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饶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
潘士藻(1537-1600),字去华,号雪松,自称“玉笥山人”,婺源桃溪坑头村人。少以文行著称,隆庆四年(1570)举乡荐,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及第,官至尚宝卿。潘士藻性至孝,学重敦行,为人耿介秉直,直言敢谏,待人真诚,喜道人善,与知交好友之间感情深厚。著述主要有《暗然堂类纂》《洗心斋读易述》《暗然堂遗集》等。《明史》有传,《明儒学案》记载在《泰州学案》中,潘士藻既入史笔,亦为后世学者所推重。及其没也,焦竑作墓志铭,袁中道写祭文并作传,邹元标作墓表,袁宏道以诗哭之。为之操笔者,皆当世俊彦,则士藻之平生可知也。
潘士藻尤爱友朋,邹元标说:“去华生平以友为精神,而友以去华为心膂,一见怒者平、欲者释、狭者广、孤者弘、弱者植、蔽者开,令人勃有生气,如群饮於河,各随其所量而入,予於是知去华入人深矣。”[1]邹元标序潘士藻与人交往,很能打动人,收获了他一生最重要的友谊。焦竑说:“君坐屦常满,朝廷之上莫不争知去华者。”[2]458潘士藻与人交,有终始,所以结交了很多朋友。袁中道说:“公恺悌乐易,尤爱友朋,所交皆一世名士,若焦弱候、李龙湖诸公,皆为世外之契。晚交伯修、中郎及予。”[3]728潘士藻性情和乐平易,所交名士焦竑、李贽都是彼此以心相知,不拘形迹。由此足见,用心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俨然已成为潘士藻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其与诸多名士结交过程中持续的研磨互动也必然对其生活习性和思想脉络产生重要影响。
潘士藻主要师承耿定向和李贽,《明儒学案·泰州学案》记载:“先生学于天台、卓吾。”[4]835耿定向(1524-1596),人称天台先生,其学术思想本于王守仁,但学行颇为后世所诟病,提倡现成良知,基本保持了泰州学派的特点。李贽(1527-1602),号卓吾,是明代后期一位特立独行的思想家,一生反对道学的虚伪,提出有名的“童心说”。
隆庆三年(1569),潘士藻拜师耿定向,据其《叙交》记载:“己巳与祝以介无功(祝世禄)定交天台(耿定向)之门。”[1]卷一潘士藻应算得上是耿门高足,可以焦竑《雪松潘君墓志铭》中的记载为证:“自吾师天台先生倡道东南,海内士云附景从。其最知名者,有芜阴之王德孺,芝城之祝无功,与新安之二潘。”[2]457-458潘士藻从耿定向处收获良多,《明儒学案》记载,潘士藻“初至京师,入讲学之会,如外国人骤听中华语,错愕不知所谓”[4]834。在耿定向教导和同门祝世禄的帮助下,潘士藻“始觉宇宙之无穷,从前真陷井之蛙也”[4]835。临别前,恩师耿定向对潘士藻殷殷期望,希望他能多拜访名师,耿定向说:“至淮谒王敬所,入安丰访王东厓,此老颇奇,即戏语亦须记,过金陵,再叩焦弱侯,只此便是博学之”[4]835。老师耿定向认为王宗沐、王襞、焦竑是当时的博学之士,可以拜访他们,向他们学习,只有这样才能算得上广泛地多方面学习。潘士藻也研习掌握了耿定向学术之精髓,他说:“耿师为教,不事言诠,只欲于寻常言动,认出真性流行。聚朋谈究,不为要眇之论,要于当下便识本心。自著自察,便是下手用力处。尝谓朋友之益,但当于其精神触发,与其用意恳至处得之。只此便是真性显行,不在区区同异校勘也。”[4]835耿定向传授知识时,不在言语运用上留下用工的痕迹,只是在平常言行中体现天性;和朋友钻研交流,也不说精深微妙的言论,更关注当下的善性;研磨切磋之际使思维互相触动而引发精神共鸣,这便是与朋友交流的妙处。
