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 庄
城市是靠记忆存在的,岁月的积淀形成了城市的文化品格,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城市记忆,赋予了城市鲜明的个性特色,可以说,城市的个性特色是城市与植根于此的历史、文化和社会实践之间的关系的结晶,融入了关于城市的独特性的集体历史和记忆。2012 年,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明确提出新型城镇化要“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2015年,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提出“保护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延续城市历史文脉,保护好前人留下的文化遗产。”因此,加强城市记忆的研究,尤其是超越物质环境的维度,开掘在文化领域的深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本文将城市记忆领域内分属物质空间、精神文化和社会交往等不同层面的问题与现象整合到传播立场加以考察,分析地理景观、大众媒介和日常生活三个空间场域中城市记忆的建构与传播,探讨其价值与意义。
城市与记忆密不可分。城市是人类集体记忆的场所,城市记忆具有空间性,强调在城市空间中产生的记忆,是反映城市中的社会群体对城市各个时间断面内所有有形物质环境和无形精神文化的共同记忆。①
一方面,城市是记忆的源泉,透过地方的生产是建构记忆的主要方式之一,因为记忆扎根于人们真实的地方时和社会经历中,地方是重要的助记符。建筑学家多洛蕾斯·海登指出,由于地方对人的各种感官的综合刺激,使地方成为强大的记忆源泉,位于都市地景历史的核心②。哲学家凯西指出,机敏而鲜活的记忆自动会与地方发生关联,在地方找到有利于记忆活动并足以与记忆搭配的特质。③因此,记忆自然而然是地方导向的,或至少是得到地方支撑的。
另一方面,记忆也赋予地方以情感和意义,使人们产生对于地方的依恋,成为创造地方感的重要方式。各种历史文化景观充盈着城市的记忆,塑造着城市地方感。当我们把记忆和意义融入感知体验,使城市成为一个个具有意义和情感的地方,就造就了令人难以忘记的地方特质,将一处处单纯的物质空间转变为美好和令人愉悦的人性化场所。正如故宫、胡同之于北京;外滩、豫园、石库门之于上海;西关、沙面之于广州;西湖、灵隐寺之于杭州;夫子庙、中山陵之于南京一样,城市记忆赋予城市以个性化的鲜活生命力。
城市记忆离不开媒介和传播。建筑学者认为,城市记忆是一种由城市记忆客体、城市记忆主体和城市记忆载体相互作用的连续演变动态系统。城市记忆载体作为记忆显形、保存和传递的媒介,使人们在回忆与体验中产生对城市的依恋与认同。④由于科技发展,人们更多依靠书籍、报刊、电视或网络等外在化记忆载体或装置,而不是与人体、人脑密切相关的内在记忆。传播学者认为,城市是一种媒介,此媒介不仅是大众传媒,它包含了传播的各种方式和工具,如日常交流、邮政交通、印刷出版、各种物质和文化空间,“城市的实质是经由传播构筑的网络化的中介关系。”⑤。由于人们在现代城市空间的体验是融合性的,物质空间、传播媒介、社会实践共同构筑了现代社会生活的传播、交往、沟通的过程,因此城市记忆是在实体空间、虚拟空间与人们的空间实践中生成的。城市记忆传播的意义不仅在于传递信息,还有社会交往、意义共享;传播的媒介不仅是大众媒介,还有物质空间,乃至一切连接主客体的中介;传播的目的不仅在于社会整合,还包括地方感的营造、仪式感的实现、人与人关系的建构。
总之,城市是人类集体记忆的场所。城市记忆是时间的,也是空间的;是过去的,也是当下的;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记忆客体和载体的丰富性、记忆生产者的灵活性和记忆消费者的颠覆性,决定了传播在城市记忆中的重要作用,媒介是城市记忆元素重要的培育者。
