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羽《沧浪诗话》对诗之“盛唐”的建构

2019-02-21 05:41
关键词:严羽李杜沧浪

陶 楚 歌

(北京师范大学 文艺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唐诗研究一直是中国古典诗歌研究十分重要的领域,唐诗学作为研究唐诗接受、评价、传播的一门学问,如今已有相当丰富的成果。追溯起源,唐诗学肇始于宋。面对前代丰富的诗学资源,宋人积极收集整理唐人诗集,选编唐人诗作,品评唐人诗歌,从而形成了宋代唐诗学的历史。但从总体来看,在南宋后期《沧浪诗话》出现以前,宋代的唐诗学体系性不强,宋人对唐诗的评论散见于各种诗话、唐诗选本、宋人笔记,以只言片语为主,而且对于何为“盛唐”诗论家看法不一,尚未达成共识。

这种情况到南宋严羽发生了很大转变,《沧浪诗话·诗体》不仅对唐诗发展的整体历程和唐诗不同群体的创作特点进行了高度总结,而且划分出了唐诗五种基本体式: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1]53。虽然在严氏那里唐诗“五体”的划分侧重于诗体风格,而非时间阶段,但这种做法却直接促成了后世“四唐”“五唐”说的产生。从“五唐体”到“五唐”,唐诗学理论的发展有一个一以贯之的核心问题,即何为诗之“盛唐”,其典型风格和最主要特点是什么。在《沧浪诗话》中严羽首次明确提出“盛唐体”乃“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1]53,并前所未有的标举诗歌创作要“以盛唐为法”。理解《沧浪诗话》对诗之“盛唐”的建构可以说既是梳理唐诗分期演变的重要入手点,也是理解严羽诗学的关键。

一、严羽之前宋人评“盛唐”

从唐本朝起,唐人对其当代诗歌的整体发展和变化过程已经有了认识的自觉。尤其是对于唐初齐梁余风的鼎革、开元之际诗体的完备、晚唐写作风气的整体转变,唐代诗家早已有众多论述。如殷璠《河岳英灵集序》中言:“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2],杜确《岑嘉州集序》言:“自古文体,变易多矣。……圣唐受命,斫雕为朴。开元之际,王纲复举,浅薄之风,兹焉渐革。其时作者,凡十数辈,颇能以雅参丽,以古杂今,彬彬然,灿灿然,近建安之遗范矣”[3]等等,都表明唐人已经意识到开元前后唐诗开始走向兴盛,但是同时,唐人对开元、天宝诗歌应该如何评价又存在争论。总体而言,在唐人那里开元、天宝时期的诗歌并没有被抬到不可企及的高度,尚未获得诗之“盛唐”的评价。

所谓“盛唐”之“盛”,意味着“兴旺”“繁荣”“昌盛”,这种提法不仅是强调某一时期诗歌创作数量之多,更是评价某一阶段诗作水平之高。因此,“盛”并不是客观陈述,而本质上是价值评判[4]50。在当今研究者看来,似乎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开元、天宝时期的诗歌都显然超过唐代其他时期,将其定为诗之“盛唐”可以说理所当然。但事实上,唐诗评价的发展史并非如此。在《沧浪诗话》将“盛唐”定于景云以后、开元天宝年间以前,就何时之诗、何类诗可以称为“盛唐诗”,是否存在“盛唐诗”等问题,诗论家们有诸多不同看法。

(一)以“元和”为诗之“盛”

有学者提出《旧唐书》为元稹、白居易单独撰写合传,是效仿沈约通过《宋史·谢灵运传》以表明谢灵运是南朝宋代文学顶峰[5]148。也就是说《旧唐书》的编撰者认为元和时期乃是唐代文学的高潮,而元、白作为元和文坛的领军人物,他们的成就与建安曹刘、永明沈谢相当。在《旧唐书》中另一处刘昫更是直言:“文章新体,建安永明。沈谢既往,元白挺生。”[6]