潘士藻亦笃信李贽之学。相较之下,潘士藻和李贽的交往倒是经历了一波三折:从相遇时的互不待见,到相知后的惺惺相惜,直至最后的时时对榻。潘士藻和李贽初见于黄安耿氏天窝,潘士藻对李贽的学术不以为然,他曾自述初向李贽问学的情况:“初谒卓吾质所见,一切扫之。他日,友人发‘四勿’之旨,卓吾曰:‘只此便是非礼之言。’当时心殊不服,后乃知学者非用倒藏法,尽将宿闻宿见平生深闭牢据者痛加割削,不留一些骨髓里作梗,殊未可与语。”[4]836潘士藻给李贽的最初印象也是“木讷人耳”[5]第七卷,395。
李贽和耿定向既是朋友,又是论敌。在李贽与耿定向的冲突日见尖锐和明朗化的时候,潘士藻不怕得罪耿定向,焦竑《雪松潘君墓志铭》中记载:“初,两先生之学,人疑其异指,君独取会心者,剂而用之,以自名一家。”[2]460在朝廷的卫道士弹劾李贽这个异端思想家的时候,潘士藻毅然与李贽结成知己。
潘士藻拜师的基本精神祁向是追求人生志趣的合一,而不看重是否有正式的拜师仪式。万历二十三年(1595),潘士藻谒李贽居士于龙湖芝佛院,与其剧谈因果,并将所辑《暗然堂类纂》交给李贽。该书以所见所闻杂事分类纂叙,一训惇,二嘉话,三谈箴,四警喻,五溢损,六徵异。因为这本书,李贽改变了对潘士藻的看法。我们知道,进步思想家李贽以孔孟传统儒学的“异端”而自居,反对思想禁锢,对封建社会的重农抑商、假道学、社会腐败、贪官污吏大加痛斥批判。李贽称赞潘士藻所纂《暗然堂类纂》能“暗然自修,不忘鉴戒”[5]第七卷,395,并为其写序。从序中可以看出,潘士藻在李贽心目中的形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最初的“木讷人耳”[5]第七卷,395,到李贽从潘士藻身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称赞潘士藻说:“其行不掩言,往往与卓吾子相类。乃去华之于今日,其志益坚,其气益实,其学愈造而其行益修,断断乎可以托国托家而托身也。……设余不见华,几失去华也。余是以见而喜,去而思。”[5]第一卷,《焚书》卷五,209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李贽亦十分看重友谊,视友谊为生命。读了《暗然堂类纂·笃友谊》后,他写了一篇读书札记《朋友篇》,称赞潘士藻说:“去华友朋之义最笃,故是《纂》首纂笃友谊”[5]第一卷,《焚书》卷五,209。李贽对该书给予了肯定和重视,后来撮录其中他认为特别富有“鉴戒”意义的文章另成《暗然录最》ー书。两人由此互相推重,引为知己,活动交往愈加频繁。
万历二十四年(1596),李贽的得意门生汪本轲回新安参加府考时,李贽担心汪本钶受酸道学熏染成为假道学者,便写信给潘士藻,希望潘士藻能精心栽培汪本钶,李贽认为潘士藻可以委以重任。第二年,71岁的李贽由大同赴京,途经潞县故城庄,邂逅了神交已久的潘士藻,李贽喜出望外,以致有“士为知己者死,即一见知己而死,死不恨矣”[5]第一卷,《续焚书》卷一,38之言。来到北京后的李贽,寓西山极乐寺,潘士藻常到此相会,与李贽时时对榻。上海博物馆藏李贽书札手迹云:“在寓所时不觉有失,到极乐始爽然自失矣。肖川以僮仆催逼,于十六日行。诸公多只一会,或一宿,惟雪丈(即潘雪松)时时对榻,不两日夜隔。”[6]两人朝夕相处,彼此相互欣赏。
李贽对潘士藻的学术思想产生了很大影响。潘士藻在治学方面讲究默识二字,且“终身味之不尽”[4]836,他说,做学问要如“卓吾言读书,须以我观之始得”[4]835。在其师李贽“童心说”的影响下,潘士藻提出人心即道的哲学思想,其对心的强调实际上为人们个性的发展留下了一定的空间,与“童心说”有相通之处。潘士藻还把哲学思想直接应用到文学批评中,在《卢生大雅堂诗集序》中他说:“虽然予固不称诗,而识诗之所以为诗。固人心自然之窍,喜有愉佚,哀有咄嗟,怒有讥刺,乐有遥歌。……盖顺适于喜怒哀乐之节,而神翔于云飞川泳之天,是途咢里愉之所得,而文人学子掐胃镂肝者之所不能合也。”[1]卷二潘士藻主张作诗要像治学一样以自然为宗,要顺应人心自然之窍,顺适乎喜怒哀乐之节,诗中要有自我,要表现自己的主观情感,这正是他哲学思想的体现。