实体空间体现为地理意义上的物理性空间,城市正是利用物理的存在和物理性空间来营造意识及意识空间,使意识能够获得最有力的表达和显现形式。新文化地理学认为,城市实体空间可以被纳入媒介范畴,履行传播信息的功能,构成一个言论空间、内容空间、情感空间和价值空间,可以通过符号学分析其能指和所指。⑥建筑符号学认为,建筑形式作为一种象征符号,意味着它要成为“能指-所指”的统一体,形式作为能指,总指向某个意义,“使有形的能指(物质、材料和围护体)清晰地表达出它的所指(生活方式、价值、功能)。”⑦每个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特色的城市景观和城市建筑,包括纪念碑、历史文化街巷、民居、博物馆、工业遗产、特色商店等怀旧和纪念空间,它们是城市文化传播的载体,也是城市特色的表征,具备独特而丰富的传播特性。
城市记忆存在两种不同形式,一种是由社会权力和体制保证的官方记忆,另一种是通过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产生的民间记忆。城市记忆的价值取向应从大多数人的角度出发,而非只考虑少数人的利益,或在大的官方记忆框架内包容来自民间的丰富多彩的“小叙事”,使各种形式的城市记忆达成互补多元的发展,使城市成为一个可供不同个体解读的多元文本。城市形态是城市实体所表现出来的具体的空间物质形态,同时也体现了独特的城市文化传承方式,反映了城市集体意识和价值观等丰富意蕴。⑧与官方记忆和民间记忆两种不同记忆形式相对应,在城市形态的生成与发展中也表现出两种不同的方式,体现出不同的象征意蕴,表达出不同的价值取向。
一种是自上而下的,预先经过规划设计的城市形态,如纪念碑、纪念馆等大型建筑、仪式大道等标志性建筑,通常采用规整、有序、统一的结构,成为向公众传输国家或地方的政治权力、社会等级观念和政治意识形态的记忆文本。它将城市物质形态、仪式场所的秩序和形状,由城市纪念碑与城市空间构成的象征性场面等,预先规划和确定下来,在形式上成为城市巩固制度,加强社会认同的象征符号。如民国时期,国民党政府就利用中山陵、中山纪念碑、中山纪念堂、中山公园、孙中山故居等一系列纪念空间的建构,传播孙中山符号和三民主义意识形态,巩固国民党的统治,强化对中华民国的国家认同。⑨
另一种是自下而上、自发随意、无规则的城市形态,诸如北京的四合院和胡同、上海的石库门和里弄等众多蕴含民间记忆的普通民居和街巷,它们与表现城市历史大事件的少数标志性建筑相呼应,构成城市的基础单元。这种自然生长的城市空间,在不规则和随意中汇集了神话、传说、土制、惯例等各种本土传统文化,隐藏了在使用方式、土地特征、社会习惯等方面的特定秩序与意义,展现了民众的生存感知、生活体验相关的错综复杂的生活世界。⑩尤其是历史久远的传统街区具有储蓄、组织和再现城市记忆的功能,通过将场所意义向城市空间传播与扩展,能够成为所在区域的文化核心,具有永恒的历史文化价值。近年来,传统街区大规模拆旧建新,使得记录历史发展轨迹和城市空间演变的城市记忆载体消失,导致了严重的文化危机和城市“失忆”。
奥地利艺术史家阿洛伊斯·里格尔将纪念物划分为“有意而为”和“无意而为”两种。前者是指建筑物在建造之初就有着特殊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作为纪念物出现的;后者则是指那些为了满足当时人们的一般需求而建造的数量庞大的普通建筑。作家冯骥才说:“对于城市的历史遗存,文物与文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文物是历史过程中具有经典性的人文创造,以皇家和宗教建筑为主;而文化多为民居,正是这些民居保留着大量历史文化的财富,鲜活的历史血肉,以及这一方水土独有的精神气质。”一座城市固然需要代表官方记忆的宏伟建筑,更需要富于民间和生活气息,浸染地方传统和文化记忆的民间建筑,构筑一个由不同个体共同想象与认同的城市。