在对过去朝代的历史总结时,由官方所撰写的史书在抬高某一文学时期、推崇某一种文风文体时,都经过了十分谨慎的选择,其中的政治意味要多于艺术评鉴。在《旧唐书》的编纂中,元和诗坛能够被认为是诗之“盛唐”,主要原因正在于元白等人对诗歌“美刺”功能的重视。这让元和诗在诗歌渊源上和《诗经》传统紧密联系在一起(这和宋初对“元白体”的学习侧重诗之浅易不同)。对五代宋初的统治者而言,在经历了晚唐以来诗歌或清苦寒瑟,或轻艳柔靡,诗人只关注个人吟咏的时风之后,从政治改革的需要推进诗文革新,突出“文以载道”“文为时为事而作”尤为必要和紧迫。

这种将元和诗坛视为诗之“盛唐”的看法,除了反映在史书的撰写当中之外,还由欧阳修等人极力倡导,由史书中对过去之盛的追慕,渗入到文坛观念中。《龟山先生诗话》言:“诗之变,至唐而止。元和之诗极盛。诗有盛唐、中唐、晚唐;五代陋矣。”[7]239此论到南宋仍有余波,尤袤《全唐诗话原序》曰:“唐自贞观来,虽尚有六朝声病,而气韵雄深,骎骎古意。开元、元和之盛,遂可追配《风》《雅》。迨会昌而后,刻露华靡尽矣。往往观世变者于此有感焉。徒诗云乎哉!”[8]46叶适《徐道晖墓志铭》提及徐玑“复言唐诗”的赞赏,仍言“惜其不尚以言不及臻乎开元、元和之盛”。这些宋代有名的大诗论家将元和诗坛视为“盛唐”的提法,不能简单地归因于他们受到时代的影响眼光局限、评诗不允。因为诗歌评价标准的变化,对何为“盛唐”定位的游移,正是研究“盛唐”观念形成过程中十分重要的内容。

但是虽然诗文复古革新的风潮自欧阳修以后大倡,宋诗风调也由此渐渐萌发,实际上将“元和”视为“盛唐”的诗学观念在宋代并不是主流。究其原因在于如果认为“元和诗坛”乃唐诗的顶峰,那么并不处在这一时期的“李杜”二人,他们在诗史上的地位将无法确定。

(二)“李杜”与“盛唐”

宋人评论唐诗最常见的方式是对单个诗人、具体诗作进行评价。这种看似零散的点评覆盖面极其广泛,所以宋人评唐诗几乎囊括了唐代所有诗人。而在其中,最被诗人们乐此不疲讨论,几乎所有诗论家都有论及的正是唐诗双子星——“李杜”,其中又以杜甫为最盛。

对“李杜”二人之独出一代,在唐本朝就已经有诗论家注意到。唐人中杨凭、韩愈、杜牧、李商隐等都认为“李杜”乃为双璧,无人可以匹敌。其中,韩愈更是极力推崇“李杜”二人。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言:“国初,上好文雅,风流特盛。沈、宋始兴之后,杰出于江宁,宏肆于李杜,极矣!”也表明他的观点是唐诗到“李杜”已发展到极致。

宋人对唐人评“李杜”非常熟悉,也基本认可。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六《李杜》条云:“唐人每以‘李杜’并称,韩退之识见高迈,亦惟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9]341,皮日休《孟亭记》云:“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10]347等等,都是这种观念的代表。但也正因为“李杜”作为难以逾越的高峰,“盛唐”作为诗人群体的总称和具有整体特征的诗歌体式极难被认识到和概括出来。

就如严羽在《沧浪诗话》中除了用到“盛唐体”“盛唐诗”两种提法外,有时也会说“李杜盛唐”。有不少学者因此将严羽强调“盛唐”简化为对“李杜”的推崇,这种做法实际上尤其值得警惕和反思。“李杜”自然是盛唐不可忽视的大诗人,但“盛唐”和“李杜”二词决然不可等同或相互替换。“盛唐”包含了比“李杜”更广的内容。这首先体现在,盛唐包含了更为多样的诗歌风格和更广的诗人群体。对此,宋人是非常自觉地意识到的。在宋代论及唐诗之盛时,最常见的做法是先言“李杜”,其二人独占鳌头居于顶端,此后其他诗人分别随列其后——这种讨论方式和严羽论“盛唐诗”有所不同。如顾陶《唐诗类选》中一段:

