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其所浊”的学理渊源及审美特质

2019-02-21 15:50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7期
关键词:曹丕

张 甲 子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汉魏之际,与宇宙论、本体论密切相关的清浊对举进入到文学理论的探究中。曹丕《典论·论文》说“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强调清浊的差异性;陆机《文赋》有“沿浊而得清”,认为从浊到清,是别裁而用之;钟嵘《诗品》则“辨彰清浊,掎摭病利”,以清浊为诗歌品评的标准。细察曹丕、陆机及钟嵘诸论,皆未以优劣高下来评判清浊,而是将两者视为诗文创作中呈现出的不同审美特质。清浊的审美内涵分别为何?何以“浊”的审美内涵常被忽略?乃至最终被消解?清浊的审美表达能否互转?王夫之评价唐人在“玲珑凑泊”中能“清其所清”,却不及曹丕的“清其所浊”,其理论意义何在?若想解开这些谜团,需全面梳理清浊的内在学理,“清”在中古文学发展时获得的创作机缘,与“浊”遇到的外部困境等,方能寻找到接近真相的突破口。

一、天人之构造与“浊”的范畴划定

清浊学说形成极早。古人从对外物的观察、对宇宙的思考中,获得了对清浊的认知,并以辩证的视角来看待两者的关系,清浊相依相持,是彼此互存的必要条件。

一以水喻清浊。从水的静态来看,李善注陆机《塘上行》“垂影沧浪泉”句,释“孟子曰沧浪之水清,沧浪,水色也”[1]401;水色青,透明度大,为清;水色黄,有沙石之物,为浊。从水的动态来看,《诗经·小雅·四月》“相彼泉水,载清载浊”,郑笺:“我视彼泉水之流,一则清,一则浊。”古人观察不同季节、不同时段的泉水,清时水量较小、水行平缓;浊时水量颇大,水行湍急[2]。《邶风·谷风》“泾以渭浊,湜湜其止”,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凡水流则易浊,止则常清。”水性是止水清,流水浊。

以水之动静为喻,清浊并无褒贬之义。引申到清浊的运动性,清浊变动流转,浊至极为清,清至极为浊。《老子》第十五章:“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王弼注:“浊以静,物则得清,安以动,物则得生,此自然之道也。”[3]33吴澄注:“‘浊’者动之时也,动继以静,则徐徐而清矣。‘安’者静止时也,静继以动,则徐徐而生矣。‘安’谓定静,‘生’谓活动。盖浊故清,惟静故动。”[4]120运动的浊静止下来,为清;静着的清再运动,便可去故更新、获得新生。

郭店楚简甲本《老子》的表述略有不同:“沌乎其若朴,混乎其所浊。孰能浊以静者,将舍清。孰能庀以迬者,将舍生。”“舍”“徐”异义,在清浊之间,老子以清为结果,以浊为本原,这种本末关系与柔刚、动静的关系相同[5]144-147。“浊”与恍惚混沌相似,河上公注:“浑者,守本真,浊者,不照然。与众和同,不自专也。”唐玄宗注:“和光混迹,若浊而清。”随运动变化,蕴含于浊中的清方能展露出来。

河上公还曾问“古之善为道者”:“谁能知水之浊止而静止,徐徐以长生也。谁能安静以久,徐徐以长生也。”讨论如何由浊变清。唐玄宗答之:“谁能于彼浑浊,以静澄止之,令徐自清乎?谁能安静于此清以久,更求胜法,运动修行,令清净之性,不滞于法,而徐动出也。欲保此徐清徐生之道,当须无所执滞,若执清求生,是谓盈满,将失此到。”浊清转换的关键,不仅在止动,更在任自然,由浊到清绝不可力强而致。

二以气论清浊。《淮南子·天文训》:“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元气分离时,轻飘透明之阳气上升形成天,沉重浑浊之气下降形成地。《说文》释“地”:“轻清阳为天,重浊阴为地。”《论衡·谈天》:“溟滓潆濒,气未分之类也。及其分离,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基本判定了清气质轻,属阳,有上扬态势;浊气质重,属阴,有下沉态势。