艺术家赫尔曼·吕博说:“那些在我们这个世间同时存在的非同时之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众多。”在上海的城市景观中,就可以解读封建王朝时代、租界时代、社会主义时代、改革开放时代等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景观。塞尔维亚建筑师兼艺术家波格丹诺维奇由此把城市定义为“收藏记忆的仓库”,空间化的历史具有一种结构,而这种结构正是在文化残迹的叠加与沉积中“有机生成”的。德国文化记忆学者阿莱达·阿斯曼将柏林称为“羊皮纸城市”,羊皮纸上新旧相叠、层层堆积的文字喻示着几经兴废变迁的城市,它循环往复地改变、覆盖与沉积,造成了历史本身的层层相叠。作为记忆承载者和历史物化纪录的城市,其意义就在于保留参差异质的城市面貌,体现思想和历史参与者的多样性,互相矛盾的历史图景才能够始终得以被识读,成为一座“非共时的城市”。
外滩建筑群,作为上海开发最早、最集中的近代建筑群,见证了中西文化和不同社会群体对上海都市空间操控权的争夺,也表征了上海近百年来城市特质的变迁,但无论风云变幻,始终与上海现代性发展的命运联系在一起。20世纪90年代对外滩的“上海再造”突出了历史与现实的对话与融合,无论是浦西旧有景观的修复,还是浦东陆家嘴的建设,均营造出传统与现实连接的空间氛围,使外滩成为一个既传承地方历史文化,又建构日常公共交往的城市空间,其核心是现代性的交流交往本质;而上海的人民广场则与之相反,在大规模重建改造中切断了历史传统的再造,成为消除历史文化物理空间记忆的场所。
可以说,每一代人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需求都必须在空间中进行重新的考量与安排,每个时代需要将反映当代社会生活与时代精神的信息有机结合进历史的物质遗存中,使创造与保护之间的冲突得到新的协调与解决。城市景观塑造着城市记忆,因此,从简单的大拆大建或对城市传统历史形式的单纯复制模仿转向对于城市深层的文化与精神内涵的关注与发掘,才能为保留过去与发展未来寻找最佳平衡点,使城市空间成为蕴含丰富的情感、记忆和个性特色的场所。
虚拟空间是运用各种策略和手段编码组构赋予空间以社会历史意义的文化和精神性空间。大众媒介在城市集体记忆的社会建构中有重要作用,影视、新闻、文学、广告等建构了城市记忆的文化空间和精神性空间,成为城市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
21世纪以来,城市记忆的媒介叙事在多个层面展开,从对西方现代性和中国现代化诸多问题的反思批判,到对地方文化和乡土记忆的追溯发扬,特定历史事件的平反式叙述,怀旧消费书写的盛行,乃至普通民众生活史、特定群体口述史的勃兴,城市记忆的书写呈现了多样化的叙事与想象方式,建构了不同的城市记忆与记忆中的城市。但任何城市书写都是片段和局部的,选择性记忆或遗漏仍是媒介塑造集体记忆的核心机制,我们要追问的是选择什么,为何如此选择,以及如何呈现。从叙事主题与策略来看,城市记忆书写呈现怀旧化、问题化、平民化、商品化、视觉化、典律化等特点,发挥了塑造城市意象与地域意义,召唤市民认同,示范都市消费风尚,实施都市文化治理的功用。
城市记忆的书写营造出一种怀旧感,是对本土和传统失落的忆念。现代化及其全球化带来本真性和家园感的丧失,引起了地方的焦虑和反抗,怀旧成为抵触和反抗全球化的一种反应。怀旧叙事经常选择富有地域特色的老建筑、历史人物、民间艺术、民俗、美食、传统手工艺等作为对象展开,提供地方性知识,塑造独特的城市意象,彰显地域独特性,借此建构对地方的认同与归属。
从物质世界到精神生活,怀旧书写勾勒出城市的“传统形象”,如自然性、乡村价值观、诗意和空间性,构成一个和谐完整的“传统世界”。在书写者的描述中,这是一个缓慢、悠闲、舒适的世界,缺乏现代都市生活的快捷性、流动性和变化;与现代社会的功利和物质性相比,它代表着一种非功性和精神性;现代化是反自然的,它是与自然和谐一致的;它还联系着诗意,具有一种特别的美学形式。传统的世界并非死去的“过去”,在怀旧书写中被表现为与当代都市人的自我认同和乡愁记忆相关的“精神家园”,成为反思现代性、疗治现代都市病的良药,每个城市都在建构属于自己城市的“传统”。
