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勇
(韶关学院 文学院,广东 韶关512005)
目前市面上众多的《辛弃疾词选》的注释本中,人民文学出版社朱德才先生的注释本(1988年版),以及中华书局辛更儒先生的注释本(2005年版),都是市面上较为普及的注本。二书注释详尽,释义准确,尤其是对辛弃疾词作中大量典故的来源,均有详尽的介绍,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笔者在研读时,收益良多。但辛弃疾作为南宋词人,其使用的语言,已经属于近代汉语的范畴[1]7。近代汉语与古代汉语相比,产生了大量的新词。“同时,古代汉语里的许多词语,在近代汉语里具有了新的意义。”[1]7而相比起古代汉语,对这些近代汉语词语的研究要薄弱得多。
辛弃疾作为两宋词人中最重要的大家,其词作中展现了雅俗并包的写作风格,不仅大量使用典故使之词风端庄典雅,也大量使用了当时的俗语、口语,稍不留意,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笔者在研读两部词选的过程中,亦有些零星的感想,记录于此,作为补充。
辛弃疾《鹧鸪天》词:
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
“溪毛”一词,见于《左传》。《左传·隐公三年》:“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杜预注:“溪亦涧也;毛,草也。”“蘋,大蓱也。蘩,皤蒿。蕰藻,聚藻也。”[2]74孔颖达疏:“草即下句蘋、蘩、蕰、藻是也。蘩,陆菜,而云沼沚之毛者,或采之水旁,非皆水内也。”[2]75《尔雅·释草》:“苹,蓱,其大者蘋。”舍人注曰:“苹,一名蓱,大者名蘋。”郭璞注:“水中浮蓱,江东谓之薸。”《释草》又云:“蘩,皤蒿。”孙炎曰:“白蒿也。”“蕰藻”,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云:“藻,水草也,生水底,有二种:其一,种叶如鸡苏,茎大如著,长四五尺。其一,种茎大如钗股,叶如蓬,谓之聚藻。”可见,溪毛非指一种草,为几种水藻的合称,可用于祭祀。朱德才《辛弃疾词选》对此注为:“一种生于涧边溪畔的野菜。”[3]179释义不准。
辛弃疾《蝶恋花》词(和杨济翁韵,首句用丘宗卿书中语):
可惜春残风雨又,收拾情怀,长把诗僝僽。杨柳见人离别后,腰肢近日和他瘦。
“和他瘦”,辛更儒先生《辛弃疾词选》注:“这两句说,亲友离别,伤怀消瘦,杨柳却也和人一样腰肢瘦弱。”[4]67我们认为,此处增加“一样”二字,属训诂学上所说的增字为训,实不可据。“和”在近代汉语中,固然可以用来引进比较的对象,但此处的“和”,却明显不可如此解。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指出:“和,犹连也。”并举此首《蝶恋花》为书证。“和”在宋代可表示强调意义的介词,但此处作“连”解释,亦不可通。
在近代汉语中,“和”的基本用法,有一种结构可以“表示动作行为协同进行的对象”[5]310,有“伴随”之义,如王观《卜算子》:“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东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方岳《酹江月》:“招我归来,和春醉去,休跨扬州鹤。”《眼儿媚》“雁带新霜几多愁,和月落沧洲。”这几处的“和”都有“伴随”义。文天祥《金陵驿》:“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与辛弃疾词“和他瘦”结构相同,均是“和”+人称代词+形容词,文天祥诗以“和”与“傍”对文,更显示出“和”有“傍着”、“伴随”之义。这里是说,杨柳见人离别,故而随人消瘦,人瘦,树亦瘦。
袁宾《近代汉语概论》说:“大概从明代起,‘和’作为连词的用法越来越普遍”,“元代之前,连词‘和’的用例并不多见。”[1]193但我们在辛弃疾词中,还是发现了不少关于“和”作为连词的用法。如:
“燕语莺啼人乍远。却恨西园,依旧莺和燕。”《蝶恋花》
“告弟弟,莫趁蜂和蝶。有春归花落时节。”《踏歌》
“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休休休,更说甚,是和非。”《最高楼》