《易纬·乾凿度》:“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河图·括地象》:“清浊既分,伏者为天,偃者为地。”《洛书·灵准听》:“其气清者,乃上浮为天;其质浊者,乃下凝为地。”清浊代表宇宙秩序。张衡《灵宪》:“元气剖判,刚柔始分,清浊易位,天成于外,地定于内。天体于阳,故圆以动;地体于阴,故平以静。”清趋于动,浊趋于静,与水之动静的喻指恰好相反。

清浊构造天与地,使天高明而清,地博厚而浊,清浊是有急缓之差的。《淮南子·天文训》:“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认为天的形成早于地,清的质性快于浊的质性。郭店楚简《太一生水》:“下,土也,而谓之地;上,气也,而谓之天。”因为浊有厚重的土性,故缓于清。《大戴礼记·少闲》中有“先清而后浊”的论断,清的质性排在了浊的前面,这与《老子》先论浊后论清,也是相反的。

不同学说间的分歧,在于清浊究竟分于何时。《易纬·是类谋》有“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兆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清浊之气分于太易后,在太始时获得形,太素时获得质。在此基础上,《白虎通·天地》认为,“清浊既分”的剖判发生在从混沌的太始到“形兆既成”的太素间;《潜夫论·本训》则认为,太素时还未有形兆,直至“翻然自化,清浊分别,变成阴阳”后,万物方才形成。清浊有分,是宇宙无中生有,从无形中生出有形的标志,清浊介于有形无形之间。

无论以水喻清浊,还是以气论清浊,清浊都是物生有两、皆各有耦,不存在有清无浊、有浊无清的情形。虽处两极,但“浊”的意义在于权衡“清”,在各种情况下恰当处理两者关系,以之能和谐存在。水清或水浊,清浊是描述性的概念,“浊”的表层意思是可见度低,非静非净,深层意义则指周行不怠、有物混成;清气或浊气,清浊是构成性的概念,“浊”的表层意思是受重向下,凝滞质实,深层意义则指万物有形。

中医系统中的清浊,既有描述性意义,又有构成性意义,与阴阳、气血、邪正、虚实、营卫、津液、精气、色脉概念多有关联[6]。《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点明了“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寒气生浊,热气生清”,张景岳注:“寒气凝滞,故生浊阴;热气生散,故生清阳。”清升浊降,清出浊入,是中医清浊说的理论基础。

中医望闻问切,“察色按脉,先别阴阳,审清浊而知部分”[7]51,依据具体情况,清浊有不同所指。两者相对而提,《灵枢·阴阳清浊》:“清者其气滑,浊者其气涩。”张景岳注:“清者气滑,针利于速;浊者气涩,针利于迟。”经络之气偏浊乃迟缓,偏清乃快速。《灵枢·逆顺肥瘦》:“气之滑涩,血之清浊。”气血偏浊则稠厚,偏清则清稀。《灵枢·阴阳清浊》:“受谷者浊,受气者清。”《素问·经脉别论》:“食气入胃,浊气归心。”谷生浊气散入五脏,为人体提供必需的营养,浊有质实之义。《灵枢·营卫生会》:“清者为营,浊者为卫。”《素问·痹论》:“荣者,水谷之精气也……卫者,水谷之悍气也。”唐容氏注:“清浊以刚柔言,阴气柔和为清,阳气刚悍为浊。”浊亦有刚强之意。

《灵枢·阴阳清浊》中有岐伯论:“清者注阴,浊者注阳;浊而清者,上出于咽;清而浊者则下行。”黄帝曰:“阴清而阳浊,浊者有清,清者有浊。”属浊的谷气进入人体,经过腐热消化,“清者上走空窍,浊者下行诸经”“清者上注于肺,浊者下走于胃。胃之清气,上出于口;肺之浊气,下注于经,内积于海”。一解基于生理性:上行为精微之清,如脑汁、骨髓、胆汁等;下行为滋润之浊,如五脏六腑中的濡养之物;二解基于病理性:“清”能荣养全身;“浊”需排出体外。

人之病患,乃清浊反向而行所致。《医宗金鉴》:“清邪居上,谓雾邪本乎天也;浊邪居下,谓湿邪本乎地也。”《丹溪心法》:“浊主湿热,有痰,有虚。”或生浊液,体内多痰涕脏污;或生浊思,心中多繁乱之事。长期或致气浊,气中有污秽,阻塞气机;或致血浊,血中有毒素,瘀滞全身。“浊”是不洁、邪恶、毒物、糟粕,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浊”在范畴划定上带有了明显贬义,又扬弃了与“清”相反相成的褒义与中性义。受此影响,扬清抑浊、以清制浊等理论探求,开始频频出现了。