国朝以来,人多反古,德泽广被,诗之作者继出,则有李杜挺生于时,群才莫得而间。其亚则昌龄、伯玉、云卿、千运、应物、益、适、建、况、鹄、当、光羲、郊、愈、籍、合、十数子挺然颓波间……[3]

即将唐人分为几个层次。又如吕本中《江西宗派图序》中所列:“古文衰于汉末,先秦古书存者为学士大夫剽窃之资,五言之妙,与《三百篇》《离骚》争烈可也。自李、杜之出,后莫能及。韩、柳、孟郊、张籍诸人,自出机杼,别成一家。元和之末,无足论者,衰至唐末极矣。”[11]244可见在诗歌成就上,吕氏断然将“李杜”与他们同时代的诗人以及后世分隔开来。或如《蔡宽夫诗话》:“唐自景云以前,诗人犹习齐梁之气,不除故态,率以纤巧为工。开元后,格律一变,遂超然越度前古,当时虽李杜独据关键,然一时辈流,亦非大和元和间诸人可望。”[12]将“李杜”“开元后……一时辈流”和“大和元和诸人”分作三个层次来谈。

除此之外,另一种唐诗评价模式以叶适《习学记言序目》为代表,所谓:“后四诗,《文选》集诗通为一家,陶潜、杜甫、李白、韦应物、韩愈、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各自为家,唐诗通为一家,黄庭坚及江西诗派通为一家”[13],即唐宋名家分别列举,其次无论作品高下、时间先后通归于一类。总体而言,对名家大家的关注使得盛唐诗作为一整体的典型特征被弱化。

但随着宋诗对诗歌局面的逐渐开拓,宋调的成型,和宋代诗学观念不断成熟,宋人评唐诗的视点也随之发生变化。在这一过程中,宋人对唐诗理论的探讨呈现出由局部性论析到整体性观照的演变。如王谠《唐语林》云:“大抵天宝之风俗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14],既简明概要地指出了盛唐至中唐各个历史阶段文学创作的整体风格,还更为具体地对中唐不同阶段诗风的细微变化作了审视。这些努力都为严羽《沧浪诗话》“盛唐”的提出积累了丰富的理论资源。

二、严羽“以盛唐为法”与“以楚词为本”

如何从整体上理解以开元、天宝为主要阶段的“盛唐诗”所具有的特征,这是严羽建构诗之“盛唐”,总结出“盛唐体”最为关键的地方。也即找到李杜等盛唐诗人的创作之所以能够达到极高成就的根本原因。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开篇言:“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先须熟读《楚词》,朝夕讽咏,以为之本”[1]1,严氏自认为此语“单刀直入”“一鸣惊人”,而事实确实也是如此。因为所谓“本”正是所谓“法”的来源,因为守本、立本,所以唐诗才能为后世法。从根本上说,《沧浪诗话》在诗学典范上提出“以盛唐为法”,与其在诗学根源上选择“以楚词为本”是一体的,对《楚辞》地位的确立树立了严羽对诗之“盛唐”典型风格的理解。

但是,诗道与《诗经》、“风雅兴寄”分离,反而和《离骚》结合,这一转变也正是《沧浪诗话》诗学精神中最难理解的部分。对严羽这一立论,历代诗家都有质疑。如吴乔《答万季野诗问》针对《沧浪诗话》所论,继而反思“诗道”之根本在何:“又问:‘严沧浪之说诗,耑贵妙悟,如何?’答曰:‘作诗歌者于唐人无所悟入,终落宋、明死句!贵悟入之言是也。但不言六义,从何处下手而得悟入。”对此,张健先生《沧浪诗话校释》在论及严羽为何以《楚辞》为本时,做出解释:“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在严羽的时代,楚辞体还有人创作,包括严羽本人,而《诗经》被尊奉为经典,无人继作。”[4]84但这一猜想实在不能让人信服,因为将严羽“以楚词为本”的问题转化为楚辞体的流传,并不是将问题细致化,反而是转移和消解了问题本身。