焦竑(1540-1620),字弱候,晚明最杰出的学者、著作家和藏书家,是耿定向的得意门生,又是李贽的好友。耿定向是李贽的论敌,但焦竑听过李贽的讲学后,对李贽评价极高。黄宗羲说焦竑“笃信卓吾之学,以为未必是圣人,可肩一狂字,做圣门第二席”[4]829,黄宗羲说出了焦竑的心声。
潘士藻与焦竑两人既是耿定向的门生,亦都笃信李贽之学,是故两人堪称同门。潘士藻在《叙交》中对焦竑评价为:“弱候高伉于侪辈,多忤。然与人一投肝膈,无论贤愚,咸有终始,不置较量,胸中其所交得人神髓,无论形肤也。然亦惟得神髓者,能与弱侯交。”[1]卷一焦竑性情刚直不阿,很有个性,唯有契合灵魂者,方能与其交往,然一旦成为朋友,就是无话不谈、推心置腹的好朋友。焦竑在《雪松潘君墓志铭》中说,跟从老师耿定向学习的四个最知名的学生中,“与吾辈游独去华氏为最久”,称赞潘士藻说:“君为人磊砢有大节,与人言必尽倾,望而知其君子也。”[2]458在同门师友中,潘士藻和焦竑交往时间最久,在焦竑心目中,潘士藻才气卓越,节操高尚,对朋友尽心竭力,是位君子。
潘士藻和焦竑情谊契合,亲如兄弟。焦竑善释疑解惑,潘士藻回忆说:“余尝与弱侯语,‘吾辈病在区区与人较量,作分别想’,弱侯曰:‘只缘量不大耳!河伯见海,若旋然自失海,若自以不若天地大,天地在太虚中窅窅耳,太虚不言量。’”[1]卷一潘士藻在京邸任职期间,不喜官场交际和应酬,向焦竑发牢骚和请教,他说:“京邸逐逐,过日适热甚,即处重厦如暴赤焰中。性不喜造谒,得一二同心,露顶做谭,如脱酷暑就清阴矣。同心不可得,即四山亦不数数会京师,故以造谒为日课,背所性矣。……乃今不免于载驰载驱之官,秋晚犹可假差,便领教益也。”[1]卷五每天车马疾行,忙碌于拜访进见,这不是潘士藻想过的生活。潘士藻任职温州期间,曾有过邀请焦竑一起出家的想法,《柬焦弱侯》记载:“永嘉大好山水,无论二雁,即积榖华,盖诸胜近在几榻,西望大海以临彷徨,慨然欲与汗漫之游。兄果有意乎,小儿递至手教,暗然心恻,无常迅速,总之令人益决出世缘耳。”[1]卷五兄弟是天涯海角的彼此挂念,不会因为地位升降而改变。1597年,焦竑主顺天乡试,因举子曹蕃等人文多险诞语被弹劾,潘士藻为其鸣不平。“易得笑言友,难逢终始人。”[7]7443“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以升沉中路分。”[7]1617朋友之交重在有始有终,知弟莫若兄,焦竑知道潘士藻的为人,认为士藻与人交而有终始,是真正的朋友之交。
焦竑更了解李贽和潘士藻之间的友谊,所以在李贽下狱被害时,焦竑认为如果潘士藻在,则可以营救李贽,李贽可不死,可惜其时潘士藻已死,不能成此壮举,焦竑是深为之痛惜的。“今岁,宏甫以诬被逮,死燕邸,余既不能奋飞,而相知者率阴拱而不肯援,使君而在,亦岂至此极也。呜呼痛哉!”[2]460焦竑对此事的惋惜至憾之情溢于言表。
公安三袁是指明代晚期三位袁姓的散文家兄弟,他们分别是袁宗道、袁宏道和袁中道。因三袁是湖北荆州公安县人,故其文学流派世称“公安派”或“公安体”。袁中道在《祭潘尚宝雪松文》中回忆说:“予兄弟少公二十余岁,公一见以道相信,遂订忘年之交。”[3]790潘士藻长袁宗道23岁,长袁宏道31岁,长袁中道33岁,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忘年交。潘士藻与三袁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共同的兴趣爱好和志向抱负让他们突破年龄的鸿沟界线,很快成了知己好友,结下了生死契阔的千古友情。
袁宏道作为公安派的中坚人物,其成就在“三袁”之中为最高。万历二十二年(1594),袁宏道入京谒选,与潘士藻相识,他们既自励于学,又互勉精进,相互交往比较多,相互影响甚深。1598年,三袁兄弟与潘士藻等人结“蒲桃社”于北京城西崇国寺,习禅论道,诗酒酬唱,究性命之学,积累了深厚的感情。袁中道记录了当时聚会的情况:“至则聚谈,或游水边,或览贝叶,或数人相聚问近日所见,或静坐禅榻上,或作诗。至日暮始归。”[8]