二、人性之美恶与“浊”的学理困境

汉魏时的清谈、清议、清言,或是莫测高深的玄学命题,或是切合实际的臧否人物,“清”在清浊优劣的价值判断中占据了先机。或是只知有“清”,不知有“浊”,“浊”成了理论盲点;或是“浊”被贬义化,遭遇了学理困境。

魏晋玄学以本体论替代宇宙论,将“清”视为本体的基本属性之一。王弼注“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生”,“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一”是“道”,无中生出“一”,“一”有“清”的属性,天道的本初、本色即是“清”。人道亦然,王弼注“营魄抱以,能无离乎”,“一,人之真也。言人能处常居之宅,抱一清神,能常无离乎”?人的守身存真也是“清”。“清”被赋予了形而上谓之道的意义,与之相对的“浊”是形而下谓之器。

阮籍、嵇康提出越名教任自然,正是越浊入清,达到“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飖恍忽,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皦洁思存;恬澹无欲,则泰志适情”的理想境界[8]31。阮籍《首阳山赋》“清虚以守神兮,岂慷慨而言之”,《大人先生论》“熙与真人怀大清”,期冀身体超凡脱俗、心灵返璞归真。嵇康《释私论》:“心无所矜,而情无所系;体清神正,而是非允当。”《养生论》:“清虚静泰,少私寡欲。”人要追求真实的自己,“清”是真实纯粹的内心体验,“浊”或是不该有的计较思虑,或是伪饰造作的情感。

浊中有伪,不纯不正,故不能达意。在清谈过程中,可以是一人陈述己意,也可以是多人之间的争辩,寻找对方观点中的漏洞加以诘难。《晋书·乐广传》:“广有远识,尤善言论。每以约言析理,以厌人之心,其所不知者默如也。”《世说新语·文学》说他“不复剖析文句”,注引傅昌《晋诸公赞》又说他“自体虚无,笑而不复言”,可见清言并不是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而是重言约旨远的微言大义,将最精粹的思想用最精粹的语言、最简洁的词句表达出来[9]268。清言既在思辨上“义贵圆通”,也在言辞上“精微而朗畅”,“清”是逻辑上的通贯、语言上的清省,“浊”是啰里啰唆的虚浮空谈。

有无之论、名教自然之分、言意之辨,皆撇开“浊”执一端讨论“清”,突出“清”的优点。清浊并提的才性、性情说,则直接把“浊”贬低得不留情面,以“浊”概括人所有的劣根性。袁准《才性论》:“万物生于天地间,有美有恶。物何故美?清气之所生也。物何故恶?浊气之所施也。”将清浊与美恶画上了等号。有论人性之清浊由先天决定。葛洪《抱朴子内篇·论仙》:“有生最灵,莫过乎人……贤愚邪正,好丑修短,清浊贞淫……其为不同。”顾愿《定命论》:“生之资气,清浊异源。”清浊的天壤之别是生而为人带来的秉性。有论人性之清浊受后天因素影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傅子》中以水为喻,“人之性如水焉……澄之则渟而清,动之则流而浊”。通过教化学习,浊亦可清。

人性清浊展现于外,是情感欲望的表达。清议中批判权贵“浊乱王室”“浊乱奉公”“浊乱海内”,他们“目眩于美色,志浊于财宝”[10]1401,有过多不该有的欲望,“轻挟私故,兴长刑狱,又多贪浊,烦挠百姓”[11]78,大兴私欲,搜刮民产;“赂遗朝廷,以营虚誉”[12]62,修饰时誉,赢得虚名。颜延之《庭诰》论之:“欲者,性之烦浊……熏心智,耗真情,伤人和,犯天性。”贪欲是人性中最浊的部分。鱼豢《魏略》中立《清介传》,强调为官者不要做“贪婪秽浊而以财势自安者”,而应“长吏有志在奉公”[11]150,“清”是符合群体的公心,“浊”则出于贪婪残暴的私欲。