在对《诗经》和《楚辞》两个源头进行经典选择时,严羽提出“以楚词为本”,针对的是宋代理学奠定的温柔敦厚诗教传统。在“义理”“性命”“道德”思想的熏染下,宋代诗人的诗歌底色是“以理为主”,同样也可以说是以“心”、以“性”为主。此处之“心”“性”是有规定性的,不是直情径行之心,也不是狷介狂放之性。宋儒承韩愈至于思孟,推崇的是儒家最高的人格境界——平和中正,不偏不倚;追求的是儒家的最高之境界——颜回处陋巷之乐。《楚辞》的狂放不羁和“溺情”本来就为诸多宋代士大夫所不喜。也因此,宋代学者不断试图通过重新阐释将《楚辞》拉入到理学的范围之内。例如,宋士大夫们在诗词中纷纷盛赞屈原生为“忠臣”死为“忠魂”,以将《楚辞》中的“怨情”消解。朱熹则更为明确提出他撰写《楚辞集注》的目的就在于在弥补之前研究者“或迂滞而远于性情,或迫切而害于义理”的毛病。

因此,在南宋中后期严羽之时,《诗经》和《楚辞》在学术语境中的解释权实际都掌握在理学家手中。而严羽正是试图以他对于《楚辞》的理解,重新梳理出一条“诗道性情”的新传统。此中的性情不同于理学家本于《诗经》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也不同于宋人流行观念中《楚辞》体现的“忠君爱国”。

但在《沧浪诗话》中严羽谈到《楚辞》时只说自己“读《骚》之久”,对于其中种种感受,则点到为止——“《楚词》,惟屈、宋诸篇当读之外,惟贾谊《怀长沙》、淮南王《招隐》、严夫子《哀时命》宜熟读,此外亦不必也”[1]182,“《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1]183,“前辈谓《大招》胜《招魂》,不然”[1]184,并没有进行更多阐发。只有有一处严羽言:“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若皮日休《九讽》,不足为骚。”[1]186因此通过对柳宗元骚学的分析,可以从侧面了解严羽所认同的骚学解读方式。

柳宗元之“骚学”和“骚体文”特色在于他对屈原及其作品的理解方式,不是对屈子之“狂”、之“死”、之“香草美人”等等不可理解的地方自作妄语,而是以己身处境心境去理解屈原言词之中未言说之意。对此,林纾对柳子厚的评语一语中的:

乃知《骚经》之文,非文也,有是心血,始有是至言。……唯屈原之忠愤,故发声满乎天地;为柳州之自叹失身,故追怀哀咎,不可自已:而各成为至文。即刘勰所谓真也,实也;不实不真,佳文又胡从出哉?[15]570

“非文也,有是心血,始有是至言”,这正是严羽所认同的骚学解读方式,它打破了朱熹等理学家“性情”“义理”的框架,将情感的溢出和蓬勃作为文学的核心。这也正是严羽“盛唐体”的精神根柢——真实的甚至于忧愤的对人生的体会,此种真情是人心中最为幽微隐蔽的东西,也是《离骚》“发愤抒情”的传统所在。

因此,严羽重提“情性”不只是为了反对以“文字”“才学”为诗,试图重新树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的“诗言志”传统。严氏希望诗歌所本的不是物我两观之“性情”,不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的温柔敦厚、和乐安逸,不是理学家诗歌中陶渊明以至王维、韦庄的平淡平易,而是自屈原《离骚》而下悲壮凄婉的对人生坎坷的体会,这种体会因为其深厚而不流于牢骚呼号,最终呈现为“优游不迫”“沉着痛快”。

《诗经》作为孔子钦定的“五经”之一,无疑是道学家试图规范诗歌的首要标准。在道学思想主导南宋社会思想和学术思想的语境下,《沧浪诗话》无一字提及“存心养性”“仁义”与“道”,他刻意回避《诗经》而以《楚辞》为本的意图可见一斑。这一做法的根本目的在于反拨道学之心性论对诗学之情性的影响;提出“悲”和“忧”以驳道学家诗歌中的“和”与“乐”。在严羽看来,身处家国危亡情况下的诗人只能写出平易澹泊的诗,其实写的只是“伪”情,而非真心。