城市记忆的书写中体现出记忆是要加以质疑、追问、诠释和阐述的场域,需要联系各种社会现实,尤其是提出不同的记忆来质疑和补充原先不假思索的主流记忆书写。城市记忆书写的问题化特征,体现在诸如城市灾难叙事中的创伤记忆、旧城改造中的民间记忆、寓含乡土情感的本土文化记忆、城市历史叙事中的微观个体记忆、相对于主流官方叙事的平民记忆、相对于国族史观的少数族裔记忆,乃至弥漫于文化消费中的怀旧记忆中,都包含了独立性、反抗性的记忆元素,表现出对官方记忆和主流记忆的补充与抵制。
城市记忆的书写还展现出对平民日常生活的关注以及个体私密独特经验的表陈,往往揭示的是那些为正史所忽视的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民俗礼仪、世态风情等,如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日常生活的喜怒哀乐、老街巷的前世今生、民间手工艺的起落兴衰等等。它呈现了丰富多样的个人城市体验和记忆,指向的是微观的、边缘的“小历史”,而不是宏观的、主流的,受制于一定意识形态标准而写成的、对人类社会发展有重大影响的“大历史”。历史学者认为,历史书写有三种范式:认知性的历史、认同性的历史与承认性的历史。记忆的平民化体现为一种新的历史书写范式:承认性的历史,强调的是被忽略、被抑制的他者在历史书写中的在场,重现个体的经历,描述曾经的生存状况,而不是寻找真理与规律,与重视个人权利的历史发展趋势相适应。
媒介记忆的书写凝聚在商品上,连接上物的逻辑,在消费领域营造生活风格,成为按图索骥的消费游憩指南,体现出记忆商品化的特色。无论是商品还是非商品化的消费经验,都是日常生活的基础和根本经验,也是唤起和塑造记忆的线索。记忆的书写和商品、消费的联结可以分成以下几类:一是媒介记忆凝聚的商品引发购买、收藏和怀旧消费的欲望,如邮票、书籍、旅游地纪念品,以及任何可以买卖收藏的商品;二是媒介采取重返历史现场的方式来寻找恢复记忆的可能,其中提及的很多地点场景是店家或商圈,直接指向消费的体验,如各种小吃饮食和怀旧食品;三是媒介记忆制造了关于地点的审美神话来激活现代城市生活的平庸和乏味,引发人们的审美冲动,循着媒介记忆踪迹和游憩休闲指引,寻访史迹和自然生态景观,而这也经常是商品和消费之旅。对于城市地点的想象和记忆演化成现实生活的亲身体验,媒介环境与现实世界发生一种互文关系,媒介记忆对于现实的建构意义可见一斑。
记忆的典律化,指记忆书写具有指引市民记忆和认同的示范效果,蕴含着特定记忆凸显与遮蔽的逻辑,体现出主流意识形态正当化的作用。当前主流媒介的城市记忆书写,一般由媒体编辑记者、文艺界人士、学者专家或具有一定文化资本的市民,即由中产阶级文艺人士主导或代言,文本着重于文字或意象的审美雕琢,反映出特定的文字风格和影像美学,相对排除了底层民众、青少年、上流阶层、罪犯、同性恋、少数族裔等的城市记忆。城市历史与记忆的叙事虽然丰富多样,但不免有美化和隐恶扬善的倾向,较少直接呈现城市社会的多元竞争与冲突。虽然叙事中常言及多元和异质并陈,但往往以正面角度视之,并指出其增加城市活力,或归诸社会发展进步的负面效应,缺乏批判性视野。记忆的问题化所开启的可能性仍被收束在特定的惯例与典律之中。
通过对传统的挖掘和反省,城市记忆话语表达了对国家、民族和地域文化身份的认同与对全球同质化的反抗,建构起包括城市共同体的多个层面的想象共同体,维系并强化个体的地域归属感和文化认同。城市记忆在社会实践场域上连接了文化领导权和文化经济,通过塑造城市独特意象,将历史文化元素转化为商品,鼓励对商品化的城市“本真性”的消费,进而充实文化产业的根基,成为都市文化治理的重要内容。
城市日常生活空间并非单纯的精神文化空间或物质实体空间,而是兼具两者,以物质为质料,以文化为灵魂,既是真实的又是想象化的一种亦真亦幻的生活场所,索亚称之为“第三空间”。日常生活领域由日常消费活动、日常交往活动和日常观念活动构成,承载着人们的日常交往、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休闲娱乐、购物消费等社会生活内容。当代社会学肯定了日常生活的重要性:“日常生活世界是为社会生活提供基本意义的世界,这一世界所包含的各种日常实践构成了我们现实生活的主体,正是这些不言而喻的活动支撑起人类社会的大厦。”城市记忆往往来源于民众日常生活史,身体化的操演记忆是记忆的重心,民众正是通过各种社会性、日常化的行为实践来体验、传播与认同城市记忆。