“月到愁边白,鸡先远处鸣。是中无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晓、有人行。”《南歌子》
“试问花留春几日,略无人管雨和风。瞥向绿珠楼下见,坠残红。”《浣溪沙》
“歌串如珠个个匀,被花勾引笑和颦,向来惊动画梁尘。”《浣溪沙》
据此我们认为,至迟在宋代,“和”作为并列连词已经比较常用了,袁宾先生所言不确。
辛弃疾《破阵子》词(为孙同甫赋壮语以寄):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著名的词作,被各种词选、作品选收录。其中“马作的卢”的“作”,辛更儒先生《辛弃疾词选》注为:“作,名叫。”而朱德才《辛弃疾词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的《唐宋词选》,俞平伯《唐宋词选释》,朱东润《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几部重要作品选,均把“作”释为“象”,“若”。
把“作”释为“象”,确定无疑。辛弃疾词中“作”“如”对文,是其证。但“作”何以会有“象”义?窃以为,这是古汉语词义演变中的“同步引申”现象。许嘉璐先生说:“词义的引申并不是词的个体孤立地、一个词一个‘模样’进行的,一个词意义延伸的过程常常扩散到与之相关的词身上,带动后者也沿着相类似的路线引申。”[6]327也就是说,词义的引申变化会呈现出一种联动的方式。“作”之所以会有 “象”义,也是这种同步引申的结果。
《尔雅·释言》:“造、作,为也。”《广韵·铎韵》:“作,为也。”“作”、“为”二词同义。而“为”,很早就具备“如”义。王引之《经传释词》:“家大人曰:‘为’犹‘如’也。假设之词也。《晋语》叔向曰:‘荆若袭我,是自背其信,而塞其忠也。为此行也,荆败我,诸侯必叛之。’‘为’犹‘如’也。言如此行也,而荆败我也。则诸侯必叛之也。”[7]44《庄子·秋水》:“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为”即“如”也。受“为”的影响,故“作”也发展出了“如”义。柳永《轮台子》:“九嶷山畔才雨过,斑竹作,血痕添色。”辛弃疾词《浣溪沙》:“啼鸟有时能劝客,小桃无赖已撩人,梨花也作白头新。”“作”均“如”也。
辛弃疾《沁园春》词(再到期思卜筑):
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诗豪,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
“可能无势,我乃而今驾驭卿”一句,二书均指出其来源于陶渊明 《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一文中,桓温“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驭卿”一语。未对此词作注解。但“可能”一词在此何义?二书均未作明确注解。朱德才先生注:“诗酒之辈,唯一的权势,是能统帅山水自然。”还是很容易让人误解“可能”的意思。
“可能”一词,近代汉语中含义颇为丰富。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可能》一条云:“可能,推论之词,其义须随文义而定。”[8]62综合张相的概括,“可能”一词有“何至”、“岂能”、“难道”、“却能”、“可是”等等。
仔细体味词作,我们认为此处“可能”的文义,相当于“岂能”、“岂可”。宋词中多有此。黄庭坚《减字木兰花》:“得开眉处且开眉,人世可能金石寿。”陈人杰 《沁园春》:“抚剑悲歌,纵有杜康,可能解忧。”赵以夫《念奴娇》:“故里天遥,殊乡岁晚,忍对骊驹宴。无情潮汐,可能为我留恋。”“可能”均为“岂可”之义。辛弃疾词此句,说自己是酒圣诗豪,应为青山云水之主,岂可无势?“可能无势”之后应标问号为宜。
辛弃疾《西江月》词(以家事付儿曹,示之):
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朱德才先生注释:“‘早趁’两句:向儿曹交代家事,及早催租纳税,妥善安排一家收入和支出。”[3]221辛更儒先生注为:“早趁,趁早,有急事的意义。”[4]216