从《沧浪诗话》“以楚词为本”,提倡盛唐征戍、离别、边塞之类的诗歌,提倡“雄浑深厚”的诗风,以及《沧浪吟卷》收入的严羽诗歌可以看出,严羽和江湖诗派那种诗歌内容内向化、着重表达纤细靡弱个人情愫的晚唐情调格格不入。因为严羽推崇的是屈子离忧伤国、心怀天下的人格,盛唐诗人建功立业、积极进取的主体精神,而不是私人小情绪的沉溺。古语言,诗以言志,感物而动,《沧浪诗话》所倡导的性情旨在突破道学和晚唐,试图重新建立外部世界和人心世界的自然沟通与呼应。严羽的这一主张也预示了宋亡以后,南宋诗风的转变。“四灵”和江湖诗人的哀婉静谧、道学家诗歌的和乐忘忧,都变为亡国之士书写不尽的悲痛和沉郁。

三、“以禅喻诗”与诗之“盛唐”的建构

严羽在《答吴景仙书》中说自己不啻“获罪于世人”,但又并未明说,其根本在于严羽的目的是反道学。反道学却不能明说的原因有二:一是道学在当时已经成为官方话语,虽然严羽说不怕获罪,但可能多少对此有所权衡;另一个则是南渡之后理学复兴的语境——士人精神的重建和华夷之辨。从这两点出发,作为儒生的严羽根本无力也无法反驳理学成为南宋主导思想的正当性,而且从诗学主张上看严羽也十分认同忠心仁义、家国情怀应该在诗人心中占有重要地位。所以在《沧浪诗话》中,严羽对理学、道学的批评始终谨慎而克制,将批评圈定在对诗歌,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文学艺术的范围。这种言说策略造成了《沧浪诗话》长久以来的“面目不清”。

《沧浪诗话》中只有一处,严羽旁涉了当时的政治环境。严羽自答“唐诗何以胜我朝”,曰“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1]147此处严羽有意提及科举取士考察内容的唐宋之别,说明他对于两宋关于“经义取士”和“诗赋取士”的持久争论有一定的反思,并从诗学角度出发有着一套自己的看法。

抛开“诗赋经义”之争在宋代不同利益集团之间展开的意气成分不论,从中唐到元,“诗赋取士”和“经义取士”的此消彼长,关涉的根本问题是儒学和诗学的关系。有学者提出唐代“诗赋”在科举考试中地位的提升,甚至取代“经义”成为主要内容,其背景正是儒学的式微。而三教并行,正被作为唐代文化开放兼容的象征之一。

以政策为导向,在诗赋取士环境下,为了入仕士人必然费尽心思花在诗文写作上,这的确是唐代优秀诗人频出的原因之一。但政策变化带来的更重要、更深层影响是唐宋诗人们创作心态的差异。宋诗中再难见唐人那种溢于文字的随性和洒脱。宋诗“以意为主”,既是宋学重理性思辨的思维方式在诗歌中的反映,同时更是宋代高扬中和醇厚的心性环境下,诗歌审美性、抒情性艰难生存的一个映射[注]宋徽宗时期,曾将三苏文集和苏门文人文集的印板焚毁,禁止士人学习诗赋,但实际上诗文之风仍然流行。这种“禁”和“不止”当中包含的身处其时的诗人心态自然是值得玩味的。。幽深隐晦的表达,纤细微弱的情感,这是晚唐诗风从理学“压抑”身心的氛围中旁溢出来仅有的一点可能。无论是江西后学还是宗法晚唐的“四灵”“江湖”,这种写作和抒情方式不啻为理学家周敦颐提出“诗文害道”以后,诗人们还不愿放弃写诗,还想要通过诗文抒发一些感情的一种刻意姿态。

因此,严羽采用了“以禅喻诗”“论诗如论禅”的方式,指出禅宗和诗文之间的亲和关系。仅就诗禅关系这一点而言,当然不是严羽的首创,苏轼、吕本中、张戒等人早就说过类似的话。但本文认为“以禅喻诗”是严羽的一种言说策略,而此正是严羽独创!这一策略既是具体言说方式上周裕楷先生说的“隐喻系统”——这是明的一面,而暗的一面在于历来评说《沧浪诗话》的研究者都感受到的,严羽论诗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