在袁宏道影响下,潘士藻思想发生了极大的转折,为学领域和思想路径拓宽了不少。《潘去华尚宝传》记载:“公好仙,有占仙降于公家,舆问答皆中理解。或时下天篆,作龙飞凤翥之势。其言曰:‘五陵八百地仙已近,公其一数。’又指海内名士某某,皆已登仙籍。公殊信之。其言甚多,皆天中事,大约近似陶隐居之真诰云。又言前世下土之文人才子,多为仙吏,某人今转某职。语新奇,娓娓可听。后愚兄弟每舆公言,多婉以止之,欲其舍渺茫而专心性命之学。久之,公亦不复信,惟究心于《易》。”[3]729潘士藻对于飞仙之事由酷信到渐不复信,其学由喜谈仙道而究心于《易》,进而好禅,这些变化颇受袁宏道的影响。早在吴县时,袁宏道曾给潘士藻去函道:“海内人士,不肖睹几半矣。如丈廓达爽朗,真不可多得。当由多刼(劫),不曾染半点尘俗气、书生气、纱帽气故耳。即此便是踞毘盧顶,做狮子王位。而丈尚尔徘徊于色界诸天五欲之場,虽菩萨寄位,不分染净,然亦是门外草庵耳,安可遂認为栖息之处耶?”[9]袁宏道劝潘士藻做学问应该专一,不能过于糅杂,要专心性命之学。任访求认为,“中郎(袁宏道)简直成了雪松(潘士藻)的诤友了”[10]47-48。潘士藻对袁宏道极其钦佩,有人问他袁宏道如何,他说:“若斯人者,可以言天人之际矣”[10]47。
袁宏道在潘士藻的影响下对易学产生了兴趣,他在《答梅客生》中说:“近日听潘雪松说《易》,甚快。仆于《易》学不甚邃,骤闻其说,如聆天乐,出世入世之理,具此矣。如羲、文、周、孔者,真震旦国古佛也。”[11]其学术精神和思想风格由此也发生了转变。袁中道回忆说:“凡有碍窒而不徹者,予兄弟以数语发挥之,公则跃然而喜,以为益我。而予兄弟数年前,贡高我慢之气,皆日销化于公春风之中,而不自觉。”[3]790前言公安三兄弟对潘士藻的启发,后言潘士藻对公安三兄弟的感染,潘士藻与公安三兄弟彼此相互欣赏、相互影响。
袁中道对潘士藻评价极高,盛赞其心术、人品、襟怀、识见、学术:“公之心术如青天皎日,光明洞彻,开口见胆,无一毫覆藏回互之意,真出世之器也。公之孝行,老而愈笃,终身濡慕,游戏欢娱,如老莱子。友于敦睦,乡闾化之。恺悌乐易,豁大爽快。闻人一善,谭之津津,而有余味。见人之恶,不喜评驳。恤孤穷,怜酸寒,慷慨乐施,视人之患难,不啻己身,夜半叩门必应,真大修行之品也。公之襟怀,洒洒落落,萧萧散散。事过而不留心,终其身无蒿目皱眉之时,于于然如婴儿赤子,真出尘之度也。公之识见,破庸夫之心执,信格外之奇变,人所最难信者,公亦能信之,真绝人之慧也。公之学,少处贫穷困厄,晚得一第,偃蹇留滞;於动心忍性之余,窥见天命之倪。数年以来,苦心玩《易》,悟盈虚消息之理。青衫瘦马,欣然而有余快。公之学,真先儒之脉也。”[3]790得知潘士藻去世后一月,袁中道曾梦见潘士藻寄书云:“‘吾生平获友朋四人之力,其二人为君家兄弟。以此功德,今生善处矣。’公之精灵,死而不忘友朋如此,神理岂讵昧乎!”[3]791朋友知己之间,心心相印,梦魂相托,这种生死契阔之情,成了文学史上一段不朽的佳话。潘士藻去世次年,袁中道把潘士藻和自己的哥哥袁宗道一起供奉祭祀,这种崇敬是发自内心的。又数年,袁中道为潘士藻作传并写诗文悼念。
邹元标在潘士藻墓表中说:“予归山十年,发白且老,怀有一念,穷且益坚,屈指生平交道不少,一见令人捐形剖心、情旷神怡,则吾友去华潘公其人哉!”他说潘士藻“闻友有一善足称者,必与定交,以身下之,惟恐失贤者心”[12],对潘士藻一生的交友活动给予了极高评价和肯定。潘士藻一生确实结交了不少好友,除耿定向和李贽外,他在书信往来中称呼老师的还有:许颖阳(许国)、温一斋(温纯)、许敬庵(许孚远)、冯具区(冯梦祯)、徐鲁源(徐用检)。这些老师皆是志行高洁者,也是潘士藻高风亮节之证。此外,潘士藻与祝世禄、邹元标、管志道、邓定宇、袁黄、黄辉等当世翘楚亦互传尺素,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因文章篇幅所限,笔者在此仅就潘士藻与耿定向、李贽、焦竑和公安三袁的交往进行梳理,至于潘士藻与其他师友的交往则留待以后详细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