实际上此处的“早……更”均是副词,用来连接两个复句。“早”,已也。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早是》一条指出:“早是,犹云本是或已是也。”[8]272“早”本身即具备“已经”义。辛弃疾词中“早”多处作“已”解。如《清平乐》:“一枝枕畔开时,罗帏翠幕低垂。恁地十分遮护,打窗早有蜂儿。”“早有蜂儿”即“已有蜂儿”。《菩萨蛮》:“稼轩日向儿童说,带湖买得新风月。头白早归来,种花花已开。”“早归来”,“已经归来”也。《鹧鸪天》:“山才好处行还倦,诗未成时雨早催。”“雨早催”,“雨已催” 也。《杏花天》:“副能得见茶瓯面,却早安排肠断。”“早肠断”,“已肠断”也。
“更”,有“再”之义。徐仁甫《广释词》:“‘更’,犹‘复’。肖纲《拟沈隐侯夜夜曲》:‘兰膏尽更益,熏炉灭复香。’‘更’、‘复’互文。”[9]233唐诗中亦多有此用法。李隆基 《初入秦川路逢寒食》:“今岁清明行已晚,明年寒食更相陪。”“更”与“已”相对,表“复”,“再”之义。袁朗《相和歌辞·饮马长城窟行》:“鸟庭已向内,龙荒更凿空。”“已”、“更”对文,“更”如“复”也。辛弃疾此句,是说已经交纳完赋税,又要衡量出入开支。
辛弃疾《沁园春》词(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鸩毒猜”,朱德才先生注:“谓酒与歌舞相谋,害人为甚,直似鸩毒。”[3]162“猜”字失注。辛更儒先生注:“算合作,就应当是;猜,测度。”[4]216
“猜”在此处解释为“测度”,“猜测”,与文义毫不吻合。“猜”作何解?考近代汉语中,“猜”有“看”之义。彭元逊《忆旧游》:“青鸾画下缥缈,烟雾隔轻罗。还自有人猜。素巾承汗,微影双蛾。”李清照《减字木兰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欧阳修《醉蓬莱》:“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辛弃疾《南歌子》:“斗匀红粉照香腮,有个人人,把做镜儿猜。”“猜”均表示“看”义。辛弃疾《水调歌头》:“闻道琐窗风月,更著诗翁杖履,合作雪堂猜。”“合作雪堂猜”与“算合作,人间鸩毒猜”一句结构完全相似,更具说服力。
“猜”,疑也。“猜”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清楚看明白,从主体度说,让人猜就是让人看,故“猜”自然引申为“看”义。此句言,应把酒和歌舞看作人间鸩毒。
辛弃疾《南歌子》词(山中夜坐):
月到愁边白,鸡先远处鸣。是中无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晓、有人行。
朱德才先生注:“言月色苍白,斜照愁人,远处响起第一声鸡鸣。”[3]262未释“边”一词有何义。此处“边”,“处”对文,“边”有“处”之义。林昭德《诗词曲词语杂释》“边”字条云:“处所,地方。”[10]辛弃疾《朝中措》:“玉笛两红妆,这里都愁酒尽,那边正和诗忙。”《南歌子》:“今夜江头树,船儿系那边。”“边”均作“处”解。
“边”不仅有“处”义,还有“中”义。辛弃疾《丑奴儿》:“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鹧鸪天》:“愁边剩有相思句,摇断吟鞭碧玉梢。”“愁边”,愁中。《生查子》:“漫天春雪来,才抵梅花半。最爱雪边人,楚些裁成乱。”雪边,雪中。《水调歌头》:“真得归来笑语,方是闲中风月,剩费酒边诗。”“酒边诗”,酒中诗。
江蓝生先生考察了历史上的方位词后指出,方位词处于名词或者指示代词之后,会产生一种虚化的意义,泛指处所、范围或方面。这类现象产生的很早,如 “下”,《史记·乐毅列传》:“遂破骑劫于即墨下。”即墨下,犹言即墨那地方,即墨那里。《搜神记》卷十六:“从领军门至庙下,十步安一人。”庙下,即庙屋那里[11]126。“上”亦可以放在名词后,表示“边”,再虚化为表示范围、处所。如《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川上”,川边。再往后,意义更加虚化。如唐代笔记小说《朝野佥载》:“(路敬潜)授睦洲遂安县令。遂至州,去县水路数百里上。”百里上,犹言数百里处[11]128。现代汉语中“上边”、“下边”,“边”已虚化为词缀。究其原因,“边”亦为方位词,处于名词或指示代词后,意义虚化为“处”,当是受“上”、“下”等方位词意义虚化的影响而发生类化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