才能清浊展现于外,是才华能力的肯定。才华是“清才”,建安七子刘桢的祖父刘梁,三张二潘中的张翰、潘尼,潘岳的内侄杨绥,南朝宋袁粲,梁陈张正见,北周拓跋伟等,皆以文学见长;能力是“清能”,蜀汉吕乂“历职内外,治身俭约,谦靖少言,为政简而不烦,号为清能”[10]988;南齐李珪“委以职事,清治见知……珪之历职称为清能”[13]921;梁到沆“尚书郎在职清能”[14]686,陈司马申“在职以清能见纪”[15]387,北魏高植“频莅五州,皆清能著称,当时号为良刺史”[16]1831,他们多居文职,处理法令文书等职事游刃有余。“清”尚文、尚理,“浊”则有表达欠缺、芜杂无序、无鉴别力之缺。

由此可见,在先秦至汉晋时,清浊几乎渗透进了所有的思想层面,覆盖在大量的社会观念中,时人几乎是三句不离清浊之论。在清浊对举中,“浊”的劣势异常明显,但以道为最高目的,又能至高、至深、至精、至纯而又不染凡尘的“清”,说到底还是绝对理想化的状态,想要得之“清”,便是与“浊”持续角力的过程。在诸多方面都疏通了清浊的逻辑关系后,从哲学思辨、现实思考转移到审美境界时,“清”“浊”不再被强调为某种特指的意义,而被默认为各有所偏、当归于一是。其后,在审美认知中致力于讨论在审美特质中如何沿浊得清、清其所浊,或许这才是“浊”最有价值的意义。

三、“清其所浊”的审美认知及文学表达

探究《典论·论文》提出的“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究竟有何深意,一论清为清气、浊为浊气,是为作者的不同气质。作者性有清浊、才有巧拙,故而影响作品表现不同。曹丕本义是“文以气清为主”,以“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参差万品”立论[17]394,清为上品,浊为下品,禀清气者才性清明,作品爽朗动人;禀浊气者才性暗昧,作品暗劣低下,故曹丕所论之齐气、逸气、体气,均为清气的不同类型。

二论刚近于清,柔近于浊,在清浊、刚柔两对概念范畴之间建立起对应关系。以“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深浅,习有雅郑”立论[18]505,认为清是阳刚、爽朗、超迈的,浊是阴柔、凝重、沉郁的,故而使作品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格。如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乃偏于阳刚之清;徐干文体舒缓、应玚和而不壮,乃偏有阴柔之浊。

大约在曹丕看来,在当时“清浊有体”是常识性的论断,也或者另作的阐释文字散失了。但仅凭清浊两字,建安七子的作品又难睹全貌,过于细化的定位清浊之别,难免有缺失与偏颇。试问,若曹丕独推“清”而忽略“浊”,那么,陆机《文赋》的“沿浊得清”何以解释?若清浊为刚柔,其后又频繁出现以尚“清”为主的文论,难道中古文学以阳刚之美为基本追求?将清浊解释为好坏的才性、刚柔的风格,都不甚妥帖。

曹丕处在从汉音到魏响的转关口,陆机处在由建安文学重质实到太康文学重华靡的关节点,两人所讨论的清浊,并不会违逆此时思想领域内对清浊的意义判定。创作中对美感的领悟与尝试,理论对审美的认知与总结,都有一个摸索的过程。“清”提倡的精致、纯粹、俊逸超脱,“浊”规避的粗疏、芜杂、拘谨刻板等,是为魏晋文论的思想背景,为中古文学创作向更高的审美境界攀援,搭好了台架子。如王粲《登楼赋》以情纬文,少了芜杂之累,在技巧上更胜一筹,正符合陈琳《答东阿王笺》“音义既远,清辞妙句,焱绝焰炳”的创作期待。诗亦然,吴淇《六朝选诗定论》评“仲宣诗清而丽”,方东树《昭昧詹言》评“仲宣局面阔大,语意清警”,调和了汉音巨丽之美的淫靡之弊,是建安诗歌重“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的代表。再如有“清才”的刘桢,朱嘉徵《诗集广序》中以“风规清朗,声清越以长……见其气爽力劲也”,孙月峰《重订文选集评》中以“转折流动,风调转清婉”评《赠五官中郎将》;陆时雍《古诗镜》中以“清劲”,方东树《昭昧詹言》中以“清绮流美紧健为佳”评《公燕诗》,另有“观公干等作,清绮聚健”之论。其“清”美至如此,以清婉调和俚俗,以清绮调和凝涩,只因在细节上处理不佳,才招至“调润恨少”的批评。