日常生活能有效触发记忆,克里斯汀·波斯尔在《集体记忆的城市》一书中指出:“不同于历史,记忆是与人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的,是沉淀和传承在人的生活世界的历史。”身体实践表达和保持着集体的记忆,城市记忆不能脱离公众而在公共生活之外产生,需要民众通过社会性、日常化的行为实践来维持与认同,并向下传递延续。
当代以来,一种新的空间观兴起,强调空间的身体性或身体空间,涉及人类感知的多样性或身体经验。以身体体验作为感知城市的方式,一个城市空间就可能转变为被不同主体所占有和使用的多样性场所,开掘出城市空间的崭新意义。较早关注身体空间的是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在他看来,空间是一种身体化空间,“我的身体在我看来不但不只是空间的一部分,而且如果我没有身体的话,在我看来也就没有空间”,即一切空间的结构与意义都需要身体的参与。美国社会学者保罗·康纳顿强调了习惯的身体操演对于表达和保持记忆的重要性,他认为,记忆在身体中有两种沉淀方式:体化实践和刻写实践,体化实践强调身体的在场性,用在场的动作和语言来表达记忆,“每个群体对身体自动化委以他们最急需保持的价值和范畴”,其存在方式和获得方式使它具有特别记忆效果,即沉淀在身体上的习惯记忆可以更好地保存过去。人文地理学家戴维·西蒙认为,理解地方的关键成分是身体移动性,他用“身体芭蕾”“时空惯例”“地方芭蕾”等概念来表达地方生成的过程,身体的日常移动,作为一种具身实践,在反复持续中形成生活经验,孕育出基于地方的主体认同,地方正是透过人群的日常生活而日复一日操演出来的。市民在长期相处过程中结成了丰富的社会网络,这种无形的社会网络,对于市民生活及居住区的稳定、对于维持共有的城市记忆有着强大的内在力量。因此,地方历史和市民对空间的集体记忆和每日生活行走的体验,建构出富有丰满历史意义、个人情感和感官体验的城市“地点”,浓重的地方认同令市民对此类城市空间形成强烈的共同感情,增强了城市的可沟通性。比如上海石库门民居就是一种地方的、礼仪的空间,包含着个人经验的地方记忆和亲密的邻里关系,石库门的改造虽保留了老弄堂的建筑特点,但人际关系、邻里文化,特有的弄堂经济、特有的街头文化已经发生改变了。故而只有保护地方居民的传统生活方式,保留其长期积累的社会网络,使居民日常交往方式、交往距离、交往频率得以维系,才能使城市记忆在生活世界演进中得以传承,将城市的历史脉络延续下去。
随着移动互联网发展,网络对日常生活的中介和渗透是全方位的,重新建构起一个以意义和体验为基础的新空间。在这个空间中,真实与虚拟交融,物质属性与社会属性相互嵌入,人类的生存空间被彻底改变,即人们不仅生活在现实社会中,也生活在虚拟世界里。这种利用数字化中介手段在虚拟空间进行的“在线”实践活动,与人们在实体空间的“在世”形成了一种相互嵌入的生存关系。因此,在新媒体助力下,促进城市记忆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形构一种虚实交融的日常传播实践,促成了一种体验式传播空间的形成。
近年来,基于智能手机应用的文化遗产导览与体验在全球范围内不断涌现,体现出城市文化传播从信息化到图形化再到体验化的数字化进程。在此类应用中,借助地理信息系统(GIS)、虚拟现实(VR)、增强现实(AR)等技术,突破时空限制,再现历史场景,人的感官得以延伸和放大,用户体验得以优化,能够沉浸式地认知感受历史与文化。如上海思南露天博物馆的最大特色是体验,大屏幕、二维码、真实虚拟电影院、VR摄影机等嵌入实体空间,使其成为一个被技术信息流贯穿的物质场所,人们在空间中游走体验,身体感官被全方位调动。