《沧浪诗话》中严羽选择佛家来展开言说的目的在于,用诗禅关系的亲缘性拉开诗歌和儒家“诗道”的关系。当朱熹把诗道和儒家之道紧密联系在一起,提出体用合一的时候,诗文的情感性、审美性、独特性以及独立性被压缩到极致,诗文进一步具体化、实体化为圣人之道的表现。禅宗话语的使用让这种关系由实化虚。相较于人伦道义、格物穷理、心性中和的道德约束,禅宗话语如“妙悟”“羚羊挂角”“镜花水月”,首先以其与诗在神韵上的一致,和诗文本身之道联系起来,让本来寄托于“道统”“天道”的“诗道”能够凸显出自身的特点——感性、灵巧、易变、美妙。更一步,严羽则以禅宗话语的模糊彰显出诗道的难以把握和不确定,给诗文写作打开灵活变动的自由空间。另一方面,严羽试图最大限度地把自己推崇的诗与道学家诗区别开。《诗经》、陶诗、“王孟”、“苏黄”都是道学家最为看重的,这些诗趣味上也较为接近,或平易质朴,或思理深厚。所以严羽选择了边塞、离别、《楚辞》一脉,亦即张扬性情和雄浑一派。所以《沧浪诗话》中真正和“雄浑深厚”相对的不是“雄深雅健”,而是平淡空疏。“雄、深、厚”和“静、空、淡”的对立是严羽诗论中最重要的两个维度,只因为后者一直作为隐藏的对象,极其难以被发现。反而因为禅宗话语的模糊性,让人觉得诗歌中的这一派在《沧浪诗话》中是以禅宗话语方式出现,其实在严羽看来二者根本是对立的。所以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所列的九品:“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1]7,基本可以说是一种类型。

这正是为什么《沧浪诗话》运用那么多禅宗用语,但是严羽本人并不偏好“王孟”的空疏清幽的原因。问题的关键不出在是“以禅喻诗”还是“以禅入诗”,而是禅宗本身只是严羽的言说策略,无论以“论”还是“喻”哪种方式,目的都只是把焦灼在诗文与道义之间的关系拉开,将人和人之天然性情的重要性在诗道中凸现。如果严羽真的试图将诗道归入禅宗话语,那么性情又在另一个意义上被消解,佛家将情看做红尘孽缘,将情灭寂然看做成佛的必然状态,无用多言。

由此来看,“气象”“兴趣”“妙悟”各个具体提法在严羽“诗法盛唐”观念中的位置才能确定。

“悟”的发掘是宋代禅宗对诗学的一个重要启发,吕本中谈“活法”,朱熹谈为学,理学家论修身都强调“悟”。“悟”“妙悟”本身并不神秘也不特别,所谓“悟入”也就是在熟读之中,反复咀嚼玩味,涵咏体会。《沧浪诗话》之“妙悟”的特殊不在意涵,而在于它在严羽整个“以盛唐为法”的诗论体系中所居处的地位。“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1]12,严羽把“妙悟”放在“诗道”——诗歌最根本的位置上,这就和吕本中和理学家把“悟”作为入道的途径有本质区别。“道”无疑是理学家诗论之本,所谓朱熹“道者文之根本”,“道”乃抽象伦理也是客观的天地规律,化孕万物,自然衍生出其他具体的形下层面。《沧浪诗话》中以“悟”的不同层次直接区分诗歌好坏,“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之悟,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1]12,显然是以诗人对诗情的把握程度,而不以对义理和道的认识深度为评诗依据。反观张栻区别“学者之诗”和“诗人之诗”[注]盛如梓《庶斋学老丛谈》记:“有以诗集呈南轩先生,先生曰:‘诗人之诗也,可惜不禁咀嚼。’或问其故,曰:‘非学者之诗。学者诗,读者似质,却有无限滋味,涵咏逾久,逾觉深长。’”,可见严羽认为的“诗者,吟咏情性也”不是道学家划分了等级高低之“情性”。在艺术的世界里,人的性情、情感本就难以以纯然道德的标准评判高下。

