一奠定理念基础和舆论上的准备;在稷下产生、发展、成熟的黄老之学,经在齐地的政治实践,上升为汉初盛世“文景之治”的统治思想,直接为民族的大一统作出了贡献。
其次,稷下与学园对东、西方文化的影响也是深远、巨大的。两千多年来,西方哲学与自然科学素称发达,从文化渊源看,这与柏拉图学园对苏格拉底理论学说的发扬,对柏拉图哲学、科学理念的构建、发展与传播,对亚里士多德等众多伟大哲学家、科学家的培育是分不开的。“希腊三哲”正是整个西方世界哲学、科学、教育的奠基人。
稷下学宫为诸子百家学术争鸣的中心。战国之世,中国诸子百家思想既多元创新发展,又相互交流、吸纳、兼融、汇通,使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形成了百川汇海式的多元归一特点。稷下学宫时代,已为儒学熔铸百家奠定了良好基础;及至秦汉,儒家兼收道、法、阴阳、黄老等诸子之学,所谓“独尊儒术”之“儒”,实际成为一个以儒学为主干的多元思想文化的统一体。从对此后的中华文化发展影响看,学界多有学者提出中华思想文化的主体应该是儒、释、道互补的观点,也正说明了中华文化具有多元一体的兼融特质。中国的传统学术、思想文化及教育理念重人文、轻科学,均具有泛政治化的倾向,这都与稷下学宫的文化影响关系巨大。
稷下学宫与柏拉图学园是世界文明史上的奇观。它们既是东、西方文化相通相融的文化渊源之一,也对东、西方不同教育制度、学术思想和文化传统产生了深远而巨大的影响,它们是世界文明史上闪耀着智慧光芒的辉煌的“双子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