思南展陈的历史文化地标、遗迹等都标志了二维码,参观者通过电子地图寻找零散分布的20个展品,手机扫描二维码后进入由文字、图片、声音、影像构成的虚拟空间,人的感官在实体与虚拟空间之间来回穿梭,人们感受的思南是融合了虚实的“复合空间”。又如2017年百度 AR 实验室发布的一个AR技术应用中,用户打开手机百度 App 对准北京正阳门,就可以呈现出古人进出城门的生活场景;英国泰恩-威尔郡档案馆开发出一款运用 GIS 技术的手机应用,当用户行走在街道上,打开移动应用终端,就会呈现出所在街区的老照片等,并讲述相关历史或趣闻。在此类应用中,传播从单一的虚拟空间转变为实体空间与虚拟空间并存、转化、融合的状态,传播由此成为一种城市体验活动,让人从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知觉多个维度感受城市,建立起直观而深刻的城市形象。
数字媒介极大推动了更多植根于本地的、更加个人化的交流与传播活动。自媒体的快速发展,活跃的个人日常信息的传播与发布,使得日常传播成为一个充满创意、表达、认同与抵制的多样空间。比如人们到长沙太平老街游玩,品尝小吃,购买礼品,感受老街的怀旧风情,并在大众点评网上发表自己的评价,在朋友圈上传照片,在微博上交流感受体会。通过这样的移动传播实践,人们实现在物理、社会和想象空间之间的移动,丰富了自己的体验以及与社会的关联。
在这些实例中,数字技术嵌入日常生活实践的身体体验,促成了大众与城市记忆的接触与对话。因此,城市记忆不仅仅是城市景观、建筑、文物等各类物质实体,也不仅仅是文字、影像中的虚拟叙事,它借助新媒体技术融入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如果将城市看作是一个由地理、信息与意义网络交织而成的交流网络系统,城市文脉是表现在、潜藏于、渗透进这多重网络之中。”新媒体的价值体现在打通这些网络,创造出新的社会实践,使得传播成为人与人、人与城市的交往与对话。
城市的功能除生产、消费和居住外,其重要的价值在于创造和传播文明。如刘易斯·芒福德所言:“城市通过集中物质的和文化的力量,加速了人类交往的速度,并将它的产品变成可以储存和复制的形式。通过它的纪念性建筑、文字记载、有序的风俗和交往联系,城市扩大了所有人类的活动范围,并使这些活动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由此可见,城市文化的塑造、城市凝聚力的增强,需要实现传统与现实的交流融合,城市共同体的建构依赖跨越时空的传播编织意义网络。城市记忆的传播需要给不同的记忆内容与形式提供空间,给不同价值观、审美趣味以充分的尊重,最大限度促成民众对话、交流和理解,实现价值取向的多样性和对多元文化的认同,真正建构以人为主体,以有益于人的体验和解放为价值取向的城市空间。
注释:
① Rossi A.TheArchitectureofTheCity.Cambridge:MIT Press.1984:79.
② Hayden D.ThePowerofPlace:UrbanlandscapesasPublicHistory.Cambridge:MIT press.1995:18
③ Casey E.S.Remembering:APlenomenologicalStud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7:186.
④⑧⑩ 朱蓉,吴尧:《城市·记忆·形态:心理学与社会学视维中的历史文化保护与发展》,东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8、78、70页。
⑤ 孙玮:《城市传播:重建传播与人的关系》,《新闻与传播研究》,2015年第7期。
⑥ 李蕾蕾:《媒介—空间辩证法:创意城市理论新解》,《人文地理》,2012年第4期。
⑦ 周正楠:《媒介·建筑——传播学对建筑设计的启示》,东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5页。
⑨ 陈蕴茜:《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