“妙悟”本身具有类似“灵感”“迷狂”之类的不可把握性,这一类对于艺术直觉的描述语汇,在概念内部都包含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人的精神属性难以通过命名和概念化的方式加以规定和衡量,言意关系的矛盾既存在于诗歌创作中,同样存在于艺术理论化的过程中。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研究的困难正在于此种表述的模糊不清和思辨力的欠缺,但同时它的魅力也在于留给了读者自己加以体会、感悟和阐发的空间。这一空间的存在首先是对人不可均质化、类型化、逻辑化的感性能力的肯定。所以“严羽似乎并未讨论什么是‘妙悟’这一概念的内涵”[16],但将“妙悟”作为诗道所在,将“悟”外化为诗歌等级划分标准,本质上是以人天生而然的情性为本源。这是“盛唐体”盛唐诗的核心,也是严羽诗论体系的立论基础。

但作为一种文化形式的诗歌不仅仅是人情感的简单表达,而且包含体制的规定性和对语言结构的运用能力。“宋人作诗重气格和理趣,气格主要通过劲健的辞力和奇拙的句律来体现,理趣则蕴涵在命意曲折和用思深密的语意结构里,这两方面的结合即为诗人造句之法的基本内容。”[17]164可见既不能脱离开句法诗法来谈“气象”,也不能抛开语意结构谈“理趣”。“气象”“兴趣”“别才”“别趣”讨论的问题是统一的。

在严羽“诗法盛唐”的诗歌观念中,“气象”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这从《沧浪诗话》论诗使用“气象”一词的频率可以看出。在诗歌体制内部,“气象”一词因其具有虚实双重性而成为贯通诗歌气韵和句法的中介。在“盛唐”观中,“气象”同样处在严羽诗论中介的地位。

严羽推崇盛唐诗“盛唐体”,“体”乃风格风貌,从表现上看就是一类气格、气象。严羽自己对此盛唐气象有直接地论说,“雄浑深厚”“见夫子时气象”“词理意兴皆在其中”——圆融大气正是诗之“盛唐”气象。这种诗歌风格依托什么得以表现?具体到古典诗歌创作中就是对诗句中语言结构方式的把握,实现“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只有在近体诗自觉以后才有对语言和声律这种特别有意识地控制,所以严羽认为汉魏“不假悟”,并不说“以汉魏晋为法”。“以盛唐为法”的严羽诗之“盛唐”建构中,“气象”“兴趣”都旨在让趣味情感化而非思辨化,语言自由化而非结构化。

综上所论,严羽诗论以《楚辞》精神树立的“诗者,吟咏情性也”为本源,以“妙悟”为诗道的外化,继而落实到具体诗歌体式、句法、语意结构上“气象”“兴趣”的浑然活泼。这些最终综合形成了严羽评价诗歌的标准。严羽《沧浪诗话》的诗之“盛唐”就是如此形成并系统化的。“以盛唐为法”一语最为集中地体现了严羽所有的这些价值取向。这解释了为什么《沧浪诗话》不会是“以楚辞为法”或是“以汉魏晋为法”。

从唐诗学角度来看,《沧浪诗话》提出“盛唐”的意义在于对唐诗分期有了新的理解,但是从诗学本身发展的脉络来看,严羽提出“盛唐体”和“盛唐”之说的重要性远不止于此。中国古代士人的身份是复杂的,诗人从来不只是艺术家。正是如此,在“五四”文学革命提倡诗文自律、文学审美性、“为艺术而艺术”之后,严羽和《沧浪诗话》的研究大盛。因为经过了“五四”,经过了近代对中国古代文学文论发展的反思,才能真正明白《沧浪诗话》的价值在于很早就触及到诗歌最根本的问题——诗道与文心何在?把诗歌和儒学道学分隔开来,彰显文学诗歌作为一种人类情感抒发宣泄的艺术表现形式的独特性,是严羽《沧浪诗话》写作的根本目的。而在严羽看来,“盛唐”正是人的性情最为自由活泼的时代,诗人真实的在时代和社会中生活,感受当下自我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并将这种切身的感受——无论悲喜愁愤转化为文学(诗歌)的表达。严羽期待着诗之盛唐,也期待着一种最能自由书写情性的诗歌体式——“盛唐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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