可以说,无论是曹丕指出的“清浊有体”,还是陆机指明的“沿浊得清”,皆可看作是审美层面上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诉求。魏晋时期,文学创作实践与文学审美认知同步追求着以“清”为核心,这也是文学自觉后的文人化进程,是在有雅有俗、有巧有拙中逐步脱胎出独特的审美认知。

在这一点上,曹丕的“文士气”当仁不让,其兼具独到的艺术慧眼与高超的艺术品位,既在理论认知上熟稔清浊之分,又在创作实践中识别清浊之体。王夫之在《古诗评选》中多次评价其诗歌能“清其所浊”,正意谓曹丕在亦清亦浊中,提纯出了“独至之清”。

一是文辞的提纯。刘勰《文心雕龙·才略》评“魏文之才,洋洋清绮”,同时代的钟嵘在《诗品》中却贬其“百余篇率皆鄙直如俚语”,两者相差甚远。以建安七子为参照,阮瑀诗“犹近拙朴”“质直悲酸”,刘桢诗“雕润恨少”,唯有王粲诗清新秀美,但修辞谋篇上仍逊一筹。以其父其弟为参照,曹操诗“沈郁直朴”“苍健而朴”,曹丕诗中的工句藻艳之处,亦可与曹植匹敌,曹植也承认其兄“才秀藻朗,如玉之莹”[19]243。曹丕诗的外在风貌之美,徐祯卿《谈艺录》评为“姿近美媛”,钟惺《古诗归》评为“婉娈细秀”,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为“笔姿轻俊”,皆承认其扬弃了汉诗的凝重直拙,将文辞刷新出了轻盈清澈之纯美。

二是情感的提纯。曹丕诗情感内转,明明取材于具体事件,却避开叙事,专做抒情,以缘情串起诗作,不再追求言事的目的。《代刘勋出妻王氏作》《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等代言体的思妇诗中多“古今无两”的“倾情”,幽思哀怨不出曹丕本人,但却能细腻体悟,娓娓道来,“端际密窅,微情正尔动人”[20]18。《燕歌行》的“其情掩抑低回,中肠催切”“声欲止而情自流,绪相寻而言若绝”[21]141,弱化私情,凝结共情,剖析所有人的心灵世界,故“便娟婉约,能移人情”[22]107。陈祚明总评曹丕“诗如西子捧心挽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倾国倾城,在绝代佳人本无意与动人,人自不能定情耳”[21]136,看到的正是曹丕诗在有意无意之间,表达出的纯度极高的情感。

三是审美的提纯。钟惺《古诗归》评《燕歌行》“缓节安歌,灵通幽感,其口角低回,心情温顿,有含辞未吐,气若芳兰之意”;王夫之《古诗评选》评《善哉行》“读子桓诗乐府,即如引人于张乐之野,泠风善月,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曹丕诗之所以能呈现出有声、有色、有味,使人宛如置身神仙清境中,在于其不仅提纯生活情感,更将其升华为审美情感。王夫之所论的“悲愉酬酢,俱用其始,情一入熳烂,即屏去之,引气如此,那得不清”[20]20,“悲愉酬酢”即“浊”,乃是生活情感,“屏去之”后,方是“情一入熳烂”的审美情感[23]。若换作别人,“穷酸极苦,桀毛竖角之色,一引气而早已不禁”[20]20,不平的生活情感在诗作中直接倾泻开来,难免有叫嚣鲁莽之嫌。

由此可见,曹丕“清其所浊”的提纯,并不是对“浊”的根本否定,而是以清激浊,试图合其两长。在清浊的审美认知中,“浊”多承汉风古意而来,可以是文辞上的质朴无华,也可以是情感上的直抒胸臆;既可以凝结厚重的诗境,也可以形成沉郁的风格。魏晋南北朝时未被以“清”来形容的诗人,如左思、鲍照、颜延之、江淹等,其诗风尚古,正以之相合。稍后如何逊、庾信等,成就亦在“能含清浊,守今古”,为唐音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初盛唐诗厚,中唐想以新变求诗之“清”,却弄丢了“清其所浊”的精髓,只能“清其所清”,追求格清、调清、思清、才